《大雍翻译官》 大雍翻译官 第1节 大雍翻译官 作者:唐源儿 文案: 作为不被亲爹待见的庶女,柳桑宁却没有养成受气包的性格,反倒成了她爹眼中顽劣不堪的性子。 因她屡次破坏婚事,成了芳龄二十的“大龄剩女”,为了家族脸面,她爹决定强迫她嫁人。 时逢万国来朝,鸿胪寺特招懂番邦语的人才担任像胥一职,开设考试。 为躲避婚事,柳桑宁偷偷报名,成功上岸。 全家震惊,她何时学会了番邦语?! 柳桑宁一心搞事业,却不料偏偏与鸿胪寺卿王砚辞纠缠不清。 还一不小心,撞见了他的秘密…… 机敏翻译官x偏执外交家 来看看古代外交部的生活吧! 宫斗 宅斗 古代言情 古色古香 第1章 鸿胪寺报名啦 刚过正月,长安的天儿还冷着,风一吹冻得人直缩脖子。 前一日竟还飘起了雪,是以今日下值后,官员们揣着手从皇城里鱼贯而出,脚步匆匆上了自家马车。 四品编撰柳青行刚抵家中,妻子温氏就亲自从主屋里出门迎了上来。 她朝柳青行怀中塞了一个暖手炉,关切问:“郎君今日怎似有愁容?可是朝中有事?” 温氏就如她姓氏一般,是个温柔贤良的女人,与柳青行这么多年始终相敬如宾,连脸都几乎没红过。柳青行知晓她脾性,明白她不是个会去外头多嘴之人。于是偶尔朝堂之上的事,他也乐意与她说上一二。 柳青行道:“年中便是太后七十寿诞,王砚辞向圣上提议要替太后举办国宴祝寿,邀万国来朝,陛下今日已下旨,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此事定下,各部门今年都不得安歇了。就连我们崇文馆也要赶在年前编撰数本番邦志。届时要送给各番邦国,让其使者带回去,时间如此紧张,接下来只怕是没有歇息的日子了。” “王砚辞?鸿胪寺卿王大人?”温氏问。 柳青行点头:“正是。” 温氏觉得有些稀奇:“风光霁月的王大人竟然也会操心此等俗事。” “王大人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他虽向来不多亲近旁的官员,可他是一心向着陛下的。”柳青行想到王砚辞,忍不住评价了一句,“他这回有此提议,只怕也是为了让陛下向各番邦一展我大雍威严罢了。” 温氏笑:“也是,王大人是个能臣,向来不参与任何纷争,是个好人呢。” 正说着,外头下人来报,说二姑娘来给柳青行请安。 一听到小女儿来给自己请安,柳青行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不一会儿,柳桑宁就从外头进来。 她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发饰只有那么两三样,插得歪七扭八,像是胡乱插上去的。再看她的外裳,也与里裳露出来的领边不相称,一看就是急急忙忙中胡乱扯了件外裳套上。 柳青行一看到这个女儿,就忍不住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他剜了她一眼,开口便是批评:“你一个女儿家,怎么也不知好好收拾自己一番再出院子?!平日里你小娘就是如此教导你的?!” 柳桑宁早已习惯父亲对自己的冷言冷语,她向来不受宠,可偏偏父亲只有她和嫡姐两个孩子,所以即便不喜她,也不能不管她。 她低着头,心想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怪她今日看书实在是着了迷,这才没把握好时辰。等身边丫鬟提醒时,柳青行都已经进了嫡母的屋子,她过于匆忙才会如此。更何况这是在自家,又何必拘泥于这些? 再者,说她便说她,非扯上她娘亲做什么? 只是心里头虽然不大服气,嘴上却还是乖巧:“惹父亲不快,是女儿的不是。” 顿了下,还是没忍住继续说:“女儿及笄那年便已分院独住,如今都五年了。今日之过实与小娘无关,父亲莫要怪她。” “你竟还敢顶嘴?!你可知什么是孝悌忠良?!”柳青行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样一顶大帽子盖下来,柳桑宁仍旧面不改色,只是低着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她这位父亲向来迂腐,她早已看透。 温氏在一旁劝慰,还给柳桑宁使眼色,柳桑宁立即低头一副受教的乖模样,这才让柳青行怒气平息了下来。 柳桑宁见状连忙上前亲自给柳青行倒了杯茶,冲他讨好地笑:“阿耶,喝茶。” 柳青行喝了口茶,心里头舒畅了许多,但看着柳桑宁还是觉得碍眼。 他将茶杯重重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后说道:“你今年也要满二十了,再这么待字闺中就真要成全长安的笑话了!我和你母亲会替你寻门亲事,这些日子你就给我安分些,给我在府中待着。” 柳桑宁听得脸色大变,当即就不干:“阿耶,我还不想嫁人!” “你不想嫁人你想干什么?!”柳青行气得拍桌。 柳桑宁大声说道:“我想考官!” “你一个女子,能考什么官?休要妄想!” 柳桑宁却梗着脑袋反驳:“大雍本就有女官,女儿并不是妄想。” 大雍的的确确是有女官的,虽大多数女官都在后宫当值,可也有极个别的女子是在前朝当官的。比如太医院有一位女太医,又比如国子监有一位女博士。只是这样的女官都是破格录用,并不像男子是走的科举或恩荫入仕。 但柳桑宁却觉得,既然大雍律例并未言明女子不许考官,那她试试又何妨?总归得等到报名时,她去试过了才知晓。 “黄口小儿一派胡言。”柳青行很是看不上小女儿这番做派,“此事已定,没有商榷的余地。你就给我在家老实待着。” 不知想到了什么,柳青行补充一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门!” 柳桑宁惊了,她不可置信:“阿耶,你这是要软禁我不成?” 柳青行冷哼一声:“软禁又如何?不将你拘着,难道还等你再去坏了婚事?你的婚事能拖到今日,哪次不是因为你搞鬼?” 不由柳桑宁分说,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一开始柳桑宁还日日在府中堵柳青行,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非但没有说动柳青行。反倒是将他烦得发火,责令柳桑宁在自个儿院中禁足一月。这下可好,是连自个儿屋子都不让出了。 柳桑宁趴在榻几上唉声叹气,讲述奇闻逸事的话本子被她抛在一旁,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窗外天空,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丫鬟春浓从外头进来,两只手始终搭在身前,等到了柳桑宁跟前,才将手拿开,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献宝似的说道:“姑娘,这是最新的奇闻话本。上次姑娘说等这本出来了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你,还得给你留一本。那书局小厮见姑娘这些日子都没去,特来敲了咱们侧门。门房今日是廖媪当差,当即就差了她孙女儿报给婢子,婢子揣了钱就去买了来。” 丫鬟映红这会儿端着茶点进来,听到春浓的话笑着说:“你惯会讨姑娘欢心,咱们姑娘正是爱看这些个奇闻逸事。” 这奇闻逸事主要都是些他人游历各国的见闻。有讲民俗的,也有讲风土的,还有些会提及当地一些奇案,柳桑宁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 可今日她听到丫鬟们的话却还是提不起劲儿,满面愁容。 她开口问:“让你们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映红与春浓对视一眼,脸上笑意减淡。 柳桑宁斜眼看去:“你们尽管说,不管是什么,我都受得住。” 映红将手中茶点放下,斟酌一番后还是开了口:“姑娘,五日前辅国大将军携家眷抵达长安,住进了陛下赏的府邸里。” “已经回来五日了?”柳桑宁讶异,“难怪小娘说前两日母亲和父亲出门访友了。” 她是知晓辅国大将军要携家小回长安的。她嫡母与辅国大将军之妻牟氏是打小的交情,多年来都是有书信往来的。 前年大将军大败突国,迫使突国主动求和成为附属国,圣心大悦。可惜大将军的腿却也因那战役负伤,从此便落下了病根。大将军奏请皇帝让他解甲归田,携家小归家安度晚年。皇帝心疼大将军一身的伤,允诺下来。但边地事务繁多,大将军将事情交接给新上任的官员,带领其熟悉地形和军中环境,就花了两年。前些日子,牟氏来信,说不日便和将军归家。 但柳桑宁没想到竟这么快。 “只是这事儿与我叫你们打听的事有何干系?”柳桑宁不解,“我是叫你们打听父亲替我相中了哪家的儿郎。” 映红道:“正是与此事有关。郎主和夫人去了趟将军府,不料大将军的嫡次子早已过弱冠之年却还未婚配,就……就定下了这门亲事。两家看了日子,说是两月后小定,等明年开春后就办婚仪。” “什么?!”柳桑宁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小几上的茶点差点被她乱动的袖子给拂到地上,“我只是一个四品小官的庶女,既不贤良也不淑德,嫡姐乃长安有名的闺秀尚且也只嫁了三品祭酒之家,我何德何能居然能嫁给辅国大将军的嫡次子?!” 越说越激动,柳桑宁话赶话说道:“大将军和将军夫人,如此不挑吗?” “姑娘慎言。”映红急得连忙朝窗户外看了眼,见外头无人走动这才放心些,“这话要是被郎主知道了,又得将姑娘多禁足一个月了。” 柳桑宁连忙捂了嘴,表示自己绝不会再乱说。 可眼下却是愁得恨不得去跳江。 她苦着一张脸:“如此高门大户,的的确确是我高攀,恐怕这回连小娘都不会站在我这边,只会劝我嫁了。这样的门第,我就是死,父亲只怕也会将我的尸首送过去。这下可如何是好?” 柳桑宁心中清楚,她若是耍脾气硬碰硬,亦或和从前一样耍些手段毁了这桩婚事,只怕都是不成了。辅国大将军夫人与嫡母感情甚好,也不会因为她做了些什么出格的事儿轻易悔婚的。更何况大将军是正二品的有功之臣,官职上就能压死她父亲,她总不能真的为了一己私欲,连累了全家。 要是有个光明正大拒了这门婚事的理由就好了。 为了这事儿,柳桑宁愁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眼瞧着距离解禁只剩五日,她也高兴不起来。 春浓为着柳桑宁能打起些精神来,特意跟她说些外头的新鲜事儿。可一连说了好几个,柳桑宁还是一副恹恹模样。 直到春浓说:“年底陛下要给太后过七十岁寿诞,今年操办国宴,邀万国来朝,届时各番邦国皆有使团前来。如今咱们长安各处都在兴修园子、马场、酒楼之类的,为的就是到时候能供给番邦使臣们玩儿。对了,就连鸿胪寺因为人手不够,都张贴了告示,说是要特开考举,广纳懂得番邦语的有贤之士。只要能通过考核,就能进鸿胪寺为官呢。这可是咱们大雍头一回有单独的官部开设考试呢。” 原本蔫蔫儿的柳桑宁,听到此话立即打起精神来。她一把抓住春浓的手:“你刚才说,鸿胪寺开考招人?!” 春浓一愣:“是、是啊。” “何日开始报名?”柳桑宁又问。 春浓回忆了一下,回答:“已经开始报名了,好像截至今日。” 柳桑宁二话不说从榻上蹦起来,打开柜子拿了衣裳就开始换起来。 春浓被她吓了一跳,立即跟过去:“姑娘,你这是要作甚?” 柳桑宁已经快速换好了衣裳,她又将自己原本披散的头发在脑后绑了个高马尾,瞧着很是不伦不类,但她浑然不在意。 听到春浓的话,她下巴一扬:“去报名!” 春浓压低声音:“姑娘,你如今还在禁足,院门外还有郎主的人守着,如何出去?” 柳桑宁在春浓脸上捏了一把:“傻春浓,前门走不通,自然是要走后门的。” 春浓还疑惑着这小院儿哪来的后门,就见柳桑宁已经从另一边的窗户处跳了出去。春浓赶紧探头看去,就见柳桑宁已经爬上了树,借着那棵大树跳到了院墙上,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春浓看得目瞪口呆,石化在了原地。 大雍翻译官 第2节 第2章 舞到正主面前 柳桑宁赶到鸿胪寺门前时,距离报名结束还有一刻钟。 鸿胪寺门前摆放着一张书案,书案前坐着一名鸿胪寺的吏员,专门办理报名事宜。到了今日已经没什么来报名,这会儿他瞧着已经有些打盹,一副随时准备着下值的模样。 柳桑宁跑得气喘吁吁,她先在告示栏处停下,一边整理仪容一边仔细看着张贴出来的告示,告示上表明这次要招的是像胥,而这正是柳桑宁所擅长的。 鸿胪寺的像胥,便是要懂得说和写番邦语,每位像胥所精通的番邦语可能各不相同。他们所做之工作,有翻译往来官文信件,也有撰写王令发往各附属国,还有长安城若有事涉及番邦人,偶尔也需请他们协助翻译事宜等等。总之,皆是与番邦有关之事。 她仔仔细细将告示看了一遍,确认上头并未有她不符之处,于是便大大方方走到了报名处。 “这位大人,我来报名。”柳桑宁对着报名的吏员行了一礼。 吏员原本快要合上的眼睛在听到女人的声音时忽地睁大,他将眼前之人从头打量到脚,确定她的确是个女人后,有些不悦地嗤了一声。 张嘴说道:“你一个女子来凑什么热闹?走开走开,别挡在这里。” 柳桑宁却正色道:“大人这是什么话?张贴出来的告示上说,寻懂番邦语之人,并未说不许女子参考。我懂番邦语,想要报名参考,有何不可?” “哪有女子来做官的?!”吏员不屑说道。 正巧这时有一男子过来报名,吏员翻开报名册,直接就让他登记了姓名与籍贯等,随后就将报考条递给了男子。男子拿了报考条转身就大步离去。 全程十分顺畅,花费的时间还不足柳桑宁几句话的功夫。 吏员一抬眼见柳桑宁还没走,便不客气说道:“科举、考试做官这都是男子的事,你赶紧走吧!” 柳桑宁心中恼怒,她拧眉:“谁说没有女子做官?后宫的女官,还有太医院的如太医,国子监的文博士,哪个不是女子?你说这话,可是瞧不起那些女官?” 吏员被柳桑宁的话堵得半天回不过话来,等他反应过来,难免有些恼羞成怒。 他呵斥道:“你个小女娘少在这儿搬弄是非!我何时说了瞧不起女官?!” “呵。”柳桑宁笑了,“如今大人可是亲口承认,咱们大雍是有女官的了。既是有女官,那我便能报名。” “大雍从未有女子考官之先例!”吏员自是不肯,高声驳斥。 柳桑宁则比他更大声:“大雍也从未有律例说过不许女子考官,只许男子考官!若是大人能找出此律例,证明只许男子考官,那我便不再啰唆!” 两人的争吵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路过的百姓也有不少人驻足围观。不少人只是想凑个热闹,但听得二人为男子女子考官之事争吵,也觉得有些乐趣,不由在一旁起哄。 柳桑宁眼睛一转,转身就冲着围观百姓吆喝起来。 “大家来评评理,咱们大雍律例从未说过不许女子考官。如今鸿胪寺广纳人才,招的是会番邦语之人的像胥,我既会番邦语,自是有资格报名。可这位大人却拦着我不许,字字句句贬低我为女子,所以才百般阻挠。可这世间,人人皆是女子所生,缘何女子便要低人一等?!” 她这话一出,当即就有别的妇孺不乐意了,立马声援柳桑宁。 柳桑宁见已有了势,她便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太医院的如太医,虽为女子,却敢孤身一人前往疫城,平息了三座城池的疫病,阻断了疫病往咱们长安来,保全了无数人的性命!国子监的文博士,博学多才,她教出来的学生中进士者少说也有数十人!难道她们身为女子,就没有于国于民的功绩吗?难道她们就比同职的男子差吗?!我们生来为女子或男子,皆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难道我们有一身本事,却要因为这不能自身决定之事就不能报效国家不成?!” 话里提到了具体的例子,尤其是那位如太医,这让不少人回想起当年听闻疫病时的恐惧,又听闻有一位女大夫平息此事的震惊与感激。当年,如太医也是因此事才破格被皇帝提拔到了太医院当太医。 人们心底对死亡的恐慌,让他们对这位女太医的感激之情又冒了出来。于是当即就有人附和柳桑宁的话。 “就是!都有女太医女博士,凭什么不能有女像胥!” 有一人附和,群众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就会有更多的人附和,一时间吵吵嚷嚷,声音逐渐大起来。 柳桑宁转身看向那名吏员,张嘴说了句:“今日我必定报名成功。” 只是她说的并不是大雍官话,也不是大雍任何地方的方言,而是谁也没听懂的语言,包括那名报名的吏员,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柳桑宁便高声说:“我方才说的是新济国的官话,新济国乃附属国之中与咱们大雍来往最密切,且也是最大的番邦国,你作为鸿胪寺的一员,竟连新济语都听不懂,却还阻拦我这样精通新济语的人?这合理吗?!” 她这话说完,吏员还没说话,一旁的围观百姓已经大声喊起来:“不合理!不合理!” 鸿胪寺内。 王砚辞正翻阅崇文馆递交过来的,此次预计要新编的番邦志的大体册数与内容。才看到一半,就听到外头似乎闹哄哄的,隐约有声音传来。 他出声唤道:“外头发生何事?”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报:“禀大人,外头来了一女子要报考像胥,被吏员拒了。眼下她煽动了百姓情绪,不少百姓替她说话,都围在咱们鸿胪寺外不肯走,非要咱们鸿胪寺为不让女子考官给出个说法来。” 王砚辞眉目一转,轻启双唇:“这女子倒是狡黠,还懂得利用百姓来达成她的目的。走,去看看。” 刚走到鸿胪寺门口,王砚辞就听见为首女子用新济语说了一句:“你这般瞧不起女子,你们鸿胪寺卿知道吗?” 说完这句还不够,她还继续道:“他若不知,你便是擅自揣测上意,自作主张。他若知晓,你们就是一丘之貉!” 那吏员一个字都听不懂,但看柳桑宁表情也知道是在嘲讽自己,急得面红耳赤。 王砚辞听得哼笑一声。 随即用新济语回了句:“小娘子好生厉害,鸿胪寺卿只怕是在家中躺着也要中刀。” 忽地听到有人说新济语,柳桑宁心中一惊,立即朝声源方向看去。待见到人,她不由呼吸都放慢了一拍。 她她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 身材颀长,眉目如画却又不失英气,皮肤偏白,一双凤眸微挑,就这么看向她,就让她觉得身旁的人似乎都变得黯然失色起来。 王砚辞也在仔细打量柳桑宁,对方生了一张白净小巧的鹅蛋脸,眼睛又大又圆又亮,后脑勺绑着高马尾,整个人看起来活泼又灵气。脸显得有些稚气,可身量却显然已是成年女子,只是稍显瘦弱。 他不由暗忖,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竟能将新济语说得如此顺畅。 柳桑宁回过神来,冲着王砚辞行了一礼,用新济语说道:“公子可是新济人?小女子无意冒犯鸿胪寺卿,只是心中不服,说话失了礼数。” 她以为对方是来鸿胪寺办事儿的新济人。 只是那吏员觉得声音耳熟,一转身见到是王砚辞,吓得立即作揖行礼:“王大人!” 王大人?还没等柳桑宁想明白是哪个王大人,那吏员便赶紧先发制人。 “大人,这女子胡搅蛮缠,不合规矩强行要报名。下官请她离开,她却非要在此处辱骂下官。依下官之见,此女子扰乱鸿胪寺办事,理应扭送去衙门!” 听到要送自己去衙门,柳桑宁立即反驳道:“我未曾辱骂你!” 说完她看向王砚辞:“这位大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未曾辱骂过他。” “是吗?”王砚辞只淡淡回了句,然后随意点了在场围观的一位百姓,“那你来说说,这位小娘子方才说了些什么。” 那人恰巧围观了全程,他记性还算好,便绘声绘色学起柳桑宁和吏员的对话来。柳桑宁面不改色,自认自己说得实在没错。而那位吏员也强自镇定,认为自己的处置并无不妥。 而百姓们又听了一遍,便越发站在了柳桑宁这边。 王砚辞听完,眉头微挑,不免多看了柳桑宁两眼。他着实没想到,这位小娘子看着柔弱,却十分懂得为自己争取。且说得有理有据,还会引导旁人跟着她的思路走。 这会儿百姓们对吏员很是不满,在场的又大多数是女娘,颇有些群情激愤的意思。 王砚辞看向柳桑宁:“我朝确实没有女娘考官先例,虽无明文规定,却也算得上是不成文的规矩。我身为鸿胪寺卿,自也是要守规矩的。” 柳桑宁听到王砚辞说自己是鸿胪寺卿,一时半会儿都忘了反驳他的话。想到自己用新济语说的那两句,突然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居然是鸿胪寺卿王砚辞!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反驳道:“不成文的规矩不过是你们身为男子,从未想过让女子考官罢了。既然不成文,那便是毫无依据。既是毫无依据,若有女子有此志向,也不该直接拒之门外。除非陛下亲下旨意,令天下女娘皆不可考官。否则我便要替天下女娘要这规矩的证据!” “这位小娘子好胆识。”王砚辞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心,他继续道,“不过我的话还未说完。我虽要守规矩,可这次鸿胪寺开设考试乃陛下破例。既是破例的考试,那破例让你报名也未尝不可。” 柳桑宁眼中立即有了喜色,她忙道:“多谢王大人!” 一旁吏员原本还有些沾沾自喜,这会儿听到王砚辞的话嘴角都耷拉了下去。可他不敢叫王砚辞瞧见,于是只低着头。 王砚辞走到报名书案前,点了点报名册。柳桑宁会意,立即拿起一旁的笔,沾墨后写下自己的名字籍贯年岁等。 她写得一手好小楷,王砚辞不由又多看了两眼她的字。随即,他伸手朝吏员伸去,吏员福至心灵,连忙将报考条递到王砚辞手中。 王砚辞将报考条递给柳桑宁,看着她道:“七日后考试,莫忘了。” “王大人放心,定不会忘。” 第3章 挨打骂震惊全家 不远处辅国大将军府马车中,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趴在车窗处,掀起了车帘一角将柳桑宁报名的整个过程看在眼里。 马车本是路过此地,可前头因为报名之事围了许多百姓,车过不去,马车主人也不着急,便在此等着,倒是瞧了一出好戏。 徐知味看得津津有味,扭头对一旁兄长说道:“次兄,方才那小娘子好神气呀,不仅丝毫不畏惧官吏,与人争辩还懂得引经据典,那吏员简直就是被她压着打嘛。后头见了鸿胪寺卿,竟也不怕,还与鸿胪寺卿争辩,太厉害了。” 坐在她身旁被她称作次兄的男子,一袭月牙色长衫,身形略显削瘦,打扮斯文,瞧着像个白面书生。 徐尽欢自然也是将热闹瞧进了眼里,听到幺妹之话,他也点头承认:“的确是好胆色。” 说着,他不由透过车窗,朝柳桑宁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此刻她已经融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徐知味感慨:“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娘,若是哪位儿郎娶了她为妻,家中定是热闹。” 说完她看向徐尽欢,调侃道:“次兄,我听阿娘说为你说了温姨母家中的女娘,两个月后便要定亲了。也不知那位阿姊长何模样,听闻是和你一样过了适婚年龄还没说亲,该不会长得难看吧?” “阿妹休要背后胡言柳娘子。”徐尽欢轻声责备,“我如今二十有五也未说亲,难不成阿妹是觉得次兄长得难看的缘故?” “自然不是!次兄不过是醉心读书,无心俗事罢了。”徐知味赶紧为自己找补,“我家次兄的容貌,若是在边地时肯多出去走动,不知多少小女娘会动心呢!” 徐尽欢被幺妹逗笑,见他不是真的恼了,徐知味也高兴起来。 道路这会儿已经是畅通无阻,马车正往前行驶。徐知味双手撑着下巴有些发散地念叨:“若是柳家阿姊也如刚才那位女娘一般,那就好了。” 徐尽欢听着她还如孩童般的发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想起自己的婚事,不免蹙了眉头。他发愁,不知该如何说服父母推了这桩婚事。 柳桑宁则是一路疾走回到家中,这回她是悄悄从侧门溜进去,有廖媪给她打掩护,没叫任何人发现。 等她在屋中落座,映红与春浓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春浓连忙问:“姑娘,事儿可成了?” 柳桑宁狡黠一笑,从怀里掏出报考条晃了晃,高兴道:“自然是成了。” 映红与春浓不由也高兴起来。 “七日后便要考试,我得抓紧时间备考才是。”柳桑宁说着将自己房中摆放的有关番邦语的书籍都拿了出来,从前觉得多,眼下一看她居然只有堪堪四本。 柳桑宁一拍脑门:“这些年我都是去寺中跟着摩罗大师学习,平日里也多是为他翻译番邦典籍,可每次翻译好了就都送还给大师了,自己未曾留下过,失策失策。” 摩罗大师是柳桑宁五岁时随嫡母温氏与小娘崔氏去静安寺上香时认识的,柳桑宁对摩罗大师十分感兴趣。特别是对他当时手里拿着的一块绣了番邦语的手帕感兴趣。摩罗大师见她一点就通,竟也与她这小小女娘做起了忘年交来。 摩罗大师乃番邦来的高僧,地位卓然,就连皇帝也接见过他。柳青行为人刻板迂腐,十分遵从皇权。是以连带着对摩罗大师也分外敬重,当摩罗大师提出让柳桑宁时常前往寺中跟他学习佛法时,他也就一口应下了。 是以,这些年柳桑宁便经常前往静安寺。柳家人都以为她是跟着摩罗大师学习佛法,却不知她学的不是佛法,而是番邦语。 大雍翻译官 第3节 她之语言一事上颇有天赋,简单的番邦文字她记个两三遍就都能记住,语言更是教几遍就会了。摩罗大师欣喜不已,尽心教授她各国语言文字,还将自己年轻时游历多国的经历讲给柳桑宁听。 摩罗大师带了许多番邦典籍来长安,他想将这些典籍翻译成大雍文字。但这是个费时费力的活计,他一个人完成不知要花费多长时间。好在柳桑宁学会不少番邦语后,便能帮他翻译撰写。 如今,柳桑宁已经干翻译的活干了快十年,她的字也是因此练好的。 “若是能去静安寺见摩罗大师就好了。”柳桑宁趴在窗台处小声念叨着,“摩罗大师经常见到贵人,没准还能知晓这些官衙考试喜欢考些什么呢。就算是不知,能帮我再巩固复习一些番邦语也是好的。” 映红听了后,小声提醒:“姑娘,你如今还在禁足之中,还有四日才解禁呢。” “可四日后再去找摩罗大师,留给我备考的时间也太短了。” 柳桑宁发了愁,两个丫鬟也跟着发愁。 可等到次日,两个丫鬟进来伺候洗漱时,却发现自己姑娘竟撅着屁股翻箱倒柜的找什么,惊得她们连忙上前。 “姑娘这是什么东西不见了?” 柳桑宁摆手:“不是不是,我在找我前两年穿过的那套男装。” 两年前她一时兴起,买了套男装换上出门玩了一趟。只是过了把男子瘾后又觉无趣,便叫映红收了起来。 “不在这处。”映红想起来,三两下就将衣裳找了出来递给柳桑宁,“姑娘找它做甚?” 柳桑宁一边说一边开始换衣裳:“我想好了,如今我反正在禁足,吃喝也都在自个儿房中,我若是不在屋内,父亲也不会知晓。我不如换了男装去静安寺待几天,等解禁再回来,然后再光明正大返回静安寺。如此一来,我这几日便都不会浪费。” 她主意已定,映红和春浓也是劝不动她的。只是这回柳桑宁不敢再跳墙,她怕一不小心摔伤了手脚影响她考官。于是两个丫鬟替她打掩护,护送她从侧门出去。 眼见着快到侧门,一声暴喝从后头传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 两个丫鬟吓得当即就跪下:“见过郎主。” 柳桑宁面露苦色,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头却在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父亲今日怎么会也来侧门了。 柳青行一看柳桑宁的打扮,火气就直冲云霄,差点没一口气厥过去。他指着柳桑宁的手都有些气得发抖:“你你你……你这个竖子!我让你禁足思过,你打扮成这般不伦不类是要去哪?!你从小顽劣,我竟不知你顽劣至此!我柳青行一生恪守礼规,竟生出你这么个没有规矩的女儿!” 他骂得脸都红了,对身旁长随说道:“你去回朱先生,就说今日我无法赴约了。” 随后又看向柳桑宁:“我今日就算不赴旧友之约,也要好好管教管教你!随我去明思堂!” 两个丫鬟脸色一白,纷纷看向柳桑宁,眼里急得眼泪都掉出来。 柳桑宁抿着嘴,二话没说跟了上去。 明思堂是柳府惩罚有过错之人的地方,当初柳青行觉得自己会有许多儿子,便特意留了间屋子作为惩戒之所,若有儿子犯错,便来此屋审判。可后来他一个儿子也没生出来,只得了一嫡一庶两个女儿,这里也就成了惩戒女儿的地方了。 只是嫡女柳含章温婉端庄甚少惹祸,来这儿的常客便只有柳桑宁。 柳桑宁一进明思堂,就有人在堂中备了软蒲,她熟练地跪了上去。柳青行转身一声怒喝地「跪下」就这么成了哑炮,憋在了嗓子里。 这便让他越发生气,将柳桑宁好一顿骂,骂得唾沫横飞,好似有天大的仇一般。 柳桑宁却只是倔强地抿着嘴跪在那里,跪得笔直,脸上没有丝毫知错的表情。柳青行看到她这副模样就来气,指着她道:“你摆出这副模样给谁看?!你莫非还不认错?!” 柳桑宁看向前方,开口道:“父亲不问缘由便劈头盖脸将女儿臭骂一顿,在父亲心里已经笃定女儿定是要干丢人现眼之事,那女儿认不认错又有何干系?反正在父亲眼里,女儿向来上不得台面,你也不喜我这个女儿。” 温氏赶到时,便正巧听到柳桑宁说这番话。 温氏赶紧朝柳青行走去,路过柳桑宁时,用眼神示意她莫要与父亲顶嘴。等到了柳青行身边,便是柔声劝阻,叫他教导女儿也得和气些,不用如此大动干戈。 温氏道:“阿宁是幺女,我与她小娘便也就多疼爱她一些。女儿家娇养,不似儿郎随便就能喊打喊骂的。阿宁从小就聪明伶俐,比旁的孩子都要机灵聪慧许多,你只要与她好好说道理,她能明白郎君做父亲的苦心的。” “什么聪慧,我看她就是自恃有点小聪明,便目无尊长,肆意妄为!”柳青行正在气头上,也听不进劝,“像她这般,今日不好好管教,迟早一日会辱我柳家门楣!来人,上家法!” 温氏脸色大变:“郎君,何至于动家法?阿宁女儿家受不住的呀!” 柳桑宁心中如刀割般,她从小就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可她却也渴望她哪天做出什么成就来能让父亲觉得有她这个女儿很好。可这么多年下来,父亲甚至连好好听她说话都不曾有过,她的希冀也在一日日中被消磨。 柳桑宁梗着脖子,倔强问道:“父亲如今对我这般暴怒,究竟是父亲觉得我真的有错,还是因为父亲只要见到我,便恨我没有托生成儿子,想起至今膝下无子的缘故?!” “住嘴!”一道锐利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妾崔氏从外头疾步走到柳桑宁面前,扬手便狠狠打了柳桑宁一巴掌! “我便是如此教你与父亲说话的?!” 柳桑宁被打的面颊顿时红肿了起来,温氏看得捂住胸口,随后便有些责备地看向崔氏,一边去查看柳桑宁的脸一边道:“崔氏,这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下如此重的手?” 柳桑宁只觉得心中有万分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偏偏不肯让它落下。 崔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悲戚:“郎主,是我教导无方,才将女儿教成如今这副模样。当年是我没用,不能替郎主诞下儿郎。可阿宁终归是郎主的女儿,如今又与徐将军次子正在议亲,若是打坏了,可如何与人交代?” 崔氏说着重重磕了一个头:“若郎主执意要罚,便罚我吧!我愿替阿宁受家法!” 柳青行气得脸上的肉都抖了起来,他连着「好」了三声,正要下令将崔氏拖下去打时,温氏忽然高声道:“阿宁,还不将今日缘由说与你父亲听?你若真有过错,就必得自己受罚。” 说完,又看向柳青行:“郎君,大理寺断案况且都要听完凶手缘由,更何况自家女儿呢?你便先听阿宁说一说,可好?” 温氏一贯温柔,柳青行对她也格外爱护一些。她这样轻声细语地劝,倒也让他的心火降了不少。 于是他冷冷看向柳桑宁:“说吧,你今日这身打扮,究竟要去做甚?” 柳桑宁自知此事含糊不得了,于是干脆心一横,如实说道:“我这番打扮,是为了去静安寺见摩罗大师。” 柳青行哼了一声:“你有何事非要在禁足期间见他不可?再者,你去见摩罗大师,为何做男子打扮?” 柳桑宁拱手大声道:“父亲,女儿已报考鸿胪寺像胥,七日后便要考试。我去找摩罗大师,是想在静安寺中小住几日,让大师再指点一下我的番邦语。” 这一下,屋中三位长辈全都惊了。 柳青行不可置信:“你?报考鸿胪寺像胥?!你何时会的番邦语?”说完这句,他又不等柳桑宁回答,立即又问,“不对,你一个女子,如何能同意你报名?” “自是我讲道理,让吏员同意我报考的。”柳桑宁这会儿并不想将王砚辞破格让她报名之事说出来,“当然,还有因我的番邦语不错的缘故。” 柳桑宁怕父亲不信,从怀里将报考条拿出来。但她留了个心眼,并未递交给柳青行,只是拿在自己手中让他看一眼。 柳青行是正经八百考上进士做的官,自然知道官府的报考条长何模样,只一眼就知道是真的。 他脸色青了又紫,紫了又白,最后气像是汇聚丹田,让他喊出一声:“不行!你不能去!” 第4章 女子上考场 “女儿为何不能去?”柳桑宁发问。 柳青行横眉冷对:“你还问我为何?你如今正在议亲,跑去考官算怎么回事?稍有些脸面的家族,谁乐意要一个抛头露面的女官做儿媳?” 这下连温氏也劝:“是啊,阿宁。如今你与徐家的婚事八九不离十了,咱们就安心待嫁吧。” 唯有崔氏跪在一旁,只是低着头却不发一言。 “恕女儿不能从命。”柳桑宁拒绝,她看向柳青行,“父亲有所不知,我这次是由鸿胪寺卿王大人亲自破格允诺我报名。临别前,他还特意嘱咐过莫忘了七日后的考试,若我失约那就是打他的脸。” “什么?王砚辞亲自为你破格?”柳青行很是震惊。 柳桑宁面不改色:“我已留下姓名籍贯,届时他定能很快查到我是父亲的女儿。听闻王大人深得圣心,若是下了他的脸面,岂不是将人得罪了?父亲当真不在乎?” 柳青行只觉得眼前都气得发黑,脚下往后踉跄两下,扶额坐在椅子上。他手指着柳桑宁,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温氏与崔氏见柳青行这是气狠了,连忙都到他身旁,一个给他端茶喝下去,一个替他顺气。 崔氏骂道:“孽障,看把你阿耶气成什么样了?”骂完又转头看向柳青行,劝慰道,“郎主,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咱们……可不好得罪王大人呐。” 温氏也有些担忧:“是啊,王大人是天子近臣,万一他去圣人那儿说了什么,可如何是好?” 柳青行本就不愿意开罪王砚辞,再加上温氏崔氏这么一劝,他心中的天平就已经有了偏向。他重重哼了一声,瞪向柳桑宁,发话道:“既如此,你便去应考。我就不信,你能考得上!” 这话也不是柳青行全然为了打击柳桑宁,而是他知晓这官场规则。女子要为官万分艰难,更何况还是这种要应考的官?郎君们都挤破脑袋要考官,考官们不会放着儿郎不选,去选一个女子的。 柳桑宁心中大喜,她立即将手交叠贴在额头,对着柳青行伏拜:“多谢父亲!” “虽应允,但你背着家里做出此等事也当罚。家法免了,你现在便去祠堂跪着,在祖宗灵位前好好反省。” 柳青行放下话,拂袖而去。温氏连忙跟上去,在一旁温言软语地劝慰着。 崔氏心中大松,她揉了揉太阳穴,上前将女儿一把拉起来,小声道:“郎主今日气狠了,他罚你去跪祠堂却不说跪多久,只怕是要看他的心情。你放心,我会去向夫人求情,让夫人想办法令郎主松口,让你早些回屋子里。” 说到这儿,她拉着女儿出了明思堂,往祠堂方向走,边走边交代:“祠堂的蒲团都是厚厚的软蒲,我再叫春浓给你送一副护膝,拿个厚披风。这会儿天还凉着,且不能跪坏了腿。你就老实在祠堂里跪着,切莫再节外生枝。” 柳桑宁点头:“阿娘放心,我心中有数。” 崔氏又道:“静安寺你就别想着去了,郎主不想你考中,定不会允你去找摩罗大师,这会儿能去应试比什么都强。” 柳桑宁脚步一顿,她看向自己的母亲,伸手握住崔氏的手,轻声问她:“阿娘,你愿意我去考?” “当然。你从小聪慧,小时候念书比这条街上所有儿郎都强。你若是男子,早就出仕了。”崔氏说这话时眼眶湿润起来,“郎主总说你离经叛道顽劣不堪,可我知晓,你不是。是我将你养成了今日的模样,若郎主有朝一日真要怪罪,那也应当来怪我。” 说到这儿,崔氏不免有些哽咽:“当初我怀了你,郎中说一定是男胎,所有人都信了,你父亲更是翘首以盼。可你呱呱坠地之日,他发现你是女儿,气昏了头,觉得是你挤走了他儿子,何等荒谬!这些年若不是家中主母宽厚,善待我们,咱们娘俩还不知会落得个什么地步。” 柳桑宁自然是知道父亲重男轻女,渴望生儿子到了极点。当初就因为崔氏没有生下儿子,他就彻底厌弃了她们母女。 “阿宁,郎主对你如此是阿娘没用,是阿娘后来没有再为他生下儿子。这一切都怪我,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柳桑宁握紧崔氏的手,“阿娘,你从小就告诉我,我不比男子差,甚至还可以比他们更好。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你放心,这次我定全力以赴,考进鸿胪寺当女官。” 父亲不看好她,她偏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柳桑宁在祠堂跪了整整两日,才被柳青行允许回屋子。 她是被丫鬟背回去的,只是一进屋将她放在床上,她便立马将膝盖上厚厚的护膝摘了,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这都是春浓悄悄给她送去的。 “还好这些年咱们经验十足,不然这一趟跪下来我腿都断了,我还能走进考场吗?”柳桑宁一边说一边示意映红给她倒茶水喝。 她咕噜噜大口将茶饮尽,看着手中的册子笑出声:“幸好我从前学番邦语时,将总是记错的字词都记录在册,以便加强记忆。如今这错字集拿来复习一番,倒也能再巩固一下。” 春浓在一旁拍马屁:“姑娘英明!” 主仆三人便笑作一团。 七日的时间转瞬即逝,眼瞧着就到了应试当日。 得知妹妹要去考官,已经出嫁的嫡姐柳含章一大早就从夫家赶来,与温氏崔氏一起在府门口送柳桑宁上马车。 唯有去点卯的柳青行见着,冷不丁阴阳怪气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柳家有儿郎要去参加科举呢。” 几人不敢辩驳,只齐齐向柳青行行礼。柳青行见无人回应,冷哼两声骑马而去。 “我竟不知阿宁有如此志向。”柳含章说着将手中一个包袱递给柳桑宁,“也不知鸿胪寺这破例开的考试与科考是否相同,我就照着你姐夫科考时用到的东西给备了一份,你拿着。” 柳桑宁感激不已,她连连道谢,与家人道别后上了马车,往鸿胪寺而去。 柳含章看着马车远去,忍不住感慨:“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我既盼着阿宁能考中,好叫父亲知道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儿郎才能光宗耀祖;又怕阿宁真的考中,会误了她的婚事,后悔一生。” 一旁温氏与崔氏也看着远去的马车,心绪复杂。 大雍翻译官 第4节 鸿胪寺今日门前有衙役把守,将门前划出好大一片空地不许过人。过车的道路也划出一条道不许闲杂人等通车,只供给来应试的考生。 可这范围之外,却依旧站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单个官部开设选拔官员的考试,这可是大雍朝首例,百姓们自然也不想错过。 等柳桑宁递交报考条与随身之物检验时,许多并不知情的百姓们都惊呼了一声。 “竟还有小娘子来考官?!” 当即就有知情人立马给那人讲述了柳桑宁报考的过程。柳桑宁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但她都不曾放在心上,等负责检验的衙役表示可以进去时,她立马拔腿就走。 进到考试的院落时,便有人叫柳桑宁去抽签。 柳桑宁一看,发现鸿胪寺是将每四种番邦语做成签放置在不同竹筒里,然后又根据考生报名时写下的擅长的番邦语来划分考生抽哪个竹筒的签。每个竹筒里,至少保证有一门番邦语是考生所擅长的。 柳桑宁心头一跳,觉得这鸿胪寺卿还挺精明的,她猜测考生报名时应当无人填写番邦语超过四种。 当初她报名时,因为不知考试时究竟会如何出题。于是在填写擅长的番邦语时只填了新济语。她想着,万一是根据自己所填来出试题,那她就只用考新济语了。可眼下,每四种番邦语放置在竹筒里让人任意抽取,抽到什么便考什么。这样一来,考生便可能会抽到自己根本不会的番邦语,那就等于直接被淘汰。 一旁在抽别的竹筒的考生不满:“这不纯粹就是碰运气吗?!” “王大人说了,运气也是为官者很重要的一部分。”负责看管竹筒的吏员瞥了那人一眼,毫无感情地回答。 考生虽气恼,却也没法子,只好气鼓鼓地随手指了一根签,由吏员抽出来递给他,这就算抽完了。 柳桑宁也伸手指了自己面前的竹筒:“我要这根。” 吏员抬眼扫了她一眼,抬手便去拿签。可就在碰到柳桑宁相中的那根竹签时,吏员四指挡在签前,拇指往旁一勾,竟是将旁边一根签与选中的签在瞬间调换了位置。随后他将签拿出来,递到了柳桑宁跟前。 柳桑宁看得额角直跳,她压下心中愕然,淡定地接过了吏员递来的签。翻过面来一看,不是新济语,而是婆娑语。 这时她身后又有一考生走来抽签,相中的便是她方才指的签。考生接过签翻面一看,面露喜色:“太好了,是新济语!” 柳桑宁垂眸,大步朝着已经抽完签的考生堆走去。她只觉得心跳都加快了两分,刚才那吏员只怕是知晓她抽中的签是新济语,所以才故意换了她的签。这分明是不想让她抽中她填写的擅长番邦语。 这鸿胪寺里的人,恐怕是并不想让她考中。他们看她填报的番邦语是新济语,所以只要确保她抽不中新济语,那就能让她自然而然地淘汰了。 “可惜。”柳桑宁看着手中的婆娑语讽刺地扯出一抹笑。 一旁有考生听到她的话,看了眼她手中的竹签,小声问:“小娘子抽中了自己不会的?” 柳桑宁笑了笑,没有出声回答。考生以为被他说中了,露出同情的神色。 时辰到,主考官王砚辞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扫视了在坪地站着的一众考生,乌泱泱有百来号人。这人数对于科举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对于像胥这样有些特殊的职位来说,能来这么多人应考,也有些出乎鸿胪寺各位官员的意外。 王砚辞却觉得是件好事,说明近些年国泰民安,大雍与附属国之间联系越发紧密,商贸来往也越发频繁,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靠后的柳桑宁身上。或许是为了考试庄重些,她今日穿得素净,头发依旧是在脑后绑一个高马尾,与别的小娘子打扮很是不同。见她气定神闲地抓着手中的竹签,瞧着丝毫不慌,王砚辞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他瞥了眼负责竹筒的吏员,吏员冲他点了下头。既然事情办妥,那她手中必然不是新济语,竟还能如此镇定,倒也难得。 “诸位考生,请认准竹签上写的房间,去你们对应的房间考试。考试时长为四个时辰,切记恪守考规,若发现舞弊者,永世不得应考!” 底下考生们被他说得后背发凉,纷纷应「是」。 王砚辞目送着诸位考生入房内,柳桑宁与他擦肩而过时,朝他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将王砚辞看得一愣。 等人进了房间,王砚辞偏头问身边主簿:“她方才那笑是什么意思?” 主簿满脸迷茫:“属下不知,约莫……是和大人打招呼?” 王砚辞瞥了他一眼,一脸「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的模样,看得主簿心中发凉,开始思考他今年的考核会不会因此得个次等了。 官部单独的考试自然与科举不同,它无需像科举那般一人待在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屋子里。而是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分开摆放了数张桌几,考生们席地而坐,随身携带的物品便放在身旁。 考试时长颇长,这期间无论是饿了渴了,都允许吃喝。只不过不能发出大的声响,且只能从自己带的包袱里拿取,考场是不提供任何东西的。 柳桑宁先是数了数共有三张考题卷,然后又将考题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随即没有犹豫,提笔开始答题。 在其他人还在对着第一张考卷冥思苦想仔细斟酌时,柳桑宁仿佛一个人时间加速了一般,竟奋笔疾书答到了第二张考卷。房间里监考的鸿胪寺官员见状都不由微微张嘴,显然很是惊讶。 考场共有两位监考,其中一位任职于像胥科,也是一名像胥。他着实好奇,没忍住驻足在了柳桑宁身旁,多看了几眼。他本以为柳桑宁或许是一窍不通所以干脆乱答,可他一看,柳桑宁字迹工整美观,看着也不像是在乱答的样子。只可惜他并不会婆娑语,无法判断她的答案是否正确。 但柳桑宁如此泰然自若又流畅地答题,还是令他侧目。 他走到另一位监考身边,小声嘀咕:“那小娘子瞧着像是真懂,不似乱写。” 同僚将目光挪向他处,低声回道:“无论她会不会,都进不了咱们鸿胪寺。如此,她倒不如不会,心中也好受些。” 第5章 她竟然落榜了 时间才过半,柳桑宁就已经答完了所有的试题。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也没有写错别字后,她放心放下考卷,打开了一旁放着的包袱。 这包袱便是嫡姐柳含章给的那个,里面包着好几个油纸包,吏员检查是否夹带禁止之物时,差点被这些食物散发的味道香迷糊了。只是这会儿它们都已经冷了,香味减弱了不少。油纸包旁边还放着一个牛皮水袋,里面装满了水。 柳桑宁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吃起来。她先是拿出一个大肉包子,一口咬下,那已经冷了的肉馅儿居然还能噗滋冒出油来,坐在她四周的考生这会儿都觉得空气中仿佛飘荡起肉香,不由吞咽了一下口水。可他们并未写完考卷,丝毫不敢松懈,且他们带的大多都是干粮,只为饱腹,味道实在一言难尽。 吃完肉包,柳桑宁又打开其他几个油纸包看了眼,一眼就看到了瞿记肉饼。于是她二话不说,拿起来就啃。这肉饼里添了沙葱和一束金,更添了香气和滋味。翟记的这款当家肉饼可是极为难买,一大早都是排队买它的人。柳桑宁也爱这口,一边想着嫡姐对自己可真好,一边美滋滋吃着。 身旁口水吞咽的声音似乎都变多了。 两位监考见她吃得喷香,也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咽口水,反应过来后连忙撇开视线,不肯再往她那儿看。 可即便是这样吃吃喝喝,也是不可能一下子就熬过剩下的时辰的。等柳桑宁吃饱喝足,便觉得难熬起来了。大约是人吃饱了就容易犯困,她坐在原地,不一会儿就开始东倒西歪,脑袋一点一点的。 王砚辞作为主考官,有巡视考场监察监考之责。来到柳桑宁所在的考场时,便正好瞧见柳桑宁困得跟个不倒翁似的。每每瞧着快要跌倒在地时,她又会一个激灵弹起来,不一会儿又倒下去,周而复始。 王砚辞看着看着,忍不住颔首轻笑一声。 这一声笑对柳桑宁就如平地里的一声炸雷,她瞬间就从瞌睡状态下清醒过来,下意识要往后看。 可她刚一动作,就听身后王砚辞道:“考场考规,所有考生都只得目视前方,不许随意看向他处,否则视为舞弊。” 听得这话,柳桑宁脊背一僵,赶紧坐正了,就跟成了化石似的一动不敢动。 王砚辞勾了勾嘴角,便不再逗留,前往下一个考场。 屋子里两位考官面面相觑,只觉得今日他们这位顶头上司似乎有些不同,可真让他们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约是平日里从不见他在此等公开又严肃的场合会提醒他人规矩的缘故吧。 等到四个时辰过去,所有考生都是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出了鸿胪寺。 柳桑宁出去后,直奔自家马车的位置,只差没手脚并用地上了马车。在考场里坐了这许久,柳桑宁是腰酸背痛,感觉整个后背都僵硬了。 回到家中,柳桑宁是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就往床上倒去。等后背贴上褥子,她才舒服地叹了口气。 映红与春浓看得心疼不已,连忙替她打水沐浴更衣,柳桑宁自个儿是一根手指头都不用动。 “姑娘,今日考试可还顺利?”春浓端了碗参鸡汤来,让柳桑宁用膳前先垫垫肚子。 映红笑:“新济语可是咱们姑娘拿手的番邦语,想来定是顺利的。” “不。”柳桑宁接过鸡汤喝了一口,“今日我考的不是新济语。” “不是新济语?”映红吃惊,“可姑娘不是说报名的时候你填的就是它吗?” 柳桑宁哼笑一声:“是啊,我填的是它。可是今日考试抽签时,却被负责拿签的吏员偷偷给我换了。” “怎么会这样?”春浓立即担心起来,“那姑娘拿到的是什么番邦语?” 瞧两位婢子都替自己担忧的模样,柳桑宁嘿嘿一笑:“婆娑语。” 两人对视一眼,大松一口气,随后也都笑起来。 春浓拍着胸口:“吓死婢子了。原来是婆娑语,这门番邦语姑娘更擅长呢!” “是啊,他们大概也没想到我会的不止新济语。”柳桑宁越想越觉得有些好笑,“当初我是觉得新济国乃最大的番邦国,来往也最频繁,或许日后用得上的地方更多,为了提高我的中选机率,所以才填的新济语。没想到,他们想让我落榜,却反倒塞了我更精通的婆娑语。” 春浓夸赞道:“好在姑娘精通多门,不管考什么,想来都难不倒姑娘的。” “对了姑娘,夫人遣人来传了话,说今日去主屋同他们一起用晚膳呢。”映红记起来正事儿,赶忙说道。 柳桑宁想了想:“他们定是想问我关于考试之事。你们记住,等会儿过去用膳,你们就露出些许愁容来,就想着我这次考砸了。稍晚些,映红你将我番邦语被换一事传出去,务必让主屋那边伺候的人知晓此事。” “为何?”春浓不解。 柳桑宁压低声音道:“若是我表现得高高兴兴,一副即将高中的模样,父亲没准会去鸿胪寺走动,打点里头的人故意让我落选。可若我自己考砸了,父亲会觉得我反正考不上,也就不会去使别的劲儿了。” 春浓恍然大悟,原来她家姑娘这是防着郎主使坏呢。 映红眉头却还蹙着:“可是姑娘,那吏员为何要换了你的签?” “无外乎两种原因。”柳桑宁将喝完的鸡汤空碗递回给春浓,“一是那日报名的吏员觉得折了面子,便叫同僚给我使绊子,好叫我报了名也考不上;二是此事是鸿胪寺卿亲自授意,他虽迫于形势给我破例报名,可他却并不打算录用女子做像胥。可他见我新济语说得流畅,怕我有真才实学。所以才会想出此招,好叫我在第一步便止步不前。” 说到这儿,柳桑宁哼哼了一声:“所幸他不知我还会别的。” 春浓立马担忧起来:“照姑娘这么说,那鸿胪寺卿不想让姑娘进鸿胪寺,肯定会想方设法让姑娘落榜的。姑娘如今过了这第一关,可最终择定人选的不还是他吗?” 这话问得柳桑宁面色一僵。 她握了握拳头,沉思了片刻后说:“他既叫人在第一关给我使绊子,说明到了阅卷时便不是那么好动手脚。毕竟在他择定之前,是由别的考官来批阅考卷。那时候考官们都见识了各位考生的水平。若是他们将我递上去王砚辞却偏偏不选我,岂不是很明显?” “可若是鸿胪寺里的那些大人,都不想让女子与他们做同僚呢?”映红问道。 这一点柳桑宁先前还真未想过,如今映红提及,她也难免不安起来。 最后她心一横:“等候考试时,我也与其他考生有过攀谈,他们许多人都只是堪堪能看懂一些番邦字而已,根本不如我。若鸿胪寺真如此不公,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替自己讨个公道。” 听得柳桑宁这般说,映红眼中担忧之色更甚。 柳桑宁猜得不错,柳青行以为她定是考不中,心情反倒是好起来。接下来几日他都正常上下值,不曾往鸿胪寺去过。这让柳桑宁着实是松了口气。 而另一头,主簿将考官们阅卷后最终选定的考卷送到了王砚辞的案头。 “王大人,这些便是这次诸位大人共同看过,选出来觉得番邦语功底不错之人。”主簿在一旁说道,“还请王大人做最后的定夺。” 王砚辞「嗯」了一声,将考卷一一看过,也在择定名单对应的人名后画圈,表示通过。直到他看到柳桑宁的试卷,手上动作一顿。随即他连她试卷都不曾瞧,直接放到了另一旁,在她名字后打了个叉。 主簿眉眼一跳,不由提醒:“王大人,柳桑宁虽为女子,可她确实有真才实学。这次咱们出题的难度少说比之会试,连策论都考了。她不仅言之有物,且……” “主簿不必替她多言。”王砚辞脸上虽然挂着微笑,可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她不适合这里。” 主簿面露担忧:“大人,你才上任鸿胪寺卿不久,若是仅凭个人好恶就……恐怕会让其他同僚心中有所想法。若是再传到了圣人耳朵里……” “主簿大人无须担忧。”王砚辞似笑非笑看着他,“圣人既然将鸿胪寺交到我手里,自是信我。” 主簿顿时对此话题讳莫如深,不敢再议,退了出去。他摇了摇头,实在是觉得难以看懂他们这位新上任的上官。 等主簿一走,一旁长随上前给王砚辞倒茶,有些高兴地低声道:“少爷,咱们的人这次几乎全都入选了。” 王砚辞勾了下嘴角:“也不枉费这些年他们苦读了。你遣人通知他们,放榜之日于窦家楼相见。” “是。” 顿了顿,长随又忍不住道:“不过少爷,你真不看看那柳娘子的考卷?” 大雍翻译官 第5节 王砚辞挑眉:“你为何如此问?” “我只是觉得,少爷你对这位柳娘子其实还挺欣赏的。虽说那日是碍着百姓们的舆论,可若少爷真不看好她,也不会真的破例让她应考的。”长随一字一句说着,“眼下连主簿都说她有真才实学……” “我破例的确是因为她那日机敏勇敢,番语也说得不错。我是不想叫她连应试机会都没有,让她抱憾终身。”王砚辞语气很轻,眼神里透着些冷淡。但这冷淡中似乎有又几分说不出的情绪,“可她眼下的确不适合这里。” 长随忍不住嘟囔:“可少爷你如今在鸿胪寺手底下也的确缺有真才实干之人。若能招揽她为你所用,你在鸿胪寺也不至于这般辛苦……” “不可。”王砚辞想也没想就打断了他,“你也知我要做的事有多凶险,袁硕他们培养多年才敢动用,即使这般也都是小心谨慎。柳桑宁与此事无关,怎可拉她下水?若因为我让她卷入其中,岂不是害了她?” 长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们家少爷的确是这样的性子。瞧着冷清得很,好像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可事实上,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只希望那位柳娘子不要因此怨恨才是。 不日,鸿胪寺放榜。时辰还没到,鸿胪寺门前围了不少人看热闹。 等到官榜一出,乌拉拉一群人涌了上去。有些是考生,有些是考生家中的仆从,有些是考生的亲朋,大家争先恐后往前挤,生怕比旁人晚了一步看到似的。 柳桑宁到的时候,前头压根就挤不进去了,她坐在马车上,探头看着前方这阵势,一时间急得额角竟也微微渗汗。 她打开车门一条缝,对前头驾车的车夫嘱咐道:“你过去大声吆喝,就说排在前头者谁先将中榜者姓名全部报完,就给他十贯钱。” 车夫领命立马去办,不一会儿柳桑宁就听到有人开始大声喊名字,还不止一人,就跟有回声似的,柳桑宁听得格外清楚。 可从头听到尾,却始终都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柳桑宁脸色渐渐僵住,随即沉了下来。她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微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春浓有些慌,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才好。她打小就到了柳桑宁身边伺候,知晓她的志向,也明白此次考官的难得,更懂得这次考官能解柳桑宁婚事的燃眉之急。可……鸿胪寺不肯录用,她们又能怎么办呢? “姑娘,你别难过。”春浓轻声安抚,“姑娘不是准备参加今年的科考吗?咱们到时候再考便是。” “可我那套拿律例说事儿的法子这次已经用过了。”柳桑宁喃喃出声,“同一个法子恐怕第二次就失效了。更何况,王砚辞若是不喜女子做官。到时候谁知道他会不会再摆我一道?” “可眼下这中榜之人已经昭告百姓,这……”春泥露出为难之色。 “王、砚、辞。”柳桑宁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喊出王砚辞的名字,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看得春泥心惊肉跳,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随后,她感觉到身边一动,将手拿开便发现自家姑娘已经往马车外而去。 “姑娘,你去哪啊?!”春泥急得大喊。 柳桑宁头也不回:“你们去一旁等着,我去找王砚辞问个清楚!” “姑娘,你小心些!” 春泥急得大声嘱咐,可柳桑宁已经跟个皮猴子似的一蹿就跑远了,正试图穿越人墙,往鸿胪寺里去。 围堵的人实在是太多,柳桑宁试了好几次才艰难走了一半。她仰着脑袋,便瞧见王砚辞正从鸿胪寺大门里迈出,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马车。随即沿着门口留出的道,朝着远处不紧不慢地驶去。 那方向并不是去往皇城,瞧着不像是去处理公务。柳桑宁心中一合计,转身就往自己马车方向跑,几乎是跃上马车,毫无淑女之风。 她喘着气,拍着马车门吩道:“跟上前头那辆马车,快!” 车夫得令,也不问缘由,鞭子朝着马屁股上一甩,立即跟了上去。 柳桑宁就坐在车窗旁,时不时就撩起帘子一角朝王砚辞的马车看去。右手始终紧紧捏成拳头,像是在克制自己内心的愤怒。她实在是没想到,王砚辞居然还真能就这么将她落榜。 明明像胥一职是凭真本事吃饭的,凭什么她有真本事,反倒录取不如她的人?她方才听到的中榜名单里,就有一个人是她在候考时明确问过的,人家就会一种番邦语。可她在王砚辞面前不仅流畅说过新济语,考试的时候还能熟练书写婆娑语,这就已经是两种语言了! 仅凭这一人,她就偏要王砚辞给出个理由来。 “姑娘,前头马车停了。”车夫的声音传来。 柳桑宁给春泥使了个眼色,春泥立即掀开车帘探头看去,过了一会儿她缩回头,脸上却莫名出现了红晕。 她说道:“姑娘,王大人进了窦家楼。” “这个时辰就到酒肆喝酒?”柳桑宁觉得稀奇得很,“也还未曾到用膳的时候啊。” 她心下疑惑,未作犹豫立时跳下了马车,她回头对春泥说道:“去一旁等我,我去去就来。” 对柳桑宁来说,王砚辞来酒肆用饭更有利于她向他讨说法。毕竟鸿胪寺那样的地界,若是门口的衙役不放她进去,她可是进不去的。 等柳桑宁进去时,却没见到王砚辞的身影。倒是跑堂的见柳桑宁进来,立即走过来热情招待:“客官,可是要吃喝点什么?咱们窦家楼的桂花酿可是一绝。” 柳桑宁冲他微微一笑,道:“我是与人赴约而来,只是方才我在路边看些小玩意儿耽误了一会儿,他先我一步进来,脚程太快竟是不知他去了哪。是一位年轻郎君,大约这么高,模样俊得很,不知你可有瞧见?” “方才确实有一位郎君进来,只是他直奔二楼,我也未曾瞧见他长何模样。只是瞧着身量有些高呢。” 柳桑宁听完,冲他微微颔首:“多谢,我上去瞧瞧。” 说完柳桑宁也等不及跑堂的再说什么,拎着裙摆就小跑着往二楼去。刚一上楼,才拐了一个弯,她就瞧见离她最远的那间厢房处,有一人刚迈进去。她只瞧见了一抹衣摆,但那衣摆的颜色的确是王砚辞今日所着袍衫之色。 她连忙跟上,来到厢房外,她隐隐听见里头的人正在说话。 “王大人,多谢大人提携我等。” 这间厢房对着走廊处有一扇窗,关得不算严实。柳桑宁趴在车窗处,费劲儿透过缝隙往里瞧。 这一瞧,瞧得她火冒三丈! 这里面的几人,分明是这次的考生,其中有两位她知道名字,今日榜上有名。 她捏紧拳头,好啊,原来王砚辞早就认识他们,见这阵仗,定是给他们走了后门! 第6章 番邦人闹事了 柳桑宁摩拳擦掌,「恶」向胆边生,立时就要进厢房去戳穿王砚辞的伪君子面具。可她还没动作,一楼大堂传来「砰」的一声,像是砸碎桌椅的声音。 接着便听到有人用蹩脚的大雍官话大声嚷嚷。 “你们这家店是家黑店!” “没错,黑店!” “几盘子菜居然要五贯钱!这不是黑店是什么?!” 下面吵嚷得热闹,柳桑宁一时好奇,便往走廊栏杆边靠近,探头往下瞧去。只见几个模样一看就不是大雍人的男人围着一名瞧着有些瘦小的男人发着火。他们一个个都乃彪形大汉,便越发显得中间被围起来的男人瘦弱了。 这番动静让来收钱的跑堂冷汗涔涔,他被围在中间,哆嗦着开口:“几位客官,你们虽只点了几盘菜,可……可你们喝了三坛咱们店里最好的酒,这、这才花销了五贯钱……” “哪里有三坛酒?你数出来我看看?!”一位蓄着络腮胡的番邦人大声质问。 跑堂往他们桌边一瞧,却见那三坛酒的酒瓶早已被刚才他们这一下摔得粉碎,碎片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几坛酒。 这几个男人态度强硬,又是番邦国前来行商的商人,跑堂知晓跟他们掰扯也无非是扯皮,还会影响到其他客人用膳,这次算自己倒霉,吃点亏算了。 于是他一咬牙,认栽道:“那客官,这酒便算您两坛如何?不,一坛!一坛酒一贯钱,加上菜钱您眼下给我三贯钱吧。” 这话说完跑堂自己都肉疼,白白少了两贯钱,这可是他一个月的工钱。 “几个破菜也值两贯钱?!”另一个番邦男人吹鼻子瞪眼地吼道。 跑堂被他吼得一缩脖子,瞧着像是快哭了:“客官,你们可点的都是羊肉,鱼肉豚肉,这些菜就是这个价呀。” “放屁!”一人忽然又是一拍桌子,木桌子颤了两颤,瞧着跟快要散架了似的,“你这菜里有臭虫,还好意思收我们的钱?!” 说着他端起一盘菜,那上面不知何时趴着一只黑色的虫,瞧着已经死了。 跑堂的脸色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就喊了出来:“你们、你们这是想吃白食不成?!” 话音刚落,只听「嗖」一声金属碰撞之声。随即一把刀就架在了跑堂的脖子上。跑堂吓得嘴唇发白,双脚发软,差点当场尿裤子。 这下他是真哭出来:“客、客官,别杀我,别杀我!” 见他们亮了刀子,立即就有别的伙计跑着去后院儿请掌柜。原本这个点儿,掌柜都是在后院儿里与自家人用膳的。 几个番邦人见跑堂认怂,互相看了眼,只听那架刀之人用家乡语骂了句:“怂货!” 刚从楼上下来的柳桑宁脚步一顿,婆娑人? 几个大汉就都嘲讽地大笑起来,用婆娑语骂骂咧咧。越骂越不客气,越骂越得意,竟是从跑堂骂到了整个大雍的百姓,甚至还影射皇族。 周围来用膳的大雍人没一个听得懂他们说了什么,大家看着热闹却是满脸疑惑,唯有柳桑宁听得脸色越发沉下来。 跑堂的一动不敢动,哭着求饶:“各位大郎,不若这顿就由小的给大郎们付账,求放过小的。”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长满络腮胡的男人用婆娑语说了句,冲着架刀的男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将刀收了回来。 随即络腮胡又继续道:“大雍皇帝叫我婆娑年年进贡,吃你们一顿又如何?我们肯吃,都是给你们脸面。” “就是,我们偏不付钱,就要吃白食!”立即有他同行之人附和。 “哈哈,这群傻帽,咱们三言两语凶一些打砸一番就将他们镇住了,根本就不敢向咱们讨要饭钱,大雍男人果真是软骨头。”另一位也跟着讽刺,“下次咱们还这么吃!” 跑堂听不懂络腮胡的语言,只在旁点头哈腰地讨好着。这时掌柜也赶了过来,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且不敢惹这几位大汉,一过来就立即赔笑,说的也是给他们免单。 岂料,掌柜这话一说完,旁边就一桌番邦客人不乐意了。他们顿时也叫嚷起来,认为既然给这桌免单,那他们也是番邦人,也应当免单。瞧着便是学这几个婆娑商人闹事,也想吃一顿白食儿。 这一下,掌柜可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大雍皇帝叫我婆娑年年进贡,吃你们一顿又如何?我们肯吃,都是给你们脸面。”一道女声忽然传来,声量颇大,言语内容听得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尤其是婆娑商人为首那位络腮胡,脸色微微一变,这分明是他刚才说过的话。 “我们偏不付钱,就要吃白食!”这是柳桑宁说的第二句话。 接着,便是第三句:“这群傻帽,咱们三言两语凶一些打砸一番就将他们镇住了,根本就不敢向咱们讨要饭钱,大雍男人果真是软骨头。下次咱们还这么吃。” 柳桑宁每说一句,婆娑商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而一旁看戏的大雍人也都露出愤怒之色。 柳桑宁冷笑着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给他们鼓掌:“真是演的一出好戏,想吃白食还吃得这么理直气壮,我生平也是头一回见。” 她在络腮胡不远处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几人:“几位郎君,我这几句话翻译得可对?” 几个婆娑商人顿时脸色难看起来,其中一位年纪瞧着小些的,嘴硬道:“你这是血口喷人,栽赃我们!” 他话音还没落,柳桑宁又利落地用婆娑语将他们刚才说的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这下几个大汉脸色是彻底黑了下来。 一旁有人大叫:“我记得其中一句,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柳桑宁也不自证自己说得对不对,只带着笑看着他们,接着目光又往旁边那桌番邦客人扫去。 那桌客人有男有女,见她看过来,没来由地缩了缩脖子。 柳桑宁也冲他们笑,看着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客气:“你们方才说的是呼罗珊语,想来是呼罗珊人。你们方才说——「他们闹起来就能不给钱,咱们也闹,就算不能免账,没准能送几道菜。」” 那几个呼罗珊人顿时面色一红,在旁人侧目下不由低下头去。他们其实就是想趁机捞点好处,可他们呼罗珊国并没有婆娑国势大,不敢真的像那几个婆娑人那般造次。 其他人见状,还不能了解什么情况?顿时一个个都明白过来,这帮人就是故意闹事好吃白食!一时间,不少人对着他们都指指点点,指责起来。而主要矛头自然是对准那几个挑事儿的婆娑人。 婆娑人恼羞成怒,为首的络腮胡阴沉着脸,盯着柳桑宁的目光就像是饿狼盯着兔子,活像是要将柳桑宁生吞活剥了。 柳桑宁背在身后的手捏紧了拳头,面上却依旧面不改色,瞧着十分淡定。她看着那几个婆娑人道:“依照我大雍律例,凡大雍地界有雍番之人纠纷,便依我大雍律例处置。既然依我大雍律例,那么请问诸位可知,像尔等这般行径该当何罪?” 大雍翻译官 第6节 还不等婆娑人回话,就有人大声说道:“罚银二十两,杖十棍,拘五日!” 柳桑宁勾嘴一笑:“没错。” 听得络腮胡脸色更臭,他忽然冲柳桑宁吼道:“你简直一派胡言!你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我们何曾说过?!分明是你捏造拿来泼我们脏水!” 络腮胡的大雍话是他们当中说得最为流畅的,这会儿连个坎儿都没打。一旁围观的人有人不服,说道:“方才都有人作证,你的确说过一样的。” “那你可能重复?”络腮胡立即看向之前作证那人,“你确定你没有记错?你如何证明你记得是对的?” 几句话将那人堵得说不出话来。那人挠了挠脑袋,发现自己的确是没法证明,他又不会这胡人之语! 络腮胡再次将矛头对准柳桑宁:“你一个小小娘子,竟敢在这里胡乱攀咬。我们是婆娑来此行商之人,如今大雍与我婆娑交好,你这般污蔑我们,莫非是想挑唆我们两国关系?!此事我们绝不善罢甘休,必得去京兆府好好判一判!” 听到他们要去「京兆府」判案子,柳桑宁怒极反笑,刚要出言反击就被人拉了拉袖子。她扭头看去,就见一小娘子在她身后侧,小声提醒她:“这位娘子,你可莫与他们相争了。若真去了京兆府,可不一定能讨得好。” 掌柜的也过来劝,他心里对柳桑宁仗义执言还是很感激的,只是到了这份上,他也不想害了柳桑宁。于是也低声道:“小娘子,咱们就吃了这眼前亏作罢。如今我大雍与各附属番邦来往密切,圣人在意这得来不易的和平,那些衙役办事可不一定就仔细了。像这样的小事,大多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像他说的,你拿不出证据证明他说过,在场之人除了你没人懂胡语,连个作证的人都没有,没准最后这脏水反倒泼到你身上。” 说完,掌柜叹了口气:“今日老小子便认栽了,将这饭钱掏了便是。” “这怎么行?”柳桑宁却不乐意,“国有国法,岂能容忍这等肆意作恶之人?要去京兆府是吧?那就去!我倒要看看,这京兆府尹如何判这案子。” 见她油盐不进,络腮胡冷笑一声:“好!那就跟我们走一趟!” 络腮胡说着就要往外走,柳桑宁也打算跟上。 “慢着。” 楼上一道声音传来叫住了他们。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想知道这如沐春风的嗓音究竟出自何人之嘴。待看去,便见王砚辞站在走廊栏杆旁,他一只手拿着把收拢的折扇,在这还透着冷意的天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可配着他这个人,却又十分赏心悦目。 可王砚辞的目光却落在了柳桑宁身上。 柳桑宁心中一凛,心道他该不会是看穿她在跟踪他了吧?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她也是要找他说清楚的。 底下不知是谁喊了句:“是王大人!鸿胪寺卿王大人!” 一听楼上站着的翩翩公子还是个从三品大官,大家纷纷露出惊讶之色。随即又有人露出喜色,既有大雍官员在此,今日之事应当能有个了结吧? 王砚辞就这么低头看着一楼,说道:“我方才在楼上也听了一嘴,既然是在此处发生的纠纷,又有打砸一类的损失存在,那便不是简单的民事了。此处乃案发现场,你们自是要留在此处,着人去请番坊判官前来即可。” 他这话说完,掌柜反应过来,连声道:“小人这就去请!” 酒肆便立即有伙计朝外跑去,势必以最快的速度将人请来。 长安乃大大小小的坊市组成,而最大的坊市之一便有番坊,来长安的番邦人都是居住在番坊里,不可随意居住,便于管理。番坊里有判官,专事处理番邦之人的大小事务,请他来判此案最合适不过。 随即掌柜的又叫人将婆娑人坐过的桌子整个一圈都围起来,不叫人过去破坏现场。 几个婆娑人立马你看我我看你,有些躁动起来。络腮胡男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想强行离去。可偏偏王砚辞却从二楼下来,正巧挡在他不远处,对方是朝廷重臣,络腮胡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半会儿便僵在此处。 柳桑宁不知道王砚辞打的是什么主意。可若能在此由番坊判官解决,自然是比闹到京兆府要好。不然一旦闹大了,定会闹到她父亲跟前去。到时候回到家中岂不还有一顿鸡飞狗跳? 她悄悄看了王砚辞一眼,便见他折扇在左手心里轻轻点了两下,目光却看着前方。柳桑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他是盯着婆娑人坐过的桌子看。 柳桑宁看着看着,忽然想起王砚辞说的这里是案发现场……她脑中精光闪过,立即走到桌子旁,问掌柜道:“可容许我看上一眼?” 掌柜的看向王砚辞,见他没反对,便让柳桑宁过去。 柳桑宁掏出一块帕子,接着便隔着帕子在那堆碎了的酒坛里翻找起来,一旁掌柜的小声提醒:“小娘子,小心些手。” 柳桑宁专心致志翻找着,并未听清掌柜说了什么。紧接着,她手上动作一停,随即又快准狠地捏起一块什么放到了一旁。接着她又翻找了一会儿捏出第二块、第三块……都放在了一旁,不一会儿就摆了一小堆。 随即她起身,又盯着桌上菜盘子里的虫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嗤笑一声。 接着她蹲在原地,开始翻弄那一小摊碎片,像是在拼凑什么。不到半刻钟的工夫,她脸上露出喜色,然后大声说道:“我拼好了!” 大家都被她的声音吸引,朝她看来。就见柳桑宁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冲着络腮胡说道:“你不是要证据吗?我有了!” 第7章 你真是个伪君子 柳桑宁的话顷刻间让酒肆众人都被挑起了好奇心,想看看她所说的证据究竟是什么。王砚辞倒依旧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他瞧着文雅,对外一贯都是谦和有礼的模样,今日也不例外。只是眼下他嘴角含笑,似乎是要鼓励柳桑宁继续说下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柳桑宁先是一指地上被拼凑好的碎片,看向掌柜:“掌柜,你们窦家楼最贵的酒,我记得名为千般红,我可有记错?” “小娘子没记错,确实是千般红。”掌柜的立即回答。 柳桑宁点头:“我还记得,这千般红因为是窦家楼最贵的酒。所以盛酒的酒坛也与普通的酒坛不同。你们会在酒坛内壁最厚之处,写一个「红」字。” 掌柜的连连点头:“对,没错!” 柳桑宁翩然一笑:“那么诸位请看,我拼出来的,正好是三个红字。” 于是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只是他们离得有些远,实在是有些看不清楚。那几个婆娑人阴沉着脸,也有一个震慑周围的人不许他们靠近去看。 柳桑宁也瞧出来,于是又道:“还请王大人过来替大伙儿仔细瞧瞧。” 听到柳桑宁点自己,王砚辞眉毛微挑,随即便大步走了过来。他看了眼地上拼凑的碎片,点头道:“的确是三个红字。” 众人哗然,掌柜的眼前一亮,跑堂更是欣喜不已,嘴里念叨着:“就是三坛酒!” 柳桑宁面上露出笑意:“先前只顾着理论,倒是将这茬给忘了。酒坛虽然被砸碎堆在了一起,可写'红'字处的壁口厚,就算被砸也只是碎成几片,耐心些将它们从底下找出来,便能拼凑还原。为以示公平,还劳烦掌柜再拿一坛未开封的千般红来。” 不一会儿,千般红就被送了过来。掌柜当着众人的面将它打开,里头靠近盖子的壁口处,的确写了个「红」字,与地上拼出来的几乎一样。 “如此,确可证明此前跑堂说得不假,你们几位的确是喝了三坛这里最贵的酒。”柳桑宁冲着络腮胡说道,“千般红七贯一坛,三坛那便是二十一贯。” 络腮胡眼神越发阴鸷起来。 柳桑宁却不管他给不给自己甩脸色,迈步走到了桌边,用手帕捏起了盘中的黑虫,引得酒肆中不少人倒吸一口气。 “此虫名为百里虫,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相传它能够在百里范围内,精准地判别方向。此虫认主,在一定距离内,只要听到主人呼唤它的哨笛声,便会自行回到主人身边。所以一些喜欢捯饬蛊虫之人,最喜养它。”柳桑宁给在场的人讲解着,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又颇感新奇,就连王砚辞也忍住不多看了她两眼。 柳桑宁将百里虫就这么隔着手帕摊在手心,看向那几个婆娑人,其中有一位脸色已经变了,正是攀诬店家饭菜里有虫的那位。 柳桑宁继续道:“此虫不易得,要它认主更是要细细养上两三年。更重要的是,此虫只生长于婆娑国西南之地。这生长于婆娑国的虫子,又怎么会出现在咱们大雍呢?” 不等婆娑人狡辩,就有百姓嚷嚷起来:“原来是你们监守自盗啊!你们自己带来的虫子,还用来陷害店家,实在是可恶至极!” “这几个竖子,摆明了是来吃白食的!呸,吃不起别来下馆子啊!” “就是,丢人不丢人啊!” “还好意思说别人,你们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 …… 一时间说得上是群情激奋。 络腮胡和几个同伴脸色各异,他恶狠狠瞪了那个说有虫的男子一眼,男子见状心一横,上前叫嚷:“你少污蔑我们!你既然说这虫子如此珍贵难得,若是我的,我为何要将它弄死?就为了这一顿饭钱?” “咦,我何时说过是你的?”柳桑宁笑了下,见男子脸色奇差,她又将笑憋回去继续说,“再说了,我又何时说过它死了?” “啊?没死?”一旁掌柜的也惊了。 王砚辞也微讶,他看向柳桑宁手中的虫子:“可它瞧着,的确是死了。” “你也说了,是「瞧着像」。王大人有所不知,这百里虫有一特性,便是遇寒会自动陷入沉睡,非主人唤不得醒。”柳桑宁开始新一轮普及,“婆娑国四季偏热,没有冬日,百里虫在那儿是不会沉睡的。可是到了我们大雍就不一样了。如今虽然开春,可倒春寒却冷得很,这虫子觉得冷就自然而然沉睡了。沉睡时,看起来便如同死了一般。” “巧言令色!”婆娑男子神色略显慌张,却还在嘴硬,“你说它沉睡了就是沉睡了?你如何证明它是活的?!” “很简单啊。”柳桑宁挑了下右边的眉毛,手往那人腰间一指,“就用你腰间那哨笛吹几声,将它唤醒即可。” 婆娑男子听了后,下意识用手捂住他的腰间。可惜也晚了,包括王砚辞在内,不少人都已经看到了他腰间别着一支如成年男子中指长短的哨笛。 “既如此,还请阁下取下来一试。”王砚辞看向男子,他神色平静,可眉宇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之势,让那人不敢乱动弹。 男子还想敷衍过去,不料一旁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探向他腰间,唰的一下便将哨笛准确取走,然后放在自己嘴里胡乱吹起来。 哨笛发出不大但让人觉得有些刺耳的声音,不少人立即用手捂住耳朵。可他们的眼睛却都盯在柳桑宁手中的百里虫上。 一开始,百里虫毫无反应。就当部分人有些失望之时,突然有人大叫:“动了!” 只见百里虫的前足轻轻动了动,随即其他的足也跟着伸展起来。它的脑袋左右动了动,像是在辨别方向。随后,就见它背部忽然升起两只薄如蝉翼的翅膀,扑闪了几下便飞了起来。 吹哨笛的男子见状尖叫一声将哨笛扔到婆娑男子身上,随后赶紧往后躲,生怕百里虫会来找自己。 但很显然,百里虫的认主不仅仅是凭借哨笛,它在空中辨别了一下后,便径直往那位婆娑男子飞去,紧接着就见它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婆娑男子腰间别着的一个小葫芦里。 婆娑男子当场僵住! 柳桑宁轻笑一声,拍了拍手:“看,这不就物归原主了吗。” 络腮胡男脸已经黑成了锅底,他狠狠瞪了同伴一眼,恶声恶气开口:“此事既然是误会,那该给的饭钱我们自然会给。” 说着他扔了一个钱袋给掌柜,嘴里还说:“多的就当是桌椅的赔偿。” 掌柜的拿到一袋沉甸甸的钱,心里都快要乐开花了。先前的不愉快在钱的面前,顿时烟消云散。他刚要说几句吉祥话,就听到络腮胡又开口,这次是对柳桑宁说的。 “我与这酒肆的事算是了结了,可与你的事却没了结。先前你那番污蔑之言,照你们大雍律例,又该当何罪啊?!”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心里头都替柳桑宁打鼓。若是柳桑宁无法自证,被这胡人坐实了挑唆行径,那岂不是要获罪?按律例,大雍人既不可歧视番邦人,也不可故意挑唆两国百姓之情,违者可是要重罚的,最重的可能会判流放呢!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你说我污蔑你?那你可又有证据证明我方才污蔑了?我说了什么吗?谁能给你们作证?”柳桑宁盯着络腮胡,眼里满是讥讽。先前她差点就被络腮胡的话给带偏了思路,绕进去了。就如络腮胡说的,她不能证明他说了大不敬的话,那反过来他也不能。 柳桑宁义正词严道:“你们此等行径已经违律,眼下可不是你扔一袋钱给掌柜就能解决的。你之前说我没有物证人证,如今物证摆在这儿,你们也认了。至于人证,我也是有的。” “胡说!你哪里来的人证?!”络腮胡怒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他,鸿胪寺卿王大人!”柳桑宁一指王砚辞,王砚辞把玩手中折扇的动作一顿,朝她看去。柳桑宁还在继续,“他乃鸿胪寺卿,主管各附属国外交事宜。王大人乃语言奇才,会多国语言,婆娑语这样最基础的番邦语,他定是懂的,想必方才在楼上也听到了诸位之言。” 络腮胡的同伴们都有些慌了,他们刚才根本就没想到这茬呀!等他们再看向王砚辞,却见王砚辞只盯着柳桑宁。 “若是王大人一人还不够,那上头还有数位刚通过考试进入鸿胪寺当像胥的考子。”柳桑宁将声量拔高,手往二楼王砚辞之前所在厢房方向指去,眼神有意无意刮了王砚辞一眼,“他们当中也有懂婆娑语之人,定也听到了,可为我作证。” 王砚辞右眼莫名其妙就跳了几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柳桑宁。 柳桑宁也不怕他,上前一步问道:“对吗,王大人?” 王砚辞低头「嗤」地笑了一声,应道:“小娘子说得不错,本官的确是听到了,可为你作证。” 听到大雍官员都愿意出面作证,络腮胡和同伴们第一反应便是要跑。可他们刚一动作,外头就乌拉拉来了一帮衙役,领头之人一边捂着头上的官帽,一边气喘吁吁往酒肆里跑。 正是番坊的判官。 他第一眼就瞧见了王砚辞,赶紧来到他跟前行礼:“王大人,下官来迟。” “倒也不算迟,来的刚刚好。”王砚辞瞥向他,“将这几位故意闹事的婆娑人先羁押回去,他们言语里对圣上无状,判官可要好好审一审。” 说完他又看向身后的长随,长随立即上前呈上几张纸,上头写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在王砚辞下楼时便问店小二要了笔墨纸砚,一个人在不起眼处将事情都记录下来。 他说道:“判官大人,这是王大人方才让小人记下的案件过程,你带回去翻阅便可知晓全貌。” 大雍翻译官 第7节 判官接过,立即叫衙役将这几个婆娑人收牢关押。一群人乌泱泱地来,又呼啦啦地走了。酒肆其他人热闹看完了,也都安心喝酒吃肉,掌柜与跑堂也都重新投入工作。 唯独柳桑宁与王砚辞还站在堂中,大眼瞪小眼。 柳桑宁自是不会放过这样能与王砚辞面谈的机会,于是她立刻说道:“王大人,楼上那几位今日方才中榜,还是不要扫了他们的雅兴,咱们换个地方聊聊,如何?” “在下记起还有要事要处理,不若改天再聊?”王砚辞推辞。 柳桑宁挡住他的去路,皮笑肉不笑看着他:“不敢耽误大人办正事儿,我与大人一同上马车,就在路上说与大人听。” 见王砚辞还要推辞,柳桑宁抢在他前头开口:“若大人不愿,我便只好去吏部尚书府上叨扰,与他好好聊聊主考官与考生徇私舞弊走后门一事。哦,王大人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与吏部尚书幼女乃闺中之交。” 说完,柳桑宁便言笑晏晏看着王砚辞。 吏部管着百官晋升一事,年末百官的考核也是由他们来进行评定统计,最后呈给皇帝。若是有人在考官一事上徇私舞弊,若是告到吏部尚书跟前,自然也会引起重视。 王砚辞微眯了下眼,盯着柳桑宁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那便劳烦柳娘子陪我走一趟了。” 两人前后脚出了酒肆,王砚辞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柳桑宁跟在他屁股后头毫不犹豫上了车。不远处春泥瞧见,立马让车夫跟上。 一上马车,柳桑宁也不来虚的,单刀直入道:“今日本想找王大人好生询问一番,为何将我落了榜,却录用了不如我的人。今日在窦家楼一见,我便全明白了。王大人这早就与那几位考生有了私交,录用的名单怕也是王大人早就心中有数了吧?” 王砚辞拧了拧眉,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此事已定,你与我分说这些毫无意义。” “你可是心虚不敢回答?!”柳桑宁追问。 王砚辞眼皮一掀:“说了你又会信吗?人总是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所认为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认定的事,旁人又怎能轻易改变。说了也不过是多费口舌罢了。” 柳桑宁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不敢回答,才找这么烂的借口。” 对于王砚辞此等行径,柳桑宁自然是非常鄙夷的。对王砚辞初见的好印象,这会儿早就已经被撕得粉碎,只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但她今日,还必须得让这伪君子点头,让她进鸿胪寺才行。 她又道:“算了,我今日来也不是想跟你理论此事。你用不光彩的手段徇私舞弊,也不应该倾轧我的名额。不说旁人,就说那袁硕,他就只会呼罗珊语,我先前在你面前都至少展示了新济语和婆娑语,怎么着也比他更胜一筹吧?” “婆娑语?”王砚辞微愣,“你考的是婆娑语?” “对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柳桑宁话没说完就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连我的考卷都没看,就直接撂了我的名字吧?!” 柳桑宁只觉得一团火气直往脑门冲,差点就抑制不住想要撸袖子了。 王砚辞右手握拳挡住口鼻轻咳两声,转移话题道:“所以你今日来找我,是想让我再破格一次,录用你进入鸿胪寺?” “我来找你,是为自己……”柳桑宁的话才说了一半突然卡住,“破格?你刚刚说破格录用?” 没等王砚辞回答,她又道:“我打小就如儿郎一般念书,整条街上的儿郎学问都没我高,科举我都考得。若这次是科举,我对成绩有异,我还能去敲鼓请求查卷。你既然徇私侵占了本该是我的名额,当然要破格录用我了。” 柳桑宁说完,不由紧张起来,两只手垂在身侧却下意识地捏紧,两只圆眼就这么紧紧盯着王砚辞,生怕错过他的任何反应。 王砚辞看得有些想笑,忽然就有些想逗弄她。 他道:“你可知,就算是科举,你考卷答得漂亮也是极有可能落第的。也许是你哪句话不被考官所喜,也许觉得文字间不够有为官者的魄力……千奇百怪的理由应有尽有,你还觉得光是有学问就能当官吗?” 柳桑宁抿着唇没有说话,眼神却不安地闪烁起来。她知道王砚辞说得没错,她方才那样说也只是在赌而已。 “你今日当真是有魄力,有胆识,头脑清晰,反应极快。可若今日你是鸿胪寺官员,你或许明日就会丢了脑袋顶上的乌纱帽。”王砚辞眸色渐深,“你可知为何?” 第8章 破格录用像胥科 柳桑宁警惕地看着王砚辞,生怕他给自己挖坑,问道:“为何?” “如酒肆这般人来人往之地发生冲突,涉及两国百姓,首要做的应是平息纷争,若有官司案子,也得交给番坊判官或是大理寺来审,并通报上官,先了解清楚对方来历。”王砚辞语气十分平静,听起来就像是在阐述一个非常浅显简单的道理,“但你今日直指矛头,官司还没审,对方身份你也没摸清,你就先给人定了罪。若是事态恶化,一不小心便会上升为两国外交之事,那到时候就不是简单的百姓纠纷了。你这口恶气是出了,可你想过会产生的后果没有?” 柳桑宁就感觉自己头顶有一盆冬日冰水泼了下来,浇得她透心凉。她很想反驳王砚辞的话,想说他这次对自己刚才指责他的话不满才故意抨击她。可她毕竟还是有脑子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王砚辞的话后,她觉得他说得的确在理。 方才她多少是有些情绪上头,为了大雍的百姓和颜面,对着婆娑国那几个人她想的是定要定他们的罪,揭穿他们的谎言。却没有再往深一点的层次去想。案子破了她很高兴很得意,就更没有去想这一层了。 王砚辞也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留给柳桑宁时间好好自行思考。 过了一会儿,才见柳桑宁回过神来,神情有些扭扭捏捏,手却合在一起对着王砚辞行礼,嘴上说道:“王大人提点得是,受教了。” 说完她话锋一转:“但一码归一码,我或许于如何做好鸿胪寺的像胥经验还不足,可此次考试,我既胜过他人,至少应该有机会让我试试,而不是连考卷都未曾看过,便将我拒之门外。” 见柳桑宁还没放弃进鸿胪寺一事,王砚辞都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这时马车外有人来报:“王大人,我家大人叫我来跟大人通禀一声!” 车夫停下马车,王砚辞撩开车帘一角:“何事?” 车窗外站着的是身穿衙役服饰的番坊衙役,他看了眼四周,这才小声说道:“王大人,那婆娑人中的大胡子突然说自己是婆娑国皇子,此次是替婆娑国前来采买物资,说要是咱们抓了他,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判官大人叫小人来问问王大人,此事该如何是好?” 马车里柳桑宁自然也听到了衙役所说,她神色微变,差点就站了起来。王砚辞倒是神色平静,只瞥了她一眼,就同衙役说道:“告诉你家大人,依律秉公办理即可。” “是!” 等衙役走后,马车继续前行。王砚辞放下车帘,看起来悠哉悠哉,就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过一般。 一旁柳桑宁反倒是有些焦急起来,她问道:“那人如此品性,竟是婆娑皇子?如今将他关押起来,不会让咱们同婆娑闹什么矛盾吧……” 柳桑宁声音越说越小。 王言辞瞥了她一眼:“这会儿知道怕了?” “也不是怕。”柳桑宁声音虽小,嘴却挺硬,“就是能不给咱们大雍添麻烦,还是不要添麻烦的好。” 王砚辞哼笑两声,对此话不置可否。 柳桑宁见他不吭声,心里头打鼓似的,她不由往王砚辞身边凑了凑,有些讨好地问:“王大人,那咱们要不……将他放了?” “不放。” 柳桑宁被王砚辞一噎,有些怀疑之前跟自己说道理的王砚辞是不是同一个人。她眼中露出狐疑之色,但还是继续问道:“现在还继续关押他,你就不怕真上升为外交事件?” “如今你既已在百姓面前戳穿了他,还将案子铁证如山地判了,这会儿却因着他的身份就将他放了,岂不是将我大雍律例踩在脚底下?若是叫其他附属国知晓,又该如何看待我大雍?”王砚辞说得风轻云淡,他的语气和他人一样,给人感觉什么也不在乎,“记住,咱们鸿胪寺处置这些附属国之事,放在第一位的,便是咱们大雍的颜面。” 柳桑宁觉得自个儿有些看不懂王砚辞,敢情这好话歹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她心里忍不住吐槽,可面上却不敢再多说半个字。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说服王砚辞将她破格录用,可这会儿被这么一打岔,话题中断了,要再续起来可就难了。 柳桑宁心里急得直冒泡,一路上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样重提旧事,并让王砚辞点头答应。等到马车停下时,她也没想到什么好理由。 倒是王砚辞开了口:“到了,柳娘子下车吧。” 到了?到什么到?柳桑宁急得手指头揪在一起,磨磨蹭蹭不想下车。她知道,今日若是没有把握住机会,日后可就更没希望了。于是她心一横,抬头诚恳请求道:“王大人,我从小立志想当女官,想为大雍贡献我微薄之力,也想让我学会的这些番邦语有用武之地。附属国中与大雍来往最密切的新济、婆娑,它们的语言文字我全都会,我还会别的。你若是录用我,我定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双目如星,就这样全神贯注盯着一个人看时,还显得颇有点含情脉脉的味道。王砚辞被她看得心头有些异样,他撇开头挪开目光,低咳两声。 在柳桑宁逐渐失去希望的颓丧情绪中,他忽然开口:“我不是说了吗,咱们鸿胪寺人处事,定要冷静镇定些。” 柳桑宁心道,你们鸿胪寺人怎么样,那不是你们自个儿的事么,又关我……还没想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激动地朝王砚辞看去。 “你、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 王砚辞手中合拢的折扇在手心有节奏地敲击着,随口说:“我可以破格录用你,但既然是破格,那必然是有条件的。” 柳桑宁才不怕什么条件,她道:“只要你肯录用我,不管什么条件我都愿意。” “好,那就以三月为期。三个月后,鸿胪寺将会有一次考核,只有考核达到甲等的像胥才能成为有官阶的九品像胥,而达不到甲等之人,只能成为胥吏员,其待遇与其他吏员无异。” 有官阶和吏员,这两者可是天差地别。成为有官阶的像胥,就需要在吏部挂名,日后可进入升职通道,才算是正式踏上仕途。而吏员,只能算是官府聘请的「长工」,每个月领一些固定俸禄,不会再有别的进账。 “评定标准为何?”柳桑宁问。 王砚辞回答:“三个月后,想要留在像胥科需精通至少一门番邦语的说与写,会说至少两门番邦语,达不到此标准者,皆淘汰。精通四门番邦语,则可评定为甲等,考评过后授九品像胥。” 柳桑宁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没忍住多问一句:“若是精通五门以上呢?” 王砚辞回答:“精通五门及以上者,可定品为八品像胥。”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变:“由于你是破格录用,评判自是不同。若三个月后,你不能取得甲等成绩,便从此离开鸿胪寺。若你能取得甲等成绩,也只能留下来当个胥吏员,今后是否能升为像胥,需得等机缘。如此,你可还愿意?” 这要求属实是刻薄了些。 “我知晓了。”柳桑宁咬了咬牙冲着王砚辞一拱手,“王大人放心,我定会努力留在像胥科的!” 说完这句,柳桑宁也不等王砚辞催,自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等她一落地才发现,居然是送回了她自个儿府上。柳桑宁刚要同王砚辞道谢,一转身却发现身后的马车早已驶走了。「谢谢」二字便卡在了她的喉咙口,最后只能被迫吞回去。 春泥一直跟在王砚辞的车后,这会儿也已经到了府门口。春泥赶紧从车上下来,见着柳桑宁就迫不及待地问:“姑娘,事儿可办妥了?” 柳桑宁冲她使了个眼色,说道:“走,回屋说。” “姑娘,太好了,这下你不仅可以去鸿胪寺做像胥,还能躲了婚事。”映红听了柳桑宁说今日之事后也很高兴,难得也像春泥似的活泼了起来。 只是她还有些不解:“不过姑娘,你与礼部尚书的千金只去岁她家摆酒时曾见过一回,说过几句话罢了,何时成了闺中之交了?” 柳桑宁傻笑两声,说道:“在闺中曾打过交道,不行吗?” 两个丫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觉得她家姑娘真是从小到大都是个机灵鬼。 柳桑宁往软榻上一躺:“总之,现在我已得了王砚辞首肯破格录用,明日我就去鸿胪寺报到。” “那这消息,是不是得告诉郎主啊?”春泥犹豫着问。 想到自己的爹,柳桑宁就有些泄气。但她脑子还是清楚的,于是吩咐道:“先不说。等明日我报完道,一切落听了,再跟家里报喜。” “那明日姑娘得找什么借口出门呢?”春泥又问。今日姑娘是以看榜为由,才顺利出了门的。 柳桑宁眼珠子一转:“就说我心情欠佳,想去静安寺找摩罗大师礼佛。” 两个丫鬟眼睛大亮,此事便就这么说定了。 而另一厢,王砚辞的马车正返回窦家楼方向。此刻,他的长随长伍与他一同坐在马车里。 长伍有些困惑:“少爷,你不是不想将那柳娘子卷入进来,所以才将她落选的吗?为何如今又破格让她进来?你又不肯招揽她为自己所用,咱们的人这次进了鸿胪寺后,之后要再查当年留下的蛛丝马迹定会比少爷一人要容易,若是有她在,还不知会……” “她逻辑细密,又是个胆大包天的,若是不同意她的要求,她恐怕不知会纠缠我几许。若是闹得叫旁人知晓,反倒徒增更多麻烦。”王砚辞说这话时显得有些冷酷,“但她心思纯净,进来后一心扑在职责上。届时只需多给她安排些活儿,她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注意其他人做了什么。” 顿了下,王砚辞又道:“再者,三个月后她若不能考得甲等,也只能收拾东西走人,咱们也不急于这三个月的时间。” 王砚辞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这些话说得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可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 他不想承认,他就是心软了。不止是心软,还生出了几分敬佩。他敬佩她敢于面对强权还能想尽办法为自己争取,为了立志要做的事她能如此豁得出去。不知为何,王砚辞在柳桑宁上马车同他说话的那一刻,竟觉得自己其实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他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却从没有哪一刻能如柳桑宁这般豁出去一次。所以他有些不落忍,不忍看柳桑宁失去希望,不忍真的埋没了她的才干。 一个人才,不应被他推拒在外。所以他愿意给她一个机会,也像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万一,她能做得很好,而他也能保她不受牵连呢? 长伍不知道王砚辞心里还想了许多,他这会儿听了也觉得极有道理。想到柳桑宁,长伍也忍不住感慨:“这柳小娘子瞧着柔弱,可遇事儿竟是一点儿不怕,瞧着比许多男子还要有气概些。今日她唇枪舌剑,竟叫小人瞧出几分冯夫人之风。” 冯夫人乃前朝随公主和亲远嫁的宫女冯氏,可没想到她抵达番邦后,竟替公主出面,数年间不仅游说拉拢了十数个部落,还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与他们打成一片成为朋友。即便她之后嫁给了当地的大将军,可那些部落的人依旧都尊称她为「冯夫人」。 冯夫人靠着出色的语言天赋和外交手段,为当时的王朝换来了和平。 “冯夫人。”王砚辞喃喃念出这三个字,随后嗤笑一声,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大雍翻译官 第8节 次日一早,柳青行前脚出门点卯,后脚柳桑宁就出了门,还故意在门口说与门房的人听,她是要去静安寺礼佛。 门房的人眼观鼻子鼻观心,等人一走,便赶紧去禀了温氏。 温氏正在房里抄着心经,听到仆人来报,便笑了笑:“也罢,她落了榜心中不痛快,让她去静安寺里玩玩,或许摩罗大师能解开她的心结。” 崔氏端着做的点心进来请安,刚好便听见这话。她微微低下头,叫人看不出脸上的表情,眼中的光芒却比平日里都要亮。 她的好女儿,可定要顺遂些。 柳桑宁出了自家府邸的巷道,便立即掉转车头往鸿胪寺的方向而去。为了躲开她父亲,她出来得其实有些迟了。 眼见着快到鸿胪寺,偏偏这段路人多了起来,马车被迫降速。柳桑宁探头朝前一看,干脆心一横让车夫停下来,自己跳下马车就往鸿胪寺方向飞奔。 她这一路跑得心无旁骛,全然没有注意到两旁百姓投来的诧异目光。等她跑到鸿胪寺门口时,像胥科的人刚好要领着聚集的新人往里走。 柳桑宁连忙拉住负责报道的吏员,觍着脸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块热乎的肉饼。那人因着要负责报道事宜,起得比平日里要早些,的确是没顾上用早膳。这会儿肚子正饿着,闻到肉饼香便没有把持住,最后决定松松手,好歹让柳桑宁成功报上了。 她自觉排在最后头,跟着他们一起往鸿胪寺的像胥科走去。 跨进鸿胪寺大门的瞬间,柳桑宁觉得,她的人生要开启新的篇章了。 第9章 初入鸿胪寺起口角 鸿胪寺内主道呈一条直线,道路两旁分为不同的小院,共有四个院子,每个院子里头有两到三间房屋不等,而道路尽头最大的院子,便是鸿胪寺七品以上官员所在的办公之所,其中就有鸿胪寺卿的工房。 像胥科的院子在最靠近大门的左侧,一进门往前走了一段路左拐便到了。柳桑宁跟着队伍拐进像胥科小院儿时,不由朝着主路尽头多看了一眼。眼下她虽还未明确那里有王砚辞的工房,可她远远瞧着那院子格外大些,心里头便也猜到了。 一行人在院子里站定,领头的像胥站在屋檐下,柳桑宁则选了个树荫下站着。 长安城里,柳树、槐树以及银杏树乃是最常见的树木。这会儿柳桑宁所站的便是一棵银杏之下。她发现鸿胪寺内的银杏种得格外地多,也不知是否因当今圣人喜爱银杏的缘故。 她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屋檐下的像胥开了口。 “这儿便是咱们像胥的工房,如今你们刚入鸿胪寺,还只能算得上是实习像胥。若想成为真正的像胥,必须通过三个月后的考核,还望诸位铭记于心。” 站着的一行人连忙恭敬称「是」。 那像胥便接着说:“来到咱们像胥科,处理的几乎都是与附属番邦国有关的一干事宜。每日咱们固定要做的事,便是翻阅翻译来往公文,若有王令下达,便要撰写王令送往相应之附属国。近日,因着太后寿诞,崇文馆需编撰番邦志,届时还需我们像胥协助。” 刚被录取的新人们听得格外认真,柳桑宁也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了前辈的科普。 “除此之外,若是都城之中有胡人参与的纷争,或是有胡人前来鸿胪寺求助,我们像胥还需肩负翻译之责。是以,像胥一职瞧着像是个闲职,但实则琐碎之事繁几,还需各位用心当差。” 大家又是一阵称「是」。 “我身后便是日后诸位当差的工房,一人一个座儿,自个儿进去挑好后便不得再自行更改,若是还缺了少了什么,再报给我。” 领头的像胥看起来为人和善,他这样温润有礼地和实习像胥们说着话,让他们也都放松下来。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说道:“你们刚来,心里头估摸着有许多想问的。若有什么想问的,可一并问了来。” 他刚说完,一个圆脸郎君就说道:“大人,为何别的部门皆在皇城内,而咱们鸿胪寺却在皇城外呢?” 若是在皇城内,便只有他们这种有职位在身的人可以进入,普通老百姓是无法进去的,自然也就不会出现被老百姓围堵在门口之事。 领头的像胥听了,赞道:“是个好问题。” 圆脸男子没想到自己好奇之事还会被夸奖,有些欣喜。随后就听到领头像胥说道:“这里说是鸿胪寺,但其实还算不得是真的鸿胪寺,只能算是咱们鸿胪寺于皇城外的办事处。皇城之中的鸿胪寺,才是真正的鸿胪寺,用来招待外宾的鸿胪客馆也在那儿。而这里,只是方便处理长安番邦事务才设立的。” 众人一听,各自神色不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提问之人显然是不知道这一茬的,别说他,就连柳桑宁也是没想过的。她从知道鸿胪寺的那天起,就一直以为鸿胪寺就是在皇城外。 领头像胥继续道:“因着咱们鸿胪寺的特殊性,圣人才特意如此安排。否则若是番邦百姓有要事求上门来,被拦在了皇城外那就不好了。所以咱们鸿胪寺的人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皇城中当值,一半就来这儿了。” 大家都听懂了,心中明白来皇城外这座鸿胪寺的人,都是需要忙碌干活儿的。 这时又有人问:“大人,我们可否参观一下鸿胪寺?” “当然,今日你们报到的第一日,便是带你们来熟悉环境的。”领头像胥点头,“带你们认了像胥科的路,接下来便是要领你们其他地方转转,好叫你们认认路。” 于是领头像胥带着这些个人绕着鸿胪寺走了一圈。在王砚辞工房前经过时,他还特停下脚步,为众人介绍:“这里是咱们鸿胪寺卿王大人的工房,平日无事你们就不要过来闲逛了,有事需要禀报都可先禀告你们的上峰。” 说到「上峰」二字时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但这会儿还是没往下说。 柳桑宁听他介绍后,更好奇地伸长脖子往王砚辞工房里看,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再加上他今儿个不在,不少人只扫了眼就不在意了。可她却注意到了房屋内挂着的那幅卷轴。 那是一幅约莫有一人高的画轴,瞧着画轴两端的轴头制作精良,瞧着用的是上好的木头,上面还雕刻的纹路。纸张瞧着也是用的造价不菲的纸,细腻白净,比柳桑宁平日里用来写写画画的纸不知好了多少倍。 唯一奇怪的是,它是一幅空白画轴,上面连一滴墨都没有。柳桑宁心中感到十分好奇,这王砚辞画一幅空白的画轴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是做什么? 想了半天她也没想明白。 等参观完鸿胪寺各处,领头像胥又带着他们去了鸿胪寺内的庶务科,领取了属于他们的官服和令牌。由于他们目前都还只是实习像胥,所以分发的官服是吏员服,但大家伙也还是很高兴。而令牌则相当于是身份的认证,有令牌之人才能进出鸿胪寺。 等到今日报到事宜都已经做完,领头像胥便要去忙自己的事了。临了,他忽然记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大事。 于是他将人又领回了像胥科的小院儿,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说道:“还有一事先前忘记同你们说。此次特招,原定只招八人,可如今招了九人。由于此次破例多招一人,但我们鸿胪寺往吏部报的名额只有八个。所以三个月后的考核,我们最多也只会留下八人。考试排在末位者将会被淘汰。”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皮都紧起来,柳桑宁甚至觉得有数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毕竟她就是那个破例多招的人。 领头像胥也不管他们的惊讶,只自顾自地鼓励道:“诸位,祝你们马到成功。” 说完,领头像胥让他们散了先回家,次日再正式上职后便去忙自己的事了,他今日还有一个外出的活儿。 等领头像胥一走,立即就有人抱怨起来:“什么啊,好不容易考进来了,结果三个月后的考核还有淘汰?真不知这样有何意思。” “就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破例多招一人,不然咱们八个人可不就刚好吗?” 「咱们」和「八个」这两个词此人咬音极重,故意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柳桑宁掏了掏耳朵,就当是没听见,转身往像胥科外走。 这时一旁身着青色圆领袍,有一双吊梢眼的男子不满说道:“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叫王大人破格录用了你?该不会是……” 男子神色里透着鄙夷,上下打量着柳桑宁,就好像要将柳桑宁看透。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旁边的人听了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女子让男子为自己办事,还能用什么法子呢?他们瞧着柳桑宁一个小女娘并不相信她有什么真本事,顶多可能就是会说那么两句番邦语罢了。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岂不是刚好就能拿来迷惑男人? 于是那几个人都用眼神传递着消息,透着一股子看透后的暧昧之色。 最开始就表达不满的男子还拱火道:“可惜呀,咱们没能托生成女人,不然也能试一试柳娘子的法子。” 同僚之间一般以姓氏加「大人」或「君」相称,可这人只称呼为「柳娘子」,可见是不承认柳桑宁为同僚。 柳桑宁见他们如此,心中火冒三丈。她是凭自己本事说服的王砚辞,且王砚辞徇私舞弊的人可不是她!她瞪过去,发现说这些话的倒不是那三个走了王砚辞后门的男子,而是另外几个。 “我曾听过一句话,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今日看来,的确如此啊。”柳桑宁没有发火,反而是笑眯眯地同他们说话,“还有啊,平日里少吃些酸果,多读些书,也不至于要说别人的时候,翻来覆去也没几个词。” “你!”被她讽刺的男子面露怒色,可却也不敢真的对柳桑宁做什么。 柳桑宁冲他们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们纠缠,转身就往外走。 “你站住!”最早表达对她不满的男子三两步要跟上去,可他后面的话还没说,柳桑宁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看向他,神色冰冷,语气却很坚定:“我站住了,你想如何?这位郎君可是要在这鸿胪寺内对我动手不成?你我同为鸿胪寺实习像胥,乃是同僚,你却在第一日就对我大呼小喝,全然没有半点同僚之谊。要是捅到王大人那儿,你猜他会不会留下一进来就惹事的人?” 那人一听,脸色有些不好,脚步也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柳桑宁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里讥笑一声,怂包。 “你、你少恐吓我!”那人还在嘴硬。 柳桑宁冷笑:“我可不是恐吓你。当今圣上最不喜欢朝臣争闹,王大人乃天子近臣,自是与圣上一条心。圣上不喜之事,他岂会容忍?且录用我乃王大人亲定,你眼下这般愤愤不平,可是对王大人的决定不满?” 这话简直就是在给对方挖坑。 那人也不是傻子,自然是不会往这坑里跳。他脸都憋红了,也没憋出一句反驳的话。最后只重重「哼」了一声,尽力挽回颜面说道:“三个月后的考核,小娘子别被考哭了才是。到时候丢人现眼,还是得滚出去。” 柳桑宁「哈」了一声,跟看笑话似的看向他:“且不说到时候丢脸的会是谁。就算是我淘汰,我还能回家嫁人,另搏一份前程。不像某些人,若是丢了这份差事,以后想再给自己谋一份同样的差事,可就不一定有机会了。到时候该不会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吧?” 说完,她又赶紧补充:“哦,也不是。还可以去找个什么富商、高官之女,做个赘婿,也能衣食无忧不是?” “柳桑宁!”男人气得眼睛都在喷火一般。 柳桑宁却笑得灿烂,也懒得再跟他斗嘴,转身高兴地走了。 其余几个没有参与这场「战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彼此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对柳桑宁的「佩服」。他们着实没料到,这小娘子的嘴皮子竟然这么利索! 柳桑宁出了鸿胪寺,就直奔自家马车。一上马车,她二话没说就换上了吏员服,又将令牌挂在了腰间。头发在脑后绑了个高马尾,瞧着十分的利索,还有几分少年的英气。 今日跟着柳桑宁出来的是映红,她见自家姑娘穿着一身官服,一向稳重如她,也难免激动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柳桑宁的窄袖,赞叹道:“这官服穿在姑娘身上可真好看。” “这还算不得官服,只能算是吏员服。”柳桑宁解释。 映红却不管这些:“总归都是给朝廷办事的,在我眼里那就是官大人。” 柳桑宁听着也心里头高兴,忍不住笑起来。 只是随着马车离自家府邸越发的近,她心里头也难免有些紧张。走到今天,她这期间桩桩件件都瞒着家里。如今要跟家里摊牌了,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景。 尤其是柳青行,知道以后该不会将她生吞活剥了吧? 但事已至此,柳桑宁也绝没有退缩的理儿,她既故意换上这身衣裳,便是要回家面对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的。 等到了府门口,映红也紧张起来,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用力握着柳桑宁的手,眼里满是担忧。 柳桑宁拍了拍她手背:“别怕,就按我说的,且去将嫡姐请回来,小娘也叫来。” “是,婢知道了。” 柳桑宁下了马车便直奔家中嫡母温氏的主院。这会儿柳青行还未下值,她须得在他回来之前,将家中仅有的助力,都拢在自己手里才是。 如此,方可抵挡父亲的雷霆之怒。 第10章 联手智斗柳青行 柳府东南边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儿,里头是柳家家祠,供着祖宗牌位。一般只有年节时分,或是家中有重大事情时才会进祠堂跪拜,平日里便只是供奉着,定期会有人过来查看香火是否燃着,然后换些新鲜的供果。 此时此刻,整个长安城被夜幕笼罩,晚上凉风阵阵,走在路上的人们都被风吹得一激灵,不由缩了缩脖子。 而柳家祠堂里,柳桑宁正跪在祖宗牌位前,已经跪了有四个时辰,膝盖都已经疼得麻木了。 主屋里,柳青行正铁青着脸大发雷霆,崔小娘与柳含章正跪在地上求情。 “你们少替她说话!她如今胆大包天,竟敢诓骗她老子!”柳青行平日里自诩读书人,就算发火也甚少这般大喊大叫,可今日却全然不顾读书人的脸面,一声高过一声,“像她这样忤逆不孝之人,就该将她送去内狱!” 「忤逆不孝」和「内狱」两个词一出,就连温氏也是颜色大变。今日柳青行这话要是传出去,那柳桑宁的名声可就尽毁了! 那内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关押官员有罪的女子家眷之地,送进去待上一段时间,人都要脱层皮!时间久些的,疯了的也是有的。 温氏见柳青行气得昏了头,发疯似的还要往下说,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柳青行的手臂,厉声道:“郎君慎言!” 大约是温氏从未用如此语气对他说过话,柳青行一时半会儿竟也怔愣了一下。 大雍翻译官 第9节 下一秒,就见温氏流泪满面,说着:“阿宁不论怎么说也是郎君的亲生骨肉,崔氏生阿宁那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拼死才剩下这个孩儿。当初崔氏难产,生死关头她知道郎君盼着她腹中孩儿是个儿郎,便不顾自己性命抓着稳婆的手说保孩儿弃她。如此情谊,郎君可是忘了?” 温氏打的是感情牌,她这么一说,倒还真叫柳青行回忆起了当时的境况,的确很是凶险。他还记得崔氏命悬一线时在产房里大喊「保孩子!定要为郎主保住这个孩子,不要管我」,那时他的确是动容的,也暗自决定,若是母子平安,他日后定要待他们好。 只可惜,最后生出来的只是个女儿。 “郎君,阿宁小时候多亲近你啊,每日都巴巴盼着郎君下值归家,一点点大的人儿便知道站在院中候着郎君。她心中,是有你这个父亲的。” 温氏见这招有效,继续说着,“如今阿宁虽是瞒着咱们被鸿胪寺录用,可说到底录用阿宁是鸿胪寺卿王大人决定的,他看重阿宁才会录用她不是吗?如此一来,咱们柳家也是又有一人走上仕途,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王砚辞的名号起了些作用,柳青行脑子就像是忽然在冰水里过了一遍,瞬间就降温冷静了不少。 温氏说在了点子上,不论柳桑宁这次是如何欺瞒他们,这录取她的终归是王砚辞。这位天子近臣……究竟是在想什么?他以为王砚辞绝不会录用女子的,这样通过正规的考试进入有司衙门的,柳桑宁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呈报给吏部时,是否想过如何同圣人说? 此时柳青行还不知晓三个月后还有一次考核,更不知晓还有淘宝制,心里觉得柳桑宁这便是有了鸿胪寺的职位,心绪越发复杂起来。 他一直想要儿子是为什么?是为了传承香火,更是为了光耀门楣!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儿子才可以像他一般走仕途,才有机会封侯拜相。 可老天爷不长眼,偏偏叫他生不出儿子,只有两个便宜女儿。他为着官声,也不敢肆意纳妾,导致至今都膝下无子,真真是可恨! 本以为柳家在他手里仕途便要断了,可……可偏偏又叫他女儿也考了官?虽说像胥起点低,可鸿胪寺却不似其他官部情形复杂,像胥又是有语言要求的地方,人才本就少,晋升反倒比其他官部要容易一些。 若是将来柳桑宁能往上爬…… 想到这里,柳青行整张脸忽然又沉了下来。他心里清楚,柳桑宁只怕是不可能往上爬的。录用她已是开了先例,但这先例不可能一直开。女子为官,想要往上升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拿圣上亲口破例进入太医院的如太医和国子监的文博士,她们当官已十数年,可也未曾见她们往上爬上去哪怕一丁点。 他哼了一声:“光宗耀祖?她那是抛头露面给咱们柳家丢人!” 说到这儿,柳青行便更气起来:“如今咱们跟徐将军家中在议亲,她忽然被鸿胪寺录用,要去当官,这算什么事儿?叫徐夫人如何想?当初徐夫人可是说了,就想给嫡次子找一个温柔贤淑,能安稳度日的女娘。我们那会儿夸下海口,如今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温氏低头蹙眉,心想当初夸下海口的人是他,可不是她。 “不行,我得找王大人,让他将这竖子的名字给划了!”柳青行越想越气不过,“明日我就去!” “郎主不可!”一直跪着哭的崔氏忽然高声喊道。 柳青行斜眼看去,满脸怒气:“有何不可?!” 崔氏情深意切道:“王大人钦定的咱们阿宁,今日阿宁刚报了到,明日你便让他将阿宁赶走,岂不是在打他的脸面?” “怎么,我要全了他的脸面,那我的脸面便可不要了?!”柳青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自然不是,妾自然是向着郎主的。”崔氏赶紧说道,“妾是想着,郎主不想让阿宁当这官,又何必去找那王大人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你什么意思?”柳青行这会儿又冷静了下来,“你说说。” 崔氏擦了擦眼角的泪,温柔小意说:“与其去找王大人,不如直接让阿宁主动辞官。一来,她主动辞官合情合理,二来,她主动辞官后,日后若再想当官,变得圣上钦点才行,可绝了她今后再动此心思。” 这话一出,温氏和一旁的柳含章都是心中倒吸会一口凉气,一时半会儿竟有些拿捏不准崔氏的意思,她这怎么比柳青行还狠啊?不是说好了今日要一起平息柳青行的怒火,帮柳桑宁达成所愿的吗? 但崔氏没有去看温氏和柳含章,只一双眼睛殷切的看着柳青行,好似其他事都无关紧要,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她最在意的。 说实话,柳青行到底是个男子,崔氏长得属实不错,这些年虽过得艰难些,但也依旧风韵犹存。被她这样看着,柳青行心里头也舒坦了不少。 心里头舒坦了,再想事情的时候脑子就不会那么轴了。他细细想过崔氏的话语,觉得崔氏说得确实十分在理。语气去为难王砚辞,不如叫自己女儿知难而退。 “你这法子倒是不错,可这法子也得那竖子乐意去做才能达成。”柳青行看着崔氏,似乎在等她表态。 崔氏也没有让他失望。只见她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郑重说道:“郎主放心,我自会劝说阿宁,让她主动辞官。只不过她才刚入职,次日就去跟上峰请辞实在难看,不如让她先待上月余,然后再去说。届时就说她无法习惯官场生活,这才请求辞官。” 柳青行想了一下,觉得倒是个法子。 但他有些不确定:“你确定你能说服她?” “郎主放心,阿宁一向是听我的话的。”崔氏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这么说了一句。说完,她悄悄瞥了眼柳含章。柳含章忽然心领神会,立马也帮腔说道:“阿耶,崔小娘说得没错,阿宁向来都是听她的话的。如今阿耶若是强行不让阿宁去鸿胪寺,只怕反倒适得其反。再者,得罪了王大人,实属不值当啊。” 柳含章是长女,那会儿柳青行并不觉得自己会生不出儿子。虽然第一胎不是儿子,可他毕竟初为人父,也还是高兴的。是以,他对柳含章还能些许的父女之情。 就这么被三个女人劝着,柳青行便逐渐放松了警惕,最后被架在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去的高处。最后,竟还真的点头应下。 只是他心中怒气难消,于是说道:“最多一个月,她必须辞官!” 事情尘埃落定,三个女人都松了口气。 柳青行最后大手一挥,表示:“今晚就让她跪祠堂!” 事情结束,柳含章晚膳也来不及吃,急急忙忙回了夫家。 温氏陪同柳青行用膳,便打发了崔氏去将此事告知柳桑宁。崔氏一路疾走,不到半刻钟就到了祠堂。 此时柳桑宁正跪在蒲团上,后背挺拔,瞧着没有丝毫松懈。 崔氏眼眶一红,跪了四个多时辰,只怕膝盖已经无知觉了。这样跪一晚上,明日还能去点卯吗? “阿宁。”崔氏走到女儿身边,柳桑宁见到崔氏,便急忙问道,“阿娘,如何?父亲怎么说?” 崔氏将柳青行的决定告诉柳桑宁,柳桑宁脸色难看了一些。但很快她又打起精神来,说道:“没关系,好歹还有一个月,我再想想法子。” 辞官她是不可能辞官的,好不容易进去了,她可不想出来! 崔氏见四下无人,立即凑近了小声道:“阿宁,你听阿娘说。明日你去了鸿胪寺,便去向上峰请求入住鸿胪寺的百官斋,便不要回来了。这一个月内,你需得在鸿胪寺里站稳脚跟,让鸿胪寺卿看到你的价值,让他主动要留住你。这样即便是你父亲,也不能跟王大人对着来。” 柳桑宁心中一滞,她想了想王砚辞,觉得让对方在一个月就想留住自己那恐怕是不行的。毕竟他一开始都不想录用她!柳桑宁心中清楚,他定下三月之约,只怕就是为了让她滚出鸿胪寺。 只是这话她不打算跟崔氏说,免得惹她担忧。 崔氏握紧柳桑宁的手,嘱咐道:“阿宁,此番机会难得,你需得拼尽全力当这个女官。只要你能坐稳这个位置,阿娘相信你也能同男子那般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她眼中闪着柳桑宁从未见过的光芒,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都有些不像她阿娘了,变得有些陌生,可却让她挪不开目光。 崔氏又道:“你记住阿娘的话,咱们女娘从来都不比儿郎差,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也可建功立业,振兴家族,驰骋沙场。去做你想做的事,叫你父亲也开开眼。” 柳桑宁不知是不是被崔氏这番话所感染,她只觉得心中澎湃万分,鼻头竟有些发酸,有些想哭。崔氏目光坚毅,让柳桑宁觉得她一定可以做到。 末了崔氏拍了拍柳桑宁的手背站起来:“那今晚你就在这儿待着,晚些我叫人悄悄给你送被褥来,你偷摸着睡上一觉,小心些别着凉。” “啊?” 柳桑宁傻眼了,她怎么还要继续跪啊,不是都已经解决了吗?! 苍天呐,她的腿!! 好在柳青行此人在家中颇有些大男子主义的自负,认为他的命令家中无人敢不从。所以即便是罚柳桑宁,他也从未有过突击检查。 从小到大,柳桑宁也是摸清了他的脾性,经常在挨罚时偷懒。 她在祠堂睡了一夜,可次日清晨去点卯时却精神奕奕。柳青行要去皇城内点卯,路程比她远些,可两人出门的时间却差不离。 在府门口遇上,柳桑宁还能笑盈盈地打招呼,柳青行却像是吃了个苍蝇似的,心情颇为奇怪。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如今是和自己的女儿成了同僚。 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种奇怪的感觉甚至让他都不想摆谱,赶紧上了马,策马而去。 柳桑宁今日也选择骑马上班,这匹马原本是套马车用的。她翻身上马,立即朝着鸿胪寺方向奔去。 来到鸿胪寺时,她发现自己居然是像胥科里第一个到的。 她在工房里转悠了一圈,眼睛瞥到了角落处的抹布和木桶上。想了想,她走过去拿了抹布和木桶就去接水。 等到其他人陆陆续续前来点卯时,便看到柳桑宁正忙得热火朝天,将像胥科这个小院儿的两间屋子都擦了一遍。 不仅擦了隔壁像胥前辈们的工房,自己所在的实习像胥工房的桌椅也都擦了。 昨日领头的像胥瞧了,不由夸了句:“还是女娘心细体贴,咱们这可是享了柳娘子的福了。” 其他像胥也客气了几句,而与她同为实习像胥的人却是面面相觑。 昨日同她吵架的一人阴阳怪气说道:“咱们来当像胥的,又不是来干洒扫的,有些人真爱献殷勤。” 柳桑宁嫣然一笑,也不气,只说道:“今日头一回点卯,昨晚太兴奋了睡不着,今日来得早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找些事情做。” 第11章 正式开始上班了 那人哼了一声,瞧着柳桑宁的目光很是不屑,他又道:“找事情做也得做对地方,若是只会些女流洒扫之活,倒不如早些嫁人相夫教子的好,又何必来外头抛头露面,有辱斯文。” 这话即便是个傻子也能听出是在嘲讽柳桑宁是个女子,不配进这鸿胪寺了。 柳桑宁将抹布和木桶放到角落,拍了拍手说道:“这话李君应同王大人去说,为何要同意我这抛头露面的女娘来鸿胪寺。你眼下同我在这耍威风,莫非是怕三个月后的考核,你连我这等你瞧不上的女娘都考不过吗?” 像是被人直接戳穿了心思,那人面色一变,有些恼羞成怒道:“你休要在前辈面前胡说!我何时惧怕过你?你倒是好大的口气,别到时候考核淘汰了在这鸿胪寺里哭鼻子!” 说完便气哄哄地甩袖进了工房。 他一走,有别的同僚劝慰柳桑宁:“他这人说话直了些,别往心里去。” “我方才不过是同李君开个玩笑罢了,自是不会往心里去的。”柳桑宁这会儿也转变了脸色,又变成笑盈盈的模样,“家父也是读书人,曾说过净屋能静心。我是想着若是工房干净整洁,大家上值时或许能心情愉悦一些,也能将事情办得更好些,这样对咱们鸿胪寺不是也更有益处?不过是举手之劳,我着实是没想那般多。” 这会儿她态度谦逊,语气也略显得有些谨小慎微,倒是惹起旁人怜爱之人。这些人大多都是有些身为男子的气概在的,在他们眼里柳桑宁更多的是一个看起来柔弱的漂亮姑娘,见她看似有些委屈,便也有些不忍起来。 于是昨日的领头像胥刘冲也忙说道:“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等他历练几年,便不会如此了。”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声,柳桑宁高兴一一谢过。随即便都各去各座,进工房忙起来。 柳桑宁是最后一个进工房的,没人瞧见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许多。方才刘冲的话虽然是在安慰他,可他下意识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暴露了他们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方才说「等他历练几年」,说明在他眼里,刚才那个说话不客气,又瞧不上女子的李庆泽是必然能留下来做像胥的。在明知道他们这批实习像胥会有人淘汰的情况下,他在李庆泽和她之间,是天然的相信李庆泽会留下。而她,只怕在他们所有人眼里,都是三个月后会被淘汰的那个。 柳桑宁紧捏了一下拳头。三个月后,她会让这些人服气的。 新来的实习像胥们各自选好了自己的工位,他们几乎都是一个挨着一个选的座,给柳桑宁留着的是最角落里的位置。这个位置采光最差,瞧着也是最阴冷的。 但柳桑宁心里头反倒是高兴了几分,她一个人在角落里刚好,也不必和他们周旋,还能安心做事。 不一会儿隔壁的正式像胥工房里,就有两人抱着两摞信件到了他们房间。 其中一位姓林的像胥说道:“这里是各国寄来大雍的官信,劳烦诸位将信件翻译,后日午时需交到我这里,之后将送往圣人处。” 这些官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各国皇帝、臣子寄来的奏折。他们臣服于大雍,便也是大雍皇帝的臣子。既是臣子,自然是要定期写奏折呈上来,好叫皇帝知道他们内政的情况。若是无事可写,便是写请安折子也是要写的。 一般来说,从各附属国来的请安折子还是极少的。毕竟他们不似大臣经常有大朝会小朝会,他们与大雍距离长短不一。但即便是离得近的,送信也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所以一般都会有事述说。 林像胥二人将信件放在最靠近他们的实习像胥桌上,让他负责将信件根据各人会的番邦语分配下去。 说完这些,林像胥二人便转身离开。 负责分发的实习像胥起身分发,柳桑宁想起什么,起身追了出去。 “林像胥,等一下!”柳桑宁叫住林像胥。 大雍翻译官 第10节 林像胥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林像胥,我想问一下,鸿胪寺的百官斋名额要怎么申请呢?”柳桑宁赶紧问道。 “百官斋?你要住百官斋?”林像胥十分惊讶,“你不是长安人士吗,为何要住百官斋?” 百官斋是朝廷准备给官员的住所。一般来说,都是暂时还没有找到住所,又还未成婚的外地官员才会申请。 柳桑宁不愿说太多家里的事,只是扯了扯嘴角道:“百官斋离得近,也更方便上值嘛。我好不容易才进了鸿胪寺,自是要更刻苦些才是。” 林像胥看着她,有些犹豫道:“申请自是可以申请的,只不过……百官斋虽一直以来朝廷都准备着,但其实根本没有人去住,那儿不过是空置的房屋,只余留了一个仆妇洒扫罢了。你一个姑娘家,自己一人住在那儿,岂不瘆得慌?” 如今能读书的人家大多家中都算殷实,外地仕子若是进长安科考,一般也会提前几个月来赁房子,之后便住在长安好生读书,安心等待考试。是以,百官斋除了刚建立的那两年还偶有官员入住外,这些年早就没人住了。 一听无人居住,柳桑宁便觉得更合心意了,于是忙说道:“我不怕的,可否告知我如何才能申请呢?” 林像胥见她是真的要住百官斋,于是说道:“这倒也容易,你且写个申请的条子递给上峰,由上峰批阅后去找王大人盖章鸿胪寺的官印,接着再去庶务科递条子,他们便会替人安排屋子,将锁匙也都交予你。” 说到这儿,林像胥又道:“如今咱们像胥科暂时没有统管之人,由王大人直接管辖着,你有事便直接去找他就是。” 得了林像胥的回答,柳桑宁千恩万谢,心里头记着她得寻个空挡去找王砚辞。只是她心中也困惑,这像胥科如今怎会无人统管,让他们这些像胥连个上峰都没有? 莫非是之前出过什么事? 她带着疑惑重新回到工房里,工房里同僚们都已经打开信件开始进行翻译。这些人手边都摆了一本书,柳桑宁瞥了一眼,发现是各不相同的番邦典籍,上头是介绍番邦字词的,偶尔他们会翻阅手边典籍。 路过李庆泽身边时,她发现李庆泽翻阅典籍格外的频繁,而他所翻译的信件是来自天竹国的。他似乎卡在了某一句的翻译上,正抓耳挠腮地翻阅着典籍。 柳桑宁脚步顿了一下,快速看了一眼,就已经看懂了这信纸上所写内容。这一整页都说的不过是些类似家常的话,而这信件甚至都不是天竹国王所写,只是他下属臣子所写。 她什么也没说,径直往自己的工位上走去。心里头却犯着嘀咕,怎的入选的实习像胥,还有此等水准的?难道不是应该熟练掌握一门番邦语言吗? 只是她很快就没心思去思考这些了。 等她走回自己的工位,便瞧见那上头堆了小半座山似的信件。她粗略看了一眼,就发现其中竟混杂了四个不同附属国的信件。换句话说,这里头有四种番邦语。 柳桑宁回头看了其他人桌上一眼,谁也没有像她这般。 她的双眸便沉了下来。 紧接着,她站在工位前将信件都挑选了一番,发现里头除了她本身就会的新济语与婆娑语各有几封外,另外还有呼罗珊语与天竹语。 负责发放信件的像胥她认识,正是考试当天她曾聊过几句的袁硕。袁硕那会儿也知晓她报名填写的是新济语。新济的官员数众多,信件一向也是最多的,想来他是知晓她懂的是新济语,所以分了一些给她。 而另外三种语言…… 除了新济国的信件全部留下,柳桑宁还留下了一封婆娑国的信件。然后其他的她全都拿到了手中,转身朝其他实习像胥走去。 眼下这三个附属国由谁翻译,方才她一路走过来时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那对她很是不服气,总是冷嘲热讽她的三人。 柳桑宁走到他们跟前,二话没说就将属于他们的信件扔到了桌子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其中脾气最暴躁的当属李庆泽,他负责的是婆娑国的信件。他当即站了起来,凶巴巴吼道:“你做什么?!” 第12章 入住百官斋 柳桑宁微笑着:“李君怎的如此大火气?我不过是见你们漏了信件在我那儿,好心给你们送过来而已。” 李庆泽眼里闪过古怪之色,她一口一句「李君」,显得他与她关系多亲厚似的! 可她做出这副模样,他若是再多说些什么,倒显得他咄咄逼人了。李庆泽心里猫着火气,觉得柳桑宁这个小女娘真是与他家中那些姊妹很是不同,他真没见过如她这般不肯吃亏的。 若是叫柳桑宁知道他心里头是这般想的,只怕是要笑掉大牙了。这世上竟还有喜欢吃亏之人吗?谁爱吃亏谁去吃,反正她不吃。 “既是误会,罢了罢了,诸位还是赶紧先将手里的活儿干完吧。”有人出来打圆场。 柳桑宁将手里的信件还回去,也不多作逗留,回到了自己工位上。 负责分发的袁硕将这些都看在了眼里,不由多看了柳桑宁几眼。只见她刚才差点跟同僚起冲突,这会儿却像个无事人似的,只打开信件提笔开始翻译起来。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丁点不满的神色。 袁硕都不由有些佩服她,刚踏上仕途就被同僚排挤,任谁都很难做到无动于衷吧? 紧接着他又发现,柳桑宁手中写字的动作几乎未曾停过,且她看一眼官信,便能维持一段时间不用去看,而是专心在翻译上,手边的典籍别说翻阅了,连碰都没碰过。 他心中惊奇,不知这位柳娘子是对她所翻译的番邦语熟记于心,还是在瞎写呢?这位柳娘子应是不知道像胥所翻译的官信,每次上峰都是会抽查一二进行检验。若是被抓到错误率极大,严重者被降职甚至罢官都是有可能的。 她不会是以为无人检查,靠着半认半猜写官信吧? 袁硕不动声色,又瞧了瞧身旁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翻动典籍的迹象。毕竟即便是熟悉番邦语的人,也有可能会遇见生僻的字词。有些附属国的官员喜欢用当地的说话习惯来写官信,并不像大雍这般写折子也是有规范用语的。 其中那位名为李庆泽的男子,翻动得最为勤快。他报名时填写的是婆娑语,幸运的是他考试时考的也是婆娑语。婆娑语是仅次于新济语的第二大番邦语,历年来鸿胪寺像胥科的人中,属这两种语言会的人最多,许多人都是进入鸿胪寺后,才根据像胥科的需求来学习另外的番邦语。是以,这两种番邦语在长安城里也是最容易找到先生的。 这李庆泽家中也颇为殷实,听闻家中给他请了先生,学习婆娑语已有五六年的时间,没想到翻译官信时竟还需要如此频繁的翻阅典籍。是对自己不够自信,还是学得不精? 再一看另外两个与李庆泽交好的人,倒是瞧着精通自己所学的番邦语,翻阅典籍的时候并不多。 袁硕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人只怕还不知进鸿胪寺真正的考验还未曾到来。 等到午休时间,柳桑宁桌上的信件几乎已经全部翻译完了。她悄悄看了眼其他人的桌面,翻译得快的人也不过是过半的进程。于是她见旁人未曾注意,将桌子也收拾得像是还有一大半没有翻译的模样。 做完这些,她想起自己的正事儿。于是赶紧拿起已经写好的条子,叠好收进袖袋,拔腿就往外跑。 柳桑宁如一阵风似的冲出去,惹得其他人都好奇看去。 李庆泽轻哼一声:“用膳这么积极,不知道的还以为饿死鬼投胎呢。” 他放下笔,对一旁坐着的另一位实习像胥刘赟说道:“走,咱们也去膳房用膳。” 每个官部都是有自己的膳房的,用来供给官员解决午膳。 刘赟看了眼李庆泽桌上还剩大半的信件,又看了眼自己的,他松了口气,点点头叫上另一人,与李庆泽一起往膳房而去。 只是等李庆泽他们到了膳房却没有见到柳桑宁的身影。 他们心中奇怪,却谁也没有开口。 而此时此刻,柳桑宁不在别处,正在王砚辞的工房内。王砚辞的长随长伍这会儿刚从家中拿着食盒前来给王砚辞送餐,食盒还没来得及打开,柳桑宁就到了。 柳桑宁一进来便瞧见了那食盒,她自知来得不算好时候。可她却也知道只有这会儿来见王砚辞拿了批条才能在今日将百官斋的事儿落听。 于是她赶紧上前行礼,接着说明来意后,恭恭敬敬将申请条递到了王砚辞的桌上。 王砚辞拿起那申请条,瞧了一眼上头的字。是隽秀工整的小楷,还带着些许锐利之气。他在那日她报名时曾见过她的字,今日再见他依旧不由在心中感叹,真是一手好字。 申请条上的内容简洁明了,就是想要入住百官斋。 王砚辞挑眼看她:“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崇文馆四品编撰柳青行之女?” 柳桑宁眉眼一跳,却恭敬回答:“是。” “既是柳大人的女儿,为何要入住百官斋?我记得柳府离咱们鸿胪寺也不算太远。”王砚辞又问。 柳桑宁这会儿却不像之前对林像胥那般找借口,而是直截了当说道:“禀大人,我入住百官斋实属无奈。家父对于我考官一事颇有微辞,为不扰他老人家清闲,便想着不如搬出来住。等日后若是他气消了,我自是要去赔罪搬回去的。” 她说得还算直白,王砚辞顿时明白了她的困境。他没想到她竟这般大胆,父亲尚未同意便敢先斩后奏考了女官。 再看了一眼她的字,他心中微动,有了些别的想法。只不过如今还不是好时机,得先看看。 于是王砚辞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请求,只是装作不经意说道:“鸿胪寺人手不足,就连洒扫婆子也不过一人,我这屋子三天两头才打扫一次。今日倒是稀奇,竟是如此整洁。” 这话意有所指,柳桑宁几乎是瞬间就听明白了。她立即拱手说道:“大人不必为此等庶务烦忧。百官斋离鸿胪寺近,下官日后定日日早些来替大人扫清此小小烦恼。” 长伍在一旁微低着头,就像是一尊雕像,心里却在想,这柳娘子倒是个上道的。 王砚辞听她这般说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这才说道:“百官斋自是没问题,只不过那里已经久无人居住,柳像胥若是要去住,入夜不要害怕才是。” “大人放心,下官胆子很大的。”柳桑宁只差没拍着胸脯保证。 王砚辞轻笑一声,低喃:“确实很大。” 他声音极轻,柳桑宁竖着耳朵也没有听清。但见他提笔写下同意二字,并盖上官印,柳桑宁便也不关心他说了什么了。 拿到批条后,柳桑宁像是拿到个宝贝似的,眉眼间都写满了高兴。 倒是很容易满足,王砚辞心想。他看着她,在她告辞即将转身离去之时叫住了她。柳桑宁看向王砚辞,眼中带着疑惑。 “柳像胥,今日上值觉得如何?”王砚辞问。 柳桑宁回道:“下官觉得甚好。”顿了下,她又道,“还可以更好。” 她没有具体说哪里好,也没有说哪里要更好。但她眼里散发出来的光芒却是骗不了人的。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地方,想要在这个地方长长久久的待下去。 王砚辞竟有一瞬间被她这样的目光所感染,嘴角忍不住上扬了几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立马又将嘴角压了下去。 “柳像胥可知,如今这鸿胪寺里,有不少人都在看着你。”王砚辞不知为何,竟没忍住说出了这句话。 柳桑宁不解:“看着我?为何要看我?” “自是因为你是女娘,更是因为你是第一个考上官的女娘。”王砚辞说道,“自古女子要为官诸多艰难,你如今能考上女官,大家自然稀奇。” “那便叫他们看。”柳桑宁说得自信,“届时他们便会发现,我们女娘靠本事吃饭,与男儿无异。” 说完这句,柳桑宁只觉得腹中空空,便赶紧告辞前往膳房。离开时,她又一次瞥见墙上挂着的那幅空画,脚步微停。 “怎么了?”王砚辞注意到她的异样。 柳桑宁没忍住,回头问道:“王大人,你为何要在此处挂一幅空白的画轴?” 王砚辞一愣,随即说道:“是为了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什么他并没有说,柳桑宁却感受到了一种仿佛像是听佛经一般深奥之感。甚至忍不住自己脑补起来,莫非他是想要时刻提醒自己,他来此处便是一张白纸,要在白纸上用功绩绘画出什么模样,全看他如何去做? 这么努力吗? 柳桑宁忽然对王砚辞也有了些许不同的看法。虽然他在考试上摆了自己一道,但仔细想来,也是寻常男子会有的认为女子不能当官的想法,至少他还不算绝情。 罢了,她就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让他看到她是个可用之才! 想通了这一点,柳桑宁像是被人注入了新的力量,活力四射地离开了。 等人一走,长伍颇有些稀奇说道:“这柳娘子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她走的时候更有精神头了。” 王砚辞却是盯着那幅空白的画,若有所指道:“她是个敏锐的人。” 长伍一时半会儿没明白王砚辞的话,倒是记起别的事来。他说道:“这柳娘子还是个勤快人呢,今日她来得最早。不仅打扫了少爷你的屋子,还将像胥科的两间屋子全都打扫了遍,桌子都擦得极为亮堂。” 说完还赞扬一句:“如此机灵上道,我瞧着刘像胥林像胥等人对她很是和颜悦色,听说还夸了几句。” “如此会钻营,于她可不一定是好事。”王砚辞忽地说道。 长伍一愣:“为何?”大家不都喜欢这种勤快人吗? 王砚辞看向门外柳桑宁离去的方向,说道:“出头的椽子总是最容易烂的,就看她能不能破局了。” 大雍翻译官 第11节 等下了值,便有庶务科的同僚将锁匙交予柳桑宁,仔细交代了她的屋子是哪间后,便也下值了。 柳桑宁出了鸿胪寺的大门,转身上了自家的马车。马车上,一大半的位置都放着她的行李,她对车夫说道:“去百官斋。” 车夫领命,立即往百官斋驶去。 当柳桑宁在百官斋找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时,柳青行也回到了家中。 一进家门,他坐下不久,就有仆从前来送信。 上头写着:父亲大人亲启。 竟是柳桑宁给他的信。 第13章 柳府鸡飞狗跳 柳青行眼里闪过「果然如此」的神色,觉得他这个小女儿向来鬼点子多。如今竟是想用写信的方式来获取他的原谅了。 但他还是拆开来看,温氏在一旁探了探头,却没瞧见写了什么。只是等她再看向柳青行时,发现他脸色越来越黑。 柳青行黑着一张脸,用力将信摔在了地上! “竖子!”他咬牙切齿骂了句,这回连温氏都迁怒上了,“看你们教出来的好女儿!” 温氏被吼得一哆嗦,有些小心翼翼问:“郎君怎么发这么大火?阿宁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 温氏心中觉得不妙,弯腰将地上的信捡起来,看了一眼只觉得两眼一黑。她手都抖了一下,着实没想到柳桑宁胆子竟是这么大! 她不光在信上说自己凭本事进的鸿胪寺,不会轻易放弃,还叫柳青行去退了与徐家的亲事。不然她就要穿着官服去徐府门口多晃悠几次,好叫徐家的人瞧瞧她究竟是如何抛头露面的! 温氏心里也没忍住骂了柳桑宁两句,觉得她实在是过于莽撞。即便是想要留在鸿胪寺当官,如今也有了一个月的缓冲时间,徐徐图之不好吗?非要这样刺激她父亲,这不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果不其然,柳青行也不等温氏发表意见,直接就冲着送信的仆从说道:“传我的话,即日起柳桑宁不许再住在家中。她既这般想去外头,那就让她滚出去!” 吼完,也不等旁人开口,又补充:“现在就去跟她说,叫她滚出去!” 仆从一脸为难,柳青行见了更恼火了:“怎么了?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 “郎主,已经滚了。”仆从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这么一句。 柳青行一怔:“什么?” “二姑娘已经从家里头搬出去了。”仆从老实回答。 这下连温氏都有些惊讶:“她今日不是去鸿胪寺上值去了吗?没听闻她要搬出去住啊。” 仆从一脸难色:“回郎主、夫人的话,二姑娘今儿个一早就将包袱都收拾好,说是从今日起就要住在百官斋,不回府上住了。” 所以眼下可不就是已经「滚」了吗? 柳青行只觉得眼前一黑,竟往后跌坐在椅子上,惊得温氏与伺候的人团团围住,忙去叫郎中来看看。 崔氏这会儿则躲在自己的小院儿里不去触霉头,听闻此事后,崔氏先是轻笑一声,随即又不免有些担忧。 “我这女儿万般都好,就是太大胆,有事做事难免冒进,也不知是好是坏。” 一旁伺候的丫鬟银环说道:“小娘从前不是说,女儿家胆子大些,将来也不怕受欺负些吗?婢瞧着,咱们二姑娘这样正好。女子为官本就不易,二姑娘胆子大,没准真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但愿她能。”崔氏说着不由看向窗外的天空,星星挂满夜空,每一颗都在闪耀,“女子在世,若也能绽放自己的光芒,也不枉来这人世间一遭。但愿我的女儿运气比我好,心志比我坚韧,能依着自己的心活下去。” 银环听得有些心酸,她给崔氏倒了杯茶,说道:“二姑娘一定可以的。” 崔氏伤感了一会儿,然后又恢复如常,她对银环道:“阿宁如今这一封信递到郎主跟前,郎主是个投鼠忌器的性子,他怕阿宁做出更出格的事情真坏了两家情谊,只怕这两日就会去跟徐府退亲了。叫咱们院儿里的人这几日都少出去,远离些主院那边。” 顿了下,崔氏又道:“明日就帮我去夫人那儿告罪,就说我病了,接下来几日恐怕都不方便去跟她请安了。” “是。” 与此同时,柳桑宁在百官斋的屋子已经收拾妥当。 因着就她一个人住,庶务科的同僚给她安排的是一个靠边的单独隔出来的小院儿,里头有一间是堂屋连着一个里间,那里间摆着一张床和一套桌子椅子,便是寝屋了。除此之外,竟还有一间小厨房以及独立的茅厕。 庶务科的人还告诉柳桑宁,她若是有需要,还能带伺候的人过来住,但只允许带一人。柳桑宁已经拿定主意,叫春浓来陪她住百官斋。若是有什么事,身边以后个人也好照应。 晚膳柳桑宁是在外头馄饨摊上吃的小馄饨。她在家时,每个月的月例银子不多,攒了些钱便拿去买书,身边剩下的银两并不多。这次搬出来住,还是崔氏给她添了些体己钱,堪堪也才凑了三十贯钱傍身。所以她心中清楚,在鸿胪寺下个月发俸禄之前,她可得省着些花。 说到俸禄,柳桑宁便想起今日庶务科的人说过,像他们这样的实习像胥,每月只有十两银子的俸禄,外加两石禄米,别的就没有了。当时李庆泽几人就变了脸色,只因这俸禄实在低微,有些生意好的馆子里跑堂的伙计一个月的工钱都不止十两银子。 当时她还听到刘赟嘀咕:“九品官每年俸禄少说也有个八十两黄金,五十石禄米,更别说还有绢和布了。怎么咱们这么少……” 这话庶务科的人听到了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悦道:“你们如今虽是进了鸿胪寺,但也还不算正儿八经的进了鸿胪寺。等你们过了三个月后的考核,评了品级,自是可以拿到黄金百两的俸禄。不过,想要拿到品级,那得拿到甲等考核,精通四门番邦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不过庶务科没说的是,即便拿不到甲等。但凡能达到最基础的要求,留下来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像胥,待遇上虽比九品像胥差一些,可却比底下那些吏员们强多了。 眼下,柳桑宁坐在院子里吹着凉风,手边摆了个小火炉,里面添了炭火,上头架着一个烧水壶,正准备烧一壶热水来泡茶。 她看着天空思绪有些发散,一会儿想像胥科里的事儿,一会儿又想到柳家,不知道家里今晚上会是何等情形,父亲看了她的信也不知会不会去徐府退亲。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忽然却听到有琴声传来。 那琴声不同于她听过的女子抚琴的悠扬婉转。反倒是透着几分劲松铁骨之意,可那曲调却又柔美动听,竟让柳桑宁感受到了一种矛盾之美。 而且,这琴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仿佛曾经在哪也听到过。只可惜柳桑宁想了老半天,也记不起来在哪听到过。 “这琴声怎么听着像是从隔壁传来的?”柳桑宁喃喃自语了一句。 她的小院儿右侧是一堵隔绝外界的围墙,柳桑宁还不知道围墙另一边是何处,又是何模样。这会儿琴音袅袅,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 柳桑宁看向围墙,围墙附近种着一棵银杏树。如今树干粗得柳桑宁两只手才堪堪抱住。她想了想,便朝着那银杏走去。 等走到了银杏树底下,她撸起袖子,忽地往上一蹬跳到了树上,竟熟练地往上爬去,不一会儿就爬到了树杈处,刚好够她蹲着看围墙那头的景象。 她这才发现围墙另一头竟也是一座宅院,里头的景观布置比起她这个小院儿不知好了多少倍。景色雅致,叫人瞧着舒心。 稍远处有一座凉亭,她隐约看到凉亭内有一人坐着,正在抚琴。 柳桑宁越瞧越眼熟。她眼力好,就这么定睛看了好一会儿,眼睛逐渐瞪大,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不是王砚辞吗? 这围墙另一头,竟是王砚辞的府邸?! 而且他抚琴竟如此动听! 柳桑宁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先惊讶王砚辞住在她隔壁,还是该先惊讶王砚辞抚琴如此厉害。 庭院中,王砚辞似感觉到有人朝自己看来,他抬头看去,手中琴音便断了。 只是目光所及之处,他却没有瞧见半个人影。只是再仔细瞧。那高出围墙一大截的银杏树的树枝,似乎晃动了好几下。 他眼尾微挑,心里头大约也明白了。想了想,他起身回屋,却将琴留在了凉亭里。 而银杏树下,柳桑宁躺在地上,好半天没起来。她方才怕被王砚辞看到,着急下树,结果却不小心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倒是让她比正常下树要快了许多。 她抚了抚胸口心想:王砚辞应该没看到她吧? 等她洗漱完回到寝屋就寝时,脑子里还忍不住想着,如王砚辞这般会徇私舞弊之人,居然还能弹出此等清雅之音。看来这王砚辞在附庸风雅这一事上,也颇有造诣。 王砚辞进屋后叫来长伍。 “少爷,有何事吩咐?”长伍颇有些严肃。 平日里王砚辞抚琴时最不喜欢人打搅,无事也不会叫人近身伺候,只喜欢一个人待着。毕竟他抚琴频繁,就表示离故人忌日不远…… 王砚辞手指在桌面轻敲两下,吩咐道:“明日叫人去将百官斋围墙边那棵银杏砍了。” “啊、啊?”长伍愣住,他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事儿。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何呀?” “麻烦。” 王砚辞丢下这句,便表示自己要回屋去睡,叫长伍退下。 长伍离开时还是一头雾水,那银杏树好好的在那儿都已经有十数年,少爷搬进来后也从未觉得那银杏树碍眼过,怎么今日突然就瞧它不顺眼了? 第14章 新的挑战 次日王砚辞去上值,却见长伍拎了把大斧头。他眉头一拧:“你这是做什么?” 长伍挠了挠脑袋,说道:“去砍树。” “砍什么树?”王砚辞不解。 长伍微微瞪大眼睛:“少爷你忘了?昨儿个晚上你叫我今日去百官斋将围墙那儿的那棵银杏给砍了。” 王砚辞脚步一顿。 他不由想起昨晚上见到的银杏树枝微微晃动的画面。仿佛看到柳桑宁从树上惊得掉下去的模样。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嘴角轻轻上扬,将长伍看得有些稀奇。 少爷这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心情变好了?难道砍树这么令他开心? 还没等长伍想明白,就听见王砚辞道:“罢了,草木无辜,留着吧。” 长伍又挠了挠脑袋,不砍了?少爷真是善变。 王砚辞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看向长伍,盯着他手中那把斧头看了好几眼,然后轻斥道:“就算要去砍树,又何须你拎着斧头去?你嘱咐下去,自会有人去办,叫人瞧见你拎着斧头与我同去上值,成何体统?” 长伍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立马将斧头往旁边一扔,又给一旁仆从使眼色,仆从立即拿着斧头麻溜就退了下去。 王砚辞轻哼一声,长伍从善如流:“绝对没有下次了。” 听到长伍保证,王砚辞这才又转身往马车走去。长伍悄悄拍了拍胸口,心道临近故人忌日,少爷脾气果然不好了。 等王砚辞来到鸿胪寺的工房,一进门他就闻到一股不同于平日里的香气。 定睛瞧去,便见他书桌旁的木架上摆着的从来没用过的香炉竟飘出阵阵白色的烟雾,竟有种缥缈虚无之感,可充斥着房间的淡淡清香又告诉王砚辞,这是真实存在的。 再看窗台,透着微微湿润,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刚擦过不久。 放在窗台下的绿植也浇了水,这是几盆建兰,乃是王砚辞上任鸿胪寺卿时,鸿胪寺几位下官送的贺礼,被他随意地摆在窗台下,想起来时才记得浇水。洒扫婆子是个粗人,并不懂侍弄花草,三五日来打扫时也经常忘记浇水。是以这几盆建兰养得并不算好,看着蔫头耷脑的,叶子都黄了大半,瞧着正在逐渐失去生气。 平日里王砚辞是不会注意这些小事的,可今日因着这独特的香气,倒叫他重新打量起自己这间工房来。 一旁长伍惊叹:“真瞧不出来,这柳娘子还挺会收拾屋子。被她这么一收拾,这屋子瞧着比先前更宽敞更舒适了。” 他走到建兰跟前:“这建兰全都浇了水,只是打理得太晚,也不知它们还能不能活。” 大雍翻译官 第12节 王砚辞伸手摸了摸建兰的叶子,意有所指说道:“且先看着。” 此刻像胥科实习工房里,刘冲正在与各位实习像胥介绍一位老夫子。 “这位是岑夫子,是咱们鸿胪寺的老夫子了。岑夫子所擅胡语共有七种,论胡语数量,咱们鸿胪寺也只有王砚辞王大人堪与之相提并论。” 众人立马向岑夫子行礼问好,柳桑宁更是充满好奇地看着岑夫子,一双眼睛写满了求知欲。 有人好奇道:“那王大人会多少种胡语?” 大家都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了刘冲的回答。刘冲还没说话,岑夫子却是笑哈哈摸着他花白的山羊胡说道:“王大人所擅胡语比老夫还要多一种,真可谓后生可畏啊。” 立即就有人发出惊叹之声。八种啊!这可是神人! 他们当中有些人也是会三四种番邦语的,只是一般来说,精通的不过一两种罢了。而他们这次进来的实习像胥,多数都只是称得上精通一种。 柳桑宁也听得心头一震,她着实没想到王砚辞居然会八种番邦语。她虽也听过他精通多种语言,可她以为顶天不过五种。毕竟王砚辞是正儿八经科考上来的,而且还是当年的探花郎,可见学问上是顶厉害的,不像她从小专攻的便是番邦语。 况且当年他科考时,才刚过十六岁,可谓是少年英才!而后他在官场汲汲营营十二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这十二年间,他要处理政务,想必是不如她那般每日都有时间学习番邦语的。如此说来,的确是个厉害的人物。 若不是知晓他此次考试徇私舞弊,柳桑宁会很愿意与他亲近,向他学习或者交个朋友的。只是如今她心底那根刺已经扎下,一时半会儿是难以拔除了。 她心中叹息,如此人物为何要行此等小人行径,实在是如同在一块洁白无瑕的美誉上裂了一条缝,叫人只觉得太可惜了。 这会儿刘冲继续说道:“今日让诸位见岑夫子,是想告诉你们,接下来的三个月你们需跟随岑夫子学习胡语,三个月后的考核你们可自行选择任意胡语。但我得提醒诸位,只有通过四门胡语之人,才能定下品阶。若你们想要成为有官阶的像胥,便得多多努力才是。” 刘冲是个厚道人,他看着这些实习像胥们,倒是真心替他们着想。或许是想到自己也曾寒窗苦读十多年才有了如今的官职。所以看着他们时难免也想到了曾经战战兢兢的自己。 大家脸色各异,心里头难免紧张不安起来。等刘冲与岑夫子说完具体的授课时间与方式,又表示可自行选择语言后,大家脸色还是没缓过来。 他们一早就知晓三个月后有考核,但他们没想到居然还需要利用休息时间,在鸿胪寺内学习其他番邦语。原本他们有的人已经想好了,私下偷偷请夫子教授,好比旁人到时候能多一门语言进行考核。 可如今鸿胪寺安排了夫子,大家都需要去上课,那留给自己开小灶的时间就少了许多,如何能拉大差距?况且就岑夫子一个人授课,那万一所授语言中有他们本身就会的,那岂不是还需要等待其他人上完课才行?那这中间的时间岂不是又浪费了? 等刘冲和岑夫子一走,大家的愁容就更明显起来。唯有柳桑宁安然地坐在工位上,将她特意留到今日翻译的婆娑国的官信拿出来进行翻译。 她虽写得认真,却也留了耳朵听其他人在讨论。 “如今看来,咱们必须好生商量一下岑夫子授课的时间,切莫让时间太过于零碎,让咱们都无法安排自己的事儿。”说话的人是李庆泽。他是个爱出风头的,有事情也总喜欢第一个发表意见。 他的好兄弟刘赟也立马跟随:“是啊,若是时间七零八落的,咱们自个儿想去做点别的事儿都不成了,更别说好好休息了。” “说的没错。况且岑夫子年纪大了,若是东一堂课,西一堂课,他身子骨也吃不消。”袁硕对于他们提出来的意见也表示赞同,“既然刘像胥与岑夫子都说让咱们自行商榷授课的时间,那咱们便好好定下来。” 袁硕身旁的顾安也附和道:“是啊。不过在商议时间之前,咱们得定下来学习哪些语言才是。若是大家选的语言重合多,那岑夫子也能少开几堂课,便能节约时间了。” 这话说得在理,好几个人都点头表示赞同。但也有心思不同的,比如李庆泽,他打心里觉得。若是大家都选得差不多,那到时候大家全都是同样的考核内容,就都在一个赛场里。可若是大家选的不同,那或许同个语言里只有自己一人需要考核,没有比较的话,那岂不是更容易吗? 李庆泽说了自己的想法,刘赟也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几个人便意见有些不统一起来,可他们却谁也没想过要询问一下柳桑宁的意见,就好似没她这个人似的。唯有袁硕偷偷打量了她好几眼,见她只安心翻译着手中的官信,倒有些佩服起她来。 这样不动如山,只怕他们当中没几个人能做到。这柳桑宁,真叫他看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大家相争不下,袁硕忽然开口:“柳娘子,你如何想?” 他开口还是习惯叫柳娘子,而不是叫柳像胥,只是说完又又有些后悔,他应该叫柳像胥的,毕竟已经是同僚。 但柳桑宁并未与他计较称呼,在柳桑宁看来,眼下与他们计较这些小事就是浪费时间。将来她有的是机会让他们改口,而不是仅仅是将她当成一个女娘来看。 李庆泽等人有些不满地看了眼袁硕,嘀咕着为何要问她。 柳桑宁头也没抬,说道:“刘像胥说了,三个月后咱们考核番邦语,是需要咱们通过考核。既是考核自然会定下通过的标准,而不是在咱们当中比个高低。你们方才都是没听清吗?” 袁硕一愣,其他人也都怔住。 随即袁硕笑了:“是了,刘像胥说的是通过考核,并不是说的择优录用!倒是咱们想岔了!” 既然是通过考核,那自然是达到定下的标准便视为通过。 结果刚高兴没多久,柳桑宁又一盆冷水泼下来:“但别忘了,咱们九个人得淘汰一人。也就是说考核垫底之人,就得离开鸿胪寺。至于垫底的标准,可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顿时又面如菜色。 他们知道柳桑宁说得没错,这个标准的确很宽泛。是所会番邦语最少的被淘汰呢,还是单门语言精通程度最低的人被淘汰呢? 什么标准都是有可能的,而在他们考核之前,鸿胪寺绝不会透露半点。 工房内的气氛顿时就一落千丈,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是沉重,对未来的命运也开始担忧。 这种沉重的气氛延续到了午休时间,李庆泽等人连午膳也没有胃口,决定利用午休在工房里抓紧时间精进番邦语。 唯有柳桑宁,到点就愉快地起身往膳房跑,好似饿死鬼投胎似的。袁硕跟自己的几位伙伴使了个眼色,三人一起晃晃悠悠也跟着走了出去。 柳桑宁怎会不积极?她昨日晚膳才吃了碗小馄饨,早上也只在路边啃了个肉包,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就等着午膳这顿吃公家的呢! 于是袁硕三人一进膳房,就见柳桑宁捧着一个大碗,正秋风扫落叶般埋头苦吃,连他们几人进来了都未曾注意到。 袁硕额角抽了抽,觉得这位柳娘子还真是与别的小女娘很是不同。 顾安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问他:“袁兄,我怎的觉得你好似对这位柳娘子很感兴趣?” “难道你不感兴趣吗?”袁硕眼角含笑看着顾安。 顾安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鼻子,然后说道:“这柳娘子当真是不同寻常,今日大家都人心惶惶,她倒是坐得住吃得香,哪里像个女娘?” 顿了顿,又道:“听闻她二十了还没许人家,会不会正因如此,她早已在前些年就已经遭受了不少非议和白眼,所以如今才这般稳如泰山?” “收起你那点揣测的小心思。”袁硕横了她一眼,又压低声音,“别忘了王大人叫咱们进鸿胪寺是为了什么。” 顾安立马就严肃起来。 他们是有重任在身的人,确实不应该对旁的事分去太多心思。 可袁硕对柳桑宁有兴趣这很明显啊,他有些不解,不知道袁硕到底是对柳桑宁哪里感兴趣。该不会是看上了这个柳娘子,想娶她为妻吧?不会吧? 顾安光是想想都觉得脑袋疼。这样一个不同常人的女娘娶回家,家里还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呢。他可不相信柳桑宁是个会安于室的女子。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柳桑宁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来。 她用过膳便起身往外走去,可去的方向却不是像胥科,倒是像往鸿胪寺外头走。 她这是要去做什么? 几人齐齐朝她的背影看去,觉得这位柳娘子行事不一般,对她这儿要去做的事也颇感兴趣。顾安给袁硕使了个眼色,小声问道:“跟不跟?” 袁硕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什么好时机,可千万不能做出阁的事。还是要安稳些好。 第15章 买书偶遇路边纷争 如今已入三月,正是春暖花开之时。微风袭来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刺骨的寒,反倒是带着些许的凉爽。 路边种着的银杏、槐树大多数都是几十上百年的老树,枝繁叶茂瞧着喜人。只可惜路上百姓大多行色匆匆,甚少有人会细细品它们的风韵。 柳桑宁出了鸿胪寺,一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往东,穿了两条街道,这才走到了目的地——宛园书局。 她一进门,书局里的伙计就眼尖瞧见了他。伙计面带喜色,连忙迎了上来,嘴里说道:“柳娘子来啦?您是许久没来了,上回咱们到了新书,还是我给您送过去的呢。” 柳桑宁是宛园书局的常客,最爱在他们这儿买些杂书来看,尤其喜爱各番邦之国的奇闻轶事,碰上她手里头宽裕的时候,一口气能买上好几本回家。书可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她对于伙计来说,着实算得上大主顾了。 于是他立即说道:“真没想到今儿个您能来。也是赶巧了,今日刚好上一本番邦志,乃是皇家书局新鲜雕印出来的,第一批才堪堪印了五十来本,咱们书局掌柜的抢了两本回来。一本要留着请人抄录,一本您要是想要,便卖您了!” 伙计嘴甜会来事儿,柳桑宁听了也高兴。况且番邦志的确是她所需之物,有新的她自然是不能错过的。只是这价钱不便宜,伙计开口便是要五贯钱。柳桑宁还真是咬着牙从指缝里挤出来这五贯钱,塞到了伙计手里,拿了这本番邦志。 好在,这新的番邦志算得上厚实,虽纸张材质一般,可这么厚的书本钱也不低了。柳桑宁随手便翻阅起来,一旁伙计拿了钱心里头高兴,于是压低声音小声道:“听闻这番邦志原本是崇文馆编了只放在崇文馆与国子监内,少许则是给各附属国寄去。可今年太后娘娘的千岁宴引万国来朝,崇文馆这才舍得将此书流传到民间来,好叫百姓们也懂一些番邦礼仪与习俗,不至于闹出笑话或是矛盾来。” 柳桑宁一边听一边随意地翻阅了几页,发现这本番邦志主要讲述的十来个主要附属国的情况,里面不光有那些附属国如今的君主与重要臣子的介绍,甚至连画像都是有的,这倒是叫柳桑宁惊奇万分。 柳桑宁又在书局里逛了一圈,其他书她的兴趣缺缺。但最后却在一个角落的架子上发现了一本万国游历,讲述的是笔者前往不同国家的风土人情。里面大多数她都有所了解,但她却看到了一个几乎无人再提及的国家——古罗刹国。 柳桑宁眼前一亮,这样会说消失的国家的人并不多,更别说讲述这样的国家的地理面貌了。于是柳桑宁又拿了这本书,付过钱后便要离去。 伙计这会儿已经注意到柳桑宁身上的衣裳,他大惊失色:“柳桑宁,你今日怎的穿的是……穿的是……” “是官服。”柳桑宁见他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自己就替他说了。 伙计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倒是柳桑宁大大方方说道:“我如今进了鸿胪寺做实习像胥,自然是要穿官服的。” 她话音刚落,伙计就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道:“当、当官了?!” “实习像胥,还不算正式的官。”柳桑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伙计依旧震惊:“那也是考进鸿胪寺了呀!” 放过去鸿胪寺倒不算多么显眼的衙门,可今时不同往日,今年太后的寿辰要办成国宴,万国来朝的事宜全都得交给鸿胪寺来办,其他有司衙门都得配合鸿胪寺。若是办好了,那这事儿可是要名垂千古的,在圣人心中定是能挂上号的。 鸿胪寺日后自然就不同了。 伙计一箩筐的好话全都说出了口,听得柳桑宁有晕头转向的。 伙计还说道:“我近日听闻,因着万国来朝之事,不少番邦百姓也都蠢蠢欲动,想要趁此机会提前来咱们长安一睹繁华,更想来咱们长安做生意,有些都已经到咱们长安了,有些恐怕也已经启程在路上了。要我说呀,接下来长安可有得热闹咯。” 此事柳桑宁也有所耳闻。 为了迎接接下来源源不断前来的番邦百姓和商人,长安如今多开了三个坊市的夜市,取消宵禁的坊市从三个已经变为了六个。如此一来,番邦人若是想要晚上去玩乐,也多了更多的地方。 伙计将柳桑宁送到书局门口,嘴里还在说:“不说别的街,单论咱们这条街上,这两日的胡人也都多起来了。” 两人正聊着,忽地不远处男人叫骂声,还有孩童哭喊声。 “好呀!偷东西偷到老子头上来了!你是谁家的小郎,竟是如此顽劣没教养?!”骂人的是卖肉包的摊贩,此刻他手里正揪着一个小男孩儿的衣领不放,怒目而视,骂得十分大声,“穿得人模狗样的,净干些偷鸡摸狗之事。我倒要见见你家大人,到底是如何教的儿郎!” 旁边的路人也对着小男孩儿指指点点,正看着热闹。 小男孩儿瞧着不过四五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涨得通红,眼泪哗啦啦往下流,衬得一张小脸看起来好不可怜!他哭得像是要断气了,身子还在挣扎,只是哪里挣得过常年干活的成年男子? 他努力扎马步想从肉包老板手里逃脱,嘴里还哭喊着:“阿娘,阿娘!有人打我!” 柳桑宁不由看向小男孩儿,他说的并不是大雍话,而是呼罗珊语。再仔细看去,发现他虽看着与大雍的孩子没什么差别,可仔细看他的眉眼间还是能看出些许不同。他穿着衣裳腰间挂着的腰饰,有些像犬类的牙齿,串联的方式看起来并不是大雍的物品。柳桑宁一眼认出来,那是呼罗珊人最喜欢给小孩子挂的一种饰品,寓意平安健康。 这是一个呼罗珊国的小孩儿。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周围的大雍百姓听不懂小孩子的呼喊什么,只以为是哪个地方的方言。而肉包摊摊主也训小偷训得上瘾,他做的是小本买卖,最恨的就是这种小偷。偷一个包子,他损失的可是两文钱,更何况这小孩儿偷了他两个! 但他觉得最可气的是,这小二郎年纪这么小就学会了偷,实在是不学好,家里管教太差!他便有心要替这家人好好教训一下孩子。 柳桑宁觉得其中或许有误会,这些百姓瞧着并不知道他是呼罗珊人,还以为是大雍人,所以才会教训看热闹得这么起劲。再这么下去,若是小孩儿父母找来,难保事情不会变得更复杂。 想到这,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吏员服。如今她既身在鸿胪寺,那遇上此等事便没有不管的道理。 伙计的话还没说完呢,就见柳桑宁忽然大步就往肉包摊走去。 大雍翻译官 第13节 只是柳桑宁还没走到目的地,就见一美妇人忽然冲破人群,尖叫着冲向了肉包摊摊主,抬手往他身上打,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疼得肉包摊摊主松了手,美妇人立即将孩子护在怀里。 小男孩儿嘴里叫着「阿娘」,紧紧抱着美妇人的腰。 美妇人一手叉腰,颇为泼辣地指着肉包摊摊主的脸说道:“你个天杀的臭男人,居然敢欺负我儿子?!你们大雍人竟是如此蛮横无理,欺负弱小,当真是不要脸!我呸!” 她说也是呼罗珊语,语调里似乎还带着些婆娑的口音。她眉目深邃,一双茶色的眼眸让她更添风情,着实是个美貌之人。大约是没有被如此美妇这般凶地骂过,肉包摊摊主一下就蒙了。 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且旁边看热闹的人也都反应过来。虽然他们听不懂这妇人说的是什么话,可最后那个「呸」他们可是看懂了。 自然不是什么好话。 肉包摊摊主这下对着美人也按捺不住脾气,指着小男孩儿道:“这可是你家儿郎?你家儿郎在我这儿偷东西,你还敢对我如此大呼小喝?看来真是一家人都不懂礼数,不知廉耻!” 肉包摊摊主长得也有些肥头大耳,生气的时候瞧着略显凶相。美妇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通过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又见他指着自己儿子,就知道他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美妇人简直火冒三丈,气得脸也跟着红了。她见左右无援,搂着儿子放狠话:“我要去鸿胪寺告你!我倒要看看,大雍邀万国来雍,我呼罗珊王室、世家皆响应,如今我们来了,你们竟如此待客!” 柳桑宁赶到时,美妇人话音刚落。她搂着儿子便要离开,真的要去鸿胪寺状告。可肉包摊摊主和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却拦着不让他们走。 “你家小郎偷了包子不给钱,还将我的包子都掉在了地上,你不给钱休想走!” 肉包摊摊主一指落在地上已经脏兮兮的两个包子,美妇人顺着看去,眼中闪过疑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肉包摊摊主却以为美妇人不想认账,眼见着又要吵起来。 柳桑宁适时开口:“ 诸位且先冷静。” 她用大雍话说了一遍,又用呼罗珊话说了一遍。 她声音沉静而有力度,听起来又莫名有些威严。肉包摊摊主扭头见到柳桑宁,见她身着鸿胪寺吏员服,倒是闭上了嘴。 美妇人见柳桑宁身姿挺拔,颇有气度,又认出她身上所穿的衣裳,便也安静下来。她看着柳桑宁,像盯着敌人似的,好像怕她会包庇肉包摊摊主。 柳桑宁却是先对着小男孩儿笑了下,弯腰与他平视,用呼罗珊语轻声细语问道:“吓坏了吧?别怕,有什么事同阿姊说好不好?” 柳桑宁有一双极具亲和力的又大又圆的眼睛,其他五官秀丽小巧,衬得她整个人格外的灵动漂亮,也特别容易叫人想要亲近。 小男孩儿被她这么看着,竟红了脸往母亲身后躲。但又探出半个脑袋舍不得将目光从柳桑宁身上挪开,似乎是害羞了。 柳桑宁很有耐心,问:“好不好呀?” 美妇人没说话,只看着柳桑宁,又看了看自己儿子,就见儿子轻轻点了下头。 柳桑宁便笑得更灿烂,对小男孩儿说了声「乖」后,直起身看向了美妇人与肉包摊摊主。她脑子里想起上次王砚辞在马车里同她说过的话,再遇到雍番纠纷,她首要做的是平息纷争。若是真有什么案子在里头,那也该交给专审之人。 如此想着,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要头脑清楚,然后开了口:“我乃鸿胪寺像胥,恰巧在这附近办事,有什么事你们可以先同我说。我见你们二人语言不通,我便再次先替你们当一回翻译。若是有什么误会,也便于二位解开。” 这话照样是用两种语言各说了一遍。 两边见她说语言流畅,都松了口气。肉包摊摊主便抢先一步,先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这位像胥大人,我可是老老实实本分做点小生意,日日都在这儿卖肉包子,今日也不例外。方才有客官在我摊位上吃包子,我给他拿包子,就这么一转身的工夫,再回头就见这小郎竟从我还未盖上的笼中拿了两个包子,转身就要跑。这不是小偷是什么?既是小偷,我自是要抓住送官的!” 其实他原本并不打算送官,只打算找到他家中大人要钱。若是找不到就教训他一顿,好震慑有此想法的乞丐。只是这会儿有官府的人在场,他自是要说得更冠冕堂皇一些。 柳桑宁听完后,便将肉包摊摊主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给了美妇人听。美妇人听得一双美目瞪得溜圆,随即骂道:“血口喷人!我儿乃呼罗珊世家公子,何必偷你这不值几个钱的肉包子?!我儿身上佩戴的随身之物,随随便便拿一个出来都够买你这十个包子铺了!” 美妇人气得不行,随后对柳桑宁解释,她是随夫君带着儿子来大雍游玩的,原本是不打算来长安的,可大雍皇帝邀请万国来朝参加太后的千岁宴,他们便想着也来凑个热闹。于是干脆一合计,就带着儿子来长安住上半年,等太后千岁宴过了再走,还能叫儿子瞧瞧这天下第一城之称的长安是何等繁华容貌。 今日她是自个人带着儿子出来玩,随行的翻译被她遣去排队买另一条街上赫赫有名的果子,她跟儿子就在这条街上逛一逛,而后准备去这条街上最大的酒楼用膳。方才她在金器店里瞧首饰,等她看完首饰一扭头孩子不见了,只听到外头闹哄哄的。出来一看,竟是儿子被人欺负了! 她强烈表示,她的儿子是金尊玉贵地养着,他们也压根不缺钱,根本不可能偷包子。 柳桑宁听完也将她的话说了一遍。还没等肉包摊摊主说话呢,旁边看热闹的人中就有人喊:“我方才亲眼所见,就是这小儿拿了包子转身就跑!” 不少人跟着附和。 柳桑宁便将围观百姓的话转达给了美妇人,美妇人脸色大变,眼瞧着颇有要以一当十的气势,柳桑宁趁她发作前赶紧说道:“这位夫人,既有人瞧见令郎拿了包子,不若问问令郎,是否真有此事?令郎年岁尚浅,或许还未有是非对错之观。若真有此事,夫人此事便是最佳的教养孩子之时,今后令郎自会明白何为对错。” 末了,她还补充道:“在我大雍,世家大族一言一行皆为表率。若言行有失,只恐招来祸事。” 美妇人先是一愣,随即神色微动,她听懂了柳桑宁的言下之意。她的儿子是世家子弟,若行差踏错,将来或许会给自身和家族带来更大的祸事! 想到这儿,她点头同意柳桑宁询问孩子。 第16章 冤家路窄 柳桑宁再次弯腰看向小男孩儿:“小郎君,你能不能告诉阿姊,为何要拿这位阿叔摊位上的包子呢?” 小男孩儿看起来怯怯的,可见柳桑宁态度温和,还带着温柔的笑,他也没那么怕了。美妇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道:“阿满,你告诉阿姊。” 被唤为「阿满」的小男孩儿这才鼓起勇气,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中回答柳桑宁。 他奶声奶气说道:“包子好吃,想给阿娘吃。” 美妇人听了后一愣,柳桑宁也瞬间明白了阿满的想法。于是又说:“你是觉得肉包子好吃,所以是想拿去给你阿娘尝尝,并不是想偷偷自己拿走对吗?” 阿满点了点头。 柳桑宁又问:“那你可知,这包子是这位阿叔在卖的,你拿了包子是要付钱的?” 阿满紧紧抓着母亲的裙摆,又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 这下美妇人急了,生怕柳桑宁误会自己儿子,立马就要开口替儿子辩解。柳桑宁却瞥了她一眼,用眼神制止了她开口,自己抢先道:“你既然知道,为何没给钱就拿走包子呢?” “我没有钱。”阿满看起来很天真,像是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又说道,“阿娘有,阿娘给。” “你是想将包子拿给你阿娘,然后让阿娘来给阿叔付钱?”柳桑宁像是捕捉到了重点,立马问他。 阿满眼睛忽然间亮起来,好似终于遇到了懂他的人似的,连连点头。美妇人见状,这才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就知道自己的儿子绝不会当小偷的! 美妇人立马看向柳桑宁,眼里期待的看向她。柳桑宁也松了口气,只是个误会那就好办了。于是她立马用大雍话将自己问到的事说了一遍,肉包摊摊主听到事情原委是这样,脸色缓和了下来。 一旁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吆喝道:“这也只是这小郎的一面之词,我们可是看到他就是偷拿包子了,胡人……” 后面过分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柳桑宁呵斥打断:“这位郎君慎言!此小郎不过四五岁的稚童,本就在懵懂无知的年岁。你的意思是,以他这个年岁会知道此事的利害,懂得撒谎将过错推得一二干净?” 那人被柳桑宁瞪得有些心虚,他本来就只是起哄罢了。可他却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女娘训斥,于是嘀咕道:“谁知道他会不会?万一家里就是这么教的呢?” 柳桑宁冷笑一声,道:“就算无知,也得知道动脑子。若照你这般意思,此小郎懂得如此多,定是个早慧的,一定能明白此间利害关系。他家世不凡,其穿着打扮来看家中定不缺钱,又何必为了这两文钱一个的包子让自己颜面扫地,让家族蒙羞?” 柳桑宁说得那人哑口无言,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柳桑宁看向美妇人,美妇人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二十文钱,递到了肉包摊摊主手中,嘴里说道:“误会一场,切莫因此伤了咱们两国情谊。多的钱是给你的赔偿,耽误了你做生意了。” 肉包摊摊主虽然听不懂美妇人说的话。可从她的行为和脸上的表情也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她手里拿过四文钱,摆手说道:“咱可不是占人便宜之人,两个包子四文钱,多一个子儿我也不要。” 美妇人这回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眼中有了笑意。她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脑袋,叫儿子去跟摊主道歉,并让他保证以后不许未经他人同意就去拿他人的东西。 阿满懵懵懂懂的,却也照着母亲的意思做了。摊主便也有了笑意,对柳桑宁道了一声「谢」后,回到自己摊位前继续做生意。 美妇人也看向柳桑宁,冲她行礼后问道:“不知大人可否告知姓名?” 柳桑宁点头:“我叫柳桑宁。” 美妇人又详细问了她的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随后便带着儿子走了。阿满走的时候还乖乖跟柳桑宁行礼道别,柳桑宁忍了忍才没有去摸他小脑袋。 一场热闹结束,围观的百姓也就一哄而散,街上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 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宛园书局的伙计见柳桑宁要走,他立即凑了过去,有些讨好地对柳桑宁说道:“柳娘子,我竟不知您的呼罗珊语竟如此之好。您说的这般好,可懂呼罗珊文字?” 柳桑宁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瞥了他一眼:“你可是有事想要问我?” “是有事。”伙计高兴起来,搓了搓手,“想跟您做桩生意。” “生意?”柳桑宁停下脚步,“什么生意?” 伙计朝旁边看了一眼,说道:“咱们掌柜的最近认识了一个呼罗珊的商人,他能从呼罗珊带那边的书过来。可咱们虽能买到书,可要找到能将书翻译得好的人却很难。你是不知道,如今咱们大雍也就皇家书局里能请到翻译呼罗珊语的能人,呼罗珊的书也就皇家书局能印。” 皇家书局其实是当朝三皇子名下的产业。虽是冠了皇家的名义,可它其实也同其他民间书局并无二样。唯一的优势,便是其老板人脉广阔,能拿到许多民间书局没有的书印来卖。 其他书局的人若是也想售卖,只能去皇家书局买下售卖权,之后拿到书后找人誊抄,是不允许自己雕版印刷的。当然,若是民间书局首发的书,皇家书局若想卖,也是如此。 但以上的规定只针对大雍本国作者所写的书。若是他国的书,便都可以买原书回来自行翻译后进行印刷。像婆娑国、新济国的书,同一本书可能会有两三个不同版本,是由不同的书局发售,只因懂这两个国家文字的大雍人是最多的。 可呼罗珊语就不同了,虽然会呼罗珊语的人也有一些,但懂文字的却少,只因呼罗珊的文字实在是难记。可偏偏,呼罗珊有两位大文人,他们写的书奇诡无比,却十分受欢迎,每次皇家书局印他们的书,卖得都特别好。其他书局自然是羡慕不已。 伙计继续道:“咱们掌柜的一直都想印呼罗珊国的书来卖,却头痛于寻不到能翻译的人。柳娘子若是愿意,这价钱自然是好商量的。” 若是以前,柳桑宁不一定会答应接这种活计。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来她离开了柳家,从现在起得自力更生;二来她手头银钱不够,总不能一直这么紧巴巴的过日子。三则她还需应付三个月后的考核,接这种活计还能顺带巩固她的呼罗珊语。 这么一想,她便点头道:“可以。要怎么合作?” 伙计一听有戏,立马要将人请进去。柳桑宁却摇头:“这会儿不行,我还得回鸿胪寺当值。不然这样,等我下值了再来寻你,届时详聊如何?” 伙计岂有不应的?他只怕她不肯来。 两人说定,心情都很不错。伙计更是热情地要送柳桑宁一段路,只是刚走没几步,柳桑宁迎面便遇上了一位「熟人」—— 正是那日在窦家楼闹事的络腮胡,也就是婆娑国的皇子哈里耶。 哈里耶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她,一双阴鸷的眼睛紧盯着柳桑宁。柳桑宁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而是直直迎了上去。 此刻,一旁茶楼的二楼雅间里,王砚辞坐在窗边所有的事都尽收眼底。从柳桑宁出面解决纠纷开始,他便一直看着。 见着她处理得当,心中也是一动,觉得这小女娘倒是个悟性高的。 原本见柳桑宁要走,他也准备收回目光,岂料哈里耶竟也出现在这里。 王砚辞登时皱了眉头。一旁长伍有些担心说道:“这婆娑国皇子怎么也会在此?他不是被关押起来了吗?” “早已过了五日。”王砚辞沉声。 长伍不由替柳桑宁感到倒霉,他问:“少爷,他俩不会又闹起来吧?咱们要不要出面?” 王砚辞沉吟片刻:“且先看看。” 第17章 无耻的络腮胡 柳桑宁当作没有看到哈里耶,继续往前走,不料哈里耶却挡在了她面前。 “这位小娘子,咱们又见面了。”哈里耶看着柳桑宁,语气透着一股威胁之意,“没想到,咱们如此有缘。” 谁要跟你有缘。柳桑宁在心中吐槽,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哈里耶脸色微变,眼神里的阴鸷更甚。 他压低着声音:“前些日子在窦家楼我与小娘子有一面之缘,莫非小娘子记性如此之差,这就忘记了?” 柳桑宁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原来是你啊。实在抱歉,你这大勇官话说得实在是……我一开始没太听懂呢。” 大雍翻译官 第14节 宛园书局的伙计站在一旁发懵,不知道眼下这是什么情况。方才这位郎君所说之言他都听懂了,柳桑宁怎么会听不懂呢? 伙计心思一转,便明白这二位只怕是有过节。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有些摇摆不定。 柳桑宁却扭头对他说道:“书局还需你张罗,不必相送了。” 伙计如释重负,同她拱手告别,转身就往书局里走。 哈里耶饶有兴致地看着柳桑宁,这会儿他忽然又好像对柳桑宁刚才的「无礼」释然了。他将柳桑宁上下打量了一圈,说道:“大雍的女娘倒不是人人像你这般烈性。” “烈性?”柳桑宁听得一笑,“这位郎君只怕是看错了,我向来是个温婉贤惠的,哪儿来的烈?” 听闻此话,坐在二楼窗边的王砚辞差点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好在他忍住了。 柳桑宁又道:“我下午还要当值,就不和郎君寒暄了。” 说完,柳桑宁冲他一拱手,迈步就要走。可她一动,哈里耶立即也动了,牢牢挡在她身前。 柳桑宁心中不快,面上却忍着,问道:“不知郎君还有何事?” 哈里耶笑得令人心中发毛,他说道:“你那日不留情面,牙尖嘴利,非要将我送去番坊的牢狱里。只可惜,我乃婆娑国皇子,你们大雍的官员也不敢拿我怎么样。不过是做做样子,到了番坊自然就将我放了。” 哈里耶的话听得柳桑宁心头一跳。莫非那位番坊的判官并没有按律处置他,反倒是因为他的身份放他一马?那岂不是无视了大雍律例?! 她心中对那位判官十分鄙夷,哈里耶看着她眼底闪过微微的愠怒,自己的心情却愉悦起来。他笑着说道:“你看,即便你找到证据能定我的罪又有何用?我照样可以逍遥法外,那判官面对我,根本就不敢多说一个字。如今我婆娑与大雍交好,我父皇与大雍皇帝时常书信往来,连你们大雍皇帝都高看我们婆娑一眼,更何况是底下的小小判官?” 这话哈里耶说得十分嚣张。 柳桑宁抿着唇没说话,哈里耶忽然说道:“若是你今日愿意下跪求饶,求得我的原谅,我便放你一马,不找你的麻烦。” 柳桑宁沉下脸:“若我不乐意呢?” “你若是不愿,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哈里耶说着,忽然伸出手捏住柳桑宁的下巴,“你说我堂堂婆娑国皇子,若是看上了一位民间女娘,想要纳回家,你们大雍皇帝会不允吗?” 柳桑宁瞳孔骤然一缩! 她条件反射般拍掉哈里耶的手,空气中发出一声脆响,哈里耶的手背立即红了起来。 此刻已经有百姓发现这两人的不对劲,开始频频侧目。 哈里耶便觉得丢了面子,顿时发怒,用婆娑语骂道:“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日便强抢了你,等你成了我的人,看你如何嚣张!” 大雍虽允许女子再嫁,却也注重女子名声。若柳桑宁真被他强占了,只怕柳家也只能捏着鼻子将苦水灌下去,硬着头皮让柳桑宁嫁了! 哈里耶说着就伸手去拽柳桑宁的手腕,柳桑宁也不是吃素的。在他伸手的瞬间,她立即朝侧面闪躲,同时伸手狠狠甩了哈里耶一巴掌! 她高声喊道:“你竟敢当街袭击大雍官吏,看来你是根本没将我大雍放在眼里!就算是闹到圣人面前,你也没道理!” 听到她忽然放大声音这么说,哈里耶有一瞬间地愣神。就是这一瞬间,柳桑宁又抢占了先机,大声道:“你如此放肆,莫非是觉得我们大雍人软弱好欺?!我告诉你,我们大雍人都是有血有肉有骨气之人,绝不会放任你如此欺凌!” 柳桑宁深知百姓们团结起来的力量,她这么一说。果然煽动了围观百姓的那颗爱国之心。在国家面前,他们都是要一致对外的。 “来我们的地盘,欺负我们大雍的人,你算哪根葱?!” “就是!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蛮子,居然如此无礼!藐视我大雍律例!” “这种人就应该抓起来送官!” …… 百姓们的唾沫就像是一杆杆银枪刺进哈里耶的身体里,叫哈里耶瞬间竟有些无措起来。与此同时,还有百姓围上来,像是防止他逃走一般。 柳桑宁见状,便想着赶紧离开此是非之地。 可她刚一动就被哈里耶发现,他推开面前的百姓,伸手就要去抓柳桑宁的胳膊。就在此时,忽然从天而降一把折扇,重重地敲在了哈里耶的手腕上,疼得他嚎叫一声。 手臂像是被人狠狠砍了一刀,整条手臂都在发麻。 他抬头怒目而视:“谁!谁敢袭击老子?!” 众人也跟着抬头,便瞧见了坐在二楼便往楼下瞧的王砚辞。柳桑宁看得一怔,忽然有些忐忑起来。她与哈里耶在街上闹起来,也不知被王砚辞看去了多少。王砚辞该不会因为此事,对她有什么不满吧? 柳桑宁还记得上次在马车里王砚辞说的话,不免担心他觉得自己太能闯祸,以后会连累鸿胪寺。 正在她惴惴不安时,就见王砚辞温润一笑,姿态有些慵懒,说道:“不好意思,手滑了,折扇不慎掉落,哈里耶王子没事吧?” 哈里耶怒气冲冲:“你是不是故意的?!” 王砚辞一脸无辜:“真是不小心滑落的,王子怎可张嘴就污蔑在下呢?也是,王子不是我大雍人,或许对我大雍律例并不清楚。故意污蔑四品以上朝廷命官者,轻则流放,重则斩首。不巧,在下乃从三品,正好在四品之上。” 说完,他又道:“王子若是不信,可去问问番坊判官。若是还不信,亦可去京兆府问问府尹。” 他几乎是将哈里耶的话都堵完了,柳桑宁听得有些想笑,可她知道这会儿可不是她笑的好时候,于是憋得很不容易。 哈里耶对王砚辞自然是印象深刻,上次也是因为他的出现,导致情况急转直下。他后来知道了王砚辞是谁,自然也清楚最好不要招惹他。大雍皇帝跟前的红人,傻子才会故意与他作对。 王砚辞瞧着还像是真心相劝的模样,说道:“哈里耶王子,听闻你来大雍是为婆娑国采买而来。既有要事在身,就莫要将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否则要是再进了大牢,你又有几个五日可关呢?” 王砚辞始终说的是婆娑语,旁边的百姓们都是听得一头雾水,没人听懂,除了柳桑宁。 见哈里耶变了脸色,柳桑宁这会儿明白过来。先前哈里耶气焰嚣张说判官根本不敢拿他怎么样,她还以为是判官怕得罪婆娑皇子,所以将他放了。可依着王砚辞这会儿的话,判官根本就没有放他走,而是按着律例将他拘了五日。 想到这,柳桑宁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哈里耶只觉得颜面尽失,而让他到此地步的人……他扭头恶狠狠地盯着柳桑宁,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时王砚辞说道:“柳像胥,劳烦你替我捡一捡折扇。” 柳桑宁听懂他的言下之意,连忙弯腰将折扇捡起,又故作礼貌地冲哈里耶行礼。随即小跑着进了茶楼,往二楼雅间走去。 等到柳桑宁抵达二楼雅间时,哈里耶已经离开了原地。他人高马大,步子迈得很宽,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街道上。 柳桑宁将折扇递还给王砚辞,余光确实往外瞧,见哈里耶的确是不在了,心里头才松了口气。 她冲着王砚辞拱手行礼:“多谢王大人仗义相助。” “不必言谢,我也不是为着你。”王砚辞将折扇拿在手中把玩,“就如你所说,你乃大雍官吏,哈里耶如此蔑视,是对我大雍颜面的挑衅。作为大雍的官员,自然是要维护我大雍颜面的。” 柳桑宁一时间不知道王砚辞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只是不想与她关系拉近才故意这么说。她心里头觉得,或许两者皆有,只是后者的占比更大。 她低头撇了撇嘴,觉着自个儿或许前途真有些渺茫。她瞧不上这位顶头上峰,偏偏这位没准也是瞧不上她的。 唉,发愁。 但她还是说道:“不论王大人出发点为何,今日解了下官之困是真。这份情谊下官记下了,若日后大人有用得上下官之事,下官定也义不容辞。” 她可不喜欢欠他的人情。 王砚辞却只勾了勾嘴角,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垂眸瞧了眼她手中拿着的书,见都是与番邦相关的书籍,嘴角笑意加深。 还挺努力。 柳桑宁注意到王砚辞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书往身后藏,明明她只是利用午休时间出来买书,却有一种当值途中摸鱼被抓包的错觉。 “那个……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雅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柳桑宁再度开口。 王砚辞却在她转身时忽然说道:“你很会与百姓打成一片。” 柳桑宁脚步一顿,一时间不明白王砚辞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听王砚辞又道:“近日,涌入长安的番邦人越发多起来。像胥科出外务的人和时间变多,鸿胪寺负责番事之人不足,明日起,你便去番事轮值吧。” 柳桑宁惊得转身,眼中略带欣喜:“让我去番事轮值?真的?!” 第18章 番事房轮值 「番事」乃是鸿胪寺的接待处,专门负责接待前来鸿胪寺寻求帮助或者求告的番邦人。渐渐的,「番事」也成为了负责接待之人的代称,此职务原本为像胥轮流担任,每个人都会有当「番事」的日子。 但最近因着太后千秋宴,像胥科的老像胥们本就忙碌,再加上涌来长安的番邦人剧增,是以他们每日出外务的时间也增多了,番事一职渐渐人手不足。 做番事,忙或是闲都是根据当日前往鸿胪寺的番邦人是多还是少来决定。大多数的老像胥,都不大乐意去做此事,只因处理的事务大多数都极其琐碎。 柳桑宁对于番事一职却有自己的想法。她认为此职务能接触许多不同的番邦人,不光可以巩固和锻炼她的番邦语,还能让她接触到许多在工房里接触不到的事务,增添她的经验,没准就能在三个月后的考核更甚一筹。 毕竟,谁也不知道三个月后的考核具体是要怎么考。 “自然是真的。”王砚辞见她眼如明珠,不由被她的情绪渲染,眼里也带上了些许笑意,他提醒道,“只是这份活计,却不是件易事。” 柳桑宁却道:“纵使万难,我也会努力去做的。” 王砚辞一愣,下意识问:“为何?” “我阿娘说过,世上本就无容易之事。”柳桑宁想起自己儿时崔氏对她的教导,“人想要好好活着,本就不易,是需要拼尽全力的。” “人活着要拼尽全力……”王砚辞低喃了一句,他只觉得心中莫名有些触动。待他掀起眼皮看去,他眼中多了几分认真,“那便叫我瞧瞧,你能努力成何模样。” 柳桑宁欢欢喜喜的应下后回了鸿胪寺。 等到下午,林像胥便来收他们所译官信。柳桑宁将自己翻译好的官信整理好,递到了林像胥手中。她不是第一个上交的,她刻意等袁硕几人上交好才走到前头去。等她转身往回走时,却见刘赟还在奋笔疾书,瞧着是在赶最后一封官信的翻译。 柳桑宁悄悄打量了林像胥一眼,发现林像胥已经微微蹙眉。 但在林像胥耐心用尽准备开口催促时,刘赟也停下了笔。他匆忙将官信交到了林像胥的手中,抬手擦了擦额角滴下来的汗珠。 林像胥收齐的官信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对柳桑宁说道:“柳娘子,近几日像胥科外务诸多,明日便辛苦柳娘子替咱们去番事处当值两日。” 此话一出,实习像胥们便都齐刷刷看向了柳桑宁。就连袁硕等人也都露出了惊讶之色,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有些不太明白怎么这种活计就落到了柳桑宁身上。 袁硕心中暗道,莫非是王大人安排的?他忽然有些看不懂王砚辞的用意。 柳桑宁听见林像胥的话,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连忙高兴应下:“不辛苦不辛苦,我一定好好干。” 林像胥笑了笑,抱着官信离开。他一走,屋子里的人便神色各异起来。 以李庆泽为首的三人几乎将心中的不满写在了脸上,只是他们性格各不相同,李庆泽不满则是白眼都快翻到天上,甚至不惜出言讽刺:“有些人可真是有手段,报名录取能破格,这职务也能破格。” 他们每一个进了鸿胪寺的实习像胥,谁不想多出头?谁不想多干点活儿好叫上峰瞧见,留个好印象?更何况,番事一职本就是当了像胥后要学会胜任的,柳桑宁现在就能和老像胥一样前去担任番事,这对于他们来说便是一个危机讯号,柳桑宁极有可能因为多干了这点活儿,就能在三个月后的考核中得到更高的评判。 刘赟和另外一位名为赵卓的实习像胥,则只是沉着脸,抿着唇,瞧着很是不高兴。但李庆泽开了口,他们便没有吭声。 柳桑宁不打算和他们吵架,毕竟这会儿自己刚得了新的任务,正是在风口浪尖上,再去刺激同僚,她怕李庆泽这样容易冲动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于是只道:“隔壁像胥们事忙,这才叫我帮两天忙罢了。没准日后便是李君同诸位轮着去,李君何必着急呢?” 见李庆泽还要啰嗦,柳桑宁抢先说道:“若是因着这事儿起了口角,王大人觉得于鸿胪寺不利,没准就干脆打消了咱们实习像胥去轮值的想法,亏的可是咱们自个儿。” 听得柳桑宁这么说,李庆泽一时半会儿忍着没发作。袁硕也不想实习像胥这边陷入纷争,于是忙出来打圆场:“柳娘子说得对,没准过两日又会换一人去。” 他已经拿定主意,得想办法私下见一见王砚辞,摸清他到底如何想的。若是有新的计划,他也好心中有数。 李庆泽冷哼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可又看在袁硕的面子上没有闹起来。更准确来说,他的心里也有一杆秤,知道若这会儿闹起来,隔壁的老像胥们必然是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没准就会传到王砚辞耳朵里去。若是在王砚辞心中有了欠佳的印象,那必然也是会影响他的考核的。 李庆泽虽然是个暴脾气,但他好歹也读了十几年书,没那么蠢。他知晓柳桑宁是个嘴皮子厉害的女娘,之前就不肯于口角上吃亏,现在自然也是不肯的。闹大了,还不知会是何等光景。 柳桑宁却懒得搭理李庆泽,她眼下心情十分愉悦,并不想因此坏了心绪。更何况,林像胥方才除了来收官信,还带来了新的任务。如今来往长安的番邦人增多,番坊眼瞧着居住之人越发多起来,听说朝廷预计高峰时期的人数或许一个番坊都住不下,正讨论要再开一个番坊呢。 大雍翻译官 第15节 人一多就容易乱,更何况还有不少初次入雍的胡人。于是有大臣提议,由鸿胪寺将治安律法翻译成不同的文字,然后发往番坊,放置在各家客栈中,让那些胡人都翻看了解。这活儿自然是落到了像胥科,但老像胥们最近忙得不可开交,这种在他们看来十分简单的活计便决定交给实习像胥们。 十几种番邦文字,几乎就能涵盖所有来长安之胡人,实习像胥的九人需合力将这十几种文字翻译出来。方才林像胥将这任务分发下来,众人便感觉到了压力。 十几种文字,他们可不是每一种都精通。有几个国家的文字,他们如今也只是略懂,需要借助典籍一点点查才能翻译出来。可朝廷要得急,只给了半月的时间,他们不仅要先翻译成文字,在翻译之后还需誊抄数十份,可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与其纠结这番事一职,不如还是先定下岑夫子的课与这次律例的译文。”柳桑宁提醒道。 听她提到这个,刘赟开口道:“岑夫子的课我们早就定下了。” 柳桑宁微微挑眉,这是趁她不在他们自行决定了?瞧着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将她放在眼里,好似这课程无需她参加一般。 一旁顾安见气氛有些不妙,赶紧开口:“咱们商量过了,选了呼罗珊、天竹、百越、南倭、苏基五国。新济与婆娑大家要么本身就精通,要么多少都会点儿,于是便没有选了。” 柳桑宁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有几个人是想要偷懒的,新济与婆娑必定会在其中,如此一来就只需学习三门不太熟悉的语言。可眼下却出乎她的意料,让她对自己的这几位同僚也有了新的看法,明白他们都野心不小,牟足劲了要留下。 她很快就想到,大家都这么统一的上课,那所有人几乎就都没什么太多额外的时间自己去想别的办法。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是要将大家都拉到同一个起点上。柳桑宁更明白,或许有人已经拿定主意,会私下请先生教授新济语与婆娑语,好让自己赢面更大些。毕竟这两门语言的先生是最好请的。 柳桑宁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见她如此平静,其余人都有些意外,他们还以为以柳桑宁的性子,此番定要闹一闹的。 “至于律例的译文……”顾安挠了挠脑袋,也有些举棋不定。 别的语言都好说,就那呼罗珊语,他们当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是精通的,只有一两个人表示勉强还能认几个字。换句话说,若是要翻译呼罗珊文字,他们要费更大的功夫,可能需要逐字逐句的翻阅典籍。 若只是翻译还不算太难,偏偏还需誊抄。时间这么紧,他们谁也没信心能做好。 这时李庆泽忽然开口:“译文我们就按自己擅长的来分划……” 他三言两语将谁翻译哪国文字安排得明明白白,被分配到的人也都欣然接受,唯独没有安排柳桑宁。说到最后,还剩下呼罗珊语,李庆泽不怀好意看向她:“我们八个人负责十五种语言,你就只用负责呼罗珊语,可别说我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你一个女娘。” 听起来的确是他们承担了更多,可柳桑宁却是面无表情。她很清楚李庆泽是知道自己填报的是新济语的,他们这些人甚至连她考试时考的是婆娑语都不一定清楚,更别说她提都没提过的呼罗珊语。 这明摆着就是在给她难堪,想让她完不成这次的任务。 见柳桑宁不吭声,李庆泽给刘赟使了个眼色,刘赟立即说道:“咱们平均一人都要负责两种语言,唯独你只需负责一种,已经很照顾你了。” “照顾?”柳桑宁都听笑了,她也不发火,只看着刘赟皮笑肉不笑,“这种照顾给你要不要?我跟你换。” 刘赟翻译的是新济语与天竹语,都是他熟稔或精通的文字。听到柳桑宁的话,他自然是不肯的,竟还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 柳桑宁扫了其他几位同僚一眼,大家纷纷避开了她的目光。可见这呼罗珊语还真是人人避之不及。 柳桑宁哼笑几声,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径直走向了书架,从书架上挑了本呼罗珊的字词典籍,坐回了自己的工位上。 李庆泽刘赟等人不由有些幸灾乐祸起来,招呼着其他实习像胥落座干活。 律例的内容是已经摘出来了的,每个实习像胥都领到了一份。屋子里瞬间就安静下来,只有微微的翻书声。 袁硕偶尔会抬眼看向柳桑宁的方向,只见柳桑宁似乎在一页页看典籍,几乎很少动笔。他不由有些替柳桑宁担忧起来,该不会是一个字都不会吧? 顾安注意到袁硕的异样,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最后也定格在了柳桑宁身上。他轻轻踢了下袁硕的桌脚,示意他专心一些。 袁硕回过神来,低下头沉浸在翻译中。 柳桑宁却将典籍看得津津有味,她对呼罗珊语很是熟悉。毕竟摩罗大师很喜欢呼罗珊国的书籍,那些长安卖得畅销的异闻异录话本子,摩罗大师比书局的人都早拿到原版书籍,然后看也不看直接交由柳桑宁来翻译。这些年下来,她对呼罗珊语早就熟记于心了。 只是像胥科里的这本典籍,是根据崇文馆编撰所写的大雍字词典籍翻译成呼罗珊文字,上面除了字词,还会用几句话说一个小故事,便于学习之人更加深入的了解。这样的典籍柳桑宁还是头一回看,觉得很有意思。 她心道,自己就当是温故而知新。 于是下值时,实习像胥们并没有看到一个萎靡不振的柳桑宁。反倒是见她精神奕奕,眼睛亮得惊人,甚至下值时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瞧着心情十分愉悦。 李庆泽嘴里不由说道:“奇了怪了,她莫不是被呼罗珊语逼疯了吧?” 否则怎还能笑得出来? 其他人也很是不解,可大家与柳桑宁关系疏远,自是不会有人上前去问的。 等到次日,柳桑宁依旧是满满的干劲,去番事轮值时,还顺手将呼罗珊语的典籍带走了。 李庆泽啧了一声:“去轮值番事还带着典籍,做给谁看呢?” “我瞧她是被呼罗珊语难住了,想要抓紧一切时间临时抱佛脚吧。”刘赟也小声笑了一句。 李庆泽听了也不由高兴起来,觉得这回定要叫柳桑宁吃这个苦头。 柳桑宁来到番事轮值之地,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就在鸿胪寺进门的右边。这个房间三面墙有窗户,其中一面窗户是与鸿胪寺大门在同一面。若是有番邦人想要求助或是求告,只需敲窗户便可。 当值之人询问过缘由后,若需详细的了解,便可递给前来者一张字条,那人便可凭借字条进入鸿胪寺,来到番事房。 最近番事房几乎无人问津,毕竟不少像胥都在出外务,许多事情他们早就在外头给解决了,会找上门的番邦人少之又少。 柳桑宁坐下后便拿出了典籍,准备继续看。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窗户被敲响了。 第19章 补办通关文牒 柳桑宁走过去打开窗户,窗外站着一名高鼻梁深蓝眼睛的女娘。那女娘瞧着二十五六岁,看到柳桑宁的时候也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番事会是一位女娘。 “请问有什么事吗?”柳桑宁看着女娘问道。 女娘朝屋子里瞧了一眼,见确实只有柳桑宁一人,她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用蹩脚的大雍话说道:“大人,我的通关文牒不见了……我想来补办一个……” 她声音不大,瞧着有些胆怯,说这些话似乎用了她所有的勇气。 柳桑宁听到女娘这么说,她打量了一下,问道:“你带路引了吗?” “带了带了。”女娘两只手交缠在一起,连连点头。 柳桑宁想了下,转身从墙上的架子上取下一张字条递到了女娘手中。然后对她说道:“你先进来吧。” 女娘拿到字条,似乎心情都激动起来,手指紧紧抓着字条,转身往鸿胪寺大门走去。不一会儿,她便到了番事房的门口。 她站在门旁,揪着手指不敢轻易往里走。 柳桑宁抬眼瞧见,立即招手道:“进来吧。” 女娘从外面走进来,柳桑宁又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见她十分紧张的模样,想了想倒了杯茶递给她:“如今天儿还有些凉,喝口热茶吧。” 女娘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肠道流向胃,只觉得整个人都暖起来。或许是因为柳桑宁态度温和,女娘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柳桑宁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翻了翻里面的内容。这本册子里说的便是番邦人通关文牒若有丢失该如何处置,里面也有一些需要询问丢失者的问题。 柳桑宁便干脆也在女娘对面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娘看了眼柳桑宁,斟酌了一下开口:“我叫阿奴莉莉。” “你是哪里人?”柳桑宁又问。 阿奴莉莉说道:“我是呼罗珊人。” 柳桑宁听了后便立即用呼罗珊语继续提问,问了下阿奴莉莉的年纪以及何时来雍等,阿奴莉莉也都一一回答。她虽瞧着胆子小,但回答起来的时候还算顺畅,并没有需要仔细思考作假的模样。 柳桑宁想了下,又问:“你的通关文牒是在何处丢失的?” 阿奴莉莉怔愣了下,下意识回答:“我不知道。” 刚回答完,似乎又觉得这样回答不好,她赶紧又说道:“我是在客栈发现不见的,可是在哪里丢失的我确实不知。” 听到阿奴莉莉这么说,柳桑宁倒是放下不少心来。若是她能马上回答出来,柳桑宁反倒要怀疑她所说的话的真实性。 “麻烦路引给我看看。”柳桑宁说道。 阿奴莉莉听到柳桑宁的话,赶紧从怀里掏出路引递给柳桑宁。 大雍的路引是一张文书,正面用呼罗珊语,背面用大雍语写明了她来大雍的目的以及需要留在大雍的时间。除此之外,上面还注明了她身上并无官司以及缴税的情况等。柳桑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路引没有造假。 “你这两日便得离开长安了。”柳桑宁注意到她可以留在大雍的时间,她算了下回呼罗珊的时间,发现这两日就必须离开长安了。否则就无法在规定时间内离开大雍境内。 阿奴莉莉点头:“是的,所以丢了通关文牒才会赶紧来办的。” 番邦人进出大雍都必须同时有路引和通关文牒,缺一不可。所以这东西对来大雍的番邦人来说十分重要。 阿奴莉莉小声问:“大人,可以帮我补办吗?” 柳桑宁确认了路引没问题,又见阿奴莉莉的回答也都没有漏洞,按照鸿胪寺的规定,是的确可以补办的。 于是柳桑宁点头道:“好,稍等。” 补办通关文牒的手续稍显繁琐,并不是柳桑宁独自一人就能办理的。需要先让阿奴莉莉在纸上写下申请补办的理由,还需要签字画押。若是阿奴莉莉不会写字,便由柳桑宁替她写下,然后再由她签字画押。 写完这些,阿奴莉莉需要留下她的路引,再由柳桑宁将申请交到王砚辞处,由王砚辞盖上鸿胪寺的公章。随后便要送去番坊判官处,由番坊司盖以通关公章,并补办通关文牒。 而这些事,都需要由当天轮值的像胥来办,大多数像胥都是不喜办理这些事的。因为太过于琐碎和麻烦,还需要出外务。 可柳桑宁却并不觉得这些事麻烦,反而有一种初次担当此任的兴奋感。阿奴莉莉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和写自己的名字,于是便由柳桑宁来替她写申请。等到申请的最后一字写完,柳桑宁拿起纸吹了吹,便准备拿给阿奴莉莉签字画押。 “柳像胥。”王砚辞的声音却突然出现,柳桑宁抬眼看去,便与站在她前面窗户处的王砚辞四目相对。 他今日穿了绛紫色圆领官袍,头戴三梁进贤冠,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不同于平日的威严,瞧着很有气势。柳桑宁记起来,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王砚辞这身打扮便是刚结束大朝会回来。 柳桑宁连忙起身同他行礼,还未等她说话,就听见王砚辞问:“这是在做什么?” 他嘴里问着,眼睛看向了屋子里坐着的阿奴莉莉。阿奴莉莉被他一双美目所视,犹如被雄鹰盯上的猎物,让她坐立不安起来。她不敢再继续坐着,连忙起身冲着王砚辞行了大礼。 王砚辞平日里倒不是如此在意行礼之人,今日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阿奴莉莉。这让柳桑宁也觉得有些不安起来,脑子里想着,她应当是没做错什么吧? 然后回答道:“这位娘子丢了通关文牒需要补办,我方才已经看过路引,也依着规矩细细问过,眼下刚替她写好了申请,正打算晚些送去大人那儿。” 王砚辞手一伸,柳桑宁赶紧将写好的申请递到了他手中。王砚辞扫了一眼,眉头微挑:“不慎丢失?” “对,她不小心弄丢了……”柳桑宁话还没说完,王砚辞忽然说道:“我在问她。” 阿奴莉莉忽然被点名,顿时越发紧张局促起来。她瞧着这貌如天人的官员,手心却不自觉地开始冒汗。她的大雍话虽然说得蹩脚,可她却是完全能听懂的,自然知道王砚辞在问什么。 于是她在王砚辞的目光下,将自己跟柳桑宁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柳桑宁一边听一边点头,随即道:“方才她也是如此说。” 言下之意便是说阿奴莉莉并没有前后不一。 王砚辞脸色柔和下来,可目光却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坚毅,他说道:“通关文牒丢失是大事。发现丢失,应先仔细寻找,确认无法寻到才可进行补办。如今鸿胪寺无法确认你是否已经仔细寻过,便不可下定论。” 柳桑宁一愣,这是什么时候定的规矩?她方才看的补办规矩里,可没有说需要鸿胪寺确认失主仔细寻过。只说若有失主上门补办通关文牒,需仔细询问,并确认路引等。 可王砚辞这么说了,她总不好当着番邦人的面驳王砚辞的话,于是没有吭声。 随后她又听王砚辞说道:“这位娘子不用心急,我等与你走一趟,去你所住客栈查看一番。若是确认通关文牒遗失无法寻回,便立即替你补办。” 阿奴莉莉下意识想要拒绝,可王砚辞虽语气温和,可态度却不容反对,她便只好将话语咽下去,点了点头。 王砚辞瞥了柳桑宁一眼,柳桑宁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惊诧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要去?” “既是你接手的此事,自然要一同前去。”王砚辞平静说道。 大雍翻译官 第16节 柳桑宁有些迟疑:“可我走了,这儿岂不是无人值守了?” 王砚辞瞥了眼身旁的长伍,道:“你留在此处,若是有人寻来,你便去像胥科叫人。” 柳桑宁这下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她虽外出,可今日的值守依旧是她。等她回来了,还要接着在此处值守。柳桑宁隐隐觉得,王砚辞非要她一同随阿奴莉莉去客栈,只怕是有旁的事需要她。 不论如何,她都得去。 第20章 王砚辞看穿她 阿奴莉莉是骑驴来的,这驴子还是她花钱找客栈借的。这会儿要回番坊的客栈,自然也要继续骑回去。 柳桑宁则是上了王砚辞的马车。 王砚辞的马车虽算不得奢华,但里面空间却很是宽敞。柳桑宁一坐下,便觉出这马车与自家的不同来。王砚辞面对车门坐在主位,柳桑宁则在侧面贴着车壁坐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还能塞下两个人。 柳桑宁不由打量起王砚辞的马车,发现他这车内几乎全素,半点装饰也没有,只在座凳上垫了软垫,旁的便什么也没有了。不似有些官员所乘马车,连车壁上也都是有壁画或是刻了暗纹的。 再瞧车帘,也是普通的棉麻布,上头半点绣纹也没有。若不是这马车如此宽敞,不是平常人家能买得起的,柳桑宁都要怀疑王砚辞家贫了。 可长安官眷们几乎都知道,鸿胪寺新上任的王砚辞大人,出身于北方世家豪族王家,且是族长嫡幼子。王家经历数百年,依旧在世家的塔尖屹立不倒。其家族不光财帛不缺,人丁兴盛,且有出息的子弟不少,几乎在各处都有王家子孙为官。 作为王家嫡支嫡子,且又是幼子,自然从小万物不缺,家里宠爱非常。听闻王族长和妻子十分疼爱自己这个小儿子,大儿子与族中其他子弟打闹,王族长向来能做到公平公正。可若是换成小儿子,那王族长必然护犊子。王家人自然谁也不敢去惹王砚辞,再加上王砚辞聪明又俊俏,本也十分讨人喜欢,柳桑宁可是听闻,王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几乎长辈们都一边倒地偏爱王砚辞。 所以王砚辞上京赶考,中了进士又做了官,王家绝无可能让他在京中过清贫日子,那银子还不得和流水似的送来?光是从他的府邸与百官斋只有一墙之隔就能瞧出来,这地段岂是寻常人买得起的? 正因如此,柳桑宁才对他的马车如此朴素感到惊奇。 见她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转着,一看就是对马车十分感兴趣,王砚辞开口道:“桑娘子可是觉得我这马车有何不妥?” 柳桑宁听到他的称呼一愣,垂眸掩饰住自己的不满。方才还当着人面儿叫她柳像胥呢,转头私下又唤回「桑娘子」这样的称呼,可见他心中与他那些同僚一般,都是没有打心底里认为她可以做像胥的。 可上峰问话,她岂有不答之理?于是柳桑宁理了理思绪,回答道:“并无不妥,只是见王大人的马车质朴非常,有些意外罢了。” 王砚辞听懂了她的意思,却只是笑了笑,道:“返璞归真,才能在这里头想明白许多事情。” 柳桑宁一时间有些不懂,坐个马车而已,还需要想明白什么?但转念一想,他每日都需乘坐马车上下值,还需乘坐马车前往皇城参加大朝会小朝会等,自然是有许多时间都是在马车上度过。若是需要思考一些事情,还真是能在这里头细细考量。 柳桑宁又摸了摸车壁,发现用的是上好的楠木。虽比不上金丝楠木,可用楠木也很是奢侈了!原来人家是低调的华丽啊…… 车壁也足够厚,将车门与窗都关上,隔音也会比普通马车强上许多。 柳桑宁便趁机问道:“王大人,咱们为何非要随那阿奴莉莉去一趟客栈?我方才细细盘问过,她都能回答上,依着规矩,是可以给她补办的。” “番事房里写下来的规矩,只是最基本的。若要判断能不能替人补办通关文牒,还需更慎重一些,也更需要办事者的经验。”王砚辞听到柳桑宁这么说,也认真回答,“通关文牒不似它物,它是胡人往来我大雍的重要凭证,丢失便是大事,岂能轻易补之?” 柳桑宁越发不解:“既如此,为何不在那册中写得更明晰一些?” “日后你待的时间长了便会懂,有些事情并不只是照本宣科,它自有它规矩之下的东西。”王砚辞说得模棱两可,却让柳桑宁像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于寻常的意味。 柳桑宁一时间没说话,过了会儿问:“我们去了她所住客栈,便能判断了吗?” “非也。”王砚辞手中合拢的折扇无意识地在掌心轻轻拍了一下,“去她的客栈,只是想进一步确认罢了。” 柳桑宁还是有些闹不明白,可她也知道,自己眼下这般问或许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等到了客栈,她再在一旁仔细瞧着,许能瞧出些别的来。 番坊离鸿胪寺不算太远,大约两刻钟的时间便到了。等马车停下,柳桑宁跟随王砚辞下了车,一抬头便瞧见了阿奴莉莉所住的客栈名字——喜来客栈。 倒是喜庆得很。 阿奴莉莉到了客栈门前,先是将借的驴还给掌柜,随后便站在门口有些窘促地等着王砚辞与柳桑宁。等二人也迈进客栈后,阿奴莉莉便带着两人往楼上走。 她出去一趟便带回来两个官吏,叫客栈里的人都纷纷侧目,一时间气氛都变得压抑起来,谁也不敢放声说话。掌柜和跑堂也凑到一起,伸长了脖子往他们的方向看,可谁也没敢跟上去。 柳桑宁同王砚辞上了二楼后,便跟着阿奴莉莉来到了她住的厢房。 这是一间下等厢房,被「藏」在二楼的角落,像是两个厢房相邻的夹角处挤出来的房间一般。连门都只有一扇窄门,打开后,几乎站在门口就能将里头一览无遗。 一张床,一个小木桌子,两张凳子,一个红棕色的衣箱,便什么也没有了,连窗户都没有一个。柳桑宁看到后便只有一个想法,这简直就是夹缝中生存。 再仔细朝阿奴莉莉瞧去,便发现她的衣裳处有几处补丁,就连鞋面也有补丁的痕迹。要么是她节俭,要么就是她手头上实在是不宽裕。 柳桑宁还注意到,阿奴莉莉进来后像是防贼似的将屋子里快速看了一圈,见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似乎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这是怕她这小小屋子还会进贼不成?可瞧着这一贫如洗的样子,又有哪个贼会惦记呢? 王砚辞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了进去。他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瞧着漫无目的,嘴里却问:“你是回到这儿以后,发现通关文牒不见了的?” “是。”阿奴莉莉回答。 王砚辞忽然转移话题:“你是一个人住?” “是。”阿奴莉莉怔愣了一下,随后点头。想了想,她又补充,“我是随呼罗珊的商队一起来的,我家中攒了些肉干,又做了些绣品,便想着随商队一起来大雍卖掉。正好商队里也缺一个给他们在路上做饭的厨娘,便带上了我。” “那你回去,也是随商队一起?”王砚辞又问。 阿奴莉莉不知道他为何要问商队的事,回答得更谨慎起来:“不是的,商队还要在长安多待几日。但我东西都卖掉了,便想着早些回去。” 柳桑宁没吭声,只是在一旁安静听着。可她也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地便紧盯着阿奴莉莉的脸,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的情绪。但目前来看,一切都很寻常。 王砚辞听了阿奴莉莉的话也没有说什么,只问他自己的:“你回去就没想过带些长安的物品拿去卖?” 阿奴莉莉听了便摇头,可随后她反应过来,有些警觉问:“大人为何知道我没有带东西?” 王砚辞轻笑一声:“我是瞧你这屋子里什么物件儿都没有,才会如此觉得的。说来,你虽能在大雍可待的时间不多了,但等上几日还是可以的,怎的如此着急回去?与商队一起走,倒是更安稳些。” 这话他问得轻声细语,听起来就像是他在关心阿奴莉莉一般。阿奴莉莉被他这样温柔地看着,不由有些脸红,心脏也跳得更快了。 柳桑宁在一旁额角抽了两下,她觉得王砚辞这张脸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了。任谁被他这样盯着,又这般软言软语,恐怕都得失神。好在她知晓王砚辞的真面目,不会被他所迷惑。 阿奴莉莉回答道:“我母亲身子不好,家里还有弟弟妹妹,我自是能早些回去便要早些回去的。” “你是家中长女?”柳桑宁听到后不由也问了句,见阿奴莉莉点头,她不由有些感慨,这阿奴莉莉只怕是一个人要肩负起家中重担。否则又怎会只身一人同商队从家乡来到长安呢? 柳桑宁不免对阿奴莉莉多了几分怜惜。 阿奴莉莉搓着手,问:“两位大人可是看完了?我是真不知在何处丢失的,这屋子里也找遍了……” 这话便是想催着他们给她早些补办了。 柳桑宁看向王砚辞,王砚辞瞥了她一眼,又瞧了那角落的衣箱一眼,一边转身要往外走,一边说道:“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衣箱了,还是幼时曾见过一次,只是那次后,家中便再也不允此种衣箱出现在我眼前。” “为何?”柳桑宁好奇地问。 王砚辞道:“那年我不足九岁,随父母前去一户人家做客。那户人家的孩子顽皮,嬉闹时有一子被人捉弄关进衣箱中,不足一刻钟便在里面憋死了。后来我才知晓,此种衣箱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昏迷,从而死亡。” 此话一出,阿奴莉莉脸色都变了。柳桑宁却是怪异地看了王砚辞一眼,心里想着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种衣箱都是有缝隙的,又怎会憋死人? 可王砚辞神色认真,叫柳桑宁一时半会儿不敢出言反驳。两人这会儿已经出了房间,走到楼梯时,王砚辞却忽然转身大步往回走,将柳桑宁和阿奴莉莉都吓了一跳。 阿奴莉莉急了,本能要去拦。柳桑宁这会儿也瞧出不对劲来,立即挡在了阿奴莉莉跟前,不让她去阻拦王砚辞。见阿奴莉莉眼里都是慌张,柳桑宁沉下声来问:“你在怕什么?” 在她询问之时,王砚辞已经一把推开了门,随即里头传出一声惊呼——是女人的声音。 柳桑宁便也不管阿奴莉莉,转身就往屋子里跑,等她一进去,就见一个皮肤白皙。但额角嘴角都有淤青,身材娇小的女子缩在了衣箱旁。 阿奴莉莉脸色大变,立即跑过去护住女子,眼中也全是惶惶无措。 王砚辞眸色一沉,用呼罗珊语质问道:“你为何撒谎?通关文牒究竟是否丢失,从实招来!” 阿奴莉莉还想狡辩:“我、我没有撒谎,我这妹妹害怕见生人,所以才会躲起来……我没说,是因为不想节外生枝,并不是想欺瞒二位大人,我……” 王砚辞却是冷笑一声:“你当本官是傻子不成?若本官猜得没错,你的通关文牒要么就藏在这屋子的某个角落,要么就藏在商队某处。若是本官叫人将这儿翻个底朝天,定能找到你的通关文牒。届时,你可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柳桑宁这会儿也明白过来阿奴莉莉是在撒谎了。她的不快涌上心头,实在没料到去番事房轮值遇上的第一件事,居然就被人给耍了。 她厉声道:“还不从实招来?!你若是现在不说,被衙门的人查出来,那可就是试图骗取通关文牒的大罪!你若是肯说,没准还能从轻发落。” 阿奴莉莉也是没见过这种阵仗的,一时间也吓得两股颤颤。一旁的娇小女子忽然扑通一声冲着王砚辞跪下,然后用力在地上磕头,哭着说道:“都是奴的错,都是奴的错!请不要怪罪阿奴莉莉姐姐,她只是想救我!” 阿奴莉莉也跟着跪下,胆怯说道:“大人,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才铤而走险的。实在是……实在是阿克娅妹妹太可怜了。” “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柳桑宁上前一步问道,“都说清楚。” 阿奴莉莉看了阿克娅一眼,阿克娅冲她点了点头,阿奴莉莉便心一横,开口道:“我是三日前认识阿克娅的,她是被人骗来长安的。那人骗她说带她来长安过好日子,阿克娅年纪小便信了。可没想到,那郎君来到长安后,就将阿克娅当牛马使唤,承诺娶她也不娶,只让她当他身边的通房婢子。隔三差五就要受他的凌辱折磨,还要干许多粗活累活。他稍有不顺,就拿阿克娅撒气。阿克娅想逃回呼罗珊,可她当初来长安是被藏在货物中带来的。既无路引又无通关文牒,根本走不了。” 柳桑宁皱着眉,问道:“大雍关卡如此严,她是怎么能一路混在货物里的?还能不叫人发现?” 大雍的百姓若是想前往非户籍地,都是需要路引的。若是想去其他国家,那除了路引还得有通关文牒。每一处进出城的关卡都十分严格,想要肆意混进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是带着货物,也会试探性地检查表面。阿克娅只是相对阿奴莉莉和柳桑宁来说显得较小。但也几乎不可能藏匿在货物中不叫人看出来。 听到柳桑宁这么问,阿克娅眼里露出无限的悲伤,而阿奴莉莉则有些愤愤不平:“那是因为阿克娅那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她身量本就较小,十来岁时因在家中吃得不好,就更显小了。来长安后,她虽日子过得艰难,但好歹没饿过肚子,这才长开了不少。” 听阿奴莉莉这么一说,柳桑宁便明白过来。阿克娅竟是孩童时期就被拐了过来。而那时候她身量瘦小到藏在货物中间也不会叫人发现。 阿奴莉莉继续说:“我知道阿克娅的事情后,便想要帮她离开这里,离开那个暴虐的男人。路引她可以作为我的婢子共用,可没有通关文牒却不行,所以我才只能铤而走险。” 王砚辞听得眉头紧锁:“做你的婢子可以与你使用同一张路引,可通关文牒即便补办也还是你的名字,又有何用?” 这事儿柳桑宁却明白过来,她立即凑到王砚辞耳边说道:“王大人有所不知,呼罗珊那边许多奴仆都是没有姓名的。若是遇上出行需使用名字时,便用的也是主人的名字。” 呼罗珊国的阶级化比大雍严重得多,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的奴仆是不配也不应该拥有名字,他们应该一辈子依靠自己而活,从而不敢离开、背叛自己。只是这些事呼罗珊人是不会特意往外宣扬,许多人也都不大清楚这一点。 但边境之地的守关将士却一定清楚。 柳桑宁知道这些,还是多亏了摩罗大师。他年轻时游历四方广交朋友,不仅自己见识广,还有许多的藏书。即便他定居于长安,也时常能收到从四面八方的好友寄来的书信与书籍。 王砚辞颇感意外,瞥了柳桑宁一眼,柳桑宁立即露出一副「你信我」的表情。 阿奴莉莉也连连点头:“这位像胥大人说得极对!” 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阿克娅脸上布满泪水,她心中害怕。不仅怕自己要回到那狼窝,还怕阿奴莉莉被自己连累。于是她也顾不上什么女儿家的脸面,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撸。但凡露出来的地方,都是伤痕累累。 柳桑宁看得心惊,步子都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王砚辞感觉到她的动作,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盯着阿克娅的手臂面露惊色,想了想,伸手在她后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她保持清醒。 柳桑宁打了个激灵,立即又回过神来。然后听到「咚咚」的磕头声,竟是阿克娅在冲着他们来磕头,嘴里求饶,希望他们能放过阿奴莉莉。 阿奴莉莉眼眶通红,伸手去抱她,嘴里念叨着:“苦命的阿克娅!” 柳桑宁看得心颤,鼻尖不由泛酸。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还有女子过得这般惨。她不免生了恻隐之心,她看向王砚辞,心中期盼他也能心软一次,放过这可怜的女子,不要追究她此次为了逃命犯下的过错。 可王砚辞却只是冷冰冰开口:“你们二人,一人诓骗鸿胪寺像胥,试图伪造缘由拿到通关文牒,一人乃偷来大雍的黑户,皆触犯了我大雍律法。按律,你们需要跟我走一趟,暂且关押至番坊大牢之中。” 第21章 马车上的复盘 听到王砚辞的话,阿克娅与阿奴莉莉都双脚发软跌坐在地,两人抱着彼此,几乎有要抱头痛哭的倾向。 大雍翻译官 第17节 阿克娅还不死心:“大人,阿姊是被我连累,是我求着逼着阿姊去做这件事,真的不关她的事!她只是一时的善心,并未想过要违反大雍律例。” “你求着逼着?”王砚辞挑眉看去,“那她在鸿胪寺中说的那些话,便也是你教的了?” 阿克娅以为事情有转圜余地,想也没想就点了头,阿奴莉莉想要阻止都来不及,顿时脸色更白了。 王砚辞便立即又问:“那你说,她是如何能随商队来长安?可用了旁的法子?” 阿奴莉莉想给阿克娅使眼色,可没想到阿克娅注意力都在王砚辞身上,根本就没看她。就听阿克娅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回答:“阿姊本就是商队统领之妻,是随商队正正经经来的长安,并未用旁的法子!” 她这话一出,阿奴莉莉面如死灰。 柳桑宁听得心脏一阵猛烈跳动,这会儿已经明白了王砚辞为何有此一问。他只怕是早就怀疑阿奴莉莉撒谎,故意套阿克娅的话。如今阿克娅说的话已经证实阿奴莉莉的确是在撒谎。她并不是什么还未出嫁的家中长女,更不是商队厨娘。而是商队最高管事者之妻,是商队里有头有脸的人。 王砚辞哼笑一声,看向阿奴莉莉:“诓骗官吏,罪加一等。” 阿克娅吓得立即看向阿奴莉莉,这会儿也明白过来,自己定是说错话了。可为时已晚,她们都后悔莫及了。 王砚辞看着她们:“你们是要等衙役来捉你们去大牢,还是现在跟我一起走出去,由我将你们送去衙门?” 阿奴莉莉和阿克娅对视一眼,还是阿奴莉莉先站了起来。阿克娅见状,连忙也起身扶住阿奴莉莉,两人互相搀扶着,表示愿意跟王砚辞走。她们心中清楚,若是被衙役从客栈里抓走,那日后恐怕长安的番坊里恐怕不会有客栈愿意接纳她们,还会连累到商队。 阿奴莉莉在短短时间内已经衡量清楚,跟着王砚辞与柳桑宁出去的时候,她还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只是一只手紧紧牵住阿克娅的手,仿佛在告诉她不要怕。 几人一起上了王砚辞的马车。马车上阿奴莉莉和阿克娅紧张得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她们怎么也没想到,王砚辞居然让她们俩上车。阿奴莉莉早就做好了准备,要一路跟在马车旁走去番坊的衙门。让她们上车,倒是让客栈里的人露出艳羡的目光,还以为她们是攀附上了权贵。 阿奴莉莉觉得自己看不懂这大雍的高官,心中忐忑难安,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王砚辞全程一言不发,只冷着一张脸将人送去了番坊衙门。番坊的判官听说王砚辞大驾光临,吓得赶紧出来迎接,脑袋上的乌纱帽差点都跑掉。 很快,阿奴莉莉和阿克娅就被衙役带了下去。判官信誓旦旦说道:“王大人放心,下官定好好审问这二人,该鞭笞鞭笞,狠狠关上些时日,再将她们驱逐出大雍,以后再不许踏入大雍半步!” 他这是想向王砚辞表态他一定会办好王砚辞亲自揪来的案子,柳桑宁在一旁听得心中不忍,又有些恼火。她知道不该怪任何人,法理自是要守的。可法理之外还有人情,她觉得王砚辞太过于无情,那两名女娘乃是情有可原,便是要罚,也不应罚这般重。 这判官一看就是想讨好王砚辞,定是会狠狠惩罚,她们若是受了重刑,还能活到离开大雍吗? 她脑子里乱得很,正欲开口求情,却听王砚辞说道:“此事尚未明了,判官也太着急了些。” 判官「啊」了一声,满脸迷茫,这还没明了? 柳桑宁也觉得有些不解,求情的话暂且吞回了肚子里,等着王砚辞接着往下说。 “她们虽有撒谎骗取通关文牒之行为。可若她们后来说的话属实,那便是事出有因。依着大雍律例,若为人所迫需自保者,所做事宜需考察缘由,再行定论。”王砚辞说这些话时,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也显得冰冷,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在阻止判官,“切勿自作聪明。” 判官只觉被数落,面子有些挂不住。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王砚辞不仅官大了他好几级,人家还是经常见圣上的能臣!他可不敢在王砚辞跟前造次,更不敢反驳他的话,只得连连应下。 王砚辞又道:“找间干爽些的牢房给她们。再叫番医来替那位阿奴莉莉瞧瞧,她应是有身孕在身。” 判官听得一愣一愣,柳桑宁更是瞪大了双目。身孕?那阿奴莉莉竟是个孕妇?王砚辞是如何看出来的? 柳桑宁脑袋瓜里问号遍布,怎么也没想明白。 最后王砚辞丢下一句:“此事事关大雍与呼罗珊两国子民,她身怀六甲。若是在你的大牢里出了意外,事情便不是这么简单了。惹了番民众怒,闹起事来被圣人知晓,你头上的乌纱帽也就戴到头了。” 判官只觉得脖子处一阵冰凉,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他点头如鸡啄米,生怕王砚辞不肯信他。 他甚至赌咒发誓:“王大人放心,我定会好生看管,绝不会叫人闹出事来,否则就叫我断子绝孙!” 柳桑宁忍不住一抖,这位判官发誓够狠。 王砚辞却只轻飘飘地瞥了判官一眼,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嗯」,便领着柳桑宁走了。 回鸿胪寺的路上,柳桑宁心里头就跟被无数根羽毛挠了似的,心痒得很。她太好奇了,实在是没忍住,开口问道:“王大人,你是如何看破阿奴莉莉在撒谎的?” 王砚辞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来鸿胪寺时间短,有些事儿不了解。那阿奴莉莉今日来番事房,紧张得坐立难安,见到我更是如惊弓之鸟,便已是反常。” 柳桑宁不解:“平头百姓见着官吏心生胆怯也是正常之事,为何反常?”更何况还是在官府里,自是更紧张了。 “那是进了衙门,见了衙门之人才会如此紧张。可我们鸿胪寺与那些衙门不同。”王砚辞语气平和,“鸿胪寺自在此地设立办事处,为的便是能及时解决番民的难事。这十几年工夫下来,番民早就清楚鸿胪寺的番事房是能为他们办事,解决困难的,所以他们并不惧怕。若你早个半年来,还能瞧见有番民揪着像胥闹事的场景,他们都敢如此,何谈紧张?” “可阿奴莉莉毕竟是女娘,胆子小些也说得过去呀。”柳桑宁声音不大地反驳。 王砚辞轻笑一声:“你还是资历太浅,未竟之事太多。你可知,最常来番事房寻求帮助的,正是女娘居多?” 柳桑宁微微张大了嘴,这件事她还真不清楚。这下她不吭声了,照王砚辞这么说,阿奴莉莉的确过于拘谨了。她有些懊恼,若是她经验丰富些,或许也能一眼瞧出不对劲。 但她还好奇:“那你后来为何会知道阿克娅在她房内?当时咱们进房子里,阿克娅是连半句声响都没发出来的。” 问完柳桑宁又道:“而且我也瞧见了,那桌上只有一只茶杯。” “你倒也算得上细心。”王砚辞对于这点还是称赞了一句,可柳桑宁却觉得这称赞反倒叫她有些难为情。王砚辞继续道,“但你没注意, 屋子里的矮凳却有两把。那样逼仄的房间里,连桌子都那般窄小,又怎会放两把凳子?” 柳桑宁愣了下,随即又听王砚辞说:“我摸了桌上的茶壶,里头水还是热的,可见是刚要不久。但阿奴莉莉光是去番事房一来一回就要费不少工夫,屋子里怎会还有热茶?” 三言两语王砚辞就说了个清楚。柳桑宁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感慨——真不愧是鸿胪寺卿。 这会儿她对王砚辞是由衷地有些佩服,她本以为他这样的世家公子。虽聪明读书好,可不见得就细心,更别说观察入微了。可没想到,王砚辞这观察力和分析力,都快比得上专擅破案的大理寺捕头了! 柳桑宁自认自己也算得上是个观察细微的人。可今日大约是先入为主地认为阿奴莉莉这样的弱女子不敢撒谎,又有王砚辞在前,她这才松懈了。思及此,柳桑宁立即在心中痛定思痛,下回定要仔细警醒些。 “你后来,其实也猜到阿奴莉莉与商队关系匪浅了吧?”柳桑宁看着王砚辞,她虽然是个问句,可说出来却很是笃定。 王砚辞微微勾了下嘴角,算是默认。他有瞥见柳桑宁嘴唇嚅动,像是想问又不好问的模样,干脆自己先开了口:“你是想问,我如何知晓阿奴莉莉有身孕吧。” 见柳桑宁不吭声,他便自己回答了:“我曾浅学过医术,见她面相身形便瞧出了些。后又观她下意识会护住肚子,便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你竟还习过医?!”柳桑宁惊讶极了,觉得这王砚辞莫不是神仙转世?否则哪来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学这么多东西。 王砚辞却没有回答,只是眼底似有笑意蔓延。 第22章 压在心里的难受 之后马车里便安静下来,直到柳桑宁从马车上下来进了番事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王砚辞倒是如往常一般话少,只是他周身气质如玉,又恢复成平日里见到的温润君子的模样,与先前在客栈里冷眼质问那两位番邦女子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柳桑宁忍不住从番事房的窗户处探头去看王砚辞的背影,欲言又止。其实她心里还是有许多想说的,比如他为何不能等查明以后再送阿克娅进大牢。又比如阿奴莉莉只是想救人,且并未成功,又怀有身孕,可否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因她心中清楚,王砚辞是在做正确的事。法理便是法理,若是人人都将情理放在法理之前,那这天下便会乱了。她更清楚,她不能因自己的不落忍,而去做违背律例之事。她若是做官,便是要公平公正一些,这样的公平公正,自然是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 况且,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阿奴莉莉和阿克娅依旧也有撒谎的嫌疑,谁又能保证她们后来说的话都是真的? 可柳桑宁依旧心中难受。这种难受似乎已经无关于今日阿奴莉莉是想诓骗她拿到通关文牒,而是她在看见阿克娅时就已经开始难受了。 瘦小、浑身都是伤的阿克娅在柳桑宁的脑子里久久挥散不去。她忍不住想,这只是世间女人缩影的一角,或许在她还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别的女子也在经历一些非人的待遇。 她不由想到自己,家中父亲重男轻女待她没个好脸色她便已是觉出女子的苦楚,更遑论这些苦命的女娘呢? 因着这件事,柳桑宁一整日都心情沉重。所幸之后番事房并没有第二个上门求助的番民,倒不用她打起精神来处理。 只是等下了值,她心情低落,将答应宛园书局伙计的事给忘了,没有去详谈翻译书籍之事。她不知,那宛园书局的伙计伸长了脖子盼她来,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见人还是没到,心里头懊恼,觉着自个儿应该当时就敲定此事才对。 柳桑宁一路回了百官斋,春浓已经在百官斋里候着了。她着人往家里悄悄递了信儿,春浓当即就收拾了包袱,拿着她给的信物去了百官斋。 柳桑宁一进自己所住的小院儿就闻到了一股肉香,这让这几日都未曾好好用过晚膳的柳桑宁不由咽了咽口水,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 她径直就往小厨房去,就见小厨房灶台上,一个灶眼正炖着汤,她用衣袖包裹着手揭开盖一看,是她喜爱的炖鱼汤,里头还放了煎过的菽乳(豆腐),煎得两面金黄,正是她最爱的那一口。另一个灶眼则蒸着馒头,案板上还留下些许面粉的痕迹。 再一看灶台边, 还放置着一个小炉子,柳桑宁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她在柳府时自个儿院里的小烤炉,专门用来嘴馋时炙肉吃的。 柳桑宁见到这些,便忽然有了家的感觉,又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有家可回的二姑娘。如今柳青行正在气头上,可是传了话来,让她连柳府的门边儿都不要去挨呢。想到这儿,柳桑宁不免又叹了口气,也不知她父亲这股火气何时才能消散了。 正想着,外头有脚步声传来,春浓声音响起:“原是姑娘回来了!吓婢子一跳,还以为是进贼了呢。” 说着她还抚了抚自己胸口:“我就说,怎的贼人不进主屋偷摸,反倒是进了灶房。” 虽只有几日未见,可再见到自己身边伺候的丫鬟,柳桑宁也难免眼头一热。她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也是十分眷恋家的。即便这十几年来不得父亲喜爱,她的心中也是有家的。 她虽想当女官,却并不是想做什么孤家寡人的。 柳桑宁撇过头去,将眼角的泪拭去,又跟个没事人一般对春浓笑:“我可是正饿着呢。” 春浓见自家姑娘不想叫她瞧出伤感,便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笑着道:“姑娘等着,很快就好了,先进屋歇着去吧。” 春浓做事是个麻利能干的,柳桑宁一进屋子便瞧见屋子里已经被收拾过了,添置了不少东西。她一眼就瞧见了放置在柜子上的三瓣扇。那玩意儿是由三个扇面组成,立在一个木座上,木座底部有一根细麻绳露出来,只需一人拉扯,它便会自己转动起来,比用扇子扇风要凉快得多。 这小玩意儿本是摩罗大师友人相赠。但他本人对于这种奇淫技巧之物不太感兴趣,见柳桑宁喜欢便赠予她。崔氏苦热,她拿到手就立即给母亲送去了。如今这三瓣扇出现在这里,可见是母亲的意思。 阿娘这是怕我在这儿过得苦,暑日无冰炭,所以才特意叫春浓带来的吧?柳桑宁心里头想着,只觉得潺潺暖流在心间流淌。 等了约一刻钟,主仆二人便一起吃上了饭。若是在柳府,春浓是不敢和柳桑宁同桌吃饭的。柳青行一向注重礼教,尊卑分明。可如今在外头,没有柳府的大厨房给奴仆们准备统一的饭菜,柳桑宁便免了这许多规矩。 她本身也不是一个多爱守规矩的人。既然离了柳家,自然是怎么畅快怎么来。 饭桌间,春浓告诉柳桑宁:“知道我要来伺候姑娘,夫人遣了身边女使悄悄找到我,塞了一包银子给我,是给姑娘你的。” 春浓说着,神秘兮兮从一旁包袱掏出一个荷包,鼓鼓囊囊的,瞧着分量不轻。柳桑宁打开一看,嗬,好家伙,是满满一包碎银子。 春浓小声道:“这儿足足有五十两碎银。” 柳桑宁打心眼里是感激又敬重她这位嫡母的。她也曾听过旁的官宦家中那些腌臜事,主母蹉跎小妾与小妾所生孩子的有不少。可她这位嫡母,却是个真正的贤良温柔之人,更是个实在人。 温氏是柳青行自己求来的正妻,据说他那会儿考上了进士,便一刻也不敢耽误,直接就去了温家提亲。温氏的父亲是他的启蒙夫子,他儿时也曾与温氏一起念过书。温父觉得他有前途又诚心,便同意将女儿许配给他。 婚后,温氏与柳青行也十分恩爱,只有一件事悬在他们当中。婚后三年温氏才怀上第一胎,生下来的却是个女儿,便是柳含章。之后又过了三年,却始终怀不上,一心想生儿子的柳青行便坐不住了,心中煎熬。 温氏不忍丈夫受困于此,便做主抬了一房良妾进门,便是家中落魄了的崔氏。崔氏进门没多久便怀了柳桑宁,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定是个男娃,崔氏也因此被柳青行看重。可等生出来是个女娃后,柳青行被巨大的失望包裹,从此便厌弃了崔氏和柳桑宁,对她们可谓是不闻不问,底下人自然也看碟下菜。 等温氏知道娘俩被欺负的时候,还是柳桑宁不足半岁时病了,崔氏为了保住女儿的性命,哭着求到了温氏头上,甚至愿意将女儿送到温氏膝下养,哪怕日后女儿不认她都没关系。 温氏知晓后,十分气恼底下奴仆居然敢这般苛待崔氏与柳桑宁,便找了由头发落了那些个有异心的奴仆。只是那时她也不敢跟夫君对着来,明知夫君不喜崔氏母女她还日日关怀,岂不是让夫妻离心?于是她只能私下接济帮衬,再慢慢想法子,让柳青行心里头舒坦些,接着偶尔接柳桑宁过来让她在柳青行跟前露脸,唤起他为数不多的父爱。 等到柳桑宁快十岁时,柳青行才有些认命自己生不出儿子来。他是要走清贵路子的文官,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绝不能耽误女色,更不可妻妾成群,原本一开始他是只想要温氏一个妻子足以,后来是为了生儿子才允了崔氏进门。一妻一妾的配置已经到头,绝不能再有旁的妾。 正因他如此,所以才在圣上跟前也挂了名头,有了好名声,按部就班的升了品阶。于是想着膝下就两个女儿,这才对柳桑宁母女有了些好脸色。温氏也才能明着对崔氏母女好,让她们日子好过了许多。 柳桑宁感慨:“母亲真是诚心待我,日后我定也不负。” 她早想过了,她若是能于仕途上闯出一番事业,定要给嫡母和阿娘都挣些脸面回来,让她们日后出门腰杆都能挺得更直一些。她更想过,柳家无儿郎,父亲终有老的一日。如今出嫁的嫡姐娘家还有父亲给她撑着体面。若她能在官场中立足,以后便是父亲退了,她也能成为嫡姐的依靠。 春浓也跟着点头,她一向是懂柳桑宁的心的,自然是姑娘要做什么,她都支持。 这会儿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来,于是赶紧说道:“姑娘,郎主与夫人去了徐家,将亲事退了!” 柳桑宁一听,立马高兴起来:“真的?!” “真的。”春浓用力点头,“郎主退了婚回来,脸色难看得要命,我瞧着主院那边所有人都紧着皮子呢。” 柳桑宁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会儿才算是将心放进了肚子里。她喜上眉梢,说道:“退了便好。父亲这会儿生气,等过了这段时日便好了。” 说完想到什么,她脸上的喜气淡了些,道:“不过,咱们这样退亲,只怕是将徐家得罪了。” “小娘说那倒未必。”春浓记起崔氏交代给她的话,赶忙说道,“徐夫人与咱们夫人乃是手帕交,几十年的交情不会为了还没小定的婚事闹掰的。小娘还说,姑娘这桩婚事说破天去也只不过是两方有了点意动罢了,本就还做不得数。且两家有意结亲的消息外头无人知晓,就更不打紧了。” 听到春浓转达了阿娘的话,柳桑宁也点了点头。她觉得阿娘这话在理,她也不应该想太多才是。 大雍翻译官 第18节 于是道:“这事儿终归是我对不住人家。日后若是徐家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要不是违法犯纪,昧良心之事,我定是能帮则帮的。” 主仆二人便就这么说着话吃完了晚膳。 用过膳,春浓刷完了碗,便跟着柳桑宁在小院儿里来回的溜达消食。走了不过五六圈,忽地听到有琴声传来。 春浓「咦」了一声:“这是哪儿传来的琴声?咱们隔壁住的是……” 话还没说完呢,她就见自家姑娘蹭地一下跑到了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下。踌躇了片刻,竟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 春浓惊得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叫出声。就见柳桑宁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树杈上,正蹲在银杏树上往围墙那边看。春浓张了张嘴,有些不解,她家姑娘什么时候喜欢听人墙角了? 带着这分疑惑,她走到树下,抬头看去:“姑娘,那头住的是谁啊?你这般偷看,会不会不太妥当啊……” “嘘。”柳桑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是鸿胪寺卿王大人在弹琴,你别出声,好好听,他琴弹得不错。” 春浓呆愣在原地。 什么?她没听错吧?鸿胪寺卿王砚辞住在隔壁? 瞧她姑娘这副模样,显然不是第一回 偷听了。 春浓不免惆怅起来,她家姑娘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她这般大胆偷听。若是叫那位王大人发现了,会不会罚她家姑娘呀?不会将她赶出鸿胪寺吧? 再一抬眼看柳桑宁,却见她抱着枝干,竟是听得有些入迷了。 春浓跟着听了会儿,她是听不出具体的琴技的,却也觉得这琴声轻盈缥缈如仙乐一般,比上回去尚书府赴宴,府中请来的月仙楼的乐师奏的更好听,听闻那位乐师可是连御前都去演奏过的。 伫立在树下隔着围墙这么听着,心中竟渐渐有些不满足起来,只觉得若是能坐在一旁听便更好了。这想法一出,春浓自己都怔愣了片刻。随即她抬头看向树上抱着树干坐着的柳桑宁,便有些理解自家姑娘了。 想了想,春浓也搬来椅子,站在上面然后费力爬到树上。刚一上树,她就被柳桑宁拉着猫腰,随她一起靠在树干上。 春浓顺着柳桑宁的目光瞧去,在见到凉亭中的王砚辞时,不由愣住了。 第23章 她们的感恩 以黛青明黄与素白为主的亭台之内,王砚辞着一袭青衣宽袖错领衣袍,坐在一架上以黑金两色漆为主的古琴前,纤长的手指抚琴而过,瞧着毫不费力。手指经过之处,便有悦耳琴音飘出。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皮肤比一般女子还要白上几分。眼眸微垂,遮住了他略显清冷的目光,凸显出他笔挺的鼻梁以及稍显肉感的嘴唇。他的下颌也长得极好,整张脸轮廓十分流畅,叫人挑不出丁点不好来。 天上神仙也就这副模样了吧?春浓忍不住想。 她这是第一次见王砚辞抚琴的模样,画面与声音都有了,还都极具冲击力,叫她如何不晃神?可柳桑宁却是第二次见,但依旧会被吸引。 这次王砚辞总算没有半途弃琴离去,而是完完整整地弹完了一整首曲子。听到琴音消失,柳桑宁和春浓都没有立即从乐曲中缓过神来。 王砚辞不动声色地瞥向不远处的围墙,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银杏树上,抱着树干听得如痴如醉的柳桑宁,身边还跟了个看起来傻傻的丫鬟。 他无奈地摇了下头,也不点破,只起身往自己屋子里走。大约这就是某种缘分,当初他选定此院落作为他的起居室时,也未曾考虑过一墙之隔还有个百官斋,更没有想过,竟会有官员入住。 等到柳桑宁缓过神来时,才发现亭台中已经没有了王砚辞的身影。 “咦,怎么又走了?”柳桑宁小声嘀咕了一句。 春浓也回过神来,她不由赞叹道:“王大人的琴音可真好听啊,也不知道是弹的什么曲子。” “是《幽平乐》。”柳桑宁回答道,“我曾听月仙楼的琴师也弹过,却不如他的好。” 春浓道:“王大人还真是厉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官也升迁得快。只是不知为何,婢总觉得,他这琴音中怎么有种伤感呢?” “连你也听出来了?”柳桑宁微讶,随即她又看向那亭台中的古琴,“可见他的确心中有所伤怀,只是不知是为何事。” 说到这儿,柳桑宁忍不住又感慨:“若王大人能人如其琴音,是个纯粹的人便好了。只可惜,他竟喜欢干些徇私舞弊之事。” 春浓是知道内情的,忍不住点头:“白玉有瑕,是挺可惜的。” 听到春浓附和,柳桑宁却又想起这几日之事。王砚辞不仅当街帮了她,将她从婆娑国皇子手中脱险,又愿意让她去番事房轮值。今日还看出阿奴莉莉撒谎,挽救了她差点酿成的大错,还有那驳斥番坊判官时说的话……如此种种加在一起,她却又有些不大乐意听人说王砚辞不好。 她眼下对王砚辞的看法有些矛盾,一面觉得他也算得上是好官,又博学多才,一面他给考生走后门之事又在她心头始终是个疙瘩。 唉。柳桑宁叹了口气,最后只汇成一句:“瑕不掩瑜吧。” 春浓不知道自己姑娘怎么忽然间有些苦大仇深的。但她眼瞧着天色渐晚,于是赶紧爬下树去烧水,再晚些沐浴可就容易着凉了! 接下来几日,柳桑宁继续顶替老像胥们在番事房值班,竟每日都有番民找上门来,只不过都是些屁大的事。不是什么商队的货物丢了怀疑是另外一个番邦国的商队偷了,就是在城中迷路,信不过他人非要番事房的人带路,还有语言不通却当街吵架最后还打起来,两人还跑来鸿胪寺要求判个公道的……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将柳桑宁一人忙得团团转。找来的番民大多数是新济、婆娑和呼罗珊三国之人,一开始柳桑宁还会试图去工房叫其他的实习像胥帮忙。可实习像胥们已经知晓番事房里处理的不过是些芝麻绿豆大小的琐事,谁都不想耽误工夫去做这些事,于是都推脱着不去。到后面,柳桑宁干脆便不叫他们,全都自个儿应付了。 这期间还来了个天竹的番民,柳桑宁难得见到天竹人,那边盛行佛教,对佛经有自己的见解。除了替对方解决难题,她还拉着他聊了好一会儿,顺道还问了下自己的天竹语如何,听到对方对自己的天竹语表示肯定,她这才放心,觉得自己的确是掌握了天竹语的,摩罗大师没有在忽悠自己。 想到摩罗大师,柳桑宁已经决定等沐休时,她非得去一趟静安寺见摩罗大师不可。 或许是见柳桑宁竟然能处理得过来,像胥科的老油条们便也都默不吭声,谁也没提出来要将她替换下来。 一开始实习像胥还不满安排她去番事房轮值。可如今他们不少人都觉得松了口气。像李庆泽之流,甚至趁着柳桑宁不在,嘲讽道:“以为是捡着什么香饽饽了,结果是个狗都不乐意干的累活儿。每日在那儿轮值,有时候连岑夫子的课也上不成,她以为自己做几天洒扫活儿讨了隔壁像胥们的欢心能换来点好处,结果就这?” 这讽刺意味过浓,与他亲近的刘赟也连连附和,都被刚好来到工房门外的柳桑宁听了个正着。可她并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里,反而是坦荡荡地进了工房,换了本番邦典籍,拿上又回了番事房。 他们以为她在番事房干得苦哈哈,殊不知她干得津津有味。以前她都只是纸上谈兵,其实并未接触过几个番邦人,可这小半个月来,她接触的番邦人比她这十几年来的都多!实战才是硬道理,就这么短短的时间,柳桑宁都觉得自己好几种语言说得都进步了呢,大雍口音都少了许多。 至于岑夫子的课,她也去听过几堂。但他教的是最基础的语言与文字课,这些柳桑宁早就会了。岑夫子讲课一板一眼,不如摩罗大师结合民俗民风绘声绘色。所以柳桑宁好几次都听得昏昏欲睡。之后借着轮值一事,反倒躲过不少课。 此刻,她正翻看天竹国的典籍,想要将天竹的文字再精进一些,番事房的窗户又被轻轻敲响。 柳桑宁熟稔地起身开窗,见到窗外阿奴莉莉和阿克娅的脸时,她一愣。 门外的二人却都激动起来,她们眼角带着泪花。当即就冲着柳桑宁行礼,齐声道:“多谢大人和王大人!” 柳桑宁一惊,忙叫她们起身,想了想便递了字条给她们,让两人进屋说话。等两人进了番事房,阿克娅更是当即就跪了下去,冲柳桑宁磕头。 “阿克娅,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柳桑宁赶紧将人扶起来,又示意两人都坐下说话。 柳桑宁见她们两人虽面容憔悴了些,可眼睛却很亮。她给她们一人倒了杯热茶,然后问道:“你们怎么出来了?” 阿克娅眼角有泪,她抬手去抹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还是阿奴莉莉冷静些,她看着柳桑宁说道:“是王大人查清了事情的真相,还了阿克娅公道,又赦免了我的罪过,叫判官放我们出来的。” 原来,那日将阿奴莉莉两人关进大牢后,王砚辞竟真的遣人前去查探阿克娅嘴里说的那个男人。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是查出些东西来。 那个男人名叫左二,原本是呼罗珊人,后入赘了长安一布铺商人家,娶了人家的独女,还改了姓和户籍,成了大雍人。之后,他说服岳丈,自己带人往来大雍与呼罗珊买卖布匹,的确是挣了不少,也让岳丈一家对他越发看重。他也开始从中给自己牟利,偷偷扣押下一些银两,逐渐手里有了银子。 有了银子以后,他心思更活络了,不甘于在妻子跟前伏小做低,可又得依靠妻子娘家。于是自己偷摸在外头置办了一处房产,想着瞒着妻子在外头再养一室。他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不敢让妻子知晓,只能自己偷摸着来。但是他觉得大雍的女人也不安全,怕她们被妻子知晓。于是就想从呼罗珊带女人回来,之后便一眼相中了阿克娅。 他将阿克娅骗到了大雍,将她关进了自己置办的宅子里,只把她当做发泄的玩意儿,来满足他变态的需求。随着年纪增大又油水足,他逐渐发福,可没想到他模样变了,妻子一年比一年嫌弃他。他在妻子受了气,便都报复在阿克娅身上,对她非打即骂,越发恶劣。 “王大人说,左二拐骗他人成立,且还查出他竟走私绢丝,简直是不要命了!”阿奴莉莉说起这件事,还觉得心有余悸。大雍国有明确的规定,部分纺织品是不允许私人买卖的,其中就包含了绢丝。 阿克娅听到这里也是打了个激灵,她不敢想如果她没有跑出来,没有先一步说出真相。万一将来左二走私被发现,会不会也连累她一起被流放? 柳桑宁也听得有些发愣,她没想到王砚辞竟做了这么多。 阿奴莉莉也是一只手抚上腹部,继续说:“王大人这回不仅给阿克娅讨回了公道,还将那左二给抓了送去了衙门。还叫人给我们送来了新的通关文牒,让我们能顺利回呼罗珊。” 说到这儿,她由衷感慨道:“王大人真是个好人。我在狱中竟还能看上郎中。大人会有所不知,我此次跟随夫君来长安,其实正是为了看郎中的。我这孩儿已然五个月了,可肚子却不怎么显怀,我心中不安,长安的郎中医术向来是最好的,我这才来的。” 柳桑宁不知道这一层,听了立即问:“郎中如何说?” “在狱中时,郎中边说我这胎儿无碍,小些是因为我自身的缘故。”阿奴莉莉有些记不起来郎中具体是怎么说的,只记得是因为她自身,“郎中说我好好养胎,定能顺利生产的。” 柳桑宁听了也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阿奴莉莉与阿克娅很想向王砚辞道谢,奈何王砚辞今日又是大朝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们今日又必须出城回呼罗珊,只好作罢。 临走前,两人送了两样绣品给柳桑宁,是两个荷包,一个给她,一个给王砚辞。她们所用的布匹和所绣纹样与大雍时兴的不同,很有呼罗珊的特色。虽然料子一般,可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柳桑宁郑重道:“你们放心 ,我定会亲手交给王大人,向他表达你们的谢意。” 得了柳桑宁的承诺,阿奴莉莉和阿克娅才放心地走了。 她们走后,柳桑宁看着手中的两个荷包一时间有些走神。她不过是按着章程办事,实则并没有使上什么力气,这中间费劲儿的都是王砚辞。 这小半个月来,她在鸿胪寺中也遇上过王砚辞几次,也总是想问一问他关于阿奴莉莉的事是否有进展,可她总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一次都未曾主动提及过,可不料私底下竟已经做了这么多。 当日他在判官面前所说的话还历历在耳,没想到他竟真的做到了。 这件事儿给她的震撼不小,让她心里头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小人觉得即便王砚辞做了这些,但也不能抹掉他徇私舞弊之事。另一个小人却觉得,不能因为那一丁点的小错,就否定他整个人,他大体来说还真是个好官。 两个小人一直在她心里打架,直到下值也还未分出胜负,只是天平已经有了倾斜。 一下值,柳桑宁总算是将答应过宛园书局伙计的事儿给想了起来。 她一拍脑门,出了鸿胪寺就立即朝着宛园书局方向走去。百官斋内春浓还在等她回家用膳,她也不想耽误太长的时间。 等到了宛园书局,伙计见着她就跟见着亲娘似的,只差没落泪,叫柳桑宁越发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三言两语,便定了与宛园书局的合作。 不一会儿,掌柜的便从后院儿被叫了出来,他听闻谈妥了也是喜上眉梢。当即就宝贝似的将从呼罗珊商人手中买来的书籍递了一本到柳桑宁手中。 对她说道:“柳娘子,这是呼罗珊最新出的话本子,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弄来。你尽快替我翻译,越快越好!” 为了表达诚意,掌柜甚至先付了一半的银钱作为定金,这让柳桑宁感受到了被重视。于是连连表示一定会好好翻译,最迟三日便给他送来。 等拿了书出了宛园书局,柳桑宁摸了摸钱袋里的铜板,便想着头一回靠翻译挣了钱,不如吃顿好的,就去隔壁坊买只烧鸡来吃好了。 不料刚到隔壁坊,正要往卖烧鸡的那家店铺街上拐弯时,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砚辞? 他怎么来这儿了? 第24章 他心底的苦楚 柳桑宁有一瞬的犹豫,随即却摸到了她揣在身上的荷包,想着阿奴莉莉和阿克娅的嘱托,便想着既然碰到了,不如就此给他。 于是赶紧追了上去。 王砚辞一路在小巷子里穿梭,如脚下生风,柳桑宁一路小跑跟着,可跟了一段后,竟是将人跟丢了。 她停下四顾,早已找不到王砚辞的丁点身影。 柳桑宁微微有些喘气,不由嘀咕:“平日里他走路很是平稳端方,今日怎如疾风?莫不是出了什么急事?” 柳桑宁心下有些担忧,若王砚辞真遇上了什么事儿,看在同僚的份上,她还是愿意帮一把的。只是眼下人不见了,也只能作罢。 与此同时,一辆身形偏小的马车在青灰色的巷子里停下,车门打开,王砚辞从里头走了下来。他往前几步,停在了一扇又熟悉又陌生的门前。 身旁长伍说道:“少爷,经过多方打听确认,应当就是这座宅子了。只是这宅子的主人早已搬离长安回了老家。但这宅子说是想留给子孙,所以也并未处置掉。不过宅子主人留了钥匙在长安亲戚家中,咱们的人找上门说愿意出高价买这宅子,想要先来看一看。若是事成到时候给她一笔银子,那人便同意了。” 不仅同意了,还表示愿意写信回老家劝宅子主人将这宅子卖了。 “不过可惜,二十二年前,那亲戚年岁还小,对当年那件事并不清楚。家中长辈又皆过世,连问的人都没有。”长伍有些可惜地说道,“不过当年之事虽官府有意捂得严严实实,可这附近的百姓终归还是有知晓内情的。虽被官府下令封口,但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 大雍翻译官 第19节 王砚辞盯着眼前这扇门,听着长伍在自己耳边唠唠叨叨,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双眸里翻涌着波涛情绪,像是深海里突起的巨浪,有席卷一切的趋势。 这会儿长伍已经掏出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随着「咔嚓」一声,长伍伸手将门推开,这宅子里的景象便都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王砚辞在这一刻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回忆如走马观花,不断地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狠狠咬着后槽牙,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睛却憋得通红。每往里走一步,就离二十二年前的画面更近一步。 他似乎都闻到了血腥味,耳边有风呼啸而过,风中好似卷夹着女人的哭泣与痛苦的呼喊。他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母亲与姐姐留在他心中的声音,竟都汇聚成了尖锐刺耳的喊叫。 一下一下,像是利刃扎进他的心里。 这是一座一进的宅院,里头的院落不大,比起现如今王砚辞的宅邸显得十分局促。长伍打小便跟着王砚辞住在王家主宅,见的都是豪门大院儿,见到眼前这样的宅院模样,不由有些吃惊。 这竟是少爷儿时在长安住的院子?也忒小了! 他看向王砚辞,却见王砚辞好似已经神游到了另一个世界,对身边的一切都颇有些不闻不问的架势。长伍想同他说些什么,却见王砚辞忽然加快脚步,之后竟是跑了起来。 王砚辞冲到一间屋子前,用力推开了那屋子的房门! 房门被推得直接与固定的木架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这声音将长伍都吓了一跳,他见王砚辞情绪不对,赶紧跟了进去。 一进屋,便见王砚辞身形一晃,竟是有些站不住了。长伍吓得不轻,赶紧上前一把搀扶住了自家少爷。他感觉到王砚辞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努力站稳,然后一步一步,朝着床边走去。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从王砚辞的脸庞划过,他哭得悄无声息,眼里悲戚中带着滔天的恨意。他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床,突然大吼一声,像是疯了一般用力踹向了床沿。 “咚咚咚!” 一下一下,不像是在踹床,倒像是在杀人。长伍被王砚辞这副模样吓傻了似的,他当即愣了,便只觉得手中力道一松,再回过神来时,王砚辞已经站到了一旁的黑色木柜前。 他颤抖着手将柜门打开,却看见有一只小手忽然伸出来一把拽住了他!那小手力大无穷,要将他拽进柜子里! 王砚辞奋力挣扎着,却瞧见柜子的角落,小孩儿的脸上满是泪水与恐惧,正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少爷,少爷!” 长伍用力抱住王砚辞,这才阻止他往柜子里钻。王砚辞隐约听到还有叫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忽然一松,再定睛看去,柜子里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什么小孩? 王砚辞清醒过来,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长伍见他不再挣扎,顿时松了口气,又见他双眼清明,便知他已经从魇中清醒过来。 长伍心有余悸,小声询问:“少爷,你方才怎么了?” “我方才……看到了我自己。”过了许久王砚辞才开了口。 长伍一愣:“啊?”自己?怎么会看到自己呢? 王砚辞指了指柜子的角落:“那个时候,我就是被阿娘锁在柜子里躲起来。阿娘让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要等着阿耶回来救我。我从门缝里看到了一切,可我捂着嘴不敢吱声,我牢牢记得阿娘的嘱托,不论如何都不能开口说话。” “那一年,我六岁。” 长伍听得鼻头发酸,眼眶也不由红了起来。他无法想象,六岁的少爷是如何在目睹了那些对他来说无比残忍的画面后,还能坚韧地记住母亲的嘱托。 他更不知道,少爷在被救出来后,又如何面对这一切。 长伍开口,有些哽咽:“我听府中人说过,少爷儿时被郎主从寺中接回家里时,有接近一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如今想想,少爷不过是稚童,又如何能经受此种打击?” “那个畜生的脸我虽未瞧见,可他的身形,他的声音,还有他脖颈之下后背上的纹样,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王砚辞说着话时,声音都有些抖。那不是恐惧,是愤怒。 他看向长伍:“只要他出现,我定能揪出他!” 长伍是相信王砚辞有这样的本事的,他道:“此前少爷上书,让当年臣服大雍后前往大雍的附属国此次再派出当年的使臣,以表达愿与大雍长治久安,圣人不是同意了吗?” 王砚辞听到长伍的话,眉眼间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些。 长伍继续道:“这些年咱们的人已经都打听过,当年那些番邦使臣只有十余人过世,其他都还健在,此次圣人有令,附属国的国君不想得罪圣人必定会将他们派来。那些已逝之人咱们的人也去查了,身上并无纹样。” 换句话说,当年那个做下恶事的畜生还尚在人间。 “只要他活着,我便定要给我阿娘阿姊讨个公道,也好叫我阿耶泉下有知,能闭上眼。”王砚辞声音低沉,犹如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鬼,让身旁的长伍都不由打了个寒战。 想到二十二年前的惨案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可之后却又像是秋风扫落叶似的几乎是在短短时间内就再无人提及,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以至于后来年纪小些的根本就不知道……可想而知,其中朝廷的手笔有多大。 长伍忍不住提醒道:“少爷,这话切不可在外提及,你的身份若是被人知晓,可就麻烦了。” 王砚辞收拾好表情,点头道:“我自有分寸。如今我是世家王家的王砚辞,也只是王砚辞。” 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阿耶阿娘这些年待我很好,我也不可叫他们担忧。” 长伍明白,他嘴里的「阿耶阿娘」乃是王家族长与族长之妻。这些年族长夫人谢氏一直不知道王族长带回去的儿子并非她亲生的儿子,一直将王砚辞当自己亲儿子在养。这么多年下来,在王砚辞心中他们也早已经是他的父母了。 若不是王砚辞需要培养自己的人手,长伍觉得或许自己也不会知晓少爷的真实身份。毕竟这些年来,就连郎主都以为少爷忘却了儿时之事,早已不记得他非王家人了。 长伍在心中叹了口气,只盼着太后千秋宴后,一切事情都能了解,他的少爷也可以和普通人一样生活,不再让自己困在仇恨里。 王砚辞这会儿彻底冷静下来,便在这屋子里细细查看起来。仔细看了一圈后,他说道:“这儿当年宅子主人已经全部洗刷过一遍,什么痕迹都不复存在了。” “那这宅子咱们还要吗?”长伍问道。 王砚辞果断道:“既没了痕迹便不需要了。你叫人给笔银子给这宅子主人的亲戚,就说是没看上。但是辛苦她行了方便,算作给她的辛苦钱。” 长伍应下,决定回去就立即遣人去办。 等回到府邸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 府中的灯笼都已经点燃,倒是照得整个宅中灯火通明,很有家的温馨。但只有住在里头的人知晓,这样偌大的宅院与相同大小的宅院人家相比,里面住着的人少得可怜。自王砚辞入长安的这十二年来,府上便一直只有他一个主子,连个侍妾都不曾有。除了他这个主子,便是伺候的奴仆。 而奴仆也不算多,但因着伺候的主子只有一位,也算得上够用了。西边的院落里,倒是偶尔会有人居住,大约是主子的幕僚门生一类的,因着不许底下人过问和靠近,奴仆们也不大清楚。 王砚辞从马车上下来,便从暗处有候着的人上前,身上穿着的竟是王砚辞的衣裳。乍一看身形与王砚辞也十分接近,若只看个背影,还真是与他无二样。 那人跟在王砚辞身边,压低声音道:“路上倒是没遇上什么旁的人,只有一位小娘子似乎将属下认成了主子,跟了一段路,但很快就被属下甩开了。” “小娘子?”王砚辞脚步一顿,“哪个小娘子?” 这位却是不认识柳桑宁的,于是只摇头说:“不认识,但属下瞥过一眼,她身上穿着的好似是鸿胪寺的吏员服。” 能穿鸿胪寺吏员服的女娘只有一位,王砚辞顿时便知道那是谁。 “没叫她瞧出破绽来吧?”长伍也知道了那是谁,立即有些紧张询问。 下属摇头:“没,她一直与属下有段距离,并未看见过属下的正脸。” 其实这人不仅背影像,若是只草草看一眼侧脸,也会觉得与王砚辞极相似。当初王砚辞培养他时,便有意让他模仿自己,就是为了某一日或许能用上。 王砚辞道:“没发现便好,你先下去将衣裳换了。”顿了下,他又道,“那女娘乃是此次考入鸿胪寺的像胥,如今就住在隔壁的百官斋。你这段时日便不要靠近东院,免得叫她认出来。” “是!” 下属应下后便立即离开,王砚辞则继续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他当初来到这所宅子,一眼就瞧中了东院,于是将东院做了自己的起居室。这些年下来,府中各处都已经变成了他喜爱的模样,他的东院尤是。 长伍见王砚辞去过当年赁住的宅院后情绪便一直有些低落,心思一转,便想着去膳房亲盯着厨娘做几道王砚辞的家乡菜来。 于是两人半途分开,只余王砚辞自个儿往东院走去。他回到起居室,换下身上的衣裳,换了身在家中穿的常服。又觉得屋子里有些闷,便到院中走一走,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亭台处。 亭台里还放着他的那架古琴,只是今日他无心抚琴。 正发着呆,他忽地听见有人唤他。 “王大人?” 声音轻轻柔柔,像是一片鹅毛拂过心口。王砚辞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朝着围墙处看去。果然就瞧见柳桑宁从围墙那头探出半个脑袋来。 她瞧着像是踩在什么东西上,王砚辞忍不住想,今日竟是没有爬树。 然后就见柳桑宁扭扭捏捏,踌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那个……我平日里其实不会爬墙的,我今日就是有东西给你。” 这话说完,柳桑宁自己都忍不住心虚,脸颊微红。 王砚辞眉头一挑,随即便迈步朝围墙边走去,他看向围墙上露出来的小脸:“何物要给我?” 柳桑宁便伸出手,努力将手越过围墙递向王砚辞。王砚辞定睛瞧去,竟是一个荷包。针脚绵密,一看就是女工好手所制。 王砚辞有些呆住,柳桑宁居然绣荷包送给他?她这是何意? 短短时间内,王砚辞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一片浆糊,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正在他绞尽脑汁想说辞时,就听到柳桑宁道:“这是今日阿奴莉莉与阿克娅带来的谢礼,她们今日离开长安回呼罗珊了,特来拜谢你我。她们二人亲手绣了两个荷包,一个给我,一个托我给你。” 说完这句,柳桑宁又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想着还是立即给你才是。” 王砚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竟觉得有些失落。但这种失落只有短短的瞬间,他并未放在心上。 “松手吧。” 王砚辞一抬手,便接住了荷包。他低头看了眼荷包,冲柳桑宁颔首:“她们有心了,实则不必如此。既无他事,我先回房了。” “等等!”柳桑宁叫住他,表情看起来很是纠结,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似的。王砚辞也不急,只静静看着她。 于是就见柳桑宁憋了半天,总算是憋出一句:“王大人,你可是遇着了难事?” 第25章 被人针对了 王砚辞有些迟疑,问道:“为何有此一问?” 柳桑宁扭捏了几下,还是实话实说:“今日我去买烧鸡,见到王大人脚步匆匆,我从未见大人那般疾行过。所以猜测会不会是大人遇着什么事了。” 刚说完,见王砚辞盯着自己,柳桑宁又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是想打探王大人的私事,我只是觉得若是大人真遇着难事,或许需要人帮忙……啊啊啊!” 柳桑宁话没说完,因为松开了趴在围墙上的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王砚辞下意识伸手去拉,可根本没用,柳桑宁往后倒的速度很快,只听一声闷哼,显然是摔在了地上。 王砚辞隔着围墙问:“你没事吧?”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柳桑宁嘤咛一声,然后故作坚强道:“我……无事,大人不必担心。” 说完,柳桑宁只觉得万分丢脸,于是又赶紧说道:“我还是不打搅大人了,大人回屋歇息去吧。” 王砚辞眉目一动,明白柳桑宁只怕是觉得失了颜面。想到她在自己面前出糗,他若是还继续留在这儿,她只怕很是不自在。于是王砚辞很快做出回应:“你既无事,那我便回去了。” 等到围墙那头的确没了动静,柳桑宁才从地上爬起来。她拍了拍屁股,只觉得尾椎骨处一阵生疼。她一边揉着一边一瘸一拐往屋子里走,心想她不过是想发发善心,怎么倒叫她如此倒霉? 春浓这会儿从小厨房里往外端菜,见柳桑宁走路别扭,衣服上还沾了灰土,立即惊讶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了?” 柳桑宁摆手:“别提了,今日没看黄历,有些不顺。” 春浓听她这么说,完全没往王砚辞身上想,只点头道:“还是得看看黄历的。” 一阵微风飘过,饭菜香顿时直往柳桑宁鼻子里钻。原本没什么感觉的肚子这会儿不受控制地咕噜叫起来。她也顾不上屁股疼,转身就往小厨房走,帮着春浓将饭菜一起端了出来。 饭吃到一半,春浓就听到自家姑娘没头没脑忽然嘀咕了一句:“王砚辞该不会是克我吧?” 春浓满头雾水,不知道柳桑宁怎么突然又想起王砚辞来了。但想着王砚辞是自家姑娘所在官部最大的官儿,她连忙提醒道:“姑娘,可不能这般议论上峰。若是话传出去,你这前途可就堪忧了。” 说完又郑重道:“如今你已经惹了徐家不高兴,惹了郎主不高兴。若是再惹一个王大人,将来的日子你可怎么过呀?” “徐家应该不会对我做什么吧?”柳桑宁觉得徐家不至于为了一桩本就还没定的婚事找自己的麻烦,“我听闻徐将军心怀大义,驻守边疆期间深得民心,应该不是这种睚眦必报之人。” 大雍翻译官 第20节 春浓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儿,便不再多想。只是她有些好奇:“听闻徐家儿郎年岁已二十有五,却一直都没说亲,也不知是为何。姑娘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他长得特别丑啊?” “应当不会吧……”柳桑宁这话说得不太有底气,毕竟她也没见过,“我听母亲说过,徐夫人闺中可是美人。都说儿肖母,不至于会长得丑吧。” 春浓又猜:“那会不会是有什么怪癖?” 柳桑宁有些无奈,用手轻敲她的脑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若真这么好奇,日后有机会便去悄悄看一眼那徐二郎不就行了?” 主仆二人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时间倒是很快就过去了。 次日点卯上值,老像胥们总算是有人良心过意不去,主动去番事房轮值,柳桑宁便可和其他实习像胥一般,在屋中做些像胥科常规之事。 比如今日,他们便奉命在写给各附属国的王令。 王令发往各番邦附属国之前,是需要朝廷层层审查盖印的,并不是皇帝一句话了事。等层层审过之后,会将最终的王令呈给皇帝看,皇帝确认无误后,便可下放至鸿胪寺,然后由鸿胪寺的像胥翻译成各国文字,之后再一一盖上鸿胪寺公章,由官驿送往各附属国。 柳桑宁拿到王令时,便推测出上头的旨意应该是前几日皇帝就已经下令了的。她看了一眼,颇有些惊讶。这上头竟是要求二十二年前来长安进贡的番邦国此次万国来朝给太后过寿宴,依旧派遣二十二年前的使臣,以表忠心。 她觉得道王令颇有些莫名其妙的意味,且不大明白这样做的意义,莫非是圣人怀疑番邦国有异心?二十二年前来的使臣,即便当时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今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大多数都已经做了爷爷了,身子骨也不知道是否健朗。 且看这王令,显然是不容推脱的。恐怕即便身体不适,也得硬着头皮前来,不然只怕会认为有了反心。不知为何,柳桑宁总觉得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只是皇帝的心思不是她这等小民能猜到的,她只略一思考便抛到了一旁。 比如单纯地翻译文字,柳桑宁其实更喜欢去番事房与番民打交道,只是这些话她并不会宣之于口,免得叫人觉得她太过于张扬。对她来说,只要留在鸿胪寺,就已经是极好。 等到午膳时,柳桑宁埋头吃着饭,就觉得头顶有阴影罩住。她抬眼一看,竟是袁硕几人。他们在她对面坐下,顾安更是好奇地朝她看来。 柳桑宁有些不解,平日里他们只算得上是点头之交,并不太亲近,今日他们居然愿意与她同席用饭,实在让她有些出乎意料。 袁硕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同柳桑宁说话,一旁顾安却先忍不住问道:“柳娘子,你这段日子去番事房,觉得如何?” 柳桑宁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回答:“挺好的。” 顾安却一脸惊诧:“每日都处理那些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琐事,还时不时要出外务,一整日下来累得不行,你竟还觉得挺好?” 柳桑宁点了点头:“是啊,是挺好。” 顾安看着柳桑宁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又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旁袁硕在桌子底下用手戳了戳顾安,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然后袁硕问道:“柳娘子,你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做像胥吗?” “那当然。”柳桑宁回答得坦然,“若是不喜欢,我为何要来考鸿胪寺。” 袁硕盯着她,像是想透过她的眼神往她心里看去。柳桑宁却依旧坦荡,没有丝毫的闪躲。袁硕心中不由有些钦佩,嘴上却道:“你这般努力,可是为了三个月后的考核能留在鸿胪寺?” 此话一出,周围吃饭的其他人,不论是老像胥还是实习像胥,一个个都竖起耳朵想要听柳桑宁的答案。 “自然。”柳桑宁回答得很是坦荡,但她紧接着又道,“但我也不只是为了能留在鸿胪寺。我还想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往上走,步步高升呢。” 袁硕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将听起来有些功利的话说得这么坦然,他不由笑了,调侃道:“那柳娘子剑指何处?” 柳桑宁自信一笑:“自然是鸿胪寺卿的位子。” 她话音落下,就听到周围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不明所以,觉得自己展望一下未来,也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吧? 可她一扭头却对上了换一双略显清冷的眼神。 只见王砚辞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也不知来了多久,瞧着像是将她的话全都听了进去…… 柳桑宁一时间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说自己绝无觊觎王砚辞官位之意,更无想将他赶下台之意,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宏图大志罢了。可是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觉得自己若是开口解释,反倒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王砚辞却只淡淡道:“柳像胥好志气。” 说完这句,他便转身离去,瞧不出喜怒。 等柳桑宁再回过神时,坐在她对面的袁硕等人已经默默挪到了一旁,其他人也都纷纷低头,不与她视线相接。柳桑宁这才发现,膳房里除了像胥科的人,庶务科的人也都在。 她觉着有些人甚至还对她露出了怜悯的神色。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 但很快,柳桑宁就发现苗头有些不对劲。 接连几日,不仅像胥科几乎无人搭理她,偶尔她想问些事情,大家也都是避而远之外,就连庶务科的人也对她变得疏离起来。 说疏离或许还不够,准确来说是冷眼加找碴。不是指责她吏员服穿得不够整洁,要扣她的考核分,就是总给她塞一些零零碎碎又难办的琐事。 而让她明显感觉出这点的是,大家不爱去的外务,庶务科的人不交给老像胥,反倒是交给她去办。 就如眼下,竟提出让她去老鼠坊巡街。 没错,就是巡街。在长安,巡街可不仅仅是城防队或是衙役捕头们的事,鸿胪寺也是要派人巡街的,为的就是解决一些街上的番民问题,防止事件升级。 而老鼠坊,可以说是所有像胥都不爱去的一个坊市。那儿本名是延祚坊,位于长安城的城南,由于坊内聚集的大多都是些贫民、流民一类,是长安城有名的贫民窟,被人取了个外号叫老鼠坊。 一些外来的番邦贫民,许多会去老鼠坊生活,其中就包括了浑身漆黑的昆仑奴。这也是除了番坊外,唯一被允许番民居住的地方。毕竟若是这些番民到处流窜,恐怕会引起更大的乱子。 鸿胪寺每个月会有一日在此坊巡街,用来解决此处的番民遇到的问题。穷山恶水出刁民,贫民窟亦是如此。所以鸿胪寺的像胥们,几乎无人愿意前来。庶务科也知晓他们不乐意,所以都是轮着来的。 按理说,这样的出巡是需要有经验的像胥担任,绝不会落到实习像胥头上。可偏偏,庶务科安排给了柳桑宁。 柳桑宁就算是个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过来,他们这是有意针对自己。可自己未曾得罪过他们,为何要如此? 思来想去,柳桑宁只想到了一个原因——她那番想要当鸿胪寺卿的说辞得罪了王砚辞。恐怕这些事也是王砚辞示意底下人对她干的。 柳桑宁想到这些便有些来气,又觉得自己前些日子居然还试图关心王砚辞,简直就是脑子被门夹了。没想到他此人如此小气,竟连别人一句激励自己的话也听不得。 可她也没法子,庶务科安排下来她也只能照做,于是只身一人到了老鼠坊巡街。 一开始倒是没什么事,但或许是她长得面善,又是个女娘,渐渐地番民们胆子也大了。有大胆地上前寻求她的帮助,没想到柳桑宁竟真的愿意帮忙。渐渐地,就越来越多的番民来找柳桑宁。 有的是找她求助,有的则是找她状告。柳桑宁这一整日,又是帮人寻亲,又是帮人断官司,忙得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歇下来,早已过了下值的时间。她寻了个街边小摊,想要坐下来喝口茶,吃点东西填肚子,不料就听见有人在哭。 柳桑宁扭头看去,见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娃在路边哭,不远处还有些乞丐流民似的男子正在悄悄打量她。柳桑宁心中一紧,见小女娃穿得虽不算好布料,可也整洁干净,猜想她莫不是与家人走散了? 于是她也顾不上吃喝,赶紧大步走到了小女娃身边。 她柔声问道:“小姑娘,你怎的一人在此?你的家人呢?” 小女娃一开始还吓得连连后退,可看清眼前的人后,她又没那么怕了。面前的阿姊长得好生漂亮,瞧着性子也好,说话也软和。于是她大着胆子边哭边回答道:“我……我偷溜出来玩儿,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原来是迷路了。 柳桑宁松了口气,是有家的小女娃便好。她上前牵住小女娃的手,说道:“你好生回忆家在何处或是家附近有什么铺子,长什么模样?还有你家里人姓甚名谁?我帮你一块儿找回家的路,好不好?” 小女娃抽噎了几下,却好歹不哭了。 柳桑宁便牵着她一边走一边问,根据小女娃的回答,她又向路上的行人打听,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找着,倒还真叫她找到了小女娃的家人。 小女娃的家人发现她不见了,立即出来寻人,正急得满头是汗呢。 “阿耶!”小女娃松开柳桑宁的手,扑进了中年男子的怀抱。 男人紧紧抱着女儿,眼眶都红了:“你这是跑哪去了?我与你阿娘都要急疯了!” 小女娃告诉父亲自己走丢了,是柳桑宁一直在帮她。男人听了,见柳桑宁穿着吏员服,便要朝她下跪道谢,柳桑宁赶紧一把将人扶住。 “举手之劳而已。”她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随后安抚了几句,瞧着天色渐晚,立时就要回家去。她今日是坐鸿胪寺的马车到的老鼠坊,如今要回去却没了马车。好在坊市门口便有一处赁车行,花些铜板便能叫人送她回家。 走过两条街,她却在拐角处瞧见了王砚辞。 只见他被一穿着番邦服饰的少年拦住去路,那少年瞧着十四五岁,正张开双臂挡在王砚辞跟前,他手里紧攥着一团布,瞪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说道:“你弄脏了我的布巾!这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传家布匹所制,是决不能落在地上的!” 顿时不少人站在不远不近处朝他们看来,少年看起来气呼呼的,还用手抹眼睛,像是哭了。边哭边诉苦,说布巾是他已经过世的祖母所制,亲手交到他手上,要求他带在身上三年,期间不能让布巾落地,否则家族运势受损之类的。 少年说得煞有其事,他的大雍话说得还不错,旁边的大雍百姓也都听懂了。一时间不少人对王砚辞指指点点,还有人阴阳说王砚辞这是「贵公子不知贫家苦」一类的,讽刺他穿着华衣锦服,不懂体量贫民家中对于运势的看重,得到不少人的附和。 一时间,王砚辞仿佛成了众矢之的。王砚辞微微蹙眉,瞧着有些窘迫。 柳桑宁一开始站在不远处看热闹,想着他授意鸿胪寺那些人来为难自己,这会儿他也被人为难,颇有些幸灾乐祸。 王砚辞出声安抚少年,大约是他声音清润柔和,少年胆子也大起来,竟越说越离谱,甚至开口要求王砚辞赔偿他。那数额一开口,柳桑宁额角都跟着跳了下! 这分明是要宰羊啊! 第26章 弄清走后门真相 “一百两!这事儿就算两清,否则我就要告去衙门!”少年声音洪亮,“祖传的运势布巾是我们布塔族的传统。就算是去鸿胪寺,鸿胪寺卿也会狠狠罚你的!” 听到少年开出来的和解银两,周围的百姓都是倒吸一口凉气。一百两,这小子可真是敢狮子大开口啊!震惊过后,有些人心里不由又有些羡慕,他们怎么就不是番邦人,没有这样的习俗呢? 这事儿就算闹到衙门去,衙门里的那些大人也会先尊重番民的习俗的!到时候只怕也是叫这位郎君赔钱了事。 王砚辞这会儿穿的并不是官服,而是自己的常服。他甚少来老鼠坊,所以显得脸生,百姓们都不认识他。老鼠坊中难得来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可不就被这小子宰肥羊了吗? 柳桑宁这会儿又走近了些,她仔细打量着少年的服饰,又认真听了他说话的口音,确认对方乃是布塔族人。布塔族是居住在婆娑国南边的一个部族,族里的女人擅长纺织编制,男人们则大多下地种田为生。所以布塔族若是有人出来做生意,反倒容易是女人,卖的都是她们的纺织品。 原本看着王砚辞被人找碴,她以为她是可以作壁上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可听到少年开口要的银两时,她便有些坐不住了。 这分明就是敲诈勒索了! 若是眼见这种事发生在自己面前,她却还毫无作为,那她还配当官吗?以后还能说自己能当个顶天立地的好官吗? 想到这里,见王砚辞面露犹豫,似乎真的在考虑要给少年这一百两银子,柳桑宁终于是忍不住上前。 “你这布料,乃是布塔族最常见的织布,家家户户都有。不过是用来充当汗巾罢了,你竟如此大胆,敢拿来讹人银子?”柳桑宁声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她看着少年,目光如炬。 听到有人出声,少年先是有些紧张,随即见是个女娘,便又大胆起来。可再一看,这女娘身上竟穿着吏员服,他便又有些犹豫起来。 可少年嘴上却依旧嘴硬:“谁说的?!这分明就是我祖传的运势巾!” 他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有底气,老鼠坊内布塔族就他们一家。布塔族乃是婆娑国的小族,甚少有人会到他国居住,这里的人对他们的习俗根本就不了解,所以他才能这么大胆,兵行险着。 赌的就是无人知晓,他可以胡编乱造。而他们布塔族的确是有祖传运势巾的。就算是真的闹去了衙门,他也不怕。 可没想到,柳桑宁却冷笑一声,道:“布塔族的运势巾,就算是最贫穷的人家,也会想方设法用上金线绣边,哪怕只绣短短一截也一定要绣上。因为布塔族的人认为,金才有运势。你的运势巾拿出来看看,上面可有金线?” 少年神色顿时略显慌张,他下意识将手中的布巾往身后藏,嘴上却依旧强撑着:“你、你又不是我们布塔人,你如何知晓?我说它是我家的运势巾,便就是我家的运势巾!这位郎君撞了我,害我运势巾落地,难道想赖账不成?!” “撞你?”柳桑宁呵呵笑了一声,“到底是他撞你,还是你撞上来的?你该不会以为咱们大雍衙门里的人都是一群草包,连这点事儿都审不出来吧?” 没等少年说话,柳桑宁又指着他手中的布巾道:“我还没说完呢。布塔族的运势巾布巾需要绣金线,且还需要用上五种以上的丝线进行纹绣。绣完后,需放置在家中世世代代供奉的神像前,在神像前摆放一木盒,将运势巾焚香后放入。往后每年都需要拿出来重新焚香一次,所以运势巾上会留下熏香的味道。” 说完,柳桑宁故意探头去往少年身后看布巾:“你这布巾上头,恐怕只有汗味儿吧?” 柳桑宁说这些话时,语速流畅,就像是不需要思考一般,可见她对布塔族十分了解。王砚辞一直没吭声,只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柳桑宁替他「冲锋陷阵」。他看着她,只觉得落山的夕阳余晖落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又强大的光芒。 少年这下是真慌了,他毕竟年岁不大,听到柳桑宁的质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问她:“莫非你是布塔族人?” 大雍翻译官 第21节 他这话一出,四周看热闹的人也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这小子在碰瓷! 这下,大家看热闹的心也没了,纷纷散去,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看下去。少年也清楚自己搞砸了,他也不等柳桑宁回答,转身撒腿就跑! 柳桑宁反应过来前,他已经钻进了一旁的巷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等人一走,柳桑宁眉眼间的厉色便缓和了下来。她感觉到身边人一动,随后就听到王砚辞开口:“多谢。” 柳桑宁扭头看向他,问道:“王大人,你好歹也是鸿胪寺卿,怎的还真准备被一少年讹钱不成?” “也不是等着他讹钱。”王砚辞轻轻笑了笑,“只是见他着粗布麻衣,说话时分明手都还有些抖,可见心里头也是怕的。但即便害怕他也要讹我这笔钱,我便在想,他是否是家中遇上了什么大事急需银子。方才只是在思考,要不要趁着给他银子时,也随他走一趟,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柳桑宁呆住,她没想到王砚辞心里头竟是这么打算的。她不由又多看了王砚辞几眼,觉得这人总是给她一种矛盾的感觉。让她总在以为他不是什么好人时,又想要推翻自己的结论,觉得他是个好人。 王砚辞见她不说话,却依旧冲她笑,道:“不过还是多谢柳像胥,像柳像胥这般敢于仗义执言,又公正之人已是不多了。” 柳桑宁想到自己刚开始还准备看他的笑话,此刻见他如此认真地同自己道谢。顿时有些心虚起来,耳根都因为心虚红了。 柳桑宁立即转移了话题:“王大人怎会来老鼠坊这种地方?” 作为鸿胪寺卿,他是不需要巡街的。 王砚辞回答道:“听闻袁硕病了,便来探望一二。” “袁硕住在老鼠坊?!”柳桑宁有些惊了。虽然她与袁硕几乎每日都在鸿胪寺见面。可她却从不知袁硕是住在老鼠坊这种贫民窟的。 今日袁硕的确请了病假,并没有来鸿胪寺。柳桑宁一时间心里头觉得有些奇怪,一个住在老鼠坊这种贫民窟的人,能有能力走王砚辞的后门吗? 这个疑问几乎是在瞬间就在她心里越放越大,让她还有种必须弄清楚这件事的冲动。于是她立马道:“王大人,我与你同去吧。袁硕与我乃是同僚,若是没遇上便罢了。既然遇上了王大人,又知晓他就住在此地,岂有不去探望的道理?” 王砚辞看向她,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柳桑宁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他应下:“好,那就一起去吧。” 两人并肩走着,夕阳的余晖已经只剩下残留在天边的一丁点。即便如此,道路两旁的屋子,这会儿出来挂灯笼的人都很少。 柳桑宁注意到这些细节,她不用问心里头也清楚,这是百姓们为了省些蜡烛钱。只要还有一丁点的光亮,他们都不会舍得提前点燃灯笼里的蜡烛的。更甚者,或许门口根本都不会挂灯笼。 她儿时曾听崔氏说过,当时崔家家道中落,最难挨的时候,整个家里就连等点灯的灯笼都只有一只,是给崔氏的祖母用的。其他人到了晚上便缩在屋子里尽量不出来走动,若真要走动,也是摸黑。若是有月光的时候还好,借着月光还能稍稍看清楚些。 崔氏那会儿还叹息:“我被夫人做主进了柳府成了良妾,日子不知好过了多少。” 即便是柳桑宁觉得在府中最难的那几年,崔氏也说比起先前已经是好日子了。柳桑宁那会儿听了心下凄凉,暗暗发誓日后一定要有出息,要让崔氏一直过好日子。 老鼠坊里的贫穷令她不由沉默。她住在繁花似锦的坊市里,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什么贫民。「贫民」二字,只活在她的「听说」里。今日亲眼所见,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力。她明白,这不是她能解决的事情。 王砚辞瞥了眼柳桑宁,见她瞧着街景眼中流露出悲伤之色,忽然开口问道:“你是如何知晓布塔族的习俗的?” “我曾在书中看过。”柳桑宁回答得很快,“后来又找摩罗大师问过,他曾去过布塔族,所以说得更详细些。” 柳桑宁说的「书」其实是摩罗大师自己的游记,像布塔族这样不起眼的部族,几乎不会有人特意为它著书的。 王砚辞回想了许久,也不记得自己在哪本书上看见过介绍布塔族的。但听到柳桑宁提到摩罗大师,他倒是有几分兴趣。 “你说的可是那位在静安寺中的番邦高僧?” 柳桑宁点头:“是。” “你竟与他相熟?”王砚辞有些意外。 柳桑宁笑了:“我幼时便与摩罗大师相识了,他说我有慧根,我也喜欢同他说话,便经常去静安寺找他玩。”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天真烂漫,倒显现出几分小女儿的娇俏来。 正说着,王砚辞脚步停下:“到了。” 眼前是一扇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木门,并不宽大,就是老百姓最常住的屋子大小的门。王砚辞抬手叩响木门,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脚步声,门「嘎吱」一声被打开,露出了一张柳桑宁熟悉的脸—— 竟是顾安?! 柳桑宁微微张大嘴,下意识说道:“顾像胥,你也来看望袁像胥?” 顾安显然也没想到柳桑宁会与王砚辞一同来。他看向王砚辞,王砚辞用眼神向他示意,顾安接收到王砚辞的意思,才回答:“不是,我住这儿。” 柳桑宁嘴巴张得更大了。 等一起进了宅子,柳桑宁才发现原来不仅是顾安在,就连另一位实习像胥蔺家安也在。平日里他们三人在像胥科就十分交好,几乎是形影不离。 柳桑宁见蔺家安穿着常服,顿时也明白过来,她道:“你们三个,一起住在这里?” 两人点了点头,这时袁硕一边咳嗽一边从屋子里披了外裳出来,见到柳桑宁亦是一怔。随即他调转方向,嗖地回了屋子,过了一会儿才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柳桑宁打量了一下他们居住的宅子,这是一座算得上逼仄的宅院。说是有院子,但整个院子大约也只有十来平,旁边有一排屋子,大约三间,瞧着都不大。柳桑宁目测,这宅院比她在百官斋住的那套小院儿差不多大小。 她和春浓两个人住在那儿都略显拥挤,更何况他们是三个大男人? 再瞧这院中摆设,看着很是清贫。 “我们三个是从河东道的善堂一道出来的,我们寒窗苦读十年,为的便是能出人头地。”袁硕同柳桑宁解释起三人为何一起居住的原因,“只是我们囊中羞涩,如今官职未定,我们也不想浪费太多银钱在吃住上,所以就一起赁了这处房屋。” 不用他们说,柳桑宁也知道肯定是因为此处便宜。但令她在意的是「善堂」一词,长安也有善堂。所谓善堂,便是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的地方,多是由本地的商贾官宦出钱维持。也就是说,袁硕三人竟是孤儿。 柳桑宁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王砚辞,然后问:“那你们与王大人,是如何相识的?” 袁硕道:“我们曾在城中遇到过王大人,那会儿我们身上银钱被贼人抢去,已是身无分文。我身子骨不算好,那会儿还病了,没有银钱抓药。于是我们三人便想着在街边支一字摊,卖字写信换些铜板。王大人见我字好,又见我病了,便出钱买下了我们所有的字,给了我们银子,不仅够我看病,还够我们赁下这屋子。” 说到几人的相识,袁硕三人脸上都露出感激之情。 “王大人知晓我们不易,帮助我们良多。鸿胪寺要应考,也是王大人告诉了我们。若不是他好心告知,我们三人可能为了填饱肚子,还在四处想法子赚银子,就要错过此次鸿胪寺应考了!”说到这儿,袁硕也是一副后怕的模样。 柳桑宁有一瞬间的脊背僵硬,她觉得自己或许摸到了她先前想的那个问题的真相。 她立即说道:“所以之前你们在窦家楼见王大人,感谢他提拔你们,是因为他将应考的消息告知你们?” 袁硕三人点头。 顾安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脑袋:“我们想感谢王大人,本想着在家中做一桌菜请大人赴约。但大人说祝贺我们能考上,知晓我们入长安后还没吃过一顿好饭,便做东让咱们去窦家楼吃一顿。” 蔺家安想到窦家楼的饭菜,不由吞了吞口水:“虽然那日王大人有事先走了,但我们在厢房里吃的菜,真真儿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吃过最好吃的。” 柳桑宁听得有些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洞将自己埋了! 她这些时日一直怀疑他们三个是走后门的关系户,又怀疑王砚辞是个徇私舞弊品行有瑕之人。不仅腹诽过他无数次,还一直揣测他的种种行为,简直是……她都要羞愧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柳桑宁又记起一事,小心翼翼问王砚辞:“王大人,你也应该没有授意过让其他人为难我吧?” 王砚辞一脸莫名:“我为何要授意他们为难你?” 他的模样看起来让柳桑宁觉得自己仿佛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这回她是真悟了,是误会,统统都是误会!全是她自个儿想岔了! 王砚辞却没有管柳桑宁如何想,他从袖袋中拿出一个荷包,将荷包递到了一旁顾安的手中,对他们说道:“你们也不要太自苦了,这些钱拿去,买些肉来吃,将身子养好。” “大人,我们不需要,你已经帮了我们许多了!”袁硕立即就要将荷包退回去,王砚辞却是不容置疑地说道:“这是我以鸿胪寺卿的名义来看望你们,下属生病上峰探望,有什么问题吗?再者,探病哪有空手来的道理。” 这话说得柳桑宁面上又是一僵。额,她就是空手来的。 于是她忙道:“今日我叫婢子炖些鸡汤,明日我带去鸿胪寺,给你们都好好补补!” 袁硕三人推辞不过,只好也应下。 等从袁硕三人的宅院里回到百官斋,柳桑宁旋风似的找到了春浓,拉着她的手问道:“家中的鸡还有吗?” 春浓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好,那拿出来炖了,明日我要带去鸿胪寺。” 等用过膳,柳桑宁将袖子用襻膊挽住,一扭头就进了小厨房。 春浓追在她屁股后头问:“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些点心。”柳桑宁一边回答一边已经开始拿出糯米粉来加水揉面。 “做点心作甚?”春浓不解,这可才刚用过晚膳也不饿呀? 柳桑宁微微抬眼看向她,郑重其事道:“赔罪。” 第27章 讨好赔罪 次日上值时,是春浓陪着一块儿去的,她们两人手中都拎了食盒,等到了鸿胪寺门前,春浓才将自己手中的食盒交给了柳桑宁。 春浓看着柳桑宁,有些担忧道:“姑娘,就你一个人拎着吃食来鸿胪寺上值,会不会叫旁的人觉得你不务正业呀?” “我是关心同僚,与不务正业有何干系?”柳桑宁却不在意这些,“人活在世,若总是要看他人脸色过活,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说完,她嘱咐春浓早些回去,自己拎着吃食进了鸿胪寺。 她脚下生风,一路来到像胥科,将手中的大食盒先放下,然后拎着小食盒往王砚辞的工房里走。自进入鸿胪寺开始,她几乎每日都是最早来上值的人,遵照约定每天都会去王砚辞的工房进行洒扫。 今日也不例外。 她进了房间,将小食盒放在了书案上,先是用扫帚将屋子里清扫一遍,随后又用木桶打来水,用抹布开始四处擦拭。先是桌面与书架一类,随后便是地面。 所幸工房并不大,大约花费两刻钟的时间,便都做完了。她直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的腰,一抬头便又瞧见了悬挂墙上的空白画轴。 她不由走近了些看,这些日子她心系像胥科的事务,并未再注意过这幅画。今日这么一瞧,便发现这画轴的边缘处竟还有隐隐的暗纹,显得十分精致。纸张瞧着也稍显名贵,柳桑宁一眼无法辨别是何种纸。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很喜欢各式各样的纸张,去书局时也会时不时问一嘴有没有新进的纸。柳桑宁看得有些入迷,见四下无人,她将手擦干净,忍不住想要摸一摸,想看看是何种手感。 就在手快碰上画轴时,伸手传来响动,紧接着便是两声咳嗽声。 柳桑宁惊得立即收回了手,转身便瞧见王砚辞站在门口。她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将手背在身后,又冲他讨好地笑。 王砚辞瞥了她一眼,朝自己书案走去,又瞥见了书案上放的食盒。长伍跟在他身后,这会儿却识相地留在屋外,并没有进门。 王砚辞在书案前坐下,似不经意问道:“今日怎的这会儿还在这里?平日里不都早早打扫了就溜了吗。” “什么溜不溜的,我哪有溜啊……”柳桑宁绝不肯承认她平日里都是快速地干完洒扫的活,趁着王砚辞来之前就匆匆离去,避免与他碰面。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是有心向他赔罪的。所以才放慢了些动作,在此等着他。柳桑宁走到书案前,伸手将食盒往王砚辞面前推了推,有些谄媚说道:“王大人,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送给你尝尝。” 说着,她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精致的糕点拿了出来。她做的是自己拿手的透花糍,外形做成了梅花模样,上头还有花瓣点缀。 王砚辞略一挑眉,颇感意外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手艺。” 柳桑宁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在家时,女工不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做点心的手艺了。” 她对吃的东西的兴趣比女工要多一万倍,宁愿卷起袖子进厨房,也不愿意坐在屋子里绣这绣那,打络子什么的也很是不喜。从前崔氏和温氏也还为此发愁过,觉着她女工这般糟糕,日后若成婚,连自己的喜扇都绣不了一面。 柳桑宁热情说道:“我这透花糍是经过我自个儿的改良的,里头不光有灵沙臛(豆沙),我还放点桂花蜜,掺和在一起味道甜而不腻。这糯米皮也与旁人不同,我蒸出来的糯米皮更为软糯弹牙。王大人若是觉得办公累了饿了,便可来上一块,配着茶喝最合适不过了。” 柳桑宁完全不觉得自个儿是在自卖自夸。毕竟她的手艺可是连柳青行这样对她不喜的男人都没忍住同温氏夸过一嘴的。 王砚辞却没有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拿出一块来吃,只是掀起眼皮看她:“为何要做这些给我?” 大雍翻译官 第22节 无事献殷勤,还真不像是柳桑宁的性格。 柳桑宁想坦诚说出自己的歉疚,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又有些说不出口。自己暗自揣测对方这么些时日,说出来还真是有些丢脸。她心中别扭,犹豫的模样都被王砚辞看在眼里。 王砚辞轻叹了口气,道:“你若不想说便罢了,回去当值吧。” 柳桑宁听到这话大大卸了压力,连忙拎起食盒说道:“那我先去忙了,王大人记得尝尝。” 等人一走,长伍从外头进来,瞧着桌上放着的一盘透花糍,不由赞道:“这透花糍做得好生精巧,大小也合适,不知味道如何。” 说着便想去拿一块尝尝。只是手还没碰到透花糍,就被一把扇子突如其来地挡住,让他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路。 “少爷?”长伍不解。 王砚辞却伸手将透花糍端走,放到另一头,让它远离长伍。长伍这下明白过来,少爷这是不想让他吃呀! 长伍满脸委屈,少爷变了,往常这种点心少爷又不大爱吃,都是随他吃的。 见王砚辞办公时都时不时朝那点心瞧一眼,长伍建议道:“少爷,你若嘴馋,便吃上一块试试味儿。我瞧着这点心做得不错,没准味道也不错呢。” 王砚辞瞥向他:“你很闲吗?” 长伍怔住。 王砚辞又道:“让你查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长伍立即夹紧了屁股,连忙说道:“我这就去!” 说完,长伍一溜烟儿出了工房,心道,护食的少爷太可怕了! 屋子里只剩下王砚辞,王砚辞抬头朝墙壁挂着的空画轴看去,他喃喃道:“今年是最好的机会,你们在天之灵,定要保佑儿子将那凶手揪出来。” 这头,柳桑宁从王砚辞工房出来后便直奔像胥科。不料经过庶务科时,却听见有人从里头出来,正说着话。 “徐尽欢,既然咱俩都被遣来了鸿胪寺,日后你可要积极主动些做事,可别像在礼部时那样,只知道当缩头乌龟。若不能好好表现,咱俩之后能不能回礼部都不好说,今后你便听我的,好生在鸿胪寺干活。” 说的是穿着青衣圆领官袍的男子,他长了一张方脸,身量中等,此刻正趾高气昂地对着另一位穿着青衣官袍,模样清秀俊朗,身量高挑的男子说话,恨不得拿鼻孔看他。 方脸男子还在说:“若不是你进礼部,刘大人叫我带你熟悉礼部章程,我也不会随你一道被调遣到这鸿胪寺来,还不是总得有人照应。今年我也是流年不利,鸿胪寺缺人手要调人,竟是要从咱们礼部调。鸿胪寺哪里比得上礼部?我还想着今年评个甲等,明年官阶还能往上升一升呢。” 说完,他又继续警告:“我可告诉你,在这儿有什么事都需与我商议,切莫自行出头。否则等日后回了礼部,你日子不好过可别怪我。” 一旁徐尽欢依旧是一副温和无争的模样,仿佛将这些话悉数收下。柳桑宁却是听笑了,入官场以来,她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明目张胆的同僚相欺。先前李庆泽等人只是阴阳她几句,还不敢真的向她表明让她伏小作低,这个方脸男居然这般霸道。 “这位大人,不知我鸿胪寺可是得罪过大人,怎的调遣来此,如此大的火气与怨气?”柳桑宁开口,正在说话的方脸男吓了一跳,立即看了过来,见是个身穿吏员服的女娘,顿时也露出不屑之色。 柳桑宁却对他这副模样早已免疫,继续说道:“若是如此不满,不如大人早些去礼部禀明上峰,叫上峰将你再调回去,换了旁人来。你若是不敢,不若我去替你在王砚辞大人面前求求情,叫他打发你回去如何?” “你!”方脸男也不蠢,自然是听出了柳桑宁的揶揄意味,他心下不悦。可见她来的方向只怕是刚从鸿胪寺卿的工房里出来,一时间拿捏不准她与王砚辞关系如何,后面的话便不敢轻易说出口。 柳桑宁见过如他这般的人,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见同僚性子好,听他刚才说的话,这位名叫徐尽欢的同僚应该还是位新人,所以才敢如此蹬鼻子上脸。 柳桑宁笑着问:“大人觉得意下如何?” 方脸男咬牙切齿道:“不用你费心,我们不过是暂且调来鸿胪寺,等忙完太后千秋宴,自然要回礼部去。” 柳桑宁却只是笑,笑得方脸男心下有些发毛,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不敢对不熟悉的柳桑宁说什么,只扭头狠狠瞪了徐尽欢一眼,这小子瞧着一副绵软好欺的模样,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愿意为他出头。 方脸男「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等人一走,徐尽欢冲着柳桑宁一拱手:“多谢这位大人。” 说完,徐尽欢看向柳桑宁,在看清她面容时一愣,总觉得似曾相识。他略一思索,便记起来那日在鸿胪寺前的街道上,他曾在马车上瞥见过的那名为自己争取报名名额的女子。 竟然是她。 柳桑宁冲他一笑:“都是同僚,不必客气。” “在下徐尽欢,不知大人芳名?” 姓徐?柳桑宁出神了片刻,她心想,今年她倒是与姓徐的人家挺有缘。 柳桑宁也一拱手:“柳桑宁。” 徐尽欢当即愣住。 “什、什么?” 第28章 说个明白 “徐大人,怎么了?”柳桑宁见徐尽欢有些发怔,好意问道。 徐尽欢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收拾好自己的惊讶,说道:“没什么,柳大人的名字不错。可是出自桑榆非晚,福寿康宁?” 柳桑宁点头:“正是。” 她眼睛很亮,如琥珀一般。徐尽欢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失神时,又赶紧压下心绪,转移话题道:“还不知柳大人是在何处就职?” “我在像胥科。”柳桑宁回答道,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如今还只是实习像胥,当不起一声大人,徐大人叫我名字便好。” “既如此,我叫你桑宁可好?”得到柳桑宁点头同意,徐尽欢又道,“我字自欢,年岁比你大上几岁,你唤我自欢兄吧。” 柳桑宁「咦」了声:“你怎知你比我大?” 徐尽欢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但他却强装镇定,道:“瞧着你便小些,我如今都快二十六了。” 听到徐尽欢这么说,柳桑宁也笑了,她并未往别的方面想,只道:“那你确实是年长我几岁,日后我便唤你自欢兄。” 不知为何,柳桑宁觉得徐尽欢与她挺合得来的,他周身气质温润,斯文亲切,就像是邻家大哥哥一般。柳桑宁其实从小就羡慕别人有哥哥,她想若是自己有哥哥就好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柳桑宁便离开往像胥科方向走去。 徐尽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却很是感慨。他怎么也没想到,母亲原本替他相看好的未婚妻,居然会是她。 他是听母亲提过柳桑宁的名字的,那会儿母亲为了劝他接受这门亲事,在他跟前将柳家和柳桑宁夸了又夸,生怕他拒绝。可他确实没有与人成亲的想法,更不想与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成亲。正当他想着要如何才能拒了这门亲事时,柳家那边却先递了话过来,这门亲事便就此作罢。 亲事黄了的那天,母亲在屋子里长吁短叹,直道他该不会是个和尚命,这辈子都娶不上媳妇吧?听得徐尽欢哭笑不得。 若是早知柳桑宁便是那位敢于吏员据理力争,为自己争取报名的女娘,他或许……也不会如此排斥。至少,他会愿意与她见一见,彼此了解一番。 徐尽欢也说不清自己眼下是何种心情,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跳得快了一些。 接连几日,柳桑宁每日都想着法儿给王砚辞送吃食。有时候是点心,有时候是菜肴,都是她亲手所做。 在此期间,她也曾见过王砚辞处理公务。有时候是底下人递上来的公文,上头一般说的是遇见的问题,来寻求他的意见。他笔锋如游龙惊凤,瞧着很有气势。柳桑宁无意间瞥见过他对公文的批复,心中惊叹于他的冷静与聪明,有些法子她觉得妙极了。 比如番坊判官曾递来一纸公文,询问一番坊盗窃案该如何定夺。此盗窃案柳桑宁也有所耳闻。有一毛贼偷了新济国富商的一套金首饰,那金首饰乃是富商要买回家孝敬母亲的。抓到毛贼时,金首饰已被他卖掉了部分,而买家不知其中缘由,早已经买了东西离开了长安,要寻到十分困难。好好的一套完整金饰被破坏,富商自是气恼得很,要求严惩毛贼。 按大雍律,毛贼此番涉及盗窃金额巨大。不仅要罚钱赔偿,还需去干一年的苦役。若是无钱赔偿,那便要抄没家产,再由衙门典当后赔给苦主。却不料,这毛贼虽是大雍人,却已经改入了婆娑籍,如此便不能算是雍番纷争。 按大雍律,非雍番纷争,在涉案人有要求的情况下,可按所涉番邦之国的律例来判。这毛贼显然是想钻空子,因为婆娑国对于盗窃之罪判得并不重,也就是打个十板子之类的。若是涉案人不服,甚至还能要求遣回原籍再去判案。一般这种情况,另一国的人会嫌麻烦,最后会草草了事,甚至还有可能懒得追究。毕竟为了这种事耗时耗力,谁都不愿意。 可此次的苦主乃是新济国有名的商人,与大雍做了将近二十年的生意,算得上是长安不少店铺的大主顾。若是他对此不满,日后不来长安做生意,那吃亏的便是长安的老百姓。是以,番坊的判官便犯了难,赶紧递了公文请求上峰的帮助。 当时王砚辞只回了一句:按婆娑律,违律倒卖金器者,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柳桑宁当时见着了愣了片刻,随即忍不住在心里拍案叫绝! 她虽不懂婆娑律法,可看王砚辞的回复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毛贼想钻大雍律法的空子,王砚辞便「以牙还牙」,也钻了婆娑律的空子。后来柳桑宁特意去询问了岑夫子,从岑夫子嘴里得知,金子在婆娑国乃是稀有贵重的矿石,普通人是不允许倒卖金子的,像金铺这样的地方,都必须拿到朝廷的文书与售卖令,才允许开金铺。没有这两者售卖金器,便是等同走私,是大罪。 那毛贼不是想按婆娑律来论吗?王砚辞满足他,但却不按判得极轻的盗窃罪论,而是按私自倒卖金器论! 果不其然,那毛贼听闻后,吓得屁滚尿流,求爷爷告奶奶将脑袋都磕破了,愿意以大雍律例判处,最后不仅抄没了家产,还被罚去做苦役。但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全都认了。 柳桑宁当即便对王砚辞刮目相看。这样的事多了,柳桑宁对王砚辞的看法已经和初相识时截然不同,她打心眼里佩服起他来。 甚至在得知毛贼前往了苦役之地后,忍不住回家同春浓说:“日后我也想成为像王大人那般的好官。” 带着这股由衷的钦佩之情,柳桑宁做点心赔罪越发用心,做的点心花样也更丰富,时常看得长伍目瞪口呆。 只是她这般行径,时间长了便难免叫人发觉。实习像胥当中,以李庆泽为首之人,都忍不住在私下骂她惯会讨好上峰,行这等不义手段,就为了能博得王砚辞的欢心。 传着传着,就连隔壁的像胥们还有庶务科等人也都知晓了,大家纷纷在私底下议论起来。庶务科的人担心柳桑宁真的攀上了王砚辞这棵大树,又见王砚辞似乎从未拒绝过她的讨好,便都不敢为难她,见着她都好声好气。 李庆泽自是气得不行,没忍住在柳桑宁经过他桌前时阴阳了一句:“做女娘就是好,即便没才学,也能靠着些女娘手段笼络儿郎的心。” 柳桑宁耳朵向来很灵,自然是听到了的。她停下脚步,又往后退了几步,却没有出声讽刺李庆泽,而是看了眼他正在翻译的官信。 她就这么扫了一眼,然后说道:“有这叽叽歪歪的工夫,不如好生检查一下翻译得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李庆泽拍桌而起,“你这是讽刺我翻译能力不行?!” 一旁袁硕立即起身,将李庆泽拦住,示意他不要冲动行事。 柳桑宁回头瞥了李庆泽一眼,学着他的语气说道:“做儿郎就是好,即便没才学,也能靠着嗓门大肆意辱骂他人,而从不想着检讨自己。” 说完这句,柳桑宁也懒得再搭理他,在自己工位上坐下。 只是鸿胪寺中越传越离谱,柳桑宁有意讨好谄媚王砚辞的话,自然也传到了王砚辞耳朵里。更有甚者,还说柳桑宁这是铆足了劲儿想要成为王砚辞的「入幕之宾」。 王砚辞听得有些恍惚,恍惚过后便皱了下鼻子。想到柳桑宁这些日子日日都来送点心,洒扫得比之前还勤快,令他也不由有些动摇。 但他并不认为柳桑宁是想跟自己攀上什么关系,却忍不住想,她莫不是真想靠这招来得到三月之期的考核便利? 如今距离三月之期,已经只剩下一个月,所有的实习像胥都紧张了起来。 思及此,王砚辞于次日便早早来了工房。柳桑宁彼时刚擦完地板,一起身便与王砚辞打了个照面。见王砚辞满脸严肃,她不由有些忐忑起来,小心翼翼问道:“王大人,可是我今日有何不妥?” 王砚辞道:“你跟我过来。” 柳桑宁便越发紧张起来,他跟在王砚辞身后,来到书案前。而后就听到王砚辞严肃问道:“柳像胥,你如实回答我。这些时日你为何对我如此献殷勤?” “献、献殷勤?”柳桑宁怔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王砚辞为何有此一问,于是连忙道,“王大人莫不是信了某些流言蜚语?我发誓,我绝无攀高枝儿之意!” “那你是为何?”王砚辞却没有丝毫的松懈,坚持要问个明白。 见王砚辞这般认真,柳桑宁懂了,今日若她不说实话,恐怕在王砚辞这儿她永远要被列入可疑之列,三月之期的考核她也未必能过了。 于是她深吸好一口气,如实说道:“我……我是想跟你道歉。可我又说不出口,便想着给你做些点心吃食赔偿你。” “道歉?”这下是王砚辞不解了,“为何道歉?” 柳桑宁又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似的闭着眼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我先前一直以为袁硕等人乃是大人徇私舞弊,走了后门将他们录取。前些日子去看望袁硕时才知晓,大人只不过是告知了他们考试之事,他们是凭自己本事考上的……”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王砚辞明白过来,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你觉得你冤枉了我,才想要赔罪?” 柳桑宁点头,「嗯」了一声。 王砚辞右手微微握拳抵在唇上,忍了忍才没叫自己笑出声来。可他的举动却被柳桑宁看在眼里。 大雍翻译官 第23节 柳桑宁有些羞赧,觉得自己这行为这会儿看来是有些傻。可、可她的确是一片道歉的赤诚之心啊! 王砚辞冲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你的歉意我知晓了。日后你莫要再送。” 柳桑宁应下,表示以后不会再如此怀疑他了。 等柳桑宁一走,长伍从外头进来,有些好奇地问:“柳娘子这是怎的了,怎么感觉脸都红了?少爷,你训人了?” 王砚辞瞪了他一眼,长伍赶紧闭上了嘴。 只是到了次日,王砚辞进工房却下意识地往书案上,却没有见着点心的身影。到了第二日、第三日他还是习惯性地先往书案上看,可依旧没有点心的身影。 王砚辞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了,竟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好似少了些什么一般。 他坐在书案前,瞧着原本会放点心的地方,竟有些出神。 直到长伍一声叹息声响起,王砚辞才从走神中回过神来。便听到长伍叹气说道:“如今没了柳娘子送的点心,竟还有些不习惯了。吃惯了她那口,别的点心还真有些不大喜欢了。” 王砚辞抿了抿嘴,难得没有瞪长伍,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只是似无意,朝着工房的门口悄悄看了一眼。 可惜,门前并无柳桑宁的身影。 第29章 墙下聊天 今日下值回到百官斋,柳桑宁便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翻译宛园书局给过来的新书籍。这段时日,她已经为宛园书局翻译了四本书籍,每本书二十两,总共拿到手八十两。 给钱的时候,掌柜的不仅没有半分的不舍,反倒是兴高采烈地给了。柳桑宁见他那模样,便知这呼罗珊国的书卖得有多俏。不过她也没有因此坐地起价,而是按照约定好的价格一直翻译着。 因为彼此已经有了信任,柳桑宁便同掌柜的透露了些许自己还会其他番邦文字。掌柜的是个人精,一听也不问她会什么,而是往她手里塞了一本书,柳桑宁低头一看,见是天竹国的佛经,便没有推诿,直接收下了。掌柜一看便心知肚明,这位柳娘子是会天竹文字的。 于是柳桑宁在宛园书局的这份活计算是稳定下来。 她先是将碎银子换了五贯钱,又买了个带锁的箱子。回来后,她将五贯钱都拿给春浓作为两人生活的开销,不够再问她要。又将剩下的银子都锁进了小箱子里,藏在了屋子里隐秘的柜子里。 手里头有了这些银子,她总算是轻松了一些,不至于捉襟见肘每日都仔细算计着铜板过日子。 这会儿她边翻译着书边等着晚膳,思绪却有些飘忽。不知为何,这几日没有再给王砚辞送点心,也就没了理由在他身边蹭看他处理公务,心里竟有些失落,也有些痒痒。 柳桑宁如今是发现,王砚辞这人比表面看起来要厉害多了,他的厉害是那种不动声色的,不会叫人一眼看穿的。 她不由心想,若是能跟在王砚辞身边做事,不知能学到他多少本事。 一想到王砚辞,柳桑宁手中的笔不由顿了下。一滴墨在纸上晕染开,柳桑宁回过神来时,已经晕成了一朵花。她微微张嘴,最后只能无奈地将这张纸拿到一旁,重新再翻译这一页。 却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柳像胥。” 柳桑宁将笔放置一旁,掏了掏耳朵,发现声音不见了。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正准备继续提笔时,却又听见一声:“柳桑宁。” 这回竟是叫她的名字。 柳桑宁愣了一下,随即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快,她几乎是边跑边撸袖子,然后三两下就蹿到了银杏树上,一张小脸顿时出现在围墙之上,与围墙下站着的王砚辞四目相对。 王砚辞一只手背在身后,对于突然出现的柳桑宁并不意外。方才他站在这儿,就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和爬树的声音。听着围墙那头的动静,便知晓这人对于爬树有多熟稔,不由有些失笑。 柳桑宁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倾,问道:“王大人,你唤我做什么?” 王砚辞看着树上显得格外娇俏的姑娘,只觉得在夕阳余晖下,她背着光反倒显得格外的好看。王砚辞之前就知道她的容貌是顶好看的。但因着她的脾性和工作上的积极性,便渐渐忽略了她的容貌。 这会儿就这么仔细看着,竟叫她也生出几分感慨。他们鸿胪寺里,能窝着这么一个美人儿,倒是显得有些添彩了。 在柳桑宁的注视下,王砚辞从身后拎着一个油纸包的东西朝着柳桑宁抬手递去。他嘴上说道:“这些日子吃了你不少点心,这是我叫人从匡春楼买来的烧鹅,给你尝尝。” “烧鹅?!”柳桑宁顿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听闻匡春楼新出了一道菜,正是这烧鹅。这些日子许多人去买,经常买不到呢!还是王大人身边的人有本事,竟能抢到。” 生意太好,断货是常有的事儿。 柳桑宁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去接,就在快要碰到时,忽然一声清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谨行哥哥!” 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柳桑宁一个不稳,整个人就从树上朝着王砚辞这边栽了下来! 王砚辞见她忽然滚下来,想也没想立即上前,伸出手的瞬间,柳桑宁便稳稳落在了他双臂上。他将她牢牢抱住,柳桑宁抬眼与他对视,她觉得跌落时心跳都没有这会儿快,真是奇了怪了。 “谨行哥哥!”那清脆的声音再次传来,听着像是又靠近了些。 柳桑宁反应过来,立即从王砚辞的怀里下来,又往后退了半步。王砚辞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他撇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那清脆的声音显然是属于少女的声音,柳桑宁听着越发近的呼唤声,终于没忍住问出来:“谨行哥哥是谁?” 王砚辞轻咳一声:“是我。” 顿了下又补充:“我表字谨行。” “谨行。”柳桑宁喃喃重复了一遍,听得王砚辞手指都蜷缩了一下,“谨言慎行之意,没想到王大人家中竟会用表字来规劝大人。” 王砚辞却轻轻一笑,道:“不,不是规劝。” 是警示,亦是王族长的拳拳爱子之心。王砚辞没有说,这个名字是他从父亲准备的三个表字当中挑的,一眼便挑中了它。 正说着,便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朝着这边冲过来。 那人跑得像离弦的箭,一刻都不带停的。她边跑边喊:“谨行哥哥,我回来啦!” 柳桑宁发觉王砚辞的身形都僵硬了一下。这让她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让王砚辞露出这副表情。 她觉得若不是自己在此,王砚辞会掉头就跑。 柳桑宁看过去,便见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姑娘跑了过来,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眼睛笑得弯弯的,脸颊上有一颗淡淡的小痣。她只看着王砚辞,站在一旁的柳桑宁她别说看一眼,甚至根本就没发觉。 柳桑宁:... 这还真是满心满眼都只有王砚辞啊。 王砚辞咳嗽了两声,躲避了一下她的眼神,突然说道:“叶小娘子,这位是鸿胪寺像胥科的柳像胥,柳桑宁。” 柳桑宁吃瓜看戏表情还停留在脸上,她赶紧调整了一下,看起来一副很正直的模样,还冲着那位女娘微微一笑。 王砚辞这时又介绍:“这位是叶相公的千金叶娘子,叶轻雨。” 柳桑宁这下有些呆住,她没想到面前这位看起来还带着稚气的圆脸可爱少女,竟是当朝宰相的女儿! 第30章 烧鹅 柳桑宁看着叶轻雨,叶轻雨也正看着她。于是柳桑宁便看着叶轻雨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敌意忽然转变成了惊喜。在柳桑宁还没想明白她为何情绪转变这么快前,叶轻雨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叶轻雨兴奋说道:“你就是那位考进了鸿胪寺像胥科的小娘子?我知道你!我在回来的路上就听闻了你的事。你是咱们大雍第一个通过应考的女官,太厉害了!” 叶轻雨一边说,一边还好奇地上下打量柳桑宁,随后认真问道:“你怎么脑子这么灵光?我爹以前也让我读书,可是我看着看着就想睡了,勉勉强强才认了《千字文》《三字经》,但是作诗什么的我可就不会了。听说鸿胪寺的考试还要考策论?那个你也会写吗?” 柳桑宁被她噼里啪啦一堆问题砸得头晕目眩,一时间都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一个。最后她选择了策论这一问,回答道:“是,要考策论。” 叶轻雨顿时又露出惊讶的神色:“还真要考啊……我听闻策论很难的,你连策论也会也太了不起了吧。” 夸赞完,叶轻雨自来熟地拉着柳桑宁的手晃了晃,有些撒娇地说道:“阿宁姐姐,我以后可以找你玩吗?” 柳桑宁从小到大都没有遇到过对她这么热情又亲切的同龄人,她只是一个四品编撰的庶女,又不得父亲喜爱,自己便不喜欢出门串门了,总是往静安寺跑,相熟的同龄人少得可怜。 叶轻雨瞧着比她小上两三岁,又是千娇百宠的长大,没想到她竟会对自己表达亲近之意,这让柳桑宁心中十分惊诧。 大约是叶轻雨长得着实惹人喜欢,柳桑宁在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注视下,下意识就点了头。叶轻雨高兴地喊了一声,立即看向王砚辞,昂着下巴说道:“以后我去鸿胪寺就有正当理由了,我可是去找阿宁姐姐的!” 柳桑宁额角微微抽了下,所以叶轻雨只是为了找个借口进鸿胪寺? 还没等柳桑宁说完,叶轻雨又拉着她说道:“我这次从江南回来,带了好些吃的用的新鲜玩意儿。到时候我给阿宁姐姐带一些,保管你喜欢!” 说完又对王砚辞说道:“谨行哥哥也有。等我理好单子,不日就送到府上来。” 柳桑宁心下一跳,好家伙,叶轻雨给王砚辞送礼居然还需要拟单子,这是得送多少东西啊? 王砚辞却已经司空见惯,只觉得颇为头疼。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却也没有对叶轻雨表现出不耐烦,只是有些无奈道:“叶娘子,你可是刚回长安?回相府了吗?” 叶轻雨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在王砚辞目光的注视下,不情不愿道:“还没有。” 王砚辞叹了口气,劝道:“那便赶紧归家去。你进了长安城却不回相府,岂不是叫家人忧心?叶相公向来视你为掌上明珠,最是疼爱你,你今日要归家,他也定早早就在家中等着。若是被他知晓你不归家反倒是先来了我这儿,岂不是寒了你阿耶的心?” 听到王砚辞这么说,叶轻雨大约也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顿时眼中闪过愧色。于是她也不多作逗留,只是依依不舍地看了眼王砚辞,嘴里说道:“那好吧,我先回去,下次再来找谨行哥哥玩。” 王砚辞「嗯」了声,却没有表示下次愿意和她一起玩耍。 叶轻雨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可刚走了没两步,她忽然又折回来,径直走到了柳桑宁跟前,看着她问道:“我刚才忘了问,阿宁姐姐为何会在谨行哥哥这里?” 柳桑宁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呆了片刻,她抬眼看了眼围墙,心道这要怎么说呢,说她并没有打算来,只是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了? 柳桑宁有一种刚认识一个亲近自己的小姐妹,又要马上在她面前形象崩塌的无力感。正当她要开口回答时,一旁王砚辞却抢了先,他道:“有些公务我想要同柳像胥了解一下,她就住在隔壁百官斋,所以便干脆请她过来。” 说这话时,王砚辞拿着烧鹅的手还往后挡了挡,同时给柳桑宁使了个眼色。柳桑宁心领神会,立马点头如捣蒜。 叶轻雨笑了:“原来是这样,这会儿正是要用晚膳之时,我还以为谨行哥哥与阿宁姐姐有私交,平日里都在一处用膳呢。” “没有没有!”柳桑宁连连摆手。 叶轻雨得到了答案,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等人一走,柳桑宁与王砚辞竟同时都舒了口气,两人不由又看向对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在这一刻,柳桑宁觉得王砚辞好像离自己近了很多,不是那个坐在鸿胪寺卿的工房里,让人觉得有些遥不可及的王大人了。 笑过之后,柳桑宁听到围墙那头春浓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焦急。柳桑宁对王砚辞一拱手:“王大人,我家婢子在找我,我得回去了。” 王砚辞看她:“你打算怎么回?” 柳桑宁笑了一下,指了指围墙:“自然是怎么来的,怎么回。” 就在王砚辞准备问她需不需要帮助时,便见她突然跑远了些,然后忽地朝着围墙冲去,越跑越快,接着用力一蹬,竟是一脚踩在围墙上后往上一攀,手边紧紧抓住了围墙的边缘。紧接着,柳桑宁用力向上,一只腿搭上了围墙,然后腰部一用力,人便坐到了围墙上。 王砚辞整个过程看得目瞪口呆。 柳桑宁却不以为然,拍了拍沾了灰的手,朝着王砚辞的方向一伸手:“王大人,烧鹅。” 王砚辞愣了一下,将手中已经浸湿油纸表面的烧鹅递到了柳桑宁手上。这回柳桑宁可是牢牢抓住了烧鹅,接着便又上了银杏树,在春浓一声「姑娘,你去哪儿了」中,爬下树去。 王砚辞站在围墙底下,听着一墙之隔的百官斋内响起柳桑宁与婢子说说笑笑的声音。她得意地炫耀自己拿回了一道好菜,婢子高兴得立即就要去小厨房里拿干净的碗,说话的语气一听就很让人高兴。 他独自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长伍唤他用膳的声音。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心沾着的烧鹅油,不由轻轻笑了一声。 围墙那头,柳桑宁大气说着:“春浓,给你吃这块大的。” 大雍翻译官 第24节 大约是婢子推让,柳桑宁直接将烧鹅的一头塞进了婢子嘴里,接着自个儿乐得哈哈笑。王砚辞伴随着柳桑宁这般快活的声音,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 他心想,冬天是真的过去了,如今这天儿竟让他觉得暖起来。 第31章 嫉妒纠缠 次日柳桑宁上值时,却见隔壁老像胥们神色瞧着有些凝重。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走到刘冲身边小声问道:“刘大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觉得大家都瞧着有些紧张?” 刘冲瞥了眼柳桑宁,也压低声音反问:“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刘冲压着嗓子说道:“听闻咱们像胥科要来一位司丞,就负责打理咱们像胥,听说还是从礼部调来的。” 说完刘冲又道:“听闻还是今年礼部新晋的官员,好像是恩荫进来的,又好像说是从地方上调上来的。” 柳桑宁一愣,她没想到像胥科无主这么久,这会儿突然就来了个天降上峰。这位司丞可就是算得上实实在在的上峰了。日后管着他们像胥科,不知道人怎么样。 若是恩荫进来的官,就不知家世如何。若是家世显赫,该不会来了一位大少爷吧? 柳桑宁这么想着,就听到一旁刘冲说:“不过我估摸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否则也不会被礼部遣到咱们鸿胪寺来。礼部可是六部之一,在那儿混出头可比咱们鸿胪寺前途好多了。” 听到刘冲这么说,柳桑宁虽然不想承认鸿胪寺比礼部差,可事实是鸿胪寺的确比礼部要矮上一头。如今鸿胪寺能瞧着如此风光,不过是因为鸿胪寺卿王砚辞在皇帝面前十分得脸,连带着鸿胪寺也变得吃香了些。 但归根究底,鸿胪寺里头的人,仕途是绝对比不上六部的。 于是柳桑宁也点了点头,十分认同刘冲的说法。 等到进了工房,不一会儿实习像胥的工房里就坐满了人。实习像胥们也一个个严阵以待,李庆泽和刘赟等人还时不时伸长脖子往外瞧,显然是想看看那位司丞什么时候到。 刘赟有些担心,不由小声说道:“这司丞也不知好不好相与,应该不会为难咱们吧?” 李庆泽跟看傻子似的看了眼刘赟,毫不在意地说道:“他为难咱们做什么?咱们还只是实习像胥,若他想要立威,那也应该是拿隔壁那些老像胥们开刀,为难咱们能有什么用。” 他这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让人觉得很在理。听他这么一说,刘赟也稍稍放下些心来。刘赟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提笔,要继续完成自己还没有翻译完的官信。 袁硕听着两人的谈话若有所思,他昨日便已经知晓今日会有上峰空降。但王砚辞别的都没说,只说此人不碍事,他也就没有多问。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有着大背景之人。 身边的人多少都有些心不定,只要上峰一刻没露脸,他们就一刻静不下心来。袁硕下意识看向柳桑宁,却见她早已提笔,开始翻译新的官信。 这些日子,其他人或许没有多注意柳桑宁,可他却是一直暗中观察着。他发现柳桑宁这人,性子瞧着有些大大咧咧,可却是他们当中最沉得住气的一个人。真遇上事的时候,她好像也总是很冷静。 天生就是适合当像胥的人。袁硕忍不住这般想。 工房里变得很安静,可很快外头却传来了类似争吵的声音。不,或许也不能说是争吵,听着更像是单方面的叫嚣。 “徐尽欢,你究竟是给刘大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何你一个新来的恩荫官,竟能让刘大人在圣上面前给你求得六品司丞来管像胥科?!你说,你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柳桑宁耳朵动了动,只觉得这人声音很是耳熟。他说的这些话语也很眼熟,当初李庆泽也这么说过她,认为她耍了手段。 工房里的实习像胥们顿时纷纷抬头,伸长脖子往外看,可谁也没有先动身。听那话中的内容,显然是他们新来的上峰到了。 而这位上峰能上任司丞,叫他的同僚觉得不甘。 徐尽欢声音响起:“卢兄,此事圣上下旨后我才知晓,先前并不知情。” “哼,你不知情?你可别在我跟前装了。”卢大人十分不屑,眼中还堆满了不甘,“你若是没耍手段,怎能一入礼部就能封六品的司仪?我比你还早来礼部三年,也才七品!” 徐尽欢不想跟他在此地纠缠这些,他好声好气说道:“卢大人,此事我确实不知。你也知晓,恩荫入官者,都是先入官部,随后才会有品阶,在此之前我确实也不知自己会是几品。” 卢大人却听不进去,坚定地认为徐尽欢定是走了后门,还一直强调自己比他资历更老,却只有八品一事。 他正滔滔不绝地讽刺着,却听到一女声说道:“卢大人对自己的品阶不满,应该去询问礼部尚书,而不是在此纠缠着徐大人不放。” “我与徐大人说话,哪里来的不知规矩的插嘴?!”卢大人听到有人反驳自己,顿时发了火。 这是在像胥科,他知晓像胥科内最高只有八品像胥,且还只有一个,其他都是九品或是没有品阶之人,品阶都不如他。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自是不怕的。说起来,大雍皇帝注重尊卑伦理,低等级官员若是对高等级官员不敬,高等级官员可是能参对方一本,甚至可直接告知吏部,若是事情属实,是要挨处罚的。 “卢大人,我不过是听见大人与徐大人聊天,便也说了一句而已,哪里就是插嘴了呢?”柳桑宁说得温温柔柔的,脸上还带淡淡笑容,瞧着十分天真的模样,“咱们这儿向来都阻着大家说话的,就算是王大人也是这般说呢。” 王砚辞不在,她将他搬出来搬得毫无压力。 卢大人就算再嚣张再脾气不好,也不敢说王砚辞半句坏话,这会儿又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上次便是这小女娘不识好歹非要替徐尽欢说话,这次又是! 他狠狠瞪了柳桑宁一眼,有些不怀好意说道:“你这小娘子这般替徐尽欢说话,上次便也是你,该不会你俩早就珠胎暗结了吧?” 一边说一边还用一种「我就知道如此」的表情打量着柳桑宁。 柳桑宁原本还温温柔柔的脸,忽然就变得冷若冰霜! 她没想到这卢大人不仅嘴巴坏,心肠还如此歹毒!他故意说出这种话,是想要坏了她和徐尽欢的名声,好来个一石二鸟! 毕竟这种事,一般人都没法自证,且一般的女娘听到这种话只会羞愤离去,哪里还会记得为自己讨个清白? 但柳桑宁不是一般的女娘。 她冷笑道:“呵,卢大人方才说「又」?那便是之前就见过我,照着卢大人这么说,卢大人今日这般恼怒,该不会对我因爱生恨,见我不搭理你就胡攀扯些有的没的?如此说来,卢大人对我可更不清白啊……”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卢大人气得跳脚,“我与你素不相识,你竟敢攀诬我?!” “你既与我素不相识,又缘何知晓我与徐大人相不相识?你能攀诬我,我却不能攀诬你,这是哪里的道理?”柳桑宁往前一步,没有丝毫害怕之意,“你我乃是同僚,泼同僚脏水,毁同僚清白。就算是闹去吏部,卢大人可觉得自己能站住理儿?不若咱们等王大人回来,便去王大人跟前分说一二!” 这会儿像胥科里的人已经纷纷从工房里出来,正挤在门口看热闹。见卢大人在像胥科里如此放肆,便也知他是不将他们这群像胥放在眼里,不少老像胥心中已很是不满。 唯一的八品像胥刘冲开口道:“污蔑同僚,可是大罪。” 卢大人没想到这些人居然会站在一处,他本以为当官之人都是各自为营,只会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加上徐尽欢又是新来的,先前他刺他几句,徐尽欢从来都不会跟他撕破脸,他才敢如此放肆。没想到这一次在像胥科倒是踢到了硬石头。 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心里头想着定要找个机会让徐尽欢与那女娘吃个苦头! 等人一走,徐尽欢便对着众人一拱手,先是谢过大家出面仗义相助,说这话时他瞥了眼柳桑宁,随后又自我介绍:“在下徐尽欢,乃六品司丞,日后便由我接管像胥科。盼与诸位携手,共同打理好此处。” 大家也都纷纷拱手,算是打过招呼。徐尽欢到底是新来的,没有人与他相熟,大家也不想尴尬寒暄,便都纷纷回了工房。 柳桑宁却是冲徐尽欢一笑:“没想到自乐兄会来咱们像胥科。” 徐尽欢上前一步,却又与柳桑宁保持两个人身的距离,对她说道:“方才你不应为我出头,还拿自身清誉做笺。若是这话传出去,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 “放心吧,不会的。”柳桑宁却显得很自信,“卢大人今日丢了脸面,且他那种人是绝对不会拿仕途来赌的,他是不会往外说的。至于其他人……他们不想得罪卢大人的话,也不会往外说。” 徐尽欢一愣,他看着柳桑宁,似乎没想到她竟也能将人心摸得透彻。 柳桑宁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她又问:“徐大人的工房在哪?” 徐尽欢指了个方向,是鸿胪寺最里面的院子,八品以上官员的聚集地。 他道:“日后若有事,大可来寻我。” 柳桑宁点点头,笑着应下。 柳桑宁觉得,自己在鸿胪寺中老老实实地点卯,做好自己的事,应当是不会有什么事需要惊动上峰的。 只是中午从膳房出来后,却被现实狠狠甩了一记耳光。 只见柳青行抱着几本书往外走,看方向应当是刚从最里头的院子里出来。两人就这么直接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愣在了当场。 随即柳青行的脸色沉了下来。多年的父威让他在见到柳桑宁的这一刻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黑着脸就呵斥道:“你这个不孝女!竟在外待着,家里的大门都没进过!” 这一声骂,立即就吸引了还在膳房吃饭的人的注意,不少人透过窗户往外看。 柳桑宁被他一句「不孝」骂得面色微白,这样的帽子平日里在家中扣下来,都是能让温氏崔氏慌了神的。更何况如今是在外头,还是在她当值的衙门里! 她这父亲莫不是嫌她活得太长了?! 第32章 逼她辞官 柳桑宁脸色发白,一双墨瞳却亮得惊人,就这么盯着柳青行咬着下嘴唇,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断握紧。 柳青行注意到她的异样,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一时间也有些后悔,脸色不大好看。他这话是在家里说习惯了的,可他却没想过要在外头说。毕竟逼死自己女儿这种名声也绝非他想要的。 可他说出去的话绝不会收回来,也绝不会承认这话是他说得不对,他乃一家之主,哪有向女儿低头认错的道理? 膳房里吃饭的同僚人不敢轻易出来,却都十分悄悄端着饭碗挪到了靠窗边的位置,大家挤着坐,看似在一起用饭,实则是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 柳桑宁余光瞥到了膳房那边涌动的人头,可她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口说道:“阿耶,我是搬出家中,住进了百官斋,并非在外头不归家。至于我为什么没有归家,缘由阿耶心中不是很清楚吗?当初还是阿耶亲自开口的。” 柳青行当然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可那是他盛怒之下的发泄。但哪个正经官宦人家,真的会将亲生的女儿赶出家门不许回家住的?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可是会被人在背后悄悄戳脊梁骨的。 五年前,户部侍郎的女儿与家人发生激烈矛盾,冲出家门。户部侍郎也是放话让她永不要回来,没想到那小娘子性子倔,竟扭头就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了。事后全家后悔不已,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户部侍郎的仕途不光是到头了,还因治家不严,为父不教,被贬出了长安,至今都不得回,只能在地方上当个县令。 柳青行于仕途上兢兢业业,小心谨慎,自是不乐意自己因为此事被传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他从前也说过不少重话,可家中温氏和崔氏总是会为他去劝诫柳桑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他着实没想到,如今柳桑宁考上了鸿胪寺的像胥,还真是翅膀硬了,竟真的说不回就不回。若不是他今日正好因为修撰番邦志一事要来同鸿胪寺的人商议,寻求他们的帮助,他也不会到这里来,更不会遇上柳桑宁这个糟心女儿。 一想到这里,柳青行的火气不断往上冒。说话也忍不住带刺:“你为人子女,难道不懂得体谅父亲吗?我当日是为你好!你一个姑娘家,做什么官。整日的抛头露面,简直是不遵女德!你若真心改过,听话辞官,那先前的事便可一笔勾销,你继续回柳家当你的二姑娘。” 柳桑宁听得面露些许哀伤。 她道:“阿耶,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却还是如此想吗?你就不能站在女儿这边想想?哪怕一次,哪怕这一生就这么一次,你就不能真的打心眼里替我想想吗?” 不知是不是柳桑宁的神情看起来太过于悲伤,柳青行有一瞬间地愣住。但很快,不断攀升的怒意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低吼道:“你这是说的什么浑话?!自古便只有父母之命,哪里轮得到做儿女的来斥责父亲不够体贴!你真是、真是脑子都坏了!你如此顽劣,整日在外行走,可曾将我的颜面,柳家的颜面放在眼里过?!” 吼完这些还不够,柳青行越说越来劲,将对柳桑宁的不满一一述说,听起来柳桑宁仿佛是个很差劲的人。 柳桑宁被他劈头盖脸骂得脸色越发苍白,她已经隐约听到同僚中有人偷偷笑出声,全都在看自己的笑话。 她没想到父亲竟然真的如此不顾及她的脸面,当着众人的面就这样斥责她,显然是不在乎她在同僚中能不能抬起头做人。连自己的亲人都觉得她如此差劲,其他人会如何想?王砚辞呢,他又会如何想? 想到王砚辞,柳桑宁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她不知道王砚辞知道此事后,会怎样看待她,会不会觉得她做人很失败?会不会觉得她真的很不孝顺?最重要的是,会不会因此三月之期的考核不给她通过? 一想到这些,柳桑宁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脑子有些乱了。 面对卢大人时的舌如利剑已经全然不见,竟变得有些慌张起来。对面的人本应该是她最亲的人,可如今却是伤她最深的人。 她没有像对待卢大人或是李庆泽那般讥讽回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柳青行。就像是一个等待判决之人,却对判决的结果早已不抱任何生的希望。 她太清楚自己如今处于何种劣势 柳青行被柳桑宁这样的目光蓦地刺了一下,随即便是更加恼怒。他觉得柳桑宁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厉声道:“你今日便立即去禀了王大人,赶紧从鸿胪寺离开!” 一旁膳房里听到柳青行这么说的李庆泽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之色。 李庆泽忍不住低声说道:“若是柳桑宁走了,那咱们这次的人就刚好只有八个,那就不会有人被淘汰了。” 大雍翻译官 第25节 一旁刘赟也点头跟着附和:“是啊,她不如听她父亲的话,赶紧辞官归家去。” “就是。”李庆泽面露不悦,“她一个女儿家,整日里抛头露面跟咱们一群大男人混迹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女娘就应该有女娘的模样。” “那女娘应该是何模样?” 忽然一道声音从一旁突兀插入,李庆泽扭头看去,发现是袁硕。只见他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方才的话便是他说的。 李庆泽冷哼一声:“你也少在这儿装了,你若是不关心柳桑宁是否辞官,你又怎么跟我们一道在此处看热闹?别装了,你心里其实也很想她走吧?” 袁硕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我与你们不一样。” “你几个意思?!”李庆泽暴脾气又要上来。 一旁顾安连忙出来打圆场,拉着袁硕走到一旁。两人一坐下,顾安不由看向窗外,小声说道:“你说,柳娘子会不会顶不住她阿耶的压力,真的要辞官归家呀?” 第33章 替她说话 实习像胥们各怀心思,大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大家都不知道柳桑宁将会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就听柳桑宁说道:“我是不会辞官的。当女官是我的志向,我不会放弃的。” “你!”柳青行没想到柳桑宁居然在外头还敢如此强硬地拒绝自己,一句软话都不说,“你这是非要气死你亲父不可吗?!” 这话顿时在鸿胪寺的官吏中掀起波澜,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有些还没忍住张大了嘴,在心里感叹:好家伙,这柳大人对自己的女儿还真是能下得了狠心啊。这样的帽子扣下来,只怕是王大人也不敢留她了! 大雍注重孝道,皇帝自己便是个极其孝顺的人,最见不得的便是底下官员有人不孝。若是家中出了不孝子不处置,传到皇帝耳朵里,那便是治家不严,也是要吃教训的。 “我没有。” 柳桑宁倔强地抿着下嘴唇,眼眶已经红了。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每次眼泪出来,她都生生憋回去。但最憋屈的是,她还不能说半句重话。不然这不孝的帽子可就真的要在她脑袋顶上下不来了。 “你还敢顶嘴不成?!”柳青行见柳桑宁始终不敢真的说出什么忤逆的话,底气便也更足了些,“正好趁我在此,你现在便去递交辞呈。” 柳桑宁的忍耐与委屈已经达到了顶点,可她却还是只能说:“阿耶,这件事我再找机会与你私下说,眼下正是当值的时间,你不如先回崇文馆去。” “你这是想赶你亲父走不成?!”柳青行怒道,“我告诉你,今日你辞也得辞,不辞也得辞,否则……” “柳大人。”沉稳清润的男声忽然从他们身后响起,“不知柳大人是何缘故在我鸿胪寺内如此大动肝火?” 膳房里坐着看热闹的人在看到王砚辞出现的刹那,瞬间都做鸟兽状散开,大家低头用膳,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模样,不敢再围在窗边。 柳青行没想到王砚辞会出现,方才他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柳桑宁身上,都未曾注意到王砚辞竟从后面的院子里走了出来。 “王大人,下官只是在同自己的女儿说几句话。”柳青行对着王砚辞恭敬说道,他手中抱着书,不好拱手行礼,只好对他颔首。 柳桑宁不敢回头,她怕看到王砚辞失望的脸,更怕从他脸上看到他想要淘汰她的意思。她后背僵直站在原地,握紧的手像是泄气般松开,整个人眼中都盖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 对于柳桑宁而言,父亲当众的辱骂让她颜面尽失,也敌不过她被王砚辞彻底放弃,不再让她留在鸿胪寺中。若是她真的因此而只能离开鸿胪寺,只怕她日后就算再凭本事科考也是无用了。一旦她走,她相信她不孝的名声就会有人传出去。 柳桑宁根本就不敢再往下想。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次是憋也憋不回去,只能狠狠地用手背擦过眼睛。 这时,却听到王砚辞义正辞严说道:“柳大人,此地乃是鸿胪寺,是公家衙门。若是柳大人想要与女儿叙话,可以下值后再寻时间,在此闹成这般,可不好看。” 他这话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饶是膳房里有人想要伸长耳朵去听也只听到轻轻拂过的风声。 柳桑宁心中一震,她眼泪忽然就停了下来。王砚辞这是……在帮她说话吗? 她悄悄扭头看了王砚辞一眼,但王砚辞却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前面的柳青行。柳青行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可他始终记得王砚辞品阶高于他,且是当红的臣子,不敢出言不逊。 只干巴巴说了句:“这是我与我女儿的私事。” 王砚辞听了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柳桑宁身旁,对柳青行说道:“既是私事,那便不该在公家之地说道。柳大人为官多年,这点道理应该还是明白的。” 柳青行被怼得哑口无言,心中愤懑,瞪了一眼柳桑宁后,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开口说道:“我正与她在商量,让她辞官归家。正好王大人在此,便也用不着特意跑一趟了,就在此地与王大人说好,随后再递上辞呈。” 柳桑宁瞳孔瞬间缩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柳青行,没想到他竟真的这般不管不顾替她做了决定。 王砚辞瞥向柳桑宁:“这可是柳像胥自己的意思?” 柳桑宁毫不犹豫说道:“王大人,这并非我意,我不想辞官,我想留在这里!” 或许是她眼中的渴望与求助太明显,王砚辞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扭头看向柳青行,淡淡道:“既然不是柳像胥的意思,那我便当没有听过这话。柳大人,在朝为官,一言一行都需谨慎,需合乎规矩、身份。柳像胥是我们鸿胪寺的人,柳大人还是莫要插手鸿胪寺之事。” 柳青行被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心中不满。但他知道自己也不能真的得罪了王砚辞。于是话锋一转,说道:“王大人,我这也是替鸿胪寺,替你考虑。” “此话怎讲?”王砚辞一挑眉问道。 柳青行便滔滔不绝起来:“柳桑宁毕竟是一介女流,让她当官说出去都不好听!况且,鸿胪寺日日都要接触各国各色之人,其中多的是儿郎,她一个女娘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岂不是丢了咱们大雍的颜面?!再者,她一向不懂事,又哪里能干好鸿胪寺的活儿,更何况还是像胥的活儿?若是等她闯出大祸来,王大人再后悔可就晚了!” 柳桑宁听得拳头握紧,她很想大声为自己辩驳,她可以做好,她不会拖后腿。可王砚辞在这里,她不好当着他的面与父亲争吵,只好隐忍不发。 但没想到王砚辞却开口道:“柳大人此话差矣。柳像胥在像胥科,不仅不会闯祸,还干得很好。” 没等柳青行反驳,王砚辞继续道:“柳大人有所不知,柳像胥自从进了我鸿胪寺,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自己分内的事能做好,分外的事也能做好。她勤劳,脑子灵活,做事进退有度,实在是个做官的料子。” 柳青行听得一愣。 柳桑宁也有些怔住,王砚辞这是在夸她? 随即王砚辞扬高了声音,声音大到刚好能让膳房里头的同僚们听见:“柳大人是不知道,你这女儿还很有本事!报考时她报的是新济语,可应试时她考的是婆娑语。结果她不仅会,而且所有的题目都回答得井井有条,且一个错字都没有!我们的考卷题目,与科举相比只是侧重点不同,可难度却也不低。若不是饱读诗书,涉猎面广泛,她的卷子可不会答得那般漂亮。” 柳青行听到女儿会两门番邦语,顿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柳桑宁。膳房里的同僚们不少人也有些惊讶,他们也是刚刚才知晓这点。 “等她入了鸿胪寺,不仅能将官信、王令翻译得准确,还能妥善处置番事房之事,处理番民的纠纷与求助,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关键的是,我才发现她还懂呼罗珊语!会三门番邦语,我想一定是家教严格才能学出来的,你说是不是,柳大人?” 柳青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不」字,要是说了岂不是说自己家教不严? 王砚辞见他没反对,微微一笑,又道:“不瞒你说,这次新来的实习像胥,其他人或多或少在翻译时都会有错字和病句,可只有你的女儿,从未有过。她的每一次翻译,都是准确的。” 听到这话,不光柳青行惊得说不出话,就连膳房的人也都惊得都愣在了原地。他们看向柳桑宁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这这……从不出错,实乃神人啊! 李庆泽突然间也心绪变得十分复杂,脸上神情也十分精彩。他的两个跟班也都纷纷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袁硕与顾安和蔺家安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惊诧。他们大约察觉出柳桑宁是个厉害角色,可没想到实力居然如此之强。 柳青行对着王砚辞带笑的目光,忽然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柳桑宁则是呆呆地看着王砚辞,一时间也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他。 王砚辞见说得差不多了,又勾嘴笑了下:“我还是要感谢柳大人能养出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可算是解了我人才不足的燃眉之急。至于柳大人担心她不适合走仕途,何不看看像胥科三月之期的考核?若是她能通过,自是留下。若是通不过,也自会离开,全凭自己本事罢了。柳大人不妨耐心等等,她若没有真本事是留不下来的。可若她有真本事……柳大人家中便是出了栋梁之材,为圣人养育出人才,又有何不悦的呢?” 柳桑宁抿了抿嘴,心想这王砚辞比她阿耶还会给人扣帽子。这一顶「为圣人养育人才」的帽子,已经戴在了她阿耶头上,可不敢肆意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柳青行脸色极为难看,他气得牙痒痒,可王砚辞能说会道,又一直是这么和颜悦色心平气和的模样,叫他也不能发火。 见柳青行脸黑成锅底,王砚辞也不急。就像是没看到似的,慢悠悠说道:“今日柳大人来求助之事,尽管放心,我们鸿胪寺定会鼎力相助。这会儿赶回崇文馆只怕刚好过了午休,柳大人还是切莫耽搁了才是。” 这是打一巴掌又给颗甜枣。 柳桑宁在心中越发钦佩王砚辞,又悄悄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只见柳青行黑着一张脸,却也不敢反驳什么。他想要柳桑宁辞官一事不仅没成,还自己惹了一身骚。如今被架起来,底下就有王砚辞放着的一把火,他若是不顺着台阶下来,只怕就要烧死了。 于是柳青行哼了一声,丢下一句:“且看你自个儿本事!” 随即,他甩袖离去。 柳桑宁看着柳青行离去的背影,嘴巴张成了一个鸡蛋大小。就、就真的这么走了?毫不犹豫地走了? 本来柳桑宁都已经做好了自己会被父亲揪着离开鸿胪寺的准备,心里头还盘算着要怎么解这局。可没想到王砚辞一出现,竟四两拨千斤地就解决了她这个大难题。要知道,她这位父亲在家里可是说一不二的,谁能敌得过他呀? 柳桑宁看向王砚辞的眼神里充满感激,她冲着王砚辞深深一揖,行了一个读书人之间的大礼,倒叫王砚辞有些吃惊。 柳桑宁诚恳说道:“王大人,今日之事多谢你。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柳像胥不必如此客气。”王砚辞开口道,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我说的不过是事实,也并未为了你胡诌些什么。你这会儿还能站在这里,是因为你自己有本事,而不是靠我舌灿莲花。” 柳桑宁微怔,她没想到王砚辞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在她愣神之际,王砚辞已经转身离开,往院子里走去。 他的戏唱完了,再不走恐怕膳房那些人就不敢出来了。 果不其然,等王砚辞一走,膳房里的像胥们一窝蜂似的跑了出来。好几个人都围在了柳桑宁身边,满脸好奇地打量着她。 还是顾安没忍住先开口:“柳像胥,真没想到你这般厉害,竟是会三门番邦语!” “这不算什么,最厉害的是居然一次错字都没有!这是如何做到的?能不能教教我?!”另外也有实习像胥忍不住说。 “对啊对啊!也教教我吧!” “柳像胥,先前倒是我小瞧了你,没想到你这般厉害,日后也定要多多交流才是啊!”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同僚嘛!”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围着柳桑宁团团转。 他们一口一个「柳像胥」,让柳桑宁忽然意识到,这些天来他们对自己的称呼一直都只是「柳娘子」。自己努力争取报名、争取录取,这些日子以来努力当值,都并未让他们认可她的能力,认为她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也未曾真正地尊重过她。 可今日,王砚辞的一番夸赞,却让他们在瞬间意识到她的本事,从「娘子」到「像胥」的转换,原来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第34章 来我家用个晚膳 柳桑宁坐在银杏树上,看着在凉亭里坐着的王砚辞。他没有弹琴,只是静静坐在凉亭的椅子上,下巴微微抬起,像是在发呆。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王砚辞露出这样的神色。自从他在鸿胪寺中帮她说话,让柳青行知难而退后,柳桑宁便忍不住时不时就想偷偷打量王砚辞。这一打量,便叫她发现,王砚辞虽然表面看起来有些风趣又优雅,可大多数时候都不爱笑,眼里总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忧伤,有时候还会看着天空发呆,似乎在想些什么。 可是究竟是在想什么,却无人知晓。 不知道为何,柳桑宁并不愿意看到他这副模样。她有时候觉得,他这样子看起来像是无牵无挂,下一刻便能抛下所有乘风而去。换句话说,就是不够接地气,让人觉得他没有踩在地面上。 柳桑宁曾听老人说过,脚下无根之人,容易折损。 想到这里,柳桑宁便更不乐意看到王砚辞这般了。自从他帮她解决了父亲这个大难题,在柳桑宁心中,他就是她的恩人。 “姑娘,你怎么又坐树上去了?”春浓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见柳桑宁坐在银杏树上,忍不住开口,“又想听王大人抚琴了?” 说完自己伸长耳朵听了一下:“今日王大人没有抚琴呀。” 柳桑宁听她这么一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心虚。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道:“我……我就是看看他在不在。我不是说了吗,他之前帮了我,我想感谢他。” 春浓更不解了:“你不是都已经特意感谢过好几次了吗?这些日子你私下又送了不少自己做的点心去隔壁,在这树上婢都听姑娘对王大人说过好几次谢谢了。” 这么多次,姑娘对王大人感激之情,王大人应该心里头早就明了了呀。 柳桑宁面上一滞,随即又挥手道:“我就是想……想交王大人这个朋友。咱们只有一墙之隔,要是他在聊聊天也是好的。” 说完,她又立马跟着说:“再者,他乃鸿胪寺卿,是咱们鸿胪寺最大的官儿,是我顶头上峰,我与他拉近关系,日后也更好在鸿胪寺待下去。” 大雍翻译官 第26节 这个理由很能说服春浓。春浓想到只要十来天就是定下的三个月的考核了,她家姑娘能不能真正地留在鸿胪寺当女官全看这次了,于是又说道:“姑娘说得对,是要多走动走动。以后还需要王大人多多提携呢!” 春浓说完就又忙去了,王砚辞也已经从神游的状态中醒来,他并没有注意围墙边上的事儿,起身像是准备回屋。 柳桑宁见着,脱口而出:“王大人!” 王砚辞的脚步一顿,他回身看向围墙的方向,就见柳桑宁坐在银杏树上冲她挥手。王砚辞想起这段时日对方送来的点心和道过的谢,有些忍俊不禁。 他迈步朝着围墙走去,只是神色依旧淡淡的。 等走近了,还没等王砚辞开口,就听柳桑宁语气略显浮夸地说道:“王大人,你今日这一身月白色衣裳真适合你!这衣裳穿在你身上,都显得贵了许多,真是人衬衣呢!你若是日日这般去鸿胪寺,只怕是路上都要有女娘朝你车中掷果子了!” 她这话说得语气俏皮,脸上都带着笑,虽是调侃却不让人反感。王砚辞听她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勾嘴无声笑起来。 见王砚辞笑了,柳桑宁立马高兴说道:“对嘛,就该这样多笑笑!王大人,你笑起来的样子是最好看的。” 这话柳桑宁说得十分诚恳,她打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长这么大,王砚辞的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王砚辞被柳桑宁这般直白反倒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耳后根竟还有些发烫起来。 “少爷,柳娘子,说什么这么高兴呢?”长伍的声音传来,他三两步走到王砚辞身边,有些好奇地问道。 可两人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柳桑宁话锋一转说道:“我在问王大人今日晚膳吃什么。” “少爷向来在吃食上不怎么挑的,也不太喜欢折腾,他一个人吃也就三个菜够了。”长伍如今与柳桑宁也熟得很,他知道王砚辞对柳桑宁眼下已经放下了戒心,所以说话也随意了不少,“今日便是炖菽乳,蒸油肉,再加一碗芦菔汤。” “堂堂王大人,竟吃这么素?”柳桑宁听到后都惊了,王砚辞可是大世家嫡出的公子,晚膳竟然这般简单。这简直都能跟寺庙里的和尚相比了! 王砚辞轻笑一下:“我于口腹之欲上,并不太在意。” 长伍在一旁补充:“主要是咱们府上的厨娘手艺不太行。” 说完这句,长伍还要往后看一眼,好像生怕旁边有人会偷听到似的。柳桑宁见他这模样反倒是好奇起来,她问道:“府上厨娘是何来历?怎的手艺不行还留着呢?” 长伍偷偷看了眼王砚辞,见王砚辞并未表现出反对,于是大着胆子继续说:“咱们府上的厨娘是跟着少爷从王家一块儿来的,是从小带我们少爷的金媪。她不放心我们少爷孤身一人来长安,好说歹说一定让少爷将她接来。来了以后便接手了府上厨房,别人做的饭菜她不放心。” 但奈何这位金媪厨艺实在一般,会的花样也少,被王砚辞发现后,他便定下规矩,他一人吃饭菜肴不许超过三个。这规矩一出,金媪立时松了口气,心头也放松了不少。 说到这,长伍又对王砚辞道:“金媪今日手腕不大舒服,她亲自在厨房里盯着底下婢子做菜,晚膳要稍微晚些。” 听长伍说完,柳桑宁身子往前倾了些,王砚辞下意识上前一步,手微微抬了下,怕她又像上次那样栽下来。但好在这次柳桑宁抱着树枝,稳得很。 她开口说道:“王大人,既然你晚膳还没好,不如到我这儿来用膳如何?你放心,我这儿虽然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可我那婢子春浓手艺极好,保管你吃了一顿想二顿。” 王砚辞没想到柳桑宁会提出这个邀请,一时间有些怔住。 柳桑宁却觉得自己这个提议极好,于是热情说道:“不必同我客气,过来一块儿用膳吧!今日春浓做了她拿手的红烧肉和羊肉锅子,还备了好些小菜。到时候锅子底下放着木炭,小菜便放进去煮了吃,别提多好吃了!” 正说着,春浓正好又经过,她听到柳桑宁在给王砚辞介绍晚膳的菜肴,于是大声补充道:“今日还有洋芋糜肉,香得嘞!” 听得长伍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柳桑宁趁势道:“长伍阿兄也一起来!” 听到柳桑宁称呼长伍「阿兄」,王砚辞立即瞥了长伍一眼。长伍却没有注意到自家少爷的目光,还在傻乐。 “王大人,来吧。”柳桑宁再次邀请。 王砚辞抬眼,见她眼睛亮晶晶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拒绝的话突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见他犹豫,柳桑宁压低声音道:“王大人放心,百官斋就我和春浓两人住,没有旁人的。不会有他人知晓你来过。” 王砚辞并没有担心这个,见柳桑宁误会了却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既然柳像胥热情相邀,在下便应这次邀。还请柳像胥稍等片刻,我这便过来。” 说完,王砚辞便要往府中正门方向走。 柳桑宁立马叫住:“王大人,你去哪?” “去你那边。”王砚辞回头看她。 柳桑宁指着围墙道:“来我这儿何须那般麻烦?直接翻墙过来就好了。” 王砚辞:…… 有一瞬间,大家陷入了沉默。柳桑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王砚辞的身份,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提议有多么的不妥。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挽回一下,可不料,却见王砚辞竟真的朝围墙边走来。 王砚辞来到墙根,比划了一下围墙的高度,忽然用力往上一跃,手便抓住了围墙的边缘。长伍这会儿也已经反应过来,立马走过去托着王砚辞的腿帮他往上送,不一会儿王砚辞就从围墙上翻了过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是眨眼之间的工夫就已经完成。随后,长伍一个纵身就跳了过来,稳稳落在了柳桑宁的小院儿里。 柳桑宁惊得坐在银杏树上张大了嘴。 王砚辞站在银杏树下,冲她伸出手:“下来吧。” 柳桑宁觉得自己大约也是鬼迷心窍了,她竟真的想也没想就倾身将手递到了王砚辞手中,借着他的力气从树上跳了下来。 等到四人入座用晚膳时,柳桑宁还觉得自己耳尖烫得厉害。可是她偷偷看了王砚辞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瞧着并未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柳桑宁便觉得耳尖顿时也没那么发烫了。 因为要请王砚辞吃饭,春浓临时又加了两道菜,此刻桌子上满满当当摆放了七道菜。还没进屋子,就能闻到菜的香气。 长伍坐在桌边看着琳琅满目的彩色,不由咋舌:“这都是春浓一人做出来的?也太厉害了些。” 春浓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去。 柳桑宁拿起筷子招呼两人吃饭,第一筷子便夹了一块红烧肉递到了王砚辞碗里,她道:“我家春浓的红烧肉吃过的人都会念念不忘,王大人尝尝。” 王砚辞尝了一口,瞳孔微微放大,的确好味道! 见他如此反应,柳桑宁唇边带笑,知道这顿饭是妥了。 一顿饭下来,可谓宾客皆欢。柳桑宁也觉得自己与王砚辞的距离似乎在这一顿饭的工夫里也拉近了不少,他好像不像从前那般,像是挂在天边的月亮。 长伍去帮春浓收拾厨房,柳桑宁与王砚辞则坐在院中喝茶消食儿。 两人抬头看着天空,这会儿已经变成夜幕,上面挂着无数的星星,偶有一颗会闪烁一下,瞧着十分美。 柳桑宁侧头看了眼王砚辞,却见他虽看着天空,可好似并没有在看什么,只是就看着天而已。 她轻咳一声后才开口:“我曾经听我家中的老媪说,在她的家乡传闻天上的星星其实是神仙们的眼睛,他们透过星星来看这世间的一切。偶尔星星闪烁,其实是神仙在眨眼。” 王砚辞听得一笑,轻声道:“无稽之谈。” “是不是无稽之谈,又有谁能证明呢?”柳桑宁看着天上的星星,神色认真,“我们都不过是凡人,也不会知道天上的事情。但我倒是希望天上真的有神仙。” “为什么?”王砚辞问。 柳桑宁道:“若星星真的是神仙们的眼睛,那他们一定在看着这世间发生的一切。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看在眼里。若他们真是人间判官,那做坏事的人有报应,做好事的人有好报,努力的人想来终究也会得到回报吧。这样一想,就觉得什么困难什么烦恼都会过去,我只要一直努力向前,去做我想做的事,一定会成功的。” 王砚辞听得有些呆愣住。过了一会儿,他侧头看向柳桑宁,却见她抬着小脸正看着天上的星星,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是天上有星星落进去了一般。 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她的眼睛。只是手刚动,他就反应过来自己想做什么,便有些懊悔地收了回来。 像他这样的人,不该去招惹一颗星星。 柳桑宁忽然扭过头,正好对上王砚辞的眼睛。王砚辞竟有瞬间的闪躲,想将目光挪开。可看着她清澈眼神,他便有些不想挪开了。 柳桑宁开口道:“王大人,虽然我与你道谢了许多次,可你大约心里头并未真的在意,也并未想过,我是真的很感激你的。” 王砚辞语气轻柔:“你这几日,已说了很多谢谢了。” “在我看来,说多少次都是不够的。”柳桑宁声线柔和,却十分认真,“其实从小到大,我阿耶下定决心做的决定,我们全家都没有人能真的反抗。嫡母和小娘都疼我,以前我被阿耶训斥她们也都维护我,可能做的也不过是求情罢了。最后,总归是我们妥协认错,阿耶才会不再追究。” “以前我阿耶给我定的亲事,看着像是都被我搅黄了。但阿耶事后只是骂我,罚我禁足,其实是因为那些人家中都有些我阿耶十分介意的问题,所以他才愿意算了。你不知道,这回我考鸿胪寺,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阿耶想给我定一门亲事,这回是下了决心了。我只有考上了女官,他才不能逼迫我,只能作罢。” 柳桑宁说着说着,神色也逐渐黯淡了不少。她重新看向天空,第一次觉得将这些心里话说出来,也没有那么难。 “这次你成功让我阿耶离开鸿胪寺,是第一次让我阿耶下定决心要阻挠我做的事没有成功。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难得。”柳桑宁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有些苦涩,“我阿耶向来看重仕途,在官场又是个明哲保身之人,他不敢得罪你,日后应当不会再上鸿胪寺逼我辞官了。” 王砚辞安静听着,他心中有些复杂,没想到柳桑宁在家中竟是如此。 他开口问:“柳大人为何这般对你?” “他不喜欢我。”柳桑宁耸了下肩,语气尽量听起来轻松些,“他一心想要儿子,可惜只生了两个女儿。都嫡姐好歹是头一个孩子,就算是女儿他也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倒是能有几分好脸色。到了我就……再加上之后嫡母与我小娘都再也没有怀上孩子,他便觉得是我坏了他生儿子的运道,越发地不喜欢我。” 王砚辞听得直拧眉:“柳大人竟如此迂腐。” 柳桑宁却突然打起精神来,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看向王砚辞:“王大人,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更不是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我只是无人可说,在这一刻觉得可以信任你。” 顿了下,柳桑宁又问:“我可以信任你吗?” 言下之意便是在问王砚辞,是否会为她这番言论保密。 王砚辞看着她:“你可以。” 柳桑宁这下是真的笑了,她大声道:“三月之期的考核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我没有退路,到时候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实力。” “好,我等着。” 第35章 王砚辞口是心非 “柳像胥,你帮我看看这句,我这样翻译可对?” 等到次日柳桑宁上值时,她的工位旁破天荒地有人,而且不是旁人,正是平日里也跟在李庆泽身边的左临旭。他平日里话不算多,大多数时候只是跟在李庆泽身后,是李庆泽小团体里最不起眼的那个。 柳桑宁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来找自己询问,难道他不怕李庆泽不高兴吗?她不由瞥了眼李庆泽,只见李庆泽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似的,低着头正认真翻着他手上拿着的婆娑典籍。 柳桑宁微微挑眉,平日里倒是不见李庆泽这么频繁地翻阅典籍。 左临旭看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心里面打着鼓,怕柳桑宁会拒绝回答他。可是他太害怕这次的考核了,哪怕只能进步一点点他都愿意。柳桑宁可是他们当中唯一没有翻译错的人,他当然相信王砚辞的评价,恰巧他会的便是新济语与呼罗珊语,所以才想着来请教柳桑宁。 柳桑宁看出他的担心,于是接过他手中的官信看了一眼 ,然后又看了眼他自己写下的翻译。她开口道:“从准确度来说,你翻译得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意思都翻译对了。” 听到她这么说,左临旭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吊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不少。一开始他进行翻译的时候,的确还是会有几处错误的。眼下是他这两个多月努力的成果,柳桑宁都说没有错误,那肯定是没有了。 他心里头有些高兴,就听柳桑宁又道:“但是我觉得,你最后这几句,其实可以化繁为简,或许会更好。” 左临旭的高兴顿时冻住,他小声问:“什么化繁为简?” 柳桑宁指了指官信上的最后几句,她说道:“这最后几句,都是些问候的吉祥话,车轱辘似的翻来覆去地说,你若是照着原样直接翻译过来,难免显得冗长,且这些句子对我大雍与番邦国之间并无实际的用处。你不如总结这几句吉祥话的意思,直接翻译成顺遂安康便好。” 左临旭听得有些愣愣地,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这样化繁为简。可仔细想来,不就是这个理儿么?那些话总结起来不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么! 他忽然间恍然大悟。和他一起恍然大悟的还有其他的实习像胥们,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如左临旭这般翻译。因为怕自己漏掉什么而引起上峰不满,所以从不考虑简洁的表达。 但眼下反过来想,像左临旭这样一大段话都只是吉祥话,还不如就简单的四个字呢,至少这四个字不可能写错吧!一句句翻译,没准还有写错字的时候。 或许这就是柳桑宁一个错字都没有的原因? 想通了这一点,大家都纷纷低下头开始检查自己的官信,决定如柳桑宁所说的那般,能简洁表达的都简洁表达。 实习像胥的工房里,难得气氛如此的和谐又充满朝气。 隔壁像胥工房里,刘冲从里头走出来,都忍不住朝实习像胥的工坊里看了一眼,见他们一个个忽然跟打了鸡血似的奋笔疾书,不由心中感叹:不愧是年轻人啊,就是有干劲。想到还有十来天就要考核了,顿时更能理解实习像胥们的用功了。 大雍翻译官 第27节 午膳的时候,柳桑宁来到膳房时,就见徐尽欢站在膳房门口张望,像是在等人。见她过来,他三两步走到柳桑宁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见她安然无事这才放心。 徐尽欢道:“我听闻你父亲前几日在鸿胪寺里逼着你辞官,你们大吵了一架。我本想早些来问问你,可又怕误了你干活。你没事吧?” 而且直接去像胥科的工房里找柳桑宁,他也担心会给柳桑宁带来不必要的口角麻烦。毕竟如今他与像胥科的人都不相熟,他也能感觉出来像胥科里某些老像胥其实并不欢迎他。 准确来说,鸿胪寺里的人都不大与他相熟。毕竟他是从礼部来的,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就调回去了。更何况还有卢大人,卢大人可是私下放过话的。若谁与徐尽欢亲近,等他回了礼部,定是要好好去跟尚书大人说道说道。 是以,就连柳桑宁被父亲逼着辞官这样的事儿,他也比旁人晚了好几日才知道。 柳桑宁冲他一笑:“我没事,多亏了王大人帮我。” “那就好。”徐尽欢温柔一笑,“那咱们进去用膳吧。” 柳桑宁与徐尽欢两人便进了膳房,厨娘给他们盛菜时都忍不住多打量了徐尽欢几眼,眼里头有些探究之色。 两人坐下吃饭,徐尽欢也时不时能感觉到有人在打量他。他有些不解,小声问道:“他们为何总是在看我?” 柳桑宁头也没抬,笑了下:“你没发现吗,除了你之外这里没有一个八品以上的官员。因为八品以上的官员一般都不来这里用膳的。要么是从家中带饭,要么就是去外头饭馆里一起吃去了。” “这是为何?”徐尽欢不解。前些日子他是家中送饭,但他得知柳桑宁是日日在膳房用膳,便叫家里不要再送,自己去膳房和柳桑宁一道吃。好说歹说,才让母亲同意从今日起便不叫人给他送膳了。 柳桑宁咽下嘴里的饭菜:“当然是因为他们官阶高,若是来这里用膳,怕底下人不自在。毕竟咱们鸿胪寺,八品以下的官吏才是占了大多数。” “原来如此。”难怪从来没见过卢大人来此处用膳。 徐尽欢见柳桑宁喜欢吃碗中鸡肉,便将自己碗里还没动过的鸡腿夹到了柳桑宁碗里,说道:“我近日不大喜食鸡肉,还请阿宁替我吃了。” 听他这么说,柳桑宁便毫无芥蒂地点头应下。 李庆泽三人坐在不远处,他们只能看到徐尽欢的背面,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李庆泽嘀咕了一句:“她与新来的司丞关系倒好。” 刘赟哼了一声:“她不是向来惯会讨好上峰?” “罢了,这样的话咱们日后还是莫说了。”李庆泽一改之前的态度,“如今来看她是个有真本事的,不是靠着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进来的。精通三门番邦语,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一旁左临旭也连连点头。 刘赟有些讪讪,说道:“李兄说得是。” 王砚辞从外面回来时,抬眼便瞧见柳桑宁与徐尽欢从膳房里走出来,两人边走边说说笑笑,瞧着十分亲近。 他还听到柳桑宁说道:“自乐兄,等下次沐休我便带你去书局好好逛逛,一定能替你将书找齐。” 徐尽欢瞧着很高兴,连忙道:“那便先谢过阿宁了。” “像胥科之事,自乐兄也别太焦心,找个机会叫上大家伙一块儿吃顿饭,定能拉近彼此的关系的。” 自乐兄?阿宁? 王砚辞脸色不自觉地沉了下来,他低声道:“他们何时如此亲近了?” 一旁长伍看了眼自家少爷的脸色,试探着回答道:“先前柳娘子见卢大人欺负徐大人,便仗义执言了几回,两人就相熟起来了。” 王砚辞听得「哼」了一声,还没等长伍反应过来,就已经大步走了过去。他几乎是直接冲着两人中间走去,惊得长伍赶紧跟上,心里头直念阿弥陀佛,不知道自家少爷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王砚辞真的往他俩中间插进,柳桑宁就先一步发现了他。见到他的瞬间,她眼睛不由自主亮了起来,高兴说道:“王大人,今日大朝会可还顺利?” 见柳桑宁对自己热情,王砚辞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他回答道:“今日无大事,散得早。” 无大事便是好事。 柳桑宁听了也觉得高兴,就这么和王砚辞聊起来。王砚辞也没有去管旁边的徐尽欢,仿佛罩了一个结界,将徐尽欢排除在外。 徐尽欢站在一旁略显尴尬,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有些不自在开口:“王大人,柳像胥,你们聊,我先回工房了。” 柳桑宁正要给徐尽欢使眼色,让他抓住这个机会与王砚辞多聊几句拉近关系。可王砚辞却比她动作更快,只听他道:“徐大人自去忙吧,我与柳像胥还有几句话要说。” 他这话一出,徐尽欢更是不能留了,只好立即告辞转身离去。柳桑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替他略感惋惜,多好的与上峰亲近的机会呀! 见柳桑宁目光竟还追随着徐尽欢而去,王砚辞莫名就觉得不爽。他不知道自己这种不爽是哪里来的,可就是叫他不痛快。 于是他严肃问道:“你备考如何了?” 柳桑宁思绪被拉了过来,立即表态:“王大人放心,我自是有好好准备。” “那就好。”王砚辞说着瞥了眼走远了的徐尽欢,然后似嘱咐般说道,“考核在即,切莫让旁的事和人耽误了你,切不可分心。” “放心,不会的。”柳桑宁保证道。 得了柳桑宁的保证,王砚辞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告别柳桑宁往自己的工房方向走去。 长伍跟在一旁,神色有些复杂。他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小声问:“少爷,你该不会是在吃徐大人的醋吧?” 王砚辞脚下差点一个踉跄,他耳根几乎是在瞬间变得发烫。他狠狠瞪了长伍一眼,低声呵斥:“少胡说八道!” 说完,王砚辞的脚步迈得更大更快了。 这头,柳桑宁则已经抵达了实习像胥的工房。 屋子里只有两个像胥在,此刻正认真看着手中典籍。柳桑宁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不想打扰他们温习。 路过一个工位时,她无意间瞥见了摊开摆放在桌面上的官信与翻译。柳桑宁一眼就认出是天竹文字,她不由多看了一眼,而就这么一眼,倒叫她停下了脚步。 她盯着某句话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心中却已有了答案。她像是什么事也没有的目光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眼睛却忍不住时不时看向工房的大门。 等到袁硕的身影出现在了工房门口时,柳桑宁立即站起身,趁他还没在工位前坐下,她快步到了他身边,压低声音道:“袁像胥,借一步说话。” 袁硕怔愣片刻,他抬眼看向柳桑宁,却见柳桑宁的眼神看起来十分郑重。 莫非是有事求他帮忙? 袁硕想了想,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出了门,走到一旁的角落。 “柳像胥是有何事要同我说?”袁硕开门见山直接问。 柳桑宁看了眼周围,确定无人后,她才开口:“袁像胥,你今日天竹的官信翻译,有一处错了。” 第36章 中间人 袁硕有些愕然,天竹语其实不是他最擅长的番邦语,只是最近天竹国官信增多,他又懂天竹语,所以才分担了一些。但也正因如此,所以他翻译天竹语时才会更谨慎小心,柳桑宁说的那封官信他还没有翻译完,可也是认认真真对待的,他自认十分小心,应当不会有错。 可柳桑宁从不是这样多管闲事之人。若不是先前和王砚辞一起去老鼠坊探望过他,有了些许矫情,柳桑宁恐怕不会提出来。况且她将他特意拉到一旁才说,很显然是为了给他留颜面,不想让其他人知晓他出了错。 这份替他考虑的心,袁硕是领情的。 更何况,柳桑宁还是王砚辞亲口夸过的翻译从未出过错的人。 于是袁硕一拱手,用请教的语气问道:“不知是何处出了错?” 柳桑宁小声说出一句天竹语,袁硕听出那是他官信中的一句。随后他又见柳桑宁摊开自己的掌心,在掌心处写下一个天竹字。 她道:“便是此字翻译错了。” 袁硕一怔,有些不解:“这不就是「需」字吗?” 这不是一个难字,袁硕一眼就认出来,他更不觉得自己会在这种简单的字上出错。这种字都错了,那他水平得有多差?袁硕虽不知柳桑宁的实力究竟有多高,但他却相信自己是剩下的人中番邦语能力最强的。 只是在报考时,柳桑宁曾与他说过话,那会儿他告诉柳桑宁自己只会一门番邦语,而他确实在报名时也才报了一门。但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他相信柳桑宁已经很清楚他会三门番邦语了。 只不过十分精通的只有两门,天竹语刚好是他不精通的那门。可他的不精通,却也不至于在一些简单的字上出错。 柳桑宁又看了眼像胥科门口,见没有人注意两人,这才又继续说:“这个字在天竹语里是个多意字,「需」与「须」用的是同一个字表达。你今日这句,应当翻译作「须」。虽说这两个字读音一样,意思却差了许多。袁像胥,你是读书人,你自是明白的。” 袁硕听柳桑宁这么一说,几乎是顷刻间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她为何说自己翻译错了。虽然这个字普遍都是翻译为「需」,可确实也是「须」字,用在必要的时候,这两个字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 他回想了一下整封官信的内容,顿时变了脸色。 柳桑宁看他的表情,不由再提醒了一句:“袁像胥,虽只是一字之差,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定懂得。” 她倒没想过要袁硕感激她,她只希望袁硕不会觉得她多管闲事才是。 袁硕忽地冲她一拱手,给她行了个读书人之间的礼,郑重道:“多谢柳像胥。你今日提醒之情,来日若有机会,袁某定报之。” “袁像胥客气了。”柳桑宁对他这般架势吃了一惊,连连摆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的。” 袁硕却没有接这句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便往实习像胥工房里走去。 “袁像胥。”柳桑宁却忽然记起另外一件事,叫住了他。她三两步走到停住脚步的袁硕面前,对他一揖,小声道,“有一事我想拜托袁像胥。但请袁像胥不要误会,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件事。” 袁硕不认为柳桑宁是挟恩图报之人,语气平和说道:“你说。” 柳桑宁便直说道:“徐大人调遣来咱们像胥科已经有了些日子,你也知晓他是从礼部来的,在这个鸿胪寺里,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对他有所防备,不愿与他亲近。但他如今管着咱们像胥科,是咱们的上峰,大家彼此间还这般生疏,于像胥科来说也不是件好事。” 袁硕没有打断柳桑宁,只静静听着她继续往下说。 “徐大人有意请像胥科所有人吃饭,去酒肆摆上两桌,也好跟大家都熟悉起来。”柳桑宁说到这儿,自己语气里也带上了些许希冀,“袁像胥你一向在实习像胥当中颇有声望,不知可否替徐大人传达词义,让他们届时抽空赴宴?” 袁硕着实没想到柳桑宁要求他办的事竟然是这件。他看着柳桑宁,见她眼神清澈,倒不像是跟徐尽欢勾搭上了的模样。反倒是一副自己是正义使者的样子。 见她这副模样,袁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柳桑宁热心罢了。 他想到王砚辞曾说过,徐尽欢并不碍他们的事儿。既然不碍事儿,那帮这么一个小忙也无所谓。 于是袁硕说道:“那便请徐大人定好酒肆与日子,我定尽力将人都叫来。” 顿了下,他又道:“只是实习像胥这边我能叫来,可隔壁的老像胥们……” “袁像胥不用担心,我会去找刘像胥的。”柳桑宁笑着说道。 袁硕知道她嘴里的刘像胥便是最开始带他们熟悉鸿胪寺的刘冲,想到刘冲在老像胥们当中的声望,他相信只要柳桑宁搞定了他,其他人也不是问题。 于是袁硕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身回了工房自己的工位前。他一坐下来,便是直接废了自己先前翻译的纸,重新换了新纸,提笔从头来过。 等到次日,徐尽欢要在窦家楼设宴请像胥科所有人吃饭的消息,整个像胥科的人都知晓了。徐尽欢定的日子就在第二日下值后的晚膳,原本一开始还有犹豫之人,可在袁硕和刘冲的游说下,也都陆陆续续点头应下。 不过最令柳桑宁没想到的是,这其中对徐尽欢最不待见的竟然是林像胥。林像胥平日里瞧着温和爱笑,没想到也会针对从礼部遣来的人。而林大人不是因为旁的什么讨厌徐尽欢,而是总怀疑徐尽欢是礼部派来的「细作」,是来监视他们鸿胪寺的。 柳桑宁知道后有些哭笑不得,可见林像胥即使不喜欢也还是答应了的份上,柳桑宁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去和人家掰扯。 等下了值,徐尽欢先一步去了窦家楼。 柳桑宁与诸位像胥一道往窦家楼赶去,刚一到,便见徐尽欢竟亲自站在厢房门外候着他们。 第37章 柳桑宁醉酒 像胥科的人大概都没想到徐尽欢会亲自在门口候着,这让他们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视。在鸿胪寺中,他们算得上是最底层的存在了。 像胥科是一个神奇的部门,要么就是碌碌无名一生,要么就会出惊世之才——于史书上都要留下笔墨的惊才绝艳的外交家。纵观历史,每个朝代几乎都会有著名的外交家,他们在于国于民都起到过关键性的作用。厉害的外交家,没准还能封侯拜将。 大雍翻译官 第28节 在大雍,如今也有厉害的边疆像胥。但与其说他们是像胥,不如说他们是君王使臣之一。他们驻扎边疆,主要职责便是为圣人安定边疆的各番邦国。安定它们可不仅仅只有军队镇压,更多的时候靠的是外交手段。 派往边疆的像胥往往是像胥科中最优异的像胥之一,其官阶至少都是五品。但再看他们如今的像胥科,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八品。 哦不,如今像胥科最高的是徐尽欢,六品司丞。 但徐尽管只是从礼部借调来的,在鸿胪寺众人心中,他其实还不能归为像胥科的人。是以,像胥科无人能进入八品以上官员才能当值的工房,只能在鸿胪寺偏安一隅地待着。 可实际上像胥所负责的事,几乎占据了鸿胪寺三分之二的活计。但这也无法改变他们实际上没什么地位的现状。 从来没有六品以上的官员像徐尽欢这样宴请他们,还会候在门口。 众人嘴上没说,可不少人眼里已经有了感动之色。毕竟,谁不想得到高位者的尊重呢? 柳桑宁也没想到徐尽欢能做到如此,她故意走在最后,对徐尽欢快速又小声说道:“你竟能这般放下身段,实在是上道。” 徐尽欢回答道:“你替我奔波想法子才将人都请来,我自然也要做好我的这一部分,不能叫你的努力落空。” 柳桑宁不由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与此同时,鸿胪寺内,王砚辞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将最后一封公文处理完毕。随着不断接近太后千秋宴的时日,不仅长安城内各处正在建造的吃喝玩乐的坊市不断有新的问题,各番邦国不断涌来的百姓也容易出问题,其中语言不通造成误会几乎日日都在上演。 公文折子雪花似的朝着王砚辞飞来,都是与番邦相关的内容,想要请教他这位鸿胪寺卿,不然就是希望他能出面解决难题。这些人不敢将这等「小事」上呈皇帝,就只能找他来帮忙了。 王砚辞最近难免也觉得有些吃力劳累起来。 一旁长伍有些心疼,说道:“等这批新进的实习像胥能熟悉了鸿胪寺内外事务,也能给少爷分忧了。至少番坊那边的事就能让他们去处理,这些因语言不通造成的问题,还不是因为咱们像胥人手不够吗?如今他们也跟着岑夫子学了快三个月了,听说番语都精进了不少,还都学了新的番邦语。到时候少爷就将他们都派出去,想来因为语言不通导致的番民问题定会减少大半。” 王砚辞「嗯」了声,倒是赞同长伍的话。他说道:“没想到此次万国来朝,番民的热情比我想得更甚。如今涌入长安的人,已经比往年的番民多出一倍了。等考核一过,就该让他们多去外头走走,番事房也该都轮值起来。” 想了下,他又道:“只是袁硕三人有更重要的事,精力不可都扑在外务上。” 如此一来,那必然就要有其他像胥能将他们出外务的这份责任扛起来,替他们分担。而他自己这里,也需要有个人来帮他分担。 王砚辞轻轻叹了口气,又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小声嘀咕:“看来是得有个笔撰了。” 听到王砚辞这么说,长伍立即说道:“是啊,少爷早就应该给自己安排一个笔撰了,何苦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从像胥科里挑一个不就行了。” 长伍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狗腿似的建议道:“我觉得柳娘子就不错。” 王砚辞瞥向他:“柳桑宁?” 长伍连连点头:“柳娘子的翻译从未出过错,她所精通的番邦语比袁硕还多,且她是女娘,心也比儿郎细一些,做少爷的笔撰再合适不过了。” 王砚辞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想了一会儿觉得长伍说得的确很在理。 但他没有立即决定,只道:“我再想想。” 说完他又看向长伍:“不是同你说过了,要叫柳像胥吗?你为何一直只肯叫她柳娘子?” “我觉得叫柳娘子更亲切些,显得奴与她私交更好些。” 长伍这话却不是说的实话。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只肯叫柳桑宁为柳娘子。但他这么叫绝不是像先前实习像胥们那般是因为瞧不起她,而是一种直觉。他的直觉告诉他,就得这么叫,日后才不会后悔。 既提到了像胥科,王砚辞忽地又问道:“今日像胥科那边怎的这会儿已经没声了?” 往日里像胥科总有那么几个会推迟下值之人。 这事儿长伍也是知道的,他忙道:“今日徐司丞在窦家楼设宴,请像胥科所有人去用晚膳,今日一到下值的时辰,他们便都去窦家楼了。” 王砚辞这会儿记起来,他似乎在两刻钟前看到徐尽欢急急忙忙往外走,他还以为是他自个儿有什么急事,原来是急着去请客。 王砚辞忽然又想到:“柳桑宁也去了?” “自然是去了的。”长伍有点头,“这事儿能成还多亏了柳娘子替徐司丞张罗呢。若不是柳娘子说服了袁硕和刘冲,让他们去说动其他像胥,今日这顿饭还不一定吃得成。我瞧着柳娘子为了让徐司丞早日融入像胥科,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听到柳桑宁为徐尽欢张罗此事,王砚辞的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他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了两下,忽然发问:“那为何没有请我?” “啊?”长伍一时半会儿还没转过弯来。 王砚辞却已经起身,一甩袖袍道:“我乃徐司丞上官,像胥科先前无人管理便一直挂在我名下好一段时日,今日既是他设宴要拉近与像胥科众人之间的关系,我这做上峰的,自然也要替他吆喝几分。” 说完,王砚辞迈步往外走去。 长伍一愣,随即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 此时,窦家楼厢房里一片热闹,这是窦家楼最大的一间厢房,能摆下两桌席面。这会儿大家正在一起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时不时就能从包厢里传出笑声和起哄声。 这会儿玩的是飞花令,王砚辞刚到厢房门外,便听到里头柳桑宁说道:“忽有落花入心来。” 话音刚落,就听得有人笑着说道:“柳像胥,你这句莫非是意有所指?该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大家伙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些人还打趣地起哄,非让柳桑宁说出心上人是谁。柳桑宁如今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他们与自己的亲近,这会儿被起哄得很是不好意思。 她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厢房门口传来动静。门被人推开,王砚辞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 屋子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大家都愣了好一会儿,还是徐尽欢先反应过来,他连忙冲着王砚辞一拱手,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对他作揖,嘴里说着「见过王大人」。 柳桑宁却觉得王砚辞的眼神盯在了自己身上。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不知道王砚辞方才看自己那一眼是什么意思。看着似乎有些生气,又似乎有些懊恼?她不由忧虑几分,莫不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得罪了王砚辞不成? “大家不必拘束。”王砚辞见所有人这会儿既不敢言笑,又不敢喝酒吃菜,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可瞥见柳桑宁还一副迷糊迷茫的模样,甚至还是挨着徐尽欢坐的,他就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种情绪令他陌生,可他还是随心了。 他继续道:“我今日来,是听闻徐大人今日设宴,便来同诸位同僚喝一杯酒水,也算是欢迎徐大人能来咱们鸿胪寺。” 说完,他自己拿起一个举杯,手刚一抬,一旁柳桑宁极有眼力见的给他倒了杯酒,还冲他讨好地一笑。 王砚辞眼底这才有了些笑意,现场的氛围也顿时轻松了不少。 他一饮而尽,其他人也纷纷举杯饮尽。柳桑宁见状,想了下也端起自己跟前的酒一饮而尽,喝完还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她心道,怪不得窦家楼的酒有名,这酒的后劲儿还有一些甜丝丝的,还挺好喝的。 柳桑宁从前在家只在年节时分被允许饮一杯果酒,还没有尝过儿郎们饮的酒。今日尝了味道,她就有些理解为何连她阿耶也都喜欢饮酒了。 一杯下肚没多久,她就觉得有些轻飘飘起来,可心里头却觉得十分快乐。到后面她已经不记得王砚辞是怎么被众人留下来的,只隐约感觉到王砚辞在自己身边坐下,徐尽欢好似换到另外一个位子去了。 等到席面结束,柳桑宁已经倒在了饭桌上。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神迷离,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叫人听不真切。 “柳像胥?”王砚辞拍了拍她,她却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应,“柳娘子?柳桑宁!” 听到喊自己名字,柳桑宁总算是有了点反应。她努力让自己坐直,抬起头满脸迷茫地看向王砚辞,嘴里只发出一个声音:“啊?” 见她这副模样,王砚辞有些无奈地摇了下头,这已经醉得不能再醉了。 他忍不住伸手去敲她脑袋:“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 “嗝!”柳桑宁打了个酒嗝,不服气地反驳,“我能喝!我还能喝!” 王砚辞不打算跟一个醉鬼讲道理,他只说道:“起来,走了。” “哦。”柳桑宁听到他的话,从椅子上站起身,可她浑身无力,刚一起身人就往地上坐。王砚辞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这才没有让她跌倒在地。 徐尽欢这会儿已经送走了其他像胥,转身见柳桑宁已经醉得站都站不稳了,立即也伸手去扶,他说道:“王大人,柳像胥就交给我吧,我送她回去。” “不用了。”王砚辞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抬眼看向徐尽欢,徐尽欢莫名觉得刚才那一眼似乎带着些敌意。可等他仔细看去,又见王砚辞与平常无异。 只听王砚辞接着说道:“我带她回去就好。柳像胥住在百官斋,正好就在我家隔壁。时辰也不早了,徐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以免误了明日上值。” 王砚辞都这么说了,徐尽欢也只好应下。他本就是温和的性子,不喜欢与人争。 “那便劳烦王大人了。”徐尽欢冲王砚辞行礼,随即便先离去,去与掌柜结账。 王砚辞拍了拍柳桑宁:“柳桑宁,你还能走吗?” 柳桑宁倒是十分坚强,点头:“我能。” 接着跨出一步,结果来了个原地大劈叉,惊得王砚辞又是一把将她拎起来。 最后无奈一声叹息,他在柳桑宁面前微微蹲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背上一拉,然后再一起身,柳桑宁便稳稳被他背在了背上。 “还是我背你好了。”王砚辞轻声说了句。 柳桑宁却满脸疑惑地晃了晃自己的腿:“咦,我怎么飞起来了?” 王砚辞哭笑不得,也不接话,只背着她下楼。等到了楼下,柳桑宁却突然犯犟不肯上马车,非要王砚辞背着她走。 她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脸却对着他的侧脸,呼吸的温热气息会扫过他的脖颈。王砚辞就莫名地觉得脸有些烫起来。 此刻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人要么在酒肆里喝酒,要么就已经归家,倒是显得路上很安静。 “要飞,要飞着走。”柳桑宁不安分地踢腿。 长伍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可见王砚辞竟没反对,他也闭紧了嘴。 王砚辞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可却就这样背着她往前走。长伍立马驾着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 柳桑宁见她的确还在继续「飞着走」。顿时高兴起来,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王砚辞笑了:“你这是什么癖好,喜欢让人背?” “不是。”柳桑宁撅了撅嘴,“没人背过我的。我阿娘没有,她怕在府中背我,与我太亲近,嫡母便会明白我始终只是阿娘的女儿,便不会那么疼我了。我阿娘说,嫡母得是我的母亲,我才有活路。我阿耶更没有,他只会叫我滚开,根本不会背我。” 她说话的时候还带着淡淡的酒味,酒味里又似乎掺杂了一点淡淡的甜。王砚辞沉默了好一会儿,撇开了这个话题,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柳桑宁嘿嘿一笑,“你是我的坐骑。” 王砚辞:“……” 他无话可说! 柳桑宁却还在说:“你是我的坐骑,那就是我的。你不会出卖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王砚辞问。 柳桑宁凑到他耳边,说道:“我呀,其实特别特别崇拜王砚辞,你知道王砚辞吗?他是鸿胪寺卿。他特别厉害,又聪明又善良,有原则讲理法,可其实又通人情。反正,我特别敬佩他。” “他在你心里这么好啊?”王砚辞嘴角扬起来。 “对啊!他是我们鸿胪寺里最厉害的人!”柳桑宁一脸认真,“我已经决定了。” 王砚辞脚步一顿:“决定什么?” 第38章 说出心里话 柳桑宁忽然振臂一呼:“我以后也要做像他那样的官!我要努力,等我当上了鸿胪寺卿,我也要和他一样厉害,做一名可以为大雍社稷出力的好官!” 大雍翻译官 第29节 王砚辞继续往前走,听着她的豪言壮语,有些忍俊不禁。 他开口,声音很轻:“你真的觉得他是个好官?” “当然了。”柳桑宁用力点头,她将手放下来,重新抱住了王砚辞的脖子,脑袋贴在他脖颈处,“他虽然看起来不大爱笑,但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就算面对番民,他也会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对方。不像有些官,只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觉得他不大爱笑?”王砚辞有些意外,“可朝中之人都说,王砚辞是个风趣温良之人。” 柳桑宁摇头:“他们说得不对。他们只是看的表面,他看起来对谁都很客气很温和,但其实谁都没有真正走进他的心。” 王砚辞神色微怔,他从没想过能从柳桑宁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他甚至想回头看一眼柳桑宁,看看她说这些话时是什么样的神色,她仿佛将他看透了一般。 “我有时候觉得他离我们很远。”柳桑宁的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他看着天空的样子。每次他注视天空,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很悲伤。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想要他快点一点,他一看天空我就想逗他笑。” 王砚辞不由想起自己在府中凉亭里看着天空发呆时,柳桑宁坐在树上同自己说话的样子。这样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原来是她故意的吗? 王砚辞微垂眼睫,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很复杂,说不清道不明。他长到二十八岁,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情。 “唉。”柳桑宁叹了口气,“你说,他究竟为什么不开心呢?” 王砚辞没有立马回答,只是背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段。接着,背上就传来了轻微又绵长的呼吸声,是柳桑宁睡着了。 王砚辞在路边停下,他低声道:“有些人在黑夜里行走久了,就忘了要怎么样高兴地活着了。” 长伍赶着的马车跟了上来,在王砚辞身边停下,他问道:“少爷,上马车吗?” 王砚辞点了点头,长伍便立即下车帮着王砚辞将已经睡死过去的柳桑宁扶上马车。王砚辞将她安顿在宽敞的主位上,自己则在侧边坐下。 长伍探头问:“少爷,是先送柳娘子回百官斋吧?” 柳桑宁这会儿一个翻身,整个人都朝着王砚辞倒来,直接扑倒在王砚辞身上。然后自己在睡梦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这么靠着不动了。 她嘴角蠕动,发出呓语,似乎在做什么梦。一双手搂紧了王砚辞胳膊,一动不动。 王砚辞凑近了些,听到她喃喃道:“好想跟在王砚辞身边做事啊……” 长伍:“……” 实在没想到,柳娘子醉酒是这副模样,完全就是醉鬼嘛。 王砚辞也有些无奈,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直接回府。” 在长伍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王砚辞瞥了他一眼,道:“眼下时辰不早了,她这副模样送回去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容易落人口舌。倒不如先去府上客房睡上一晚,明日等她醒了再翻墙回去。” 长伍心道,眼下也可以让他将柳娘子翻墙送回去呀,怎的少爷不让? 但这话他只敢在自己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口。面上他识相地一口应下,接着便驾车往府邸而去。 等到了府邸,柳桑宁早已睡得不省人事,任凭唤她也好还是摇晃也好,怎么都不醒。最后王砚辞只得无奈将她从马车里抱出来,一路抱回了客房。 柳桑宁人事不省的窝在王砚辞怀里,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仆从在一旁偷偷瞧她。王砚辞是头一回往府里带女人,这下可是将府里上下都给惊住了。 不出一刻钟的时间,这王府上上下下的奴仆都知晓了此事,正在私下议论纷纷。放往常他们是不会在背后议论主子的,毕竟王砚辞府上的规矩甚严。可今日他们实在是忍不住呀! 府邸上这些人都是从王砚辞十六岁来长安开始便在府上伺候着的,这些年一个新人都没进过。伺候了整整十二年,还是头一回见郎主将女娘往家中带的呀,还不是走着进来,是抱着进来的! 瞧郎主那小心呵护的模样,莫不是对这女娘动了情?这府上莫非是真的要添一位当家主母了? 可也有人发出疑问:“我怎么瞧着,那女娘似乎身穿一身吏员服?莫非也是在衙门里办事的?” “我也瞧见了,那身吏员服好像还是咱们朗主所在的鸿胪寺里的吏员才会穿的。” 这下勾起更多人的好奇来,但也有人反驳:“我觉着定是天黑你们瞧错了。那可是个女娘,怎么可能是官呢?” “你没听说吗?鸿胪寺就是考上了一名女官的。” 可那奴仆还是不肯信:“咱们郎主是什么人呀?若对方真是同僚,他怎么可能就这么大剌剌地将人抱回府里?这要是传出去了,还怎么在朝中见人啊?” “这有什么的,就算是官,那也是个女官。既然是女娘,咱们郎主喜欢又如何了?”也有旁的奴仆不赞同,“不是我说,以咱们郎主的才貌和权势。就算是想娶皇亲国戚那也是娶得的。一个区区女吏员又算得了什么,总归还是得咱们郎主喜欢才是。” “这倒是。” “说得不错。” “就是,况且咱们府上发生的事,何时往外传过?若真有人有那胆子往外传,那便是不想在这儿干了!” …… 总之,最后大家一致得出结论,王砚辞定是因为喜欢这女娘才带回府的。他们都暗自期待着,看王砚辞会不会将人娶进门来。 王砚辞对此一无所知。他将柳桑宁放在了东院的空房床上。随即让长伍叫了两个婢子过来,嘱咐道:“今晚你们俩负责照看好柳娘子,若是有什么事,便告诉长伍。” “是。”两个婢子齐声应下。 王砚辞又对长伍使了个眼色,长伍立即跟着他往东院儿走去。 长伍跟在王砚辞身旁,忍不住问:“少爷,为何不让柳娘子去住西院?那边本就是招待客人的院子,今日也没有幕僚在。” 王砚辞却皱了皱眉:“不妥。柳桑宁毕竟是女子,那边多是幕僚居住。即便今夜无人,也不应让她住在那。若是她醒来知晓,心中只怕不好受。” 长伍低头撇了下嘴,他觉得以柳桑宁的性格,定不会计较这些。柳桑宁虽然嘴皮子厉害,可她瞧着是个洒落利落之人,并不会因为西院多住儿郎就生气。 长伍不由回头看了眼柳桑宁下榻的房间,又想,他家少爷从不让外人住 他的东院,这些年他的东院即便有空房也无人来住,今日倒是为了柳娘子破例了。 脑子里正想着,就又听见王砚辞吩咐道:“你去围墙边同柳桑宁的婢子……叫春浓吧?你同她说一声,就说她家姑娘今日在咱们府上歇息了,明日一早等她醒了酒再回去。” 顿了下,又道:“叫人明日照着我上值的时辰早半个时辰将她叫醒,免得她点卯迟了。” 长伍一一应下,只觉得他家少爷还真是难得的体贴。 等到了次日,天边才出现一道缝隙似的光,柳桑宁便自个儿醒来了。 她睁开眼,瞧着陌生的屋子一时间有些发懵。懵了几息后,她立即从床上坐起来,耷拉上鞋子就要往外冲。 门外听到响动的婢子连忙打开门进来,见柳桑宁起了立即福身道:“柳娘子醒了?婢正要进屋唤您呢。郎主交代了,要这个时辰将娘子叫醒才行。” 柳桑宁揉了揉眼睛:“你家郎主是何人?” 婢子露出微讶之色:“我家郎主是鸿胪寺卿王砚辞。” 柳桑宁嘴巴微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她她……昨晚居然睡在了王砚辞家中?! 柳桑宁只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还觉得有些晕乎,一只手揉着脑袋,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昨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酒宴,又是怎么样来到的王家。 这时另外一位婢子端着碗走进来,递给了柳桑宁:“柳娘子,这是咱们府上特制的醒酒汤,郎主吩咐了,等娘子醒了便喝上一碗。” 醒酒汤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但婢子一脸「我们醒酒汤很厉害的」模样,柳桑宁想着今日还要上值,不疑有他端起来一口就干了。 婢子忙道:“婢送柳娘子回去。” 说完,婢子在前头带路,柳桑宁越看路越觉得熟悉,直到看到那眼熟的凉亭…… “我是住在王大人的院子里?”柳桑宁有些不敢相信。 婢子立即点头道:“是呀,柳娘子还是头一位能住咱们郎主院子的客人呢。” 说完婢子低下头,努力将溢出来的笑容憋回去。 紧接着,便到了围墙下。 柳桑宁有些无语凝噎地看着围墙,她明白了王砚辞的意思。随即,她退后十数米,接着用力往前冲,如法炮制地攀上了围墙,接着在婢子震惊的目光中翻了过去。 只在空中留下两个字:“谢啦!” 第39章 不好的猜测 柳桑宁在去鸿胪寺的路上,就一直在回想自己昨日酒宴后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可脑子实在是一片空白。只隐约记得,她好像离王砚辞很近,好像还靠到了他身上。 可这个念头刚一起,柳桑宁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连摇头。她怎能有如此逾矩的举动? 正因如此,她去王砚辞工房里洒扫时都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打扫的动作都比平日里要快上许多。最后一步擦书案时,柳桑宁一低头便见桌上摆放的空白纸有一页伸出来一个角,像是摆放的时候弄乱了。 柳桑宁便伸手去整理,将那纸抽出来。结果纸一出来,却发现上面居然画着一个图案,她原本以为夹在空白纸中间,应当也是空白纸。 纸上是用工笔画出来的一个柳桑宁从没见过的图案,有些看不大明白。上面似乎画的是某种兽类,又好像有某种器皿。除了图案,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但柳桑宁仔细看,发现图案某处有微微晕开的痕迹,像是墨还没有彻底干被人抚摸过才造成的。 难道这是王砚辞极其喜爱的图样?喜爱到都忍不住用手去抚摸? 不过看了这么一会儿,柳桑宁又觉得这画风似乎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也没有多想,将画重新放回了纸张中,将纸张整理整齐后放置在桌上。 洒扫完,她便回了像胥科的工房。 柳桑宁走后没多久,王砚辞从外面进来,刚在书案前站定,几乎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己书桌上的纸被人动过。 他先是扫了一眼,随即想到什么,立即拿起来,从空白纸当中找到了那张有图案的纸。 王砚辞眉头紧皱,昨日他出门匆忙,这张纸还没来得及收起来,被他随手放在了空白纸堆里。本以为这些纸张不会有人注意,没想到居然被人动过。 长伍也发现王砚辞脸色有些不对,刚好说话,就听到王砚辞低沉着声音说道:“去查查,昨日我们走后到今日,有谁来过这里。” 长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马应下,转身离去。 王砚辞拧着眉坐在书案前,捏着折扇的手不断地摩挲着折扇的扇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长伍就从外头返回来。 他大步走到王砚辞身侧,弯腰小声说道:“少爷,只有柳娘子来过。” 王砚辞听到这个答案却并没有觉得惊讶,显然是心中已经有数。每日会来替他洒扫工房的人,便只有柳桑宁。 “或许,她只是好心替我整理书案,并未发现什么。”王砚辞低喃了一句。 长伍听到了王砚辞的话,又瞧了眼他面前的图样,忽然间就明白过来。他脸色也微微有些难看起来,问道:“万一不是呢?柳娘子会不会察觉出了什么?” 王砚辞当下察觉自己竟有些抗拒这个答案。若是柳桑宁真的从这幅图上察觉出了什么,或者是她明白这幅图的来源……事情就变得危险复杂起来了。 见王砚辞抿着唇不说话,长伍一拍脑门道:“少爷,若是柳娘子看出这画有什么蹊跷,岂不是也能从她身上寻找到一些线索?没准能帮助少爷查到那人的蛛丝马迹。” 王砚辞神色一顿。 长伍继续说道:“若柳娘子不懂,只是察觉到了少爷的异样,那……咱们要除掉她吗?” “暂且按兵不动,看看她后续有没有什么动静。”王砚辞几乎是立马否定了长伍的建议。 长伍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提议道:“少爷,不若你将柳娘子提到身边来,让她来做笔撰。这样人在咱们自己眼皮子底下,她就算是察觉出什么想要继续往深了挖,咱们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让她待在自己身边…… 王砚辞眉眼一动,原本他是想等三月之期的考核结束后,再做这件事。但眼下看来,不得不提前做了。 于是他起身往外走,嘴上道:“走,去跟徐司丞打声招呼。” 大雍翻译官 第30节 要从徐尽欢管理的像胥科调遣人到自己身边。即便王砚辞是徐尽欢的上峰,那也不能一声不吭就将人提走。 徐尽欢得知王砚辞的来意,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是合理。据他所知,柳桑宁的翻译能力是这批实习像胥中最强的。王砚辞还要人做笔撰,老像胥们要承担像胥科大部分的活计,自然是不好去他们当中挑的。但跟在王砚辞身边做事,自然也不能是个没什么能力的愣头青。毕竟王砚辞偶尔要处理的,都是些涉及几国的复杂外交之事。 “既是要将柳像胥调到王大人身边,那下官随王大人走一趟吧。”短短时间内,徐尽欢脑子里却想了许多,“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直接说,好过大家在私底下胡乱猜测。这不过是一次最常见不过的调动,咱们还是莫要让底下人觉得不同寻常为好。”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毕竟,如今三月之期的考核迫在眉睫了。” 王砚辞明白他的意思,若不是今日这出意外,他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人事调动。于是他颔首,两人便一同往像胥科方向走。 等到了实习像胥工房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男子的惊呼声:“柳像胥,你竟还精通天竹语?!那你岂不是精通四门胡语了?!” 这声音震耳欲聋,可见当事人的震惊程度。 接着便是柳桑宁的声音传来:“还好啦,还好……” 见她谦虚,其他人便越发觉得她厉害得过头了。也有人忍不住问:“柳像胥,你究竟是如何能做到学习这么多门胡语的?” 柳桑宁想了想,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好像跟着摩罗大师就学会了。她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不确定地回答:“可能多看不同番邦国的佛经?药理典籍?或者戏文话本子?” “啊?”大家一脸懵逼。 徐尽欢听得忍不住轻笑一声,一瞥眼,便见王砚辞竟也眼中溢出了些许笑意。他做了个「请」的动作,等王砚辞迈步后,才立马跟上。 两人一进工房,便瞧见几乎所有的实习像胥都围在了柳桑宁工位边,见王砚辞与徐尽欢进来,立马做鸟兽状散开。大家都有一种摸鱼被抓包的感觉,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等着上峰训斥他们。 但王砚辞没有训斥,徐尽欢也没有。徐尽欢反倒是微笑着宣布了一个消息。 他说道:“今日我与王大人前来,是要从咱们实习像胥中调遣一人去王大人身边做笔撰。笔撰一职,虽不是什么重要的职务,可却也需要十分上心,能帮王大人分忧。” 听到徐尽欢这么说,大家一个个挺直了脊背,一双眼睛紧盯在王砚辞身上,都渴望着他能选自己。能去王大人身边,跟着王大人做事,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机会! 徐尽欢也看懂了这些人眼里的渴求。但他还是大大方方地看向了柳桑宁,对柳桑宁笑着说道:“王大人与我商议过了,就请柳像胥去担任这笔撰吧。” 这话一出,工房里更安静了。大多数人都羡慕地看着柳桑宁,但他们心中也明白,柳桑宁是有实力的,选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柳桑宁倒像是傻了。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从天而降的馅饼儿给砸中了,竟有如此好运! 见她还愣怔着,王砚辞开口道:“那便请柳像胥随我一道去工房,日后便与我一同处理公务。” 言下之意便是,日后柳桑宁便和王砚辞在同一个工房里当值了。 柳桑宁走出像胥科的时候,都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脚踩在棉花上,毫无真实感。 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王砚辞轻咳了一声,顿时将柳桑宁的魂给唤了回来。柳桑宁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偷偷瞥了他一眼,脑子里却忍不住想昨晚上到底她醉酒后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小声问:“王大人,我昨晚没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吧?” 王砚辞目视前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道:“你能说错什么,做错什么?” 柳桑宁被问得哑口无言,这叫她怎么回答?她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呀! 在心里叹了口气,柳桑宁决定还是当一回缩头乌龟,别刨根究底了。可就在这时,她却听到王砚辞淡淡道:“昨日你喝醉了,哭着喊着一定要发奋图强。倒是瞧不出来,柳像胥心存高志。” 柳桑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头却松了口气,还好她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王砚辞悄悄勾了勾嘴角。 等柳桑宁踏进王砚辞的工房,屁股还没在书案前坐热呢,就听见外头有匆匆的脚步声,似乎还有兵器的碰撞声。 兵器?鸿胪寺怎会有兵器? 正这么想着,她一扭头,便见一队带刀衙役从外头进来,一个个都是捕头打扮。 “你们这是……” 柳桑宁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将她拿下!” 第40章 最大嫌疑人 顿时三个穿着大理寺吏服的捕头将柳桑宁围住,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也有些慌乱起来,下意识就朝王砚辞看去。 王砚辞此刻已经起身,他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却带着些清冷的模样。走到为首的捕头跟前,问道:“发生何事?竟来我鸿胪寺内拿人。” 为首的捕头大约没想到王砚辞今日会这般早就在鸿胪寺内,方才才会如此气势汹汹。他知晓王砚辞在圣上跟前的分量,自是不敢得罪人的,于是毕恭毕敬说道:“回王大人话,小的也是奉命办事。您多多谅解。” 见王砚辞冷着一张脸,捕头一脸纠结,他看了看四周,见没有旁的什么人,心一横一咬牙,凑到王砚辞跟前说道:“原本这话我不应该跟大人说的,但既是在大人眼皮子底下拿人,还是得叫大人心中有数才是。婆娑国的四皇子哈里耶死了,是被谋杀的,大理寺排查了与哈里耶有干系的人,查到了柳娘子头上。近期内,与哈里耶发生过冲突的人咱们都得带回去审,这位柳娘子可是多人亲眼所见与哈里耶发生过冲突,还不止一次,她目前是最大的嫌疑人。” 说到后面,捕头将话语语调都加重了不少,他悄悄看了眼王砚辞,继续道:“这事儿牵扯番邦国皇室,只怕届时还需鸿胪寺协助调查。” 一旁柳桑宁听得目瞪口呆。 哈里耶死了,她居然涉嫌谋杀了他?!柳桑宁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卷进杀人案里。她连只鸡都不敢杀,哪里还敢杀人呢? 王砚辞听了捕头的话,眉头越发紧锁,他依旧沉着脸,说道:“柳像胥日日都在鸿胪寺内当值,又怎会有机会去杀哈里耶?” 捕头瞥了眼柳桑宁,见柳桑宁脸生得俏丽,又见她竟与王砚辞在同一个工房当值,心道莫非这柳娘子与王大人有什么男女瓜葛?又或是她是王大人看重之人? 心底里闪过好几个猜测,嘴上却回答道:“王大人有所不知,仵作断定,那哈里耶皇子乃是晚上遇害,那会儿早就下值了,是以柳娘子不能排除嫌疑。王大人,下官奉命前来,我家大人说了,一定要将人带回去,还望王大人体恤在下。” 捕头将姿态放得极低,又将抓捕的公文拿出来,王砚辞自是不能拦着人家奉命行事的。捕头使了个眼色,其他两个捕头就立即上前,一人架起柳桑宁和一只胳膊,就要将人带走。 柳桑宁大喊道:“等一下!” 捕头们停下脚步看向她,因为王砚辞在场的缘故,他们还算是很客气。柳桑宁冲他们挤出一抹艰难的微笑,说道:“你们松开我吧,我可以自己跟你们走的。” 有个捕头差点没忍住喷笑出声,他还以为这小娘子还要为自己喊冤呢,结果就憋了一句这话出来? 王砚辞只轻飘飘看了为首的捕头一眼,那捕头心领神会,立即挥手叫人放开柳桑宁,然后客气笑着说道:“那就请柳娘子跟我们走一趟了。” 柳桑宁跟着捕头们一路从工房往鸿胪寺外走,鸿胪寺内其他人也已经听到了风声,此刻不少人偷偷躲在一旁看。他们眼中闪过迷茫和惶恐,一时间不知道柳桑宁这是犯了什么案子。 徐尽欢也从工房里急匆匆走了出来,瞧见的却是柳桑宁随着捕头们往鸿胪寺外走路的背影。他眉目一凛,便要跟上去。 “徐大人。” 王砚辞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徐尽欢转身看去,便见王砚辞脸上表情很淡,一双眼睛却像是雄鹰一般盯着他,然后启唇道:“眼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切莫失了分寸。” 徐尽欢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想去做什么,他竟想将那些人拦下来,不许他们带走柳桑宁。若不是王砚辞出声叫住他,他恐怕已经这么做了。 他不由看向王砚辞,此刻他正看着远处,不知是在目送柳桑宁,还是在看别的。徐尽欢忍不住想,方才他是看透了自己想做什么,还是只是出于同僚情的顺嘴提醒? 不管是哪种,王砚辞这人都是一个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的人。徐尽欢觉得,他冷静得有些可怕。 等到午休时,徐尽欢再也坐不住,赶紧套了马就往府中奔驰而去。他急匆匆回到家中,家里的门房见到他中午回来都大吃一惊,一边上前去替他牵马,一边出声问道:“二少爷,你怎的这个时辰回来了?” “有急事,先不和你说了。”徐尽欢满脑子想的都是柳桑宁被抓的事,脚下跟生风似的往府里跑,一路直奔去了他父亲的书房。 一到书房门口,他甚至有些不顾平日里的书生礼仪,还没进门就开始喊:“阿耶!阿耶!” 徐将军听到次子的声音先是一愣,随即站起身来。不一会儿,便见徐尽欢从外头跑了进来,额头上竟也有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会儿已入四月,天早就暖和起来了,可也不至于走路出汗。可见,徐尽欢是一路跑着的。 徐将军心中一紧,忙从书案后走出来,问道:“怎的跑得这般急?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你惹祸了?还是你大哥小妹惹祸了?” 徐将军觉得自己这个次子一向是家中最斯文的人,轻易不会惹祸的。倒是长子和幺女,一个性子冲动,一个性子好动,反倒容易惹祸。 徐尽欢却摇头:“都不是。是……是我在鸿胪寺的一位同僚出了点事。她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听到不是自己孩子出事,徐将军这下就淡定多了。他又重新走到书案后坐下,端起一杯茶喝着,说道:“被大理寺带走,那自然是犯事了。又不是将你带走了,你为何这般着急?” “我那同僚平日里一心扑在工作上,连出去玩都甚少,怎会去杀人?”徐尽欢这会儿还不知道柳桑宁到底犯了什么事,只听说是杀人,他根本就不信,“她日日在鸿胪寺,也没有作案时间啊。” “既然她没有作案时间,那大理寺审讯过后定也会明白她是冤枉的,到时候自会将她放出来。”徐将军听起来不以为意,“大理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瞎胡闹的地方,能让他们出面的,定是大案。你眼下还不知道对方具体犯了什么案子吧?” 徐尽欢摇头。 徐将军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道:“你到现在都没打听出来,那便是不方便对外道的大案。不过长安城里有命案,定是瞒不了多久的,没准明日风声就已经传出来了。这件事大理寺的人既然不想闹大,便定是想要不知不觉就将事情处理妥当了,你莫要插手进去。” 说到这儿,徐将军又看向徐尽欢:“你也不要开口让我帮你去保人。” 徐尽欢要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自己父亲堵了回来。他张了张嘴,最后一脸受挫。 “阿耶,她真是清白的。”徐尽欢还有些无力说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她进去了,就算是清白的,没准也会对她上刑用手段,她怎能受得住?” 徐将军不知道徐尽欢说的是谁,还以为是与他同一个工房里的某个大人,与儿子交好罢了。他抬眼,见次子眼中的光都暗淡了不少,心道他难得看到儿子这般为一个朋友出头。又想到徐尽欢在边疆时也少有朋友…… 最终还是心软了。 于是说道:“你拿着手的将军令牌去一趟大理寺。阿耶虽不能替你保出同僚,却也能叫你进去瞧一瞧他。你进去了,他们便会知咱们徐家与你那同僚有情谊,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应当是不会动用刑罚。” 徐尽欢听得立即眼前一亮,接过令牌后一揖:“谢谢阿耶!” 随即拿着令牌转身就走。 徐将军在屋子里看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摇着头小声道:“如今倒是愿意为朋友奔波了。若是能对成婚也这般上心便好了。” 想到次子的婚事,他便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下午要去大理寺,便一定不能按时去上值。徐尽欢午休前便已经递交了假条,直接请了下午的假。 他原本是想让父亲将柳桑宁从大理寺的大牢里提出来,哪怕是让她关在鸿胪寺呢?他们鸿胪寺也是有牢狱的。 等他赶到大理寺时,大理寺的衙役一开始是不许他进去探望的。可等他拿出大将军令牌后,那衙役便变了脸色,没有再二话,直接领着徐尽欢往里走。 去大牢的路上,他还小声打听:“不知这位大人与徐将军是何关系?为何会有大将军令?” 徐尽欢没吭声,只道:“你只需知晓,我是奉命而来。” 衙役一听,立即不敢再多问了。徐大将军从边疆归来,虽是待在府上养老,可他威名在外,就连圣上都要敬上三分。甚至还有人猜测,圣上不仅仅是敬,还是怕呢。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哪里是他一个小衙役得罪的起的? 徐尽欢头一回觉得父亲的官职如此好使,等他见到正坐在大牢角落里,抱着双腿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柳桑宁时,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柳桑宁看起来除了狼狈了些,倒是不曾见到有被欺负过的痕迹,他稍稍放下心来。 “柳像胥。”他出声唤她。 柳桑宁心道,她不过是进了趟牢狱,怎么还出现幻听了? “阿宁?” 这下柳桑宁发觉不是幻听,她立即抬头看去,便瞧见徐尽欢站在牢房外。她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些,赶紧起身走了过去。 “自乐兄,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徐尽欢瞥了眼一旁的衙役,衙役立即后退,一直退到听不清他们俩说话的位置为止。徐尽欢这才开口说:“我不放心,怕他们对你用刑,所以来看看你。” “你怎么进来的?”柳桑宁惊讶问,“我听闻我所在的大牢,这里头的人轻易都是不让见外人的。” 徐尽欢抿了抿嘴,没说实情,只道:“我请家中长辈替我疏通了一二。” 柳桑宁这会儿记起来,徐尽欢是靠恩荫得的官,还能一得就得了个六品,可见家中家世应该还不错。能在这长安城里恩荫之人,没准家里当官的人还不少呢。若是如此,他能进来也不稀奇。 大雍翻译官 第31节 柳桑宁却有些不放心:“我如今尚未洗刷冤屈,你不该来见我。万一被旁人知晓,还会将你卷入进来。” 说到这儿,柳桑宁压低声音道:“这回死的是婆娑国四皇子哈里耶,事关大雍与婆娑国之交,此事大理寺定是要严查到底的。” 听到柳桑宁的话,徐尽欢心猛地一跳。他没想到竟然是牵扯到两国邦交的大事! “你怎么办?”徐尽欢担忧问。 柳桑宁压着嗓子道:“他们总不能屈打成招,我没有做过的事也不能栽赃到我头上。你放心,我会好好配合大理寺查案,定能还我清白的。” 见柳桑宁并未心灰意冷,徐尽欢也稍作放心。 这时一旁传来脚步声,那衙役小跑着过来,对徐尽欢说道:“这位大人,来人了,还请您避一避。” 徐尽欢随衙役快步往一旁避开,他躲在拐角处,听到有人在柳桑宁的牢狱前驻足,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 随即他听到有人说道:“走吧,大理寺卿找你问话。” 第41章 替她担保 柳桑宁被带到大理寺公堂之上,大理寺卿鲁深元已经坐在了堂上桌案前。他见到柳桑宁时,颇有些惊讶,这位女娘他曾见过。 略一思索便想起来,这是崇文馆编撰柳青行的女儿。前几年吏部尚书府上摆宴,他去参宴时见到过。那会儿柳桑宁还是十几岁的青葱少女,却已经展现出姣好的容貌。那时他还记得有人曾打趣过,说柳青行日后没准能因这女儿的好容貌走大运。 一别几年,没想到再见面竟是在自己的公堂之上。 柳桑宁却对鲁深元没什么印象,毕竟他属于长辈,柳桑宁在宴会时并没有打量过。这会儿见到鲁深元,觉得他严肃得有些可怕。 鲁深元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只一拍惊堂木,问道:“堂下何人?” 这边是惯用的问话开场了。 柳桑宁定了定心神,回答:“下官柳桑宁。” 她特意用了「下官」二字,鲁深元听得眉头微挑,看着柳桑宁的目光也意味深长起来。他明白,柳桑宁这是想提醒他,她也属于朝廷命官。虽然如今还只是实习像胥,可踏进了鸿胪寺的门,又是正儿八经考进去的,那便算是身在朝廷了。 鲁深元这会儿对她的看法又变得不一样起来,他心道,柳青行这样古板迂腐之人,生的女儿倒是机灵得很。 于是鲁深元也懒得绕弯子,直接就问道:“昨日你做了什么,何时又去了哪里,都一一交代清楚。” 于是柳桑宁绞尽脑汁地回忆昨日一整天的事。从早上吃了什么,再到何时到了鸿胪寺点卯,接着又将在鸿胪寺一日的工作说清楚,接着便是去窦家楼吃酒。 说完吃酒,柳桑宁道:“席上我喝多了,之后便回去休息了。鲁大人,哈里耶皇子昨晚上遇害,我可没有作案动机啊!” 鲁深元眼睛一眯,立即问道:“我不曾说过死者是何时遇害,你怎知是昨晚?” 大约是常年审案的缘故,鲁深元气势其实很足。他长得也有些黑,这会儿紧盯着柳桑宁,一副她敢撒谎就仿佛要吃了她的模样,寻常女子见了定是要吓哭了。 柳桑宁心里头也有些瘆得慌,可她早就听闻大理寺卿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只在乎案子的真相。不会徇私包庇谁,也不会因着凶手位高权重而忌惮。这样的人审案,想来定能还她清白。 于是柳桑宁回答:“鲁大人不问前日,不问今日,偏偏就问了昨日,那定是昨日遇害。毕竟这个节骨眼上,大人应当也不想故弄玄虚耽误了破案的时间。至于晚上嘛,那是因为我白日里一直在鸿胪寺当值,且身边一直都有人瞧见,根本没有作案时间。若他是白日遇害,想来大人只需让人稍加调查便能知晓我根本没有作案机会,也不会叫人将我带回来了。” 柳桑宁这话说得面不改色,只是心里却在想,我总不能说你底下的捕头跟王砚辞什么都招了,还刚好被我听到了吧? 她这话说得头头是道,鲁深元一时半会儿竟也都被她说服了。他觉得柳桑宁脑子的确是转得快,没想到当年看到的小姑娘,竟是如此聪慧之人。 但他身为大理寺卿,自然也不会因为柳桑宁的三言两语就相信她绝无作案机会的。他继续问道:“归家之后呢?” 柳桑宁想到自己是在王砚辞府上睡的,难免有些心虚。她微微垂眸,说道:“我醉酒得厉害,回去后就昏昏沉沉睡着了,一觉睡到次日了。” “是吗?”鲁深元目光如炬,见柳桑宁点头,他忽地又一拍惊堂木,“撒谎!衙役早就去百官斋问过门房的人,昨日你压根就没有回百官斋!” 这时外头有衙役进来,走到鲁深元身边,凑近耳语了几句。 鲁深元一声冷笑,看着柳桑宁道:“你也未曾回过柳府。说,你究竟是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柳桑宁心中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她怕说了不仅会引人非议她与王砚辞,还怕连累王砚辞卷入这件事当中。 就在她踌躇不前时,徐尽欢从外头进来,对着桌案后的鲁深元一拱手,道:“鲁大人,下官徐尽欢,乃鸿胪寺司丞,专司像胥科。眼下前来,是为婆娑国皇子遇害一案。” 徐尽欢停顿了一下,才道:“事关两国邦交,鸿胪寺定鼎力相助。” 这下大理寺的人都明白了,这位徐大人是来帮忙协助调查的。不是来质问他们为何带走鸿胪寺像胥的便好。 此刻,在门外替徐尽欢引路的衙役却忍不住在心中嘀咕:这位大人也姓徐,莫非跟徐将军是亲戚? 徐将军在边疆数十年,大家虽听过威名,但对他其实并不太了解。对他家里的情况就更不清楚了,许多人连徐将军有几个子女都不清楚。 鲁深元的脸色也好了些许,他示意手下给徐尽欢搬椅子,请他坐下任他旁听。柳桑宁不由低头瞥了徐尽欢一眼,正好对上徐尽欢的目光。他使了个眼色,似乎在让她不要紧张。 鲁深元这会儿目光重新回到柳桑宁身上,他冷声道:“柳娘子,你昨日酒宴之后究竟去了何处做了什么?从实交代!” 随着他最后一句话,又是重重地惊堂木被拍响的声音。这次来得又快又重,将公堂上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只是大家都不是初见此场面的人,便都忍住没有表现出来。 柳桑宁也是被吓得一激灵,这完全是生理反应。她在心里不由吐槽,大理寺只怕还没找到什么关键性证据来指向是她作案,便想靠这套审犯人之术来让她自己吐出更多,没准就能获得更多的线索。 她觉得这套审案的法子不可取,可又清楚,这或许就是人家长久积累下来的能够快速破案的经验。 “大人可曾问过门房,今日可是见我从百官斋里出来的?若我昨日没有回去,又怎会从里头出来?”柳桑宁答非所问,反倒是反问了鲁深元。方才鲁深元说问过门房时,她便知晓是想诈她。 她心里头摇摆得很,总觉得若是实话说了,有些对不住王砚辞。 鲁深元脸色微沉,他没想到柳桑宁竟如此警觉。门房的确是说了昨晚并未见她回百官斋,可也的确说了,她今早却是从百官斋里出门的。他方才那样说,不过是想看能不能诈出什么来。 但这话他决不能承认,于是道:“本官在问你的话,你老实回答便是。昨晚上你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柳桑宁还没说话,就听到有男声从公堂外响起—— “她昨日与我一同归府。” 柳桑宁顿时瞪大了眼睛,扭头朝后看去。便见王砚辞逆着光,从公堂外踏入,一步一步走到了她身旁。 王砚辞看向桌案后的鲁深元,他抬手一揖,道:“鲁大人,昨日柳桑宁酒后是与在下一同归府。” 鲁深元顿时拧了眉,他没想到为了一个柳桑宁,王砚辞竟会亲自前来。如今王砚辞不仅得圣心,还因提议举办太后千秋宴之事,很得太后喜爱。若不是生死攸关之事,朝堂上无人想得罪他。 但他更没想到,王砚辞竟能为了柳桑宁,不顾自己的名声。孤男寡女在一起,还一同归府?归谁的府?自然是王砚辞的府邸!这要是传出去,可不得了。 王砚辞就像是看穿了鲁深元一般,面上一脸无奈说道:“昨日柳像胥与同僚喝得尽兴,奈何酒量太差,还未等结束就已经醉得认不出人来。在下府邸与百官斋不过一墙之隔,便捎了她一程。怎知……” 他故意拖着长音,有些故弄玄虚:“柳像胥喝醉后性情倒是很不相同,非闹着要爬墙回去,不肯走百官斋正门。于是我只好先带她去了府邸醒醒酒,随后又叫人带她去围墙脚下,让府中婢子帮着她爬墙回了百官斋。大人若是不信,大可遣人去我府上询问。” 王砚辞脸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看起来是对柳桑宁这样的行为很是忍俊不禁。他说的笃定,态度松弛,看起来很有说服力。 只有柳桑宁在一旁暗叹,王砚辞这春秋笔法实在是妙啊!他说的都是实情,可又不是实情。若是衙役真拿他这话去府上问,只怕真能得出一模一样的答案。 鲁深元心中就算没有全然相信,但也知晓王砚辞敢这么说,就一定是能对上的。可他却还是不放心,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与哈里耶近期有过最多冲突的柳桑宁就仍旧不能洗脱嫌疑。 这时王砚辞一拱手,道:“下官深知鲁大人办案谨慎。不若这样,鲁大人将柳像胥先从牢中放出来,下官做担保,让她跟在下官身边,同下官一道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第42章 将她保出来 王砚辞言语里将姿态放得极低,给足了鲁深元颜面。但鲁深元心中知晓,他虽然比自己低了半个品阶的官阶,可在皇帝跟前,他可没有王砚辞有脸面。王砚辞能对他如此客气,是给他递个台阶,好让他能顺着下来。 鲁深元看王砚辞这副模样,心里头其实已经八分信了他的话。他也相信,就算是派人去王砚辞府邸询问,得出来的答案恐怕也是一样。倒不如顺水推舟,将这事儿让鸿胪寺担了大半去,这样就算皇帝责问起来,也能有王砚辞在前面挡着。最重要的是,此事涉及番邦国,他们大理寺的确也需要鸿胪寺的协助。 思及此,鲁深元说道:“既然王大人开了口,我自是信得过的。不过有言在先,如今柳娘子由王大人做担保,那王大人就必须确保她一直待在你身边,绝不能离开长安,且必须随传随到。” “可以。”王砚辞一口应下。他瞥了眼柳桑宁,柳桑宁也连忙冲鲁深元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离开长安。 王砚辞又道:“事关两国邦交,此案要越早破案越好。鲁大人,不如先让我们去看看现场。” 鲁深元是听过王砚辞一些事迹的,之前有些番邦人在长安犯的案子根本都用不着递到他这儿来,就已经被王砚辞给解决了。此次若不是命案,没准也只会递到鸿胪寺去。 于是他道:“来人,带王大人他们去驿站。” 王砚辞看向一旁的柳桑宁:“还愣着做什么?” 柳桑宁回过神来,立即就跟了上去。徐尽欢见状,连忙也起身冲鲁深元拱手告辞,也随王砚辞一同离开。 等出了大理寺,门口停着的正是王砚辞的马车。柳桑宁微讶,她记得他上值一般都只坐家中的窄小马车,这会儿停着的却是他那辆宽敞的大马车。 莫非他早就知晓徐尽欢也在此处,所以特意换了大的马车来? 领他们去驿站的捕头已经上了马在前头候着,柳桑宁随王砚辞上了马车,三人在马车里坐定后,长伍便赶着马车跟上了前面的捕头。 王砚辞看向徐尽欢:“徐大人今日下午请假,原是为了替柳像胥奔波。” 这话听不出情绪,徐尽欢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王砚辞这是在责备他,还是只是寻常的询问。他想了想,诚实说道:“下官着实担心柳像胥安危。早就听闻大理寺审案颇有手段,涉及命案我怕他们会急着动用刑罚好从柳像胥嘴里问出些什么来。所以才想着赶来看看,也好叫大理寺之人明白,咱们鸿胪寺并不会坐视不管。” 顿了下,徐尽欢又承认错误:“此事下官并未请示王大人,是下官之过。” “你明白就好。”王砚辞语气极淡,柳桑宁在一旁闭嘴不敢吱声,她总觉得王砚辞好似在生气。可这种生气好像又不是因为觉得她给自己惹了麻烦。反倒是因为徐尽欢来探望自己这件事。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担心徐尽欢这样做反倒让事情变复杂?但徐尽欢管着像胥科,出了事他来过问也实属正常呀。 柳桑宁觉得自己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就听王砚辞继续道:“事关两国,又涉及番邦皇子,大理寺也已经插手此事,再加上咱们鸿胪寺,事情已经变得复杂起来。你若是在这中间做了什么,之后出了任何的状况,他人都有借口推到你身上来。” 王砚辞这话虽然语气平静,可听在另外两人耳朵里,却都是身心一震,这才发觉他们的确是没有往深里想。 王砚辞意味深长说道:“永远不要小瞧了自己在朝堂里的分量,你永远都不会知晓,你会在什么时刻变成他人眼中珍贵的棋子。” 这话说得柳桑宁和徐尽欢都无比严肃起来。他们都不是蠢人,脑子里转个弯儿就明白了王砚辞话里的意思。 柳桑宁微垂眼睫,如今鸿胪寺乃是朝廷中极为红火的官部,其他六部的人估计眼红的人也不少…… “等到了案发现场,少说话,多观察。”王砚辞最后叮嘱了一句。 柳桑宁和徐尽欢连忙应下。 马车在番坊的一家驿站停下。因为婆娑国皇子并不是以使臣的身份前来的大雍,只是以婆娑国采买的商人前来,一开始连大雍朝廷都不知晓。若不是他们在酒楼闹事被柳桑宁戳破想吃白食被抓,恐怕会一直瞒着身份。所以他们并不是住在鸿胪寺在皇城的驿站里。 这家驿栈在番坊里也算是有些名头,一些番邦的富商喜爱住在这里,算得上是番坊内高档的客栈。这里的厢房分为三等,甲字号乃是最豪华的厢房,也是数量最少的,一共只有六间,哈里耶等人就包了三间。 六间房分别在客栈三楼的东西两头,哈里耶一行人住的东头的三间。其中哈里耶住的是其中最大的一间,且在最里头。也就是说,若是有人想要去哈里耶的房间,就必须经过另外两间厢房。这样一来,也能最大程度地保护哈里耶的安全。 可即便如此,哈里耶却还是被人杀死在了房间里。 捕头带他们来到了房门口,将门推开,说道:“王大人,自案发后这里就被封了,日夜都有咱们的人把守,没有人进出过,一切都还是保持着案发时的样子。” 王砚辞听了后,只「嗯」了一声,并没有特别的表示,随后他们三人进了屋子,在屋子里转悠起来。 捕头心中好奇,旁的人听闻命案都是第一时间要求去检查尸体,这位王大人倒是和旁人不同,反倒是第一时间来看案发现场。也不知是他不懂查案,还是独特的查案风格? 他心里头这么想着,自己也赶紧跟了进去。 柳桑宁进了厢房后,便是高度集中精神,屋子里的每一处她都没有放过。最后,她又在一摊血迹前停下。 大雍翻译官 第32节 她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这血迹,有些疑惑:“这是什么伤流出来的血?” 捕头回答道:“是匕首,一刀捅进了婆娑四皇子的脖子里。” “捅的脖子?”柳桑宁又看了眼地上的血,“血迹竟这般少?” 第43章 无极草 捕头听到柳桑宁这么问,立即回答道:“是,一刀扎进了脖子里,扎得几乎要捅穿了。匕首一直插在脖子里,没有拔出来。进来的时候,哈里耶皇子倒在床边,睁着眼睛,手摸到了自己脖子边,面容可怖。” 想到那个画面,捕头自己都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柳桑宁却接过话,说道:“那看来扎进脖子里的匕首并不是他的致命伤。” “你怎么知道?”捕头和一旁听到她的话的徐尽欢一同问出声。 王砚辞则在不远处正弯腰看什么,并没有回头。柳桑宁盯着地面上的血迹,说道:“若是致命伤,像这样一刀扎进脖子里,不会控制得这么好,让它只流下这么一点血。而哈里耶应该也没有时间可以露出狰狞的表情,手也没什么时间可以去摸自己的脖子。按照捕头的说法,他应该当即就倒下失去意识了。” 柳桑宁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桌子,那桌子上还有歪倒着的茶杯,茶壶的盖也跌落在桌面上。不过茶壶里的却没有了,里面空空如也。 柳桑宁继续道:“若我猜得没错,哈里耶皇子应该是似乎才被人用刀捅穿了脖子吧?” 捕头微微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桑宁,他反问:“你怎么又知道?!” “说了,猜测的。”柳桑宁回答得坦荡,她指了指桌子,又指了指床边,说道:“你们看现场的痕迹,从桌边到床边,有一段拖曳痕迹,这地上的毯子是呼罗珊国特有的花色地毯,有东西在上面滑动的话,它的花色就会被翻过来。除非人为让它翻回去,否则是不会恢复原样的。” 大家听到她的话,纷纷看向地面的地毯。这家客栈为了迎合番邦人,在甲字号房里都铺设了柔软厚实的地毯,当年客栈老板还四处吹嘘这地毯是多么的值钱和难得,以此还哄抬了甲字号厢房的价格。 “我见过这种地毯,它的花色的确是翻过来了!”徐尽欢立即说道。 柳桑宁点头:“所以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凶手在哈里耶死后将他拖到了床边,另一种就是哈里耶自己挣扎着爬到了床边。我更倾向于是后者。” “为何?”这次是王砚辞开口问她。 柳桑宁道:“若是凶手移动尸体,无非就是想混淆他真正死亡的具体地点。可这么近的距离,混淆了也没什么用,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更何况,若是挪动了尸体,那就达到了凶手的目的,他再补一刀来搅浑水更显得多余了。” 捕头看向柳桑宁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了。他说道:“你这话我们大人也说过。仵作看过尸体,他说了,那把匕首的确是在哈里耶死后才被扎进去。所以才能炸得那么「完美」,而血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说着说着,捕头往柳桑宁身边凑了些,说道:“我们问过了,哈里耶在睡前有喝茶的习惯。一般睡前都会倒一杯茶给自己灌下才会去睡。仵作在茶杯里检测到了无极草。这种无极草无色无味,人食用少许并无大碍,只需大量喝凉白开就行。” “无极草?”柳桑宁一愣,随即眉头一皱,“无极草无色无味,若与茶水相碰,还会给茶水增香,却也会让人感觉到十分的口渴。一旦误食了它,只能喝凉白开解毒,这时候毒性较弱。可若是喝大量的茶水的话,就会加剧毒性,从而使它变成剧毒,神仙也难救。” 柳桑宁眼前就像是浮现出了哈里耶中毒后的场景一般,她盯着地面的痕迹,只觉得心口发凉。 她沉声道:“中了无极草之后,人会觉得从骨子里发痒,越来越痒,之后会出现幻觉,最后惊惧而亡。” 捕头的嘴巴已经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柳桑宁,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你怎比我们仵作知道的还多?!” 第44章 新的发现 柳桑宁看着捕头,一脸郑重说道:“多读书,就可以。” 捕头愣在原地,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柳桑宁忽地又笑了下,拍了下他肩膀说道:“气氛太严肃了,我活跃一下,开个玩笑。” 捕头嘴角抽了下,心道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真是个怪人。 捕头开口道:”我们仵作说,无极草是一位老前辈曾与他说过,还给他看过无极草碾成粉后的模样。而仵作从茶壶内壁上也发现了残留有少许的无极草的粉末。但仵作只知道无极草与茶水服用会有毒,他却不知中毒后所展现的具体症状,只因那老前辈一提到这个,就变得有些疯疯癫癫。“ 说完,捕头眼中带着些探究看向柳桑宁:”这位娘子是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我说了,多读书。“柳桑宁说完又很快表情严肃起来,她继续说道:“我曾在路摩罗大师那儿看过一本杂记,上头记载的便是各种有特殊功效的花草鱼虫,无极草便是其中的一种,我印象深刻。” 说完,她看向王砚辞,低声道:“无极草喜寒,只长在新济国的木那雪山上,别处从未发现过无极草的踪迹。因无极草总是长在陡峭之处,所以获取它并不容易,普通人没有谁没事会去采摘它。” 顿了下,她又道:“但无极草可以入药,是治疗咳疾的好药,有些大药铺就会收这种药,价钱给的高就会有药农愿意冒险去采。” “那这样的话,岂不是要查城中所有的药农?!”捕头开口问道。 柳桑宁瞥了他一眼,颇有些无奈道:“首先,若要排查药农,可以直接去问城中售卖无极草的药铺。其次,能接触到无极草的人除了药农,还能有药铺的掌柜、伙计,还有买主。目前无法确定无极草到底是从哪里来。更何况,若是有心人想要拿到无极草,也可以自己去采摘。” 听柳桑宁这么一说,捕头顿时又有些泄气。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立即说道:“几位大人要不要先去看下尸首?” 王砚辞却道:“不急。” 他绕到床边,蹲下身来看地上的痕迹。然后说道:“你们看到尸首时,是什么模样?” 捕头立马说道:“他是正面朝下,一只手搭在床沿,看起来像是想要爬到床上去。或许是他觉得不舒服,想要去床上躺着。但是没想到还没等他爬到床上,就已经剧毒发作死了。” “脸朝下的?”柳桑宁立即问道,见捕头点头,她也连忙来到了床边。 柳桑宁与王砚辞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某种鼓励。然后两人一起看向了床铺,接着柳桑宁先动了手。她一伸手,开始在床上的被褥上按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徐尽欢和捕头都上前一步,徐尽欢问道:“你在找什么?需要帮忙吗?” “还不知道。”柳桑宁继续翻找着,几乎将床铺翻了个底朝天,被褥翻找完,又在床板上摸起来,“得找到了才知道,” 王砚辞退到一旁,并没有插手,只是静静看着。一旁捕头看得满头雾水,他伸长脖子看向柳桑宁,不解问道:“床板上能有什么东西?我看什么也没有啊。” 话音落下,就见柳桑宁忽然停下。她的手在床板的某处摸了摸,随后用力往外一拉,竟打开了一块。 “床板这块地方竟是活动的?”徐尽欢一愣,很是意外。 柳桑宁手离开那块活动的地方,就见她手指之间捏着一张折起来的纸,瞧着像是写信所用的纸。 王砚辞这时走近一瞧,说道:“是益州纸。” 柳桑宁看着自己手中的纸片儿,听到王砚辞的话,她惊讶道:“就这么小一块儿大人都能辨认出是什么纸?” 王砚辞从她手中拿过纸张,一边看一边说:“不同的纸都有其不同的颜色和纹路,同一品种的纸虽细节有所差别,但大体都是差不多的。摸索出来他们的纹路与颜色后,自然就能一眼认出。” 柳桑宁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倒是一旁的捕头心中一阵无语,谁没事会去记纸的纹路啊! 柳桑宁道:“这瞧着像是某封信的一角,这上头还稍稍沾了些墨。只是信大概是被人拿走了。当时哈里耶这么痛苦也要爬到床边来,只怕就是为了藏这封信,只可惜,咱们没看到。” “信?”捕头怔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什么一拍脑门道:“当日在这儿的确是发现了一封信,已经作为证据呈交给鲁大人。只是那封信好像有些古怪,至今大理寺也还没完全揭开这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这话是何意?”柳桑宁立即问。 捕头挠了挠头:“具体我也不清楚,那信在鲁大人手中。我只是听说,鲁大人至今还没有将这封信全部解开。” “解?”柳桑宁捕捉到了关键词,“不过一封信而已,为何要解?” 捕头说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不如几位自己去看吧。” 王砚辞颔首,当即就道:“先去看看。” 等一行人出了客栈重新走到马车旁,捕头又有些不确定的问:“真的不用先去看尸首吗?” 王砚辞瞥了他一眼,道:“我们只是辅助查案,查看尸首仵作比我们在行。将仵作的记录拿来给我们。” 捕头立即点头。 他们快马加鞭,又重新回到了大理寺,找到了大理寺卿鲁深元。得知他们的来意,鲁深元有些意外:“你们真要看那封信?那封信目前瞧着没有什么问题,只是……” 后面的话鲁深元没有说,他直接叫人将信呈上来,递到了王砚辞面前。 王砚辞将那信一展开,顿时蹙眉。柳桑宁立即凑过去看,只见那信上,部分字用一种奇怪的符号代替,叫人根本认不出来这是什么字或是符号。 一旁鲁深元解释道:“这封信我通读了一遍,那些看不懂的字符只能根据前后的意思来判断。这封信就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商人之间拿货前的沟通。” 柳桑宁则越看信上的字符越眼熟。她「咦」了一声,随即道:“这不是罗刹国文字吗?” 第45章 关键提醒 “罗刹国?”鲁深元对这个答案很是好奇,“哪有什么罗刹国?听都未曾听过。” 王砚辞看向柳桑宁,看起来也有些意外:“你是说那个消失了的古罗刹国?” 柳桑宁点头。 鲁深元看了他们俩一眼:“什么古罗刹国?” 徐尽欢也有些困惑地看向柳桑宁,他也从未听过古罗刹国。 王砚辞道:“古罗刹国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个西部小国,后来整个国家覆灭,罗刹族被灭族,世上再无罗刹国的踪迹。而且这段历史还被抹去,只有从零星的野史或是口口相传的某些传闻中才能窥见一二。” “那王大人是如何知晓的?”鲁深元立即问道。 王砚辞瞥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我儿时家中曾请过一位老夫子,那位老夫子年轻时走南闯北,听过无数的故事,也见识过无数的人,他同我说过一个关于古罗刹国的故事。只是那会儿我年幼,只当是一个故事来听,从未想过这个国家是真的。” 说到这儿,他看向柳桑宁:“今日听柳像胥提及,我才想起来这个国家。” 这下,三个人都看着柳桑宁,柳桑宁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于是说道:“摩罗大师这些年收集了不少古籍,其中有一本古籍是他游历婆娑国时得到的,正是古罗刹国文字。那位拥有古籍的老者,认识罗刹族文字,他教会了摩罗大师。摩罗大师将这本书带来了长安,我在他那儿看过,也从他那儿学习了罗刹文。” 徐尽欢与鲁深元都听得有些惊讶,鲁深元不由道:“你与摩罗大师关系竟如此亲近?” 鲁深元是知道摩罗大师的,那可是有名的番邦高僧! 柳桑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应该也算他半个弟子吧。幼时我去静安寺与摩罗大师初见,他觉得我有慧根,之后我便时常去找他玩。玩着玩着,就从他那儿学了不少东西。” 虽然从未正式拜过师,可在柳桑宁心中,摩罗大师就是她的师父。 “原来如此。”鲁深元看着柳桑宁的目光稍稍放松了些许警惕。他又道:“这封信乃是请像胥翻译之后的信,这些罗刹文因像胥不识得,所以才保留未有翻译。” 说到这儿,鲁深元对一旁的手下示意,让他们将原件拿来。 柳桑宁只觉得额头跳动了几下,心中颇有些无语,原来这鲁深元这么防备他们,竟是连信的原件都不肯拿出来。若不是她认出罗刹国的文字,估计原件鲁深元是不会拿出来的。 他究竟在防备什么?难道还在怀疑她与此事有关? 柳桑宁压下自己的猜测,心想只要他们能尽快破案,就定能还她清白。 王砚辞正在看原件,他手指在纸上摩挲了一下,又拿起来对着光看了一会儿。大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倒是柳桑宁也跟着盯了一会儿,倒是发现了端倪。 “这是新墨。”柳桑宁忽然开口,她眼睛微微瞪大,“看起来像是这两日刚写下的信,可落款却是上个月。” 王砚辞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又道:“不光是新墨,这纸也不对。” 他将纸递给了鲁深元,嘴上说道:“这种纸是婆娑国皇室惯用的麻纸,摸起来会比普通的百姓用的麻纸要细腻一些,在纸张的中间,会有一条细细的微微凸起的线。” 鲁深元摸了下,发现真是有那条线。 徐尽欢道:“可这信明明是长安的商人写给哈里耶皇子的。一个长安的商人,怎么会用皇室的纸?” 皇室的纸细腻,可造价也比普通麻纸贵上许多。做生意的商人都是能省则省,不会为了些封沟通价格与细则的信去买这种麻纸来写。况且,长安的商人一般都会使用商会惯用的麻纸,这样不仅能区分长安与别处的商人,还更省本钱。 柳桑宁有个大胆的猜测,她说道:“会不会这封信就是哈里耶自己写的?或者说,他将真的信藏起来了,写了封类似的信用来迷惑旁人。” 大雍翻译官 第33节 “可他这封信本就是藏在了床板之间。”鲁深元说道,拧着眉觉得这个猜测有些说不通,“如果是封仿写的信,他又何必藏得这样小心?” “若他是故意这样藏起来,好让对方以为找到了真的信,那便说得通了。”王砚辞说道,“如果他早就担心会有人对自己不利,也许就会用上这一招。若是如此,那人在床板发现了信,便会以为自己拿到了真的信,自会离开。” 柳桑宁连连点头:“我也正有此想法。” 鲁深元与徐尽欢都是脸色微变。 鲁深元立即道:“如果你们猜的是正确的,那现在真的那封信定还被藏在某处!凶手若真的是冲着这封信来的,那很有可能发现信是假的后,还要去现场找!” 第46章 查案 鲁深元当即下令:“快,立马带人去客栈!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那封信!” 他一声令下,立即就有捕头带着人往外冲。 “等等!”鲁深元又叫住他们,“低调行事。” “明白!” 等捕头一走,鲁深元还有些坐不住,他起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一扭头,却见王砚辞与柳桑宁都一脸淡定,丝毫不为证据感到忧心的模样。 他忍不住问:“你们就不担心那封信被人拿走了吗?那封信没准就能揪出真凶,事关到这位柳娘子的清白。” 王砚辞说道:“事发后,客栈的房间便跟个铁桶似的被包围起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有人想进去难于登天。且若真有人想找那封信,应该早就在你们去现场之前就已经翻找过了才是。” “我也这般认为。”柳桑宁明白了王砚辞未说完的话,“若是早就找过,此刻信早就不在了。而且我还有一个猜测,鲁大人能拿到眼下这封假信,正是想找这封信的人留下的。” 鲁深元立即看向柳桑宁:“你这话是何意?” 柳桑宁看了眼王砚辞,在王砚辞点头示意下,她继续说出自己的推测:“我猜那人或许也发现了这封信,随即发现这信是假的。所以才故意将信留在了现场,好用来迷惑你们。这样一来,你们就算破解了这封信,没准也没用。反倒是会让你们不会再从信的方向下手去查,给了那人去找真正的信的时间。一旦找到了真的信,对方就会立即销毁。” 王砚辞颔首,补充道:“我猜测,哈里耶应该将信藏到了别的地方。” 想到这里,王砚辞立即说道:“或许应该仔细查查哈里耶在长安每日的行踪,看看他去过什么地方。那封信,应该就藏在这些行踪里。” 柳桑宁点头,鲁深元一听立即就又要安排人去查,柳桑宁赶紧开口制止:“鲁大人,此事大理寺最好不要出面!” “为何?”鲁深元拧眉问。 柳桑宁赶紧解释:“你们的人都太打眼了,知道内情的人一看就能明白你们是在查什么。若是被对方防备,或许对方还会从你们的行动力猜出这一层来。到时候若是那人行动比大理寺更快,信或许就真的找不到了。” 鲁深元一听,觉得甚是有道理,顿时犯难起来。 柳桑宁又道:“不如将此事交给我们鸿胪寺来做,若是鲁大人愿意信任我,我愿意来查!我是女娘,还是个实习像胥,进鸿胪寺不久,认识我的人并不多。” 她话音落下,徐尽欢也道:“我也愿意一起查。我在长安没什么朋友,也几乎没什么人认识我,来查此事最好不过。” 鲁深元有些犹豫,他看了眼王砚辞,却见王砚辞一脸坦然,眼神中甚至还有些鼓励。于是鲁深元心一横,做了决定:“好,那此事便交给你们!” 从大理寺出来后,柳桑宁便决定立即去着手查案。徐尽欢也表示愿意一起前往,但被王砚辞拦住。 “徐大人。”王砚辞开口道,“你先随我回鸿胪寺。” 徐尽欢不解:“为何?”他可是刚在大理寺卿前面应承过。 王砚辞道:“大理寺从我们鸿胪寺带走了一个实习像胥,这事儿瞒不住,顶多能瞒住带走的是谁。这会儿你我都不在鸿胪寺内当值,难免引人怀疑。若是叫有心人猜到我们鸿胪寺去查哈里耶的行踪,只怕会猜到柳桑宁头上去。届时,她再想去查,只怕是难了。” 听王砚辞这么一说,徐尽欢便有些犹豫了。他本意是想帮柳桑宁尽快破案,可若是因为他反倒是暴露了…… 徐尽欢一犹豫,王砚辞眼底有一丝得逞的笑意闪过。不料柳桑宁却在这时开口:“我倒觉得,眼下趁热打铁赶紧快速查个明白才是最重要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自乐兄……徐大人说他在长安没什么人认识,我觉得就很不错。” 柳桑宁没有功夫去想徐尽欢为何在长安没什么人认识,她眼下一心只想赶紧将事情了结。而徐尽欢一听柳桑宁需要自己,便将王砚辞的话抛到了脑后。当即便随柳桑宁出发,前去查哈里耶的行踪。 鲁深元不放心他俩前行,还是叫了个面生的捕头换了常服随他们一道。柳桑宁怀疑鲁深元是还未打消对她的怀疑,想派个人盯着她罢了。不过她也不在意他的这点小心思,反正她身正不怕影子斜。 王砚辞瞧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紧抿着唇,脸色沉得有些难看。一旁鲁深元瞧见了,还以为他是担忧自己的下属,于是安慰道:“有我的人跟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王砚辞冲鲁深元一拱手,当即便告辞离开。 一上马车,他便吩咐长伍道:“叫我们的人去跟着柳桑宁……护她周全。” 哈里耶的行踪并不算难打听。他伪装成普通商人,长安的普通老百姓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于是他便四处行走,与寻常番邦商人无异。 柳桑宁三人稍加打听,便从不同的人嘴里得知了哈里耶平日里喜欢去的地方。在柳桑宁的授意下,他们都没有找任何店铺的伙计打听,而是找的街边小贩。他们假装买东西,趁机闲聊几句。 最后,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几样小玩意儿在约定好的酒肆碰头,三人装作是约好来吃饭的友人,问掌柜要了间厢房。一进去,他们便立即关了门,凑到了一起。 他们将东西往桌子上一放,第一反应都是去倒水喝。等一杯水下肚,三个人便压着声音,将各自打听到的情况说了出来。柳桑宁将三人的情报交叉,有重叠的便记录下来。 最后,她总结道:“如此看来,哈里耶平日里最喜欢去的要么是酒肆,要么就是秦楼楚馆。他常去的有好几家,每家都不小,若是要从里头找东西,只怕费些时间。” 顿了下,柳桑宁还是说出自己的想法:“除此之外,他还去了一次静安寺,去了一次「小桥流水」的花船……我总觉得,或许这两处反倒值得注意。” 捕头不解:“为何?” 第47章 危机四伏 “哈里耶平日里去的这些酒肆与秦楼楚馆,瞧着便是他自个儿喜欢。这些地方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讲究什么斯文才情,图的就是一个痛快。”柳桑宁分析着,“婆娑国信奉的是巫道,又不是佛道,他去静安寺做什么?还有那小桥流水的花船,上面的女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且船上都是些吟诗作对、抚琴奏乐的文雅之事,根本就不是哈里耶喜欢的。” 徐尽欢蹙眉:“可咱们打听到,哈里耶之所以去这两个地方,是因为它们名气大,他冲着名气想去瞧瞧罢了。” 一旁捕头也点头:“是啊。静安寺与小桥流水的花船可都是咱们长安极有名气的。” “若他是冲着名气而去,那他最应该去瞧的难道不应该是咱们长安最负盛名的摘星楼吗?可他一次也未曾去过。” 摘星楼是长安最大的教坊,里面也有着长安城内最好的舞娘歌姬与乐师。摘星楼与别的教坊不同,它是对外经营的,总共有四层楼高,从傍晚开始便开门迎客。 在这里,客人们可以喝酒吃饭,观看各种歌舞、戏剧表演。但若是想叫女娘陪吃陪喝,那就不行了。这里头的姑娘也都是卖艺不卖身,且若是有客人不顾姑娘意愿轻薄人家,甚至还要下大狱。 来这里的人有男有女,甚至还有携家带口来的,均是为了一睹这里的表演。可若是不喜这些表演,只想寻欢作乐之人,便不会往这里来。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个理儿。”徐尽欢想了想说道,“他若是想看歌舞,大可去摘星楼,又何必去花船?去花船的大多数都是些喜欢与花船娘子吟诗作赋的文人。” 柳桑宁道:“在长安,各处有各处的特色,哈里耶去之前必然是打听清楚了的。” “那他为何去这两处?”捕头觉得他脑子仿佛坏了,根本转不过弯来。 柳桑宁看了两人一眼,示意他们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没发现吗,这两个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这两处都是屋子多,人多,且每日来来去去的人几乎都不重样。”柳桑宁说到这几乎用气声在说话,“如此一来,他想要藏东西就更方便,也令人更难找到。” 徐尽欢对长安并不算太熟悉,静安寺他曾陪同母亲去过。但那小桥流水的花船他却是没见过的。这会儿听柳桑宁这么说,还有些不大清楚是怎么个多法。但捕头却是立马就明白了柳桑宁的意思,他一拍大腿,低声说道:“柳娘子说得没错!静安寺大大小小的房间加起来得有三十多处,而小桥流水的花船有二十八艘!这要是一个个查起来,可是个麻烦事儿。” 说到这里捕头又发了愁,他们只有三个人,还要低调行事,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柳桑宁却是狡黠一笑:“静安寺我有法子。” “什么法子?”徐尽欢立马问道。 柳桑宁却道:“去一趟你们就明白了。” 与此同时,柳府已经收到了柳桑宁被关押进大理寺牢狱的消息,鸿胪寺内有与柳府相交之人,托人传了话来。温氏听到后,当场差点没急晕过去,还是匆匆赶来的崔氏替她撑住,在一旁安抚。 “夫人,阿宁一向聪慧,虽有些顽皮却并不是会惹是生非之人。如今她进了鸿胪寺当了女官,更是会谨言慎行,前些日子不是还叫春浓传了口信回来,说她一切都好,只安心替朝廷办事吗?”崔氏徐徐说着,“我想其中定是有误会,阿宁定会没事的。” 崔氏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垂着的眼眸中却也闪过担忧焦急之色,只是这时候她不能添乱。温氏听崔氏这么说,心里头也稍稍缓过一些来,崔氏到底是柳桑宁的亲生母亲,不可能不心疼女儿,她都这么说了,想来是对柳桑宁很是有信心。 温氏又回想了一下这些年柳桑宁的行径,觉得崔氏说得的确没错。虽然她在柳青行眼中顽劣不堪,也干过些对女儿家来说出格的事,可终究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于大事上,柳桑宁还从未真的叫他们担忧过。 温氏定了定心神,说道:“只是这终究是下了牢狱,咱们总不能这样干等着,听闻大理寺里的审讯吏员手段了得,若是他们想屈打成招如何是好?还是得叫夫君回来一趟,想想办法才是。好歹,也要去打听一下情况如何了。” 这般说完,温氏便赶紧遣人去将柳青行叫回来,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告假下值归家。 温氏从未这般将正在当值的柳青行叫回家过,柳青行以为家中发生大事。当即就跟祭酒告了假,骑着马匆匆忙忙回了家中。 一进家门,温氏就抹着眼泪将事情同柳青行说了。 柳青行听得脸色发黑,他一拍桌子:“就知道她要闯祸!早说了不许她去考官,她偏要去!你们还只知护着她!这下好了,都进了大理寺的大牢了,定是犯了大错!” 崔氏听得有些眉头紧锁,她心中不快。虽早知她这位郎主对她们娘俩是不闻不问不放在心上的,可柳桑宁到底是他的亲生女儿,到了这种时候他第一时间竟不是想办法解决,反倒是只知道一味地责怪。 崔氏垂着眼眸没有吭声,心中却对她这名义上的「夫君」彻底失望。 温氏扭头看向她,劝慰道:“郎君也有他的考量,你别太担心了。想来阿宁是不会真惹上什么事的。阿宁到底也是郎君的女儿,若真有事他不会坐视不管的。” 崔氏嘴上应着,眼底却一片冰凉。她从温氏的院子里一出来,在院门口等着她的映红赶紧到她身边,一边随她往前走,一边问道:“崔姨娘,郎主如何说?会救咱们姑娘吗?” 崔氏沉着脸,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他何曾在意过咱们娘俩的死活?若阿宁是儿子,他只怕比谁都急得跳脚。如今靠他是不成了,咱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等到了崔氏的屋子里,崔氏立马拿出一个带锁的箱子,打开后从里面掏出一个金镯,这金镯已经是她最拿得出手的首饰,也是最值钱的首饰了。 她将金镯塞进映红手中,说道:“你拿着这金镯去大理寺附近候着,看能不能同里头的人搭上话,咱们不求别的,就求能打听到阿宁的消息,知道她在里头过得好不好。若是里头艰苦,咱们再想法子给她送些东西进去。” 映红看着手中的金镯子,心口一阵发堵。她知晓,这是崔氏最好的东西了。如今只为了打听个消息,便得拿出来送人。若是郎主肯去打听,又何至于让崔氏将如此爱惜之物都拿出来? 崔氏看懂了映红心中所想,她伸手握住映红的手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阿宁平安才是最要紧的。映红,你是阿宁身边最得力的婢子,她将你留在府中便是知晓你定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大作用。如今她有难,郎主不帮,咱们可不能拖。万一她在里头有个好歹……” 映红不敢耽误,赶紧将金镯藏在怀中,转身就往柳府侧门走去,从侧门出去后,便径直朝着皇城的方向而去。 另一头,宫里头遣了人到鸿胪寺,宣王砚辞进宫。 来的是皇帝身边内侍总管的徒弟阿福,王砚辞心中有数,定是有要事相商。想到最近的事,王砚辞心道只怕是为了哈里耶之事。 王砚辞随着内侍阿福往外走,出了鸿胪寺王砚辞便上了马车,随着阿福一同往宫里去,一路上无言。 直到他在宫门口下了马车,阿福领着他往皇帝御书房而去。在路上,阿福压低声音道:“王大人,没几个月便是太后千秋,如今咱们大雍与婆娑正值紧密之时,与婆娑的边境商路也正是关键时刻,这会子可万不能出差错。” 王砚辞心中一凛,明白阿福这是在提醒自己,只怕是他师父的意思。 王砚辞没吭声,只用眼神示意阿福继续往下说。阿福又道:“哈里耶皇子一事,圣人已经知晓,圣人大怒,刚召了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入宫,狠骂了一顿,让他们三日内必须破案。两位大人都提出要鸿胪寺从旁协助,圣人已经应允。” 这下王砚辞心中明白,皇帝这是想让他从旁监察,逼着大理寺与刑部尽早破案。而这「破案」的真相不重要,破了才重要。皇帝想要他插手,到关键时刻定要刑部与大理寺交出一个凶手来。 王砚辞面上瞧不出变化,可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若他们破不了案,而皇帝又必须要一个凶手,那与哈里耶近期有过冲突的柳桑宁,只怕就要成为替罪羊了。 第48章 求助摩罗大师 柳桑宁一行人已经抵达了静安寺。因着快要天黑了,静安寺里几乎没有香客,小沙弥正准备将静安寺大门关上。 柳桑宁一个箭步冲上前,手精准插入门缝中,用力抵挡住。从门后一个小脑袋探出来,本来皱着的脸见到柳桑宁顿时高兴起来。 “阿宁姐姐来啦!”小沙弥赶紧将门打开,欢欢喜喜就要迎柳桑宁进门。再一看,却发现柳桑宁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他顿时警觉起来。 大雍翻译官 第34节 小沙弥给柳桑宁使眼色,还自以为特别小声地问她:“你是不是得罪人了?他们是不是在跟踪你?” 柳桑宁也小声问他:“你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跟踪吗?” 小沙弥面上一僵,挠了脑袋,觉得柳桑宁说的没错。这会儿也已经转过弯来,知道这两位男子定是柳桑宁的朋友,是她带他们来的。 “摩罗大师呢?”柳桑宁问他。 小沙弥指了个方向,说道:“摩罗大师这会儿应该在屋子里碾香。” 柳桑宁点了点头,又给小沙弥和徐尽欢三人互相介绍了一下,徐尽欢这才知晓这位小沙弥名唤悟明。 “我去见摩罗大师。”柳桑宁对悟明说道,悟明点了点小脑袋,让他们进来后将门栓插上。 随后揣着小手说道:“今日乃是寺中清点的日子,施主们去见摩罗大师直接去便可,切不可乱走动。” 徐尽欢和捕头没太明白悟明的意思,但柳桑宁却是知晓的。她伸手摸了摸悟明的小脑袋瓜,说道:“这规矩我还是知晓的。” 悟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他道:“我陪你走一段吧,阿宁姐姐。” 柳桑宁点头,悟明便跟在她身边,与她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徐尽欢与捕头两人走在他们身后,就听到柳桑宁同小沙弥净说些家常之事,再说几句当女官之事。反倒是没一句是在打听与案情相关的事情。 就在快到摩罗大师的院子时,柳桑宁忽然问道:“上个月清点时,可有什么不寻常?” 悟明与柳桑宁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早就将身后两人给忘了。他与柳桑宁很熟,几乎是无话不谈。听到她这么问,他立即说道:“没什么不寻常啊。” 柳桑宁又问:“没有多东西少东西?” “有的。”悟明点头,“少了两个瓦罐,结果是被悟能师兄不小心给打碎了,他事忙就忘了上报了。” 柳桑宁听得额角抽了一下,又问:“没其他的了?” “没了。”悟明摇头。 悟明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且从不撒谎。柳桑宁见他如此,便知上个月的确是没什么异常的。 快走到院门口,柳桑宁伸手揉了把悟明的脑袋,说道:“前方就到了,你便不要陪了,快去用晚膳吧。要是去晚了,小心你喜欢的糖卷子又没了。” 提到糖卷子,悟明「哎呀」一声,便急匆匆与柳桑宁告别,转身就跑开了。 徐尽欢与捕头这才走到柳桑宁身边,徐尽欢问道:“可有什么收获?” 柳桑宁道:“静安寺每个月都会盘点一次寺中之物,好及时发现有没有丢失损坏或是不该出现在这里之物。这里的住持是个极为谨慎小心之人,最在意静安寺的安危。我问了悟明,上个月清查时并没有什么异常,今日正好是他们这个月清查的日子,就看会不会搜出些什么东西来了。” 捕头听了立即说道:“哈里耶上个月自己来过一趟静安寺。但这个月他手底下有人又来了一次。上个月若是清查没查出来东西,这个月没准能有。” 若是有,对他们来说便是最好的结果,不用再跑一趟花船了。 徐尽欢却有些担心:“这儿的住持如此谨慎,会愿意将真实的情况告知我们吗?” “他不会告诉咱们,却会告诉摩罗大师。”柳桑宁说着看向摩罗大师的院门,“住持极为信任摩罗大师,若是发现异样定会与他说。我与摩罗大师交好,他会愿意帮我这个忙的。” 柳桑宁说得十分自信,徐尽欢与捕头却有些担心。捕头甚至在心中想,摩罗大师堂堂高僧,年纪也能当柳桑宁的祖父了,他真与柳桑宁能如此交好? 等三人踏进摩罗大师的院子,他们就听见苍老的男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小皮猴,这么久了才来看我。” 捕头与徐尽欢对视一眼,柳桑宁则是笑着去推门,十分高兴地走了进去,嘴里还大声喊着:“大师,我来啦!” 摩罗大师坐在矮几边,手上正碾着香,头也没抬说道:“你今日怎的还带了朋友来?” 柳桑宁立即示意徐尽欢二人进门,然后将门关上。柳桑宁替双方介绍一番后,便凑到了摩罗大师身旁,压低声音说道:“大师,我摊上事儿了,生死攸关的大事!” 摩罗大师长了一张有些严肃的脸,他胡子已经花白,瞧着却不显老相,只剩威严。可偏偏一双眼睛却给人十分和善之感,让他整个人都有一种既令人敬畏又令人觉得亲切的奇怪之感。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问柳桑宁:“你摊上什么事了?” 捕头使劲儿给柳桑宁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将这件事随便说出来,免得惹火上身。结果柳桑宁压根就没看他,小嘴一张直接就将事情的原委说地一清二楚。 摩罗大师听得眉头一敛:“当初你说你要做女官,我便同你说过,官场凶险。” “可这也不关官场之事,纯粹是我倒霉。”柳桑宁大咧咧地坐在摩罗大师身边,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工具,替他碾香,一边干活一边继续说,“谁叫我与那哈里耶就这么撞上了呢,我就算不做官,我也是不能忍他欺负咱们大雍的百姓的。” 摩罗大师看着柳桑宁:“你是怀疑,他将重要之物偷藏在了静安寺中?” 这事儿柳桑宁还没说,没想到摩罗大师却立即猜到了。捕头和徐尽欢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之色。 这位高僧厉害啊。 柳桑宁眼睛也亮晶晶的,十分崇拜地看着摩罗大师:“大师,今日是寺中清查之日,我便想着蹭蹭你的光,好叫我知晓是不是真的有东西藏在了这里。” “你告诉我,是何物?”摩罗大师直接问道。 “是一封信。” 摩罗大师听后,点头:“好,贫僧知晓了。” 随后,摩罗大师便不再提及此事,但却开口留他们用晚膳。徐尽欢与捕头不解,可柳桑宁却高兴地一口应下。 摩罗大师的晚膳是不与寺中众僧人一道吃的,是会有沙弥直接将饭菜送到院子里来。等待饭菜时,摩罗大师从一旁的书柜里抽出一本书来递给柳桑宁,说道:“你这双招子一进来便盯上了我这本书,这是刚从西域送来的书籍,你这招子厉害得很。” 他嘴上这样说,可行动上却是将书塞进了柳桑宁手中。柳桑宁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位西域地区的文人所著的关于他知晓的番邦国的所谓的秘闻。 但凡是真秘闻,就不会被人写出来了。柳桑宁心里头这么想,却还是将书收下,当故事看也是好的。而且这还是用西域文字所写,能帮她巩固一下西域文。 见柳桑宁与摩罗大师的互动仿佛祖孙一般,徐尽欢也十分惊讶。他看着柳桑宁,越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有的让人想要亲近的东西,好像靠近她就会让人不自觉的快乐轻松起来。只要她乐意,好像与谁都能成为朋友。 这样的能力,徐尽欢自己从来都没有,不禁有些羡慕又有些佩服。 用膳时,柳桑宁毫不介意有另外两个人在场,与摩罗大师一直说着自己在鸿胪寺的事,再提及此次哈里耶的案子时,她不由叹了口气:“眼瞧着就要是考核的日子了,偏生出了这种事。若是不能在考核之日到来前破案,还不知道会不会就此离开鸿胪寺了。” 摩罗大师却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你能逢凶化吉。” “真的?”柳桑宁像是被人塞了一颗定心丸,她是知道摩罗大师的本事的,他会看相,能断凶吉。 摩罗大师垂眸,用筷子在茶杯里点了一下。随即快速将筷子拿出来,任由水滴在桌面上。柳桑宁紧盯着那滴水,徐尽欢与捕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她这般认真,便也跟着盯着。 过了一会儿,才听摩罗大师说道:“可惜,你要的答案不在我这里。” 柳桑宁顿时有些失落。 这时便有小沙弥进来,正是悟明。悟明走到摩罗大师身旁,摩罗大师将耳朵凑过去,悟明便用手挡着嘴,同他耳语几句。 摩罗大师点了点头,悟明这才离开。 等人一走,摩罗大师扭头对柳桑宁说道:“清点完了,并无异样。你想找的东西不在此处。” 此话一出,桌上其他三人都露出失望之色。 第49章 准备去会会他 从静安寺出来后,捕头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没人盯着,有些不确定问道:“柳娘子,你确定摩罗大师跟你说的是实话吗?他们真的没找出来东西?” “当然确定。”柳桑宁对这点很自信,“事关我的清白,摩罗大师是不会眼见着我下大狱的。再说了,摩罗大师乃是高僧,他也从不打诳语,不会说谎的。” 捕头却是在大理寺见过了世上太多的人性,不像柳桑宁能这般信任一个外人。在他心里,大约只有血缘至亲才能放心一些。 徐尽欢在一旁有些发愁:“既然静安寺里没有,那咱们必然就得去小桥流水的花船上找找了。可是那里的花船足足有二十八艘,咱们该从哪艘开始?” 「小桥流水」的花船与旁的秦楼楚馆都不同,它并不是你想上哪艘就能上哪艘的,全凭你的运气。所谓「小桥流水」其实就是长安城里的一条城中河,河流的宽度刚好够两艘花船并行。二十八艘花船会在不同时间从河边启航,赶上哪个便是哪个。 若是想上头牌的船,那必然得早早去河边,不然就需要排队了。 若是到了河边已经错过了头牌的船也不要紧,客人可以随意先上一艘花船,在花船上听曲作诗,若是想换船,花银子便是。花不同数量的银子,就能将客人送去相应的船上,一路上或许还需要经历不断换船。 可正因如此,反倒是让小桥流水的花船平添了许多乐趣,引不少文人雅士前去。但也因如此,对于柳桑宁他们来说,就十分不便于查案了。 毕竟他们连哈里耶上了哪艘船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一定就能也上那艘船。万一很贵,就凭他们三人的财力,只怕是不行的。 除非他们能锁定是哪艘船,然后再以查案的名义上去。可在确定目标之前,他们最好是不要暴露自己。 柳桑宁说道:“咱们不知道,可哈里耶身边那些人难道也不知道吗?眼下他们都被看管起来,去问问不就好了?” 听柳桑宁说起这个,捕头就犯了难。他说道:“柳娘子,你是不知道,哈里耶带来的那群人,他们仗着自己实际是婆娑国朝廷的采买,一个个都不给我们好脸色。嘴上嚷嚷着,要我们必须尽快揪出真凶,可又不大配合。虽然将他们看管起来,可要好酒好菜的伺候着,到了晚上他们还说自己累了,必须早些歇息,若要问话只能白日里问。” 捕头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可白日里他们不喝酒,头脑清醒得很,嘴巴也紧的很,根本问不出什么来。” 柳桑宁捕捉到了重点,她赶紧问道:“你是说,他们晚上都会喝酒?” “是啊。这群婆娑人,特别爱喝酒。”捕头忍不住继续吐槽,“尤其是那个格尔,简直就是个酒桶,恨不得日日将自己喝醉才快活。” “格尔是谁?”徐尽欢问。 捕头连忙回答:“格尔是哈里耶身边的谋士,也是他的主簿与账房。” 柳桑宁和徐尽欢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过来,这位格尔定是哈里耶的心腹。 三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柳桑宁忽然一拍手说道:“走,咱们今晚就去会会这位格尔!” 捕头大惊:“今晚?你是说现在就去?” 柳桑宁点头:“是啊。如今天黑了,想来这位格尔已经喝起来了吧?” 捕头神色有些复杂,也有些踌躇:“他可不好打交道。” “我们也不需要他好打交道。”柳桑宁说道,“他知道哈里耶上了哪艘花船就行。” 柳桑宁说完,心中像是想到了什么法子,脚下步子更快了。 三人一路往驿站的方向走,如今婆娑国一行人都被看管在驿站,不让他们出驿站的门。也正因是在驿站,婆娑国这几人才没有闹起来。 才刚进驿站门,柳桑宁就见大堂内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眼前一亮,立即上前唤道:“王大人!” 王砚辞放下手中的茶杯,朝他们看来。见柳桑宁一副风尘仆仆却充满斗志的模样,他也冲她笑了下,示意他们过来。 三人在王砚辞身边坐下,王砚辞抬手拎起茶壶给他们倒茶,脸上神情风轻云淡,嘴上却压低着声音说道:“圣人有旨,命三日内必须结案。” 这话让三人一惊,捕头嘴快,当即就道:“三日?如今还毫无头绪,这么短的时间内如何抓住真凶?” “那便是咱们要想的事,不是圣人要想的事。”王砚辞意味深长的说着,他看向柳桑宁,问道,“三日必要结案,你可明白这其中会发生什么?” 柳桑宁脸色一白,瞧着有些难看。她当然明白王砚辞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找不出真凶也要交出一个凶手,而这个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她。 徐尽欢也想到了什么,唇角立即抿了起来。他有些不安地看向柳桑宁,又试图用眼神安慰她。 不料,柳桑宁只沉默了一会儿,便说道:“我不会坐以待毙,三日之内我一定要想办法破案。” “若是破不了呢?”王砚辞问她。 柳桑宁抬眼:“若是破不了,那便是我的命。届时会如何,我也管不着了。” 王砚辞心头一动,随即忍不住笑出声,他手中的折扇轻轻点了一下柳桑宁的脑袋,说道:“你啊,勇气可嘉,但稍显毛躁。既心中已有了主意,那便去做吧。” 说完这句,王砚辞又轻轻补充道:“万事还有我替你善后。” 大雍翻译官 第35节 柳桑宁听得有些愣住,只觉得心忽然加速,「咚咚咚」跳得快极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了,只是下意识用手捂了捂胸口,生怕别人听到她心跳得这么快。 耳垂也彻底红了,柳桑宁只觉得自己转瞬间就变得十分炎热,一阵阵往外冒热气,烧得她觉得耳朵都在发烫。 她立即起身,觉得不能再在这儿多待下去。话也没说,忽然就小跑着冲上楼。捕头和徐尽欢立即跟上,捕头还在后头喊:“等等我啊!” 柳桑宁却满脑子都是,她必须要尽快破案,决不能错过鸿胪寺的考核。她必须要通过,她还在同王砚辞做同僚,还在跟在他身边。 柳桑宁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只是这念头十分顽固,她想抛之脑后却 做不到。 她握了握拳,径直走到了门口有衙役看守的房间。 才刚走近,就听到里头传来的热闹的划拳喝酒声。听着里头的声音,柳桑宁伸手推开了门。 第50章 忽悠式审问 徐尽欢与捕头见她推门而入,又见她径直走向格尔,还以为她要行礼请他到一旁问话。岂料,下一秒她忽然怒目相对,大喝道:”来人!将他拿下!“ 随着她一声令下,门里门外的人都傻眼了。原本看到柳桑宁进来还一脸不屑,甚至带着点鄙夷的婆娑人一个个都愣在原地。 唯有王砚辞还坐在一楼的大堂里,听到楼上柳桑宁的声音时,微微挑了下眉,淡定地喝下一口热茶。 柳桑宁冲外头一吼:“将格尔带回大理寺!” 门外捕头反应过来,赶紧给门口的守卫使眼色,穿着吏服的衙役赶紧冲进去,一左一右站在格尔身边,伸手就架住他的胳膊要将他带走。 格尔怒道:“我是婆娑国采买,你们凭什么无故抓我?!” “无故?”柳桑宁看着他冷笑,“我们现在怀疑你杀害了哈里耶皇子,要带你回去审问。” “你胡说什么!”格尔立即发怒,神色里却闪过一丝慌张,“四皇子是被人一刀捅死的,大理寺当日便审问过,我根本就没有作案时间!” 格尔的大雍话说得蹩脚,这会儿因为着急竟还显得流畅了许多。 柳桑宁在大理寺的时候就已经知晓,这些人还不知道哈里耶的真正死因,他们看到哈里耶被捅了脖子,都以为他是被这一刀捅死的。 于是柳桑宁看着他继续冷笑:“没有作案时间?哈里耶根本就不是死在那把匕首之下,而是死于慢性毒药。你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与他待在一起的时间也最长,是最有作案时间的人!” 她这话说得严厉,并且看起来十分笃定,这让格尔更慌了,他强装镇定,立即反驳:“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我为何要杀了四皇子?我无缘无故杀他作甚?!” 柳桑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面无表情说道:“你的作案动机细数起来可不止一个。哈里耶常去的那家青楼,花魁名唤莺莺,你对她有意,可她偏偏每次都只服侍哈里耶。前几日你独自去找过她,人家却连见都不肯见你。” 此话一出,格尔果然变了脸色,而在场的其他婆娑人中也立即有人看向了格尔,眼中带上了怀疑之色。 柳桑宁继续说道:“先前你陪同哈里耶去了花船,但可惜,花魁的船只有哈里耶上去了,因为他只付了自己的银两。你心中愤懑不满,还在花船上同花娘抱怨过几句。” “我没有!”格尔这下是真的慌张起来。 一旁徐尽欢和捕头都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捕头,他在心中震惊的想:到底是谁给柳桑宁的勇气,让她敢这般胡诌?!她说的这些,可不是他们今日打听到的! 柳桑宁却是心中一喜,她又说道:“你狡辩也无用,我也大可将花娘请来与你对峙。你早就对他积怨已久。你不满为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你就只能做他身边的一条狗。你更不满,凭什么他能吃香喝辣四处享受,你却只能苦哈哈地看着,肉到了嘴边都吃不上。你更气愤,你看上的女人眼里都只看得到他,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是皇子,你只是他的奴仆。我说的可对?” 柳桑宁说得太笃定太有自信,婆娑国的人原本只是有些怀疑,这会儿却几乎都相信格尔对哈里耶积怨已久了。毕竟酒色确实是格尔喜爱的,他也曾在醉酒后,表达过对花魁的喜爱。 其中一位年轻的婆娑人有些生气骂道:“格尔!枉我们将你当成大哥,你却如此对待四皇子!四皇子是我们采买的首官,他出了事,叫咱们回去如何交代?你这是想将我们的命也搭上!” 这话提醒了其他婆娑人,哈里耶死了。若是找不出凶手不能还哈里耶一个公道,他们回去恐怕不死也要脱一层皮。想明白这一点,他们看向格尔的目光便像狼一样凶狠。 若是格尔真的是凶手,那将他抓了,就能结案了。 格尔注意到同伴的目光,他这下是抑制不住的慌张起来。他连连说道:“你们不要听她胡说八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杀四皇子!” “你既然不怕,那便同她走一趟又如何?”有人说道。 格尔像是情绪有些崩溃,他瞪向柳桑宁,大声嚷嚷道:“你肯定是骗我的!你只是为了骗我出去!你若是来办差,为何穿的是常服?!” 这话简直是一针见血,柳桑宁经他这么提醒也想起来自己的确在这一块上失策了。见有婆娑国人露出怀疑之色,她急中生智说道:“格尔,我们穿着常服来,是念着大雍与婆娑交好,不愿叫外头的人知晓,你们是出了内贼,是为了给你留些体面,也给婆娑留些体面。要不然,我直接带一帮人进来将你绑了又如何?” 这时徐尽欢也反应过来,他道:“我乃鸿胪寺六品司仪,现协助大理寺办理此案,还请这位郎君随我们走一趟。” “我不去!”格尔这下是真怕了,他叫嚷起来,“谁知道进了你们大理寺,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我告诉你们,我不去!我是婆娑国采买,你们若是强行抓我,我是要上书给你们皇帝的!” 这回他急得用的都是婆娑语,捕头一个字都没听懂,徐尽欢倒是听懂了大半。他打小在边疆长大,那里大雍与好几个番邦国接壤。所以各国人都有,他从小听到大,自然也会一些。 柳桑宁这下更淡定了,她幽幽道:“我们不过是问你几句话,你不用紧张,放心,不会对远道而来的友邦客人用刑的。” 她用的也是婆娑语,可她越这么说,却越显得事情不简单。格尔是死活都不肯去,最后几乎是用求饶的语气说道:“你们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们,就在驿站厢房问如何?” 柳桑宁没有立即回答,像是在思考可行性,格尔见了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立即说道:“你们不是只是想问话吗,在这儿也是一样的。” 但柳桑宁还是没有马上答应。徐尽欢和捕头见她不吭声,也无人出声,场面还一度冷下来。 就在这时,长伍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他道:“柳大人,王大人嘱咐,此次鸿胪寺协助办案事关重大,需尽快审问,切勿耽搁时间。我家大人还在等着柳大人回话呢。” 格尔听懂了长伍所说,一听柳桑宁也有上峰在等着她回话,像是抓到了某种机会,立马趁热打铁说道:“去大理寺费时,不如就去隔壁厢房,我什么都告诉你!” 柳桑宁做出一副很勉强的模样,最后才不情不愿说道:“行吧。若不是我赶时间,断不能在此地问你。” 格尔大松一口气,他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其实已经有些上头了,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柳桑宁同捕头和徐尽欢使了个眼色,三人和格尔便去了格尔在驿站的厢房。一进房间,柳桑宁便叫格尔在桌子前坐下,示意他放松些。 随后,捕头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的是一瓶酒。 柳桑宁将酒递给格尔:“喝两口,放松些。你只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便什么事也没有。” 格尔的确是有些怕了,这会儿有酒他想也没想揭开瓶塞就往嘴里灌了两大口。 捕头在一旁看得咂舌,方才柳桑宁给他使眼色让他拿酒,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以防万一,他还是拿了酒过来,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 虽然捕头不懂柳桑宁为何要给格尔酒,但就目前来看,他觉得柳桑宁的确是很聪明,可以先在一旁看着,若有情况他再出手也不迟。 酒下肚,格尔就觉得安心了不少。 然后就听柳桑宁问道:“说说吧,当日你与哈里耶去小桥流水的花船,具体是怎么上的船,上的哪艘船,后面又如何了。” 格尔这会儿脑子有些发胀,听到柳桑宁的问题,下意识反问道:“你不是都已经查清楚了吗?为何还要问我?” 柳桑宁心道,这格尔酒量是真不错,这会儿还没晕呢。 她嘴上却道:“我问你自有我的道理。若是你回答得与我查出来的不符,便说明你没有说实话。一个不肯说实话的人,我也就没必要周旋了,直接将你交给大理寺卿定案便是。” 一听要定案,格尔打了个激灵,立即说道:“我说!我说!” 他回想了一下,打了个酒嗝后回答:“那日我与四皇子去到河边,花魁的船早就开走了,我们上的是杜娘子的船,她的船排在第十,还算靠前的。” 格尔说着说着,只觉得那日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他与哈里耶上了花船后,哈里耶一开始听了会儿曲儿,很快就听腻了。于是便花钱往前挪。他出的价钱够高,前头花船上的客人没有他出手阔绰,于是都被他挤了下去。 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行二的花船上。格尔原本期待着能和哈里耶一起上花魁的船。可没想到这次哈里耶居然只付了他一个人的钱,将格尔留在了行二的花船上,自己一个人上了花魁的船。 格尔只能憋屈地跟在哈里耶的船后,喝着闷酒,听着前头船里传来的哈里耶和花魁的笑声。他在这一刻嫉妒得发狂,只恨自己为何不是皇子,什么好东西都只能在一旁看着,只要有哈里耶在,就不可能属于自己。 格尔回忆着继续说:“后来也不知四皇子究竟洒了多少银子,竟将没见过的花娘都轮流叫到了花魁的船上,一个接一个的,进去一会儿,唱个曲儿弹个琴便出来。那日花魁的船上笑声不断,我这花船上的花娘也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客人。” “你是说,每一位花娘都见过哈里耶?”柳桑宁立即追问。 格尔点头:“是。但凡四皇子未曾上过的花船的花娘,都去了花魁的花船上。如此算来,的确是每一位花娘都见过了。” 柳桑宁心中对信的藏匿地倒是越发明了起来。 接着,她又装模作样地询问了几个问题,瞧着像是真的在认真审问。格尔这会儿酒劲儿早就上来了,几乎是知无不言,倒还真叫柳桑宁三人收获不少。 等问到后面,格尔直接醉趴在了桌上,鼾声如雷。 柳桑宁则起身拍拍手,对早就在一旁看呆了的两人说道:“走吧。” “就这么走了?”徐尽欢看了眼还趴在桌上的格尔,“不管他了?” “如今他可是嫌疑犯,管他做什么,没将他下大狱都是咱们仁慈。”柳桑宁露出坏笑,可等走出房门,又收敛起来。 等走到一楼大堂,那儿已经没有了王砚辞的身影,只有长伍还在等着。 柳桑宁三两步走向长伍:“长伍兄,王大人呢?” “我家少爷在车上等着呢。”长伍一指门外,果然王砚辞的大马车正停在不远处。 捕头心里头有些怵王砚辞,便立即找了个借口,自己先行离去。只余下柳桑宁与徐尽欢,两人对视一眼,便都上了王砚辞的马车。 两人坐下后,马车缓缓前行,王砚辞看向柳桑宁:“如何,可有收获?” 柳桑宁听到他问,立即回答道:“有!我觉着那信应该就在花船上。” 接着,她说出自己的分析:“哈里耶最后上花魁的船却将格尔撇下,我猜是他不想格尔知晓此事。而他随后还招来了所有的花娘,听起来像是寻欢作乐,可仔细想想却觉得有些奇怪。哈里耶并不是一个多么喜欢听曲吟诗的人,这些花娘只能看不能摸,对他来说甚是无聊,他何必花这么多银子去做这件事?除非,他是想要混淆视听。” 柳桑宁一边说着一边心也越发沉静下来,她继续道:“他每一位花娘都接触过,极有可能将信藏在其中一位那儿,让对方保管起来。” 徐尽欢皱眉:“这难道不会太冒险了吗?那些花娘他并不相熟,且她们都是一群只认银子的人。” “你说到了点子上。”柳桑宁肯定道,“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放心将信给出去。只认钱的人,反而更能保守秘密。只要银子给得够多,诱惑够大,自然会愿意帮他办事。” “可他见了每一位花娘,我们又如何知道他藏在了谁那里?”徐尽欢觉得此事依旧是个难题。 柳桑宁道:“我想,或许能从那位花魁嘴里知道些什么。” 说到这儿,她自己也跟着发了愁:“只是那花魁平日里是不轻易见人的,见她都得花银子,花了银子她也不一定会见……如今咱们还没法确定到底是在哪位花娘身上。若是以办案的名义去见她,只恐打草惊蛇。” 于是马车里齐齐响起柳桑宁和徐尽欢的两声叹息。 王砚辞瞥了她一眼,手中折扇轻点手心,说道:“这有何难?我带你们去。” 第51章 媚娘来了 王砚辞将手中折扇,端起茶喝了一口,才悠哉悠哉说道:“此前与花船的老板娘和花魁媚娘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一面之缘?”柳桑宁眼中满是狐疑,“只见过一面,她们为何对你这般上心?我瞧着那老板娘见你来了高兴得很,话里话外总是提到那位花魁,好似你常来似的。” 这话噼里啪啦说出来,徐尽欢都听得心头一紧,赶紧冲柳桑宁使眼色,让她不要如此当着上峰的面说他,更怕王砚辞会因此对柳桑宁不满。柳桑宁考核在即,若是这时候得罪了鸿胪寺卿,那还有什么机会留下? 柳桑宁却没有注意到徐尽欢的眼神,倒是被王砚辞捕捉到。王砚辞双眸一暗,看向柳桑宁的目光带着些许探究,可他却没有说什么。 安静了一会儿后,他才开口道:“几年前我出公差,往江南一带跑了一趟。在路上正巧遇上了来长安谋生的老板娘和媚娘,她们被土匪盯上,要抢回去做小,我出手救了她们罢了。” 他说得很平静,可柳桑宁却听得眼皮都在跳。他这般轻轻巧巧说出「土匪」二字,可那是土匪呀!她也听闻过,前几年有一帮土匪神出鬼没凶神恶煞,不少人都遭了殃,衙门剿匪都是铩羽而归。后来听闻被人一窝端了,该不会就是王砚辞干的吧? 想到这里,柳桑宁看向王砚辞的目光又不自觉带上了崇拜。王砚辞像是很受用她这种神情,眼角都溢出点滴笑意。 大雍翻译官 第36节 徐尽欢总觉得有种微妙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萦绕,可一时半会儿他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在这一刻,他好像独自一人在一个空间,而他们俩在另一个空间里。 “还真是英雄救美了……”柳桑宁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王砚辞假装自己没听到,故意反问:“你说什么?” 柳桑宁面上一僵,矢口否认:“我、我没说什么呀。” 王砚辞勾了勾嘴角,也没有继续追问。就在这时,门外一个身影几乎是冲进来,一直冲到了王砚辞面前。 身影站定,媚娘见到王砚辞的脸这才记起来自己刚才是何等模样,赶紧捋了捋自己被吹乱的发丝,又矜持地冲他行礼:“媚娘见过大人。” 王砚辞一指旁边的椅子:“不必多礼,媚娘子请坐。” 媚娘眼睛里闪着光,听到他请自己坐下,光芒更甚。柳桑宁看着媚儿紧盯着王砚辞,仿佛恨不得将他「吃了」的模样,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双手在桌子底下几乎快绞成麻花,眼睫微垂有些抵抗去看他们俩。 媚娘开口问道:“不知王大人今日来寻我,是为何事?” 王砚辞瞥向柳桑宁,却见她抵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她的脑袋顶都感觉得到她此刻的纠结。 王砚辞用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唤道:“柳像胥。” 柳桑宁听到声音并没有什么反应。 王砚辞又道:“柳桑宁。” 还是没反应。 他有些无奈,再唤:“阿宁。” 柳桑宁耳朵动了动,接着猛地抬头,一脸的不敢相信的模样看向王砚辞。 他他他……他刚才叫她什么?阿宁?! 王砚辞见她一副傻了吧唧的模样,失笑地又敲了下桌面,说道:“你来同媚娘子说,今日为何来找她。” 柳桑宁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徐尽欢连忙低头咳嗽两声,又在桌子底下用脚轻轻踢了柳桑宁一下,这才将她的神给唤回来。 柳桑宁理了理脑子,说道:“媚娘子,今日来是有关于婆娑国四皇子的事想要问你。” “婆娑国四皇子?”媚娘一愣,“可我不认识什么四皇子呀。” 柳桑宁怔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哈里耶大约不是用的真实身份来的花船。于是她又向媚娘详细描述了一番哈里耶的模样,又将他的口音学了一下,媚娘几乎是顷刻间就记起来。 “我记得他!”媚娘提到哈里耶的时候神色也有些复杂,“他……是个挺奇怪的富人。” 王砚辞看向她:“如何个奇怪法?” 媚娘一边回忆一边说:“他很有钱,在花船上可以说是一掷千金。光是从第十号花船到我的花船,少说也花了上百金。那可是金子,不是白银。可他上了我的船之后,只喜与我说笑,并不像其他郎君那般,喜欢听我弹琴唱曲儿,或是与他们吟诗作赋。” 柳桑宁三人听得认真,没有人出声打断。 徐尽欢想,她说得竟是与柳桑宁猜测得几乎无二。 媚娘继续说:“只是与我聊了不久,他便嫌无聊了,竟要花钱将别的花船上的花娘也叫来。” 说到这里,媚娘眼中闪过不满,似乎对哈里耶的这种行为很是反感。 媚娘看着他们:“我乃花船花魁,我的花船平日里只有我能上来,别的花娘沾边都是不行的。可他出手太阔绰了,老板便应下了。结果那些花娘上了船来,他也只是与她们说笑闲聊。不过这回倒是叫我去屏风后弹琴助兴,哼。” 柳桑宁顿时明白媚娘的不满在哪了,这是让她觉得自己成了陪衬,哪个花魁能忍呢? 但这会儿这些都不是重要之事,柳桑宁立即问道:“他与那些花娘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问她们喜欢什么,会些什么,然后再随意撩拨几句。”媚娘回忆着,忽然她想起什么说道,“不过有一个问题他好似特别喜欢问,每个花娘都问了一遍。” 柳桑宁这下耳朵都竖了起来:“什么问题?” “他问她们,若是日后不做花娘了,离开这儿想去做什么。”媚娘说完这句有些自嘲地说,“我们这样的人,不干花娘了还能干什么呢?哪里又有我们的归宿?” 柳桑宁却是呼吸都急促几分,她立马道:“那些花娘都是如何回答的,你都说与我们听!” 媚娘有些不明白柳桑宁为何突然就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她瞥向王砚辞,见王砚辞睁着他那双好看的眸子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阵动荡,也不去在意柳桑宁,只在他的目光下开始仔细回想,将那些花娘说的话都重现了一遍。 她记忆力是极好的,毕竟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记忆不好的人学这些都学得慢许多,更别说能学得出色了。 柳桑宁一句一句听得十分认真,听媚娘将所有人的回答都说完后,柳桑宁看向王砚辞,而王砚辞也刚好看向她。 他轻声问:“明白了?” 柳桑宁点头:“明白了。” 第52章 去花船上 直到柳桑宁与王砚辞直奔一位名叫絮儿的花船时,徐尽欢还有些不太明白,方才两人说的「明白」是何意? 他向来饱读诗书,可于查案上确确实实算得上是一窍不通。他只喜欢读书,从前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许多事情他也不太明白。 他们上了一艘老板娘提供的小船,要去追赶已经发出的花船。在船上,徐尽欢实在没忍住,凑到柳桑宁身边问她:“阿宁,你为何听完媚娘的话后,便要见这位絮儿娘子?你与王大人到底明白了什么?” “我与王大人都觉得,那封真正的信应该就在絮儿身上。”柳桑宁压低了声音,说得神神秘秘的。 徐尽欢不解:“为何?” 柳桑宁解释道:“因为哈里耶问的那个问题,只有絮儿的回答听起来是需要很多银子,又有极强的执念的。而絮儿如今的花船排在二十六,要凭她自己达成这个愿望,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攒够钱。” 徐尽欢仔细回想了一下媚娘说的每一位花娘的答案,他记起来,媚娘那会儿是这么说的:“絮儿说她想在三十岁之前攒够多的钱,买个院子,将在乡下的弟弟和母亲接来长安住,他们便不需要再干笨重的农活了。” 当时徐尽欢便觉得这位名叫絮儿的花娘倒是个孝顺想着家里人的,自己在长安也是艰难求生,却一心想的是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可他还是不解,为何这个回答就让柳桑宁认定信在她手里?其他花娘里也有不少花娘的愿望是需要许多银子的。 柳桑宁像是看穿了徐尽欢的疑惑,她继续说道:“其他花娘的答案,要么是她们靠自己也能实现,要么就是太白日梦,一看就知道她们只不过是自己这么想想,并不打算奋力去实现。可絮儿不同,她的愿望很实在,却也十分有难度。但能和家人团聚生活在一起是她的执念,她必然会奋力去实现,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会抓住。” 徐尽欢听柳桑宁这么一说,立即转过弯来。 他点点头,正准备说什么,就听到一旁王砚辞幽幽说道:“若哈里耶许以重金,给的钱足以实现她的愿望,她必然会心动。” 柳桑宁「嗯」了声,也说:“更何况,哈里耶必然只提出让她替他保管一封信, 并不会将其中要害告诉她。不过一封信而已,却能换来她想要的生活,这个诱惑太大了。” 徐尽欢却也有他的思量:“可媚娘不是也在场吗?难道不怕叫她听见?” “媚娘说了,其他花娘上船之后,她便去屏风后抚琴了。屏风与他们离了一段距离,再加上她抚琴,想来若小声说话她也听不真切。”柳桑宁回答,“媚娘能听见哈里耶问她们的话,我猜也不过是哈里耶想让她听到罢了。这样一来,就算有人来问媚娘,她能说的也不过是这些,乍一听并没有什么问题,只会觉得哈里耶风流罢了。” 徐尽欢恍然大悟。 他这会儿都觉得这哈里耶还挺聪明,能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被人害死了。 王砚辞瞥了徐尽欢一眼,也像是看穿了他,他开口道:“哈里耶最失策的,是他让人觉得他拿了信作为把柄,却还放在自己身边。否则那害他之人,也不会如此快准狠地对他下手。” 柳桑宁听了后也认可这个说法,说道:“俗话说狡兔三窟,哈里耶不让自己成为对方眼里的狡兔,岂不就是等着对方来杀他吗?若是让对方猜不准他将信藏在哪里,或许还能躲过一劫。” 徐尽欢不免看向柳桑宁和王砚辞,他这会儿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莫名觉得这两人仿佛自成一国,他倒像个局外人。 这让他又难免感到沮丧。 但很快,他们的小船赶上了絮儿的船。絮儿船上只有一位客人,那客人所花的钱并不多。在他们三人赶来之时,便已经要下船了。三人便瞧见出船舱送客的絮儿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她身上穿的衣裳与方才的媚娘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媚娘浑身上下锦罗绸缎,絮儿虽然看起来穿得也不错,但仔细一瞧,便能瞧出她所用的绸缎是远比不上媚娘的。 身上穿戴的首饰竟是连媚儿的一半都不到。 柳桑宁与王砚辞对视一眼,他们猜中了,这位絮儿定是缺钱的。 等三人的小船停在了花船旁,在絮儿惊讶的目光中,三人上了船。絮儿黯淡下去的双眸立即又亮了起来,她原以为今晚不会再有客人了,没想到一次竟然上来三个! 只不过,怎么还会有一位女娘? 絮儿心中疑惑,她们的花船向来只有男子前来,还是第一次见有女娘来的。只是这三位瞧着气度不凡,倒像是有钱的主儿。于是她也不纠结女娘不女娘的,立马堆起笑容迎客。 将三人迎进船舱里,絮儿笑着问:“三位贵客,不知想听曲儿还是想听琴?” 王砚辞手中折扇轻轻在柳桑宁手臂上碰了一下,柳桑宁便立即开口道:“不听曲儿也不听琴,想和絮儿娘子聊聊。” “聊天?”絮儿愣了下,但随即又恢复如常。这样的客人她也不是没遇见过,有些客人遇上了些烦心事儿,也只想跟她聊聊风花雪月。 于是她坐下来,笑得温柔:“不知三位贵客想聊些什么?” 柳桑宁说道:“絮儿娘子,还请先将舱门关上。” 絮儿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正犹豫着就见坐在一旁的王砚辞从腰上取下一个荷包,放在了面前的桌上。絮儿二话没说,立即起身关了舱门。 再落座,她脸上笑意更甚:“贵客想聊什么,便聊什么,絮儿定陪贵客聊个尽兴。” “那就好。”柳桑宁点头,随即看着絮儿单刀直入问道,“絮儿姑娘,前几日有位番邦郎君交给你一样重要的东西,不知絮儿娘子放在了何处?” 听到这话,絮儿脸色巨变,她赶紧垂眸低头,强装镇定:“我……我不知贵客在说什么,我、我没收过什么信!” 徐尽欢差点没憋住「扑哧」出声,他撇过头抿了抿唇,这才忍回去。 柳桑宁也挑了下眉,她没想到自己还没真的开始使诈呢,她就自己慌了。一看就是平日里老老实实做人,不大撒谎的人。又或许是哈里耶许诺的重金实在是太重,她难免有些心虚,想到这钱就觉得烫手。 总之,倒是省了他们的事。 王砚辞在一旁轻笑出声:“絮儿娘子,方才我们可没说过是一封信。” 絮儿的脸色彻底白了起来。 第53章 大发现 从絮儿花船上下来时,柳桑宁转身在她耳边小声嘱咐道:“今晚之事不论是谁来问,你都不要说实话。若别人非要问起,你就说我们问了你一位外邦客人的情况,可你并不清楚,那日你只是与他说笑了几句。” 絮儿脸色还是有些白,她照着出船舱前柳桑宁的要求脸上始终带着笑,可手却紧张得微微有些发抖。听到柳桑宁的话,她连连点头。 王砚辞则对絮儿低声道:“拿上桌上的荷包,这几日先找个地方避一避,不要出门,等过几日事情了结再出来。” 絮儿嘴唇都有些发白,但见王砚辞说得认真,她也知晓这件事牵扯不小,赶紧应下。 柳桑宁一行人一离开,絮儿便转身回了船舱里,将王砚辞留下的荷包赶紧收好。 三人一走远,徐尽欢就问:“你们怎么就觉着絮儿娘子会将信藏在花船上?”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肯定不放心离身。可天天揣在身上也很麻烦,而花船她日日要坐,又不像寝房那般容易让人联想到她会将东西藏在这里,所以才想着赌一把。”柳桑宁回答道。 徐尽欢恍然大悟:“难怪你们非要自己上一趟花船,而不是将絮儿娘子叫回来谈话。” 王砚辞道:“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若是有人一直在暗处盯着这里,我们一旦让老板娘去叫絮儿娘子,只怕她的花船就会先一步被人改翻个底朝天了。” 徐尽欢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大雍翻译官 第37节 三人上了马车,柳桑宁则迫不及待地从怀里将信掏出来,然后展开来看。三人凑在一起,看到信的瞬间,王砚辞沉吟道:“果然不是同一封。” 这封信上的内容与在大理寺看到的那封信有所不同,婆娑文字王砚辞是看得懂的。但上面的罗刹文,他却是一个都不懂。可虽然不懂,他却记得先前看过的那封信上的罗刹文的模样,与这封信上是不一样的。 徐尽欢也盯着信看了一会儿,他虽也懂一些番邦语,但那都是说与听,文字他是不大懂的。这会儿就跟看天书似的,于是他下意识抬眼去看柳桑宁,却见到一张异常严肃的脸。 柳桑宁半晌没说话,王砚辞也察觉到不对。 他立即问道:“这封信可是有什么问题?” 柳桑宁拿着信的手指都僵硬了不少,她抬头看向王砚辞,开口道:“将信翻译成大雍文字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不过是在讨价还价罢了。可若是将这些罗刹国文字单独拎出来看……” 柳桑宁有些欲言又止,像是在思考她有没有判断失误。王砚辞见状直接说道:“不用担心,有什么说什么便是。此刻马车上只有咱们三人,不用担心泄露。” 柳桑宁深吸一口气,道:“这些罗刹文连起来说的是「盐五百斤,交钱速取」。” 话音刚落,马车里顿时沉默下来。 随即徐尽欢脸色大变,他压着嗓子:“盐?他们竟是在交易私颜?那可是大罪!” 大雍盐、铁、铜一类都是统归国家拥有,任何人都不能私自开采与交易。所有的盐商都是需要去衙门同朝廷办理盐引,有盐引的盐商才能贩卖食盐。没有盐引私自贩盐,严重者可是要诛连九族的! 若是像这样商人与商人之间的私自交易,双方都要下大狱! 柳桑宁深吸一口气,道:“先前我就疑惑,为何哈里耶堂堂一个皇子要亲自带队来采买,采买官总是往外跑,路途遥远辛苦,家境稍好些的郎君只怕都忍受不了这种辛苦。而哈里耶不仅亲自带队来,还处处出手阔绰。婆娑国皇室就算再有钱,应当也无法供他如此挥霍。看来,这位皇子应该私下买盐时长不短。婆娑国不产盐,年年都需要从咱们大雍买,这哈里耶只怕是早就看中其中商机,这才如此积极当这采买官。” 王砚辞双眸也幽深不少,他接着柳桑宁的话说道:“若他每次来长安都偷偷运盐回婆娑,再放去铺子里卖,只怕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恐怕连婆娑王都是被瞒在鼓里的。” 柳桑宁忽地想起什么来:“我懂了!” “懂什么?”徐尽欢立马问。 柳桑宁指着信:“这写信之人一直在跟哈里耶讨价还价,不同意他压价。明面上看是在聊粮食的价格,可若单独看罗刹文,那必定是在聊私盐的价格!看来是哈里耶想要压私盐的价,可对方不同意。你们看最后一句写着阅焚二字,我猜应当是让哈里耶看完后焚烧掉,这应该是他们之间的规矩。可哈里耶这才为了压价,故意没有焚烧,想以此来要挟对方。” 王砚辞沉声:“这才招来杀祸。哈里耶过于贪心,这才会引对方忌惮,甚至要杀他灭口。” 说完,王砚辞又道:“回去将这封信用大雍文完整的写出来。哈里耶这样保护这封信,我想这封信中应该不止有私盐的数量,还应该有些的别的。” 柳桑宁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眼下天色已晚,今日先回去休息。”王砚辞撩开车帘看了眼外头,“圣人给了三日时间,我们既已经拿到了信的原件,便不用急于这一时。” 顿了下,王砚辞又道:“或许等一等,那背后之人还会忍不住跳出来。” 第54章 一眼看出来 回到百官斋的寝房里,柳桑宁确实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脑子里想着王砚辞说过的话,皇帝勒令必须在三日内破案。若他们拿到的信不足以指明破案的方向,那她岂不是就危险了?也不知王砚辞为何还能如此镇定,好似根本就不担心破不了案似的。还是说他比起她来,要冷静得多? 柳桑宁并不怀疑王砚辞对她的生死漠不关心,她觉得她认识的王砚辞不是这样一个会漠视她丢了性命的人。若他真是这样的人,又何必跟着她和徐尽欢跑来跑去呢?多亏了他,他们才能见到媚娘和絮儿。 春浓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听到响动,忍不住轻声问:“姑娘,你睡不着吗?” 这下柳桑宁是真的更睡不着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下床耷拉着鞋子走到了书桌旁,用火折子将烛火点亮。春浓见状也赶紧起身走过去,见柳桑宁展开一张纸,随后又研墨提笔沾墨,她明白自家姑娘只怕是要誊写什么东西,想了想便自己去小厨房里将小炉上温着的茶水倒了一壶拎进来。 她给柳桑宁倒了杯热水,怕喝了茶等会睡不好,里头便没有放茶叶。 柳桑宁却根本没空喝水。为以防万一,信的原件她交给王砚辞带回府中,这会儿她凭借着自己对那封信的记忆,将信用大雍文字写了下来。 整封信写完后,柳桑宁坐在椅子上认真将它通读了一遍。可除了罗刹文翻译过来的部分她看出了门道外,其他的内容读起来似乎也没什么有用的内容。 她不经怀疑,难道是她的推断出了错? 这会儿春浓从外头又端了一小碗面进来,她走到书桌边放下,说道:“姑娘,这会儿既然醒着胃里空着总归不好,不如吃一点儿垫垫肚子。” 做的是简单的鸡蛋葱花面,面条是细细长长的拉面,鸡蛋煎得两面金黄,汤透着些乳白色,用绿色的葱花点缀着,让人瞧着就觉得胃口大动。 春浓做这些向来手脚麻利,一会儿就能做出来。柳桑宁其实不大饿,但不忍拒绝春浓的好意,于是对春浓说道:“你也去拿个碗,咱们分着吃了。” 春浓也不客气,她知晓姑娘有时候晚上胃口小,一碗面都吃不完。从小习惯了,于是春浓赶紧又拿了个小碗来,两人便将面分了吃。 正吃着,春浓的余光瞥到了桌上放着的纸上。她瞧见了纸上的内容,不过却没仔细看,目光落在最后一处,笑着说了句:“乍一看,还以为姑娘要去梨园。” 柳桑宁一愣:“怎的这么说?” 春浓随手一指信,说道:“我这个方位瞧着,正巧就看到了「梨园」二字,还以为姑娘是想去梨园听戏呢。” 听到春浓的话,柳桑宁连忙瞧去,忽地发现那「梨园」二字,竟是斜着的。她脑子里像是有一根断了的弦被忽然接上,放下筷子面也不吃了,赶紧顺着这条斜线网上看。 越看眼睛睁得越大,脸上也带了些喜色。 春浓不知为何自家姑娘情绪似乎变得激动了起来,她不解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柳桑宁看向春浓,眼睛里闪着光,她伸手抓住春浓的手腕,有些兴奋道:“春浓,你真是我的福星!我全明白了!” 春浓不知道柳桑宁到底明白了什么,她刚要出口问,就见柳桑宁竟就这么往屋子外冲,还是朝着那棵银杏树冲去! 一开始春浓还没反应过来,但见柳桑宁竟然撸袖子要爬树时,她反应过来。她三两下窜过去,一把抱住柳桑宁的腿,压低着声音焦急说道:“姑娘使不得!这会儿都丑时了,你这般去隔壁王大人府上。不仅会吓着人家,还会惹来非议的!” 怕柳桑宁一时半会儿情绪上头没听进去,她又赶紧说:“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去了鸿胪寺见着王大人再说,不成吗?” 柳桑宁爬树未果,这会儿也冷静下来。回过神来便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不稳重,居然因为发现了线索竟忘了时间,就想这么冲过去同王砚辞说? 也太不矜持了。 柳桑宁有些悻悻然从树上下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回了屋子。她将翻译好的信叠好,想了想塞进了枕头底下,决定等天亮了定要第一时间告诉王砚辞。 天光微亮,王砚辞已经从睡梦中醒来。 他想来起得早,这会儿外头伺候的人听到动静,便都端着洗漱的用具鱼贯般进了屋子。等王砚辞洗漱完,他习惯性地要去院子里打一套强身健体的拳。 往日里,他打拳时周围一个人都不会有。可今日,他刚一到院子,就感觉余光看到围墙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正准备看过去,就听见柳桑宁的声音从墙头上传来:“王大人!” 王砚辞有些诧异地看过去,随后脑子还没想明白,腿却已经朝着柳桑宁的方向迈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围墙下。 他惊讶道:“柳桑宁?你今日怎的这么早就起了?趴在此处作甚?” 往日里,他在院子里打完拳回房用早膳时,总能听到春浓大惊失色般喊:“姑娘,再不起就要迟了!” 可见柳桑宁是个爱睡觉的。但说来也很是有趣,她早晨如此赖床,可每日却还是能早早抵达鸿胪寺,要赶在他前头去打扫工房。王砚辞发现她这个赖床的毛病后,便没有再早早出门点卯过,总是踩着点卯的时辰抵达鸿胪寺。 长伍曾一度怀疑他家少爷是不是终于开始想躲懒了。可除了出门比以往迟了些,其他的又毫无变化,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会儿柳桑宁趴在围墙上,见王砚辞过来了,便想要翻过来。王砚辞便听到围墙那边春浓低吼道:“姑娘,这件若是爬墙刮坏了,可真没法补了!” 于是王砚辞便又见柳桑宁有些悻悻地将脚放下去,趴在那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朝他递过去。 王砚辞狐疑地接过,展开一看便明白这是柳桑宁将那封信翻译了出来。 “你昨晚几时睡的?”王砚辞皱眉。 柳桑宁摆摆手:“这个不重要,翻译这封信也费不了什么时间。” 王砚辞低头看信,文字翻译成大雍文后,读起来轻松了许多。王砚辞通读了一遍,又将信拿在手中离远了些看。柳桑宁注意到他眼神发生了变化。 她忍不住在心中道:该不会他这么快就发现了其中隐藏的奥秘吧? 才刚这么想完,王砚辞便放下心抬头看她:“根据信中所说,私盐交易的日子便在今日,地点是梨园。” 柳桑宁张大了嘴:“你、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55章 思想交锋 王砚辞眼中带笑:“纸上有折痕,可见是你反复在看这几个字。” 柳桑宁低头一看,还真是。应该是她昨日看出来后,无意识将这条斜线折了一下。 “这卖私盐的人定不会将这么多盐长期放在自己手中,今日是约定好卖盐的日子,没有哈里耶那必然会有其他人来买。”柳桑宁说出自己的想法,“眼下咱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时辰和交易之地,是不是立即过去埋伏着?” 王砚辞道:“自是要埋伏的,但不是我们。” “那是谁?” “咱们鸿胪寺到底不是负责刑案的部门,岂能越俎代庖?此事自是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去处置。”王砚辞平静说道,“鸿胪寺只有协查之权,不好事事做主。” 柳桑宁不解:“可此事不是交由咱们鸿胪寺主管了吗?” 王砚辞意味深长地瞥了柳桑宁一眼,见她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罢了,今日便由我为你授上一课。你记住,踏上这仕途,入了朝廷的这扇门,许多事便不能仅从本心出发,权衡利弊这四个字你得时刻记在心里。刑案乃刑部与大理寺主宰之事,若一味由咱们攻破,一会显得没将这两个官部放在眼中,也会让他们圣上跟前显得无能。二会让他们从此有了借口,日后再遇上与番邦有关的刑案,便会全都推给咱们鸿胪寺,他们好做甩手掌柜。” 顿了下,王砚辞道:“一旦与番邦有关之案都变成咱们鸿胪寺主管,日后咱们还能腾出多少人手来打理其他事务?若是不能破案,那这无能的名头就会被按在咱们鸿胪寺头上。” 柳桑宁听得有些发懵,但王砚辞只点到为止,其他的便不肯多说。 他道:“行了,赶紧收拾好,今日便乘我的车驾去鸿胪寺。如今你还是未洗脱嫌疑,我既在大理寺卿面前保下你,又应承他定会看牢你,你出门行动还是与我待在一处较为稳妥。” 柳桑宁点头应下,赶紧跳下围墙。 等上了马车,柳桑宁脑子已经转过弯来,心里头也敞亮起来。 她下意识往王砚辞身边凑,低声说道:“王大人 ,你先前的意思,是不是想告诉我,这次虽然是咱们鸿胪寺看似主管这件案子,但实则两个官部并不想以后真的失去对番邦案子的主宰权,只不过这回他们想甩锅而已?” 王砚辞没吭声, 柳桑宁就当他默认了,她这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 她继续道:“如今咱们将这么重要的线索告诉大理寺那边,由大理寺鲁大人出面去与刑部联手,在梨园将人给抓了,那便也算他们在这案子里出了大力,面子上总归过得去,也不会被咱们鸿胪寺抢了风头。咱们这个算是投石问路?好叫他们明白咱们鸿胪寺的态度,日后若再有事,他们也会更乐意配合咱们,是不是?” 王砚辞扭头看她,他动作得突然,柳桑宁没反应过来,自是没有避开,两人之间忽然离得不过一根手指粗的距离。柳桑宁能感觉到王砚辞呼出的热气微微地扫过她的鼻尖,她只觉得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也跳得极快起来。 王砚辞垂眸看着柳桑宁忽然有些慌乱的眼神,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躲。看着她耳尖开始泛红,王砚辞忽然有些满意地勾了勾唇。 他这才开口:“柳桑宁,你的确很聪明。有些事,一点就透。” 柳桑宁听到王砚辞夸赞自己,一时间有些发怔。随即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没你说的这么好。” “但是,”王砚辞忽然又道,“有的时候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学会藏着些。为官之道,中庸才是最长久的。” 柳桑宁听得沉默了下来。 王砚辞也没有问她为何不说话,似乎是想等她的一个答案。过了好一会儿,马车都快到鸿胪寺门口了,柳桑宁才重新开口。 “王大人,先前你在围墙下说的话,我都明白,只有一点我却与你有些出入。”柳桑宁轻声说着,“你说做官许多事便不能从本心出发,可我却觉得。若是一人当了官走上了仕途,便要丢弃初心,那又怎能当一个好官?我做官,便是要踏踏实实做好我的分内事,为百姓为大雍的江山社稷,献出我的一份力。我不想为了保住仕途,去做那糊涂官,更不愿事到了眼前却还视而不见。” 听到柳桑宁的回答,王砚辞没有立即接过话茬。马车里便又寂静了下来,柳桑宁甚至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会不会在王砚辞看来,是拂了他的好意,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让他心中不快。 可柳桑宁却不愿意在他跟前装傻充愣,也不愿敷衍他。 大雍翻译官 第38节 等马车在鸿胪寺门口停下,王砚辞忽然开口道:“柳像胥,你没有让我失望。” 停了一下, 王砚辞起身推开马车门往车下走,身子刚探出去,他忽地转头又道:“你这样很好。” 柳桑宁直到用午膳时,也不知道王砚辞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反讽。 吃饭的时候她也是一边吃一边思考,应该……是夸她吧? “哟,这不是像胥科的柳像胥吗?”一道男声忽然插了进来,柳桑宁抬头去看,发现是与徐尽欢有过不快的卢大人。 柳桑宁不知道卢大人想说什么,只冲他礼貌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卢大人却端着碗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些不怀好意。接着便听他讽刺道:“柳像胥不是犯了案子被关押进大理寺了吗?怎的这会儿还能坐在鸿胪寺的膳房用膳?哦,听说你是跟王大人一起来上值的,莫不是走了王大人的关系,叫他保你出来?” 说完,他又噼里啪啦接着说:“不愧是四品编撰的女儿,有个官阶高的阿耶就是不一样。即便再觉得你这个女儿丢脸,也得豁出老脸救你不是?” 柳桑宁看出来了,这家伙就是看她不爽,故意来找茬的。 她将筷子一放,看着他似笑非笑,反问道:“怎么,卢大人这是觉得自己的阿耶不中用,没能给你铺一个平坦仕途,在这儿抱怨呢?” 没等卢大人反驳,柳桑宁又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既是如此,卢大人也不该太过于苛责家人才是。” 此话一出,在膳房里吃饭的其他人听了,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你!”卢大人彻底变了脸色。 第56章 关键人物 “你!”卢大人脸色奇差,他气得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一只手指着柳桑宁。 柳桑宁则是淡定地吃下最后一口饭,又用帕子擦了擦嘴,道:“卢大人,鸿胪寺乃我等上值之地,你如此行径实在有辱斯文。这事儿就算是闹到了吏部,也只会记你一笔。” 说完她向前倾了一些,压低声音,用只有她与卢大人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你将我阿耶说得如此手眼通天,竟还能让王大人替他办事将我保出来。那你说,若是闹到吏部,我阿耶岂不是有本事让你吃瘪让我无事?” 卢大人脸色变了又变,他咬牙切齿道:“你阿耶不过一个崇文馆编撰,还想指使吏部?做梦吧!” 柳桑宁忽然冲他一笑,卢大人瞬间感觉到不妙。下一刻就见柳桑宁怒气冲冲站起来,大声反驳道:“卢大人,你这话说得好生有趣!你嘴里口口声声指责我阿耶指使了王大人与大理寺卿鲁大人。如今又说我阿耶不过一个小小编撰指使不动吏部。难道卢大人是觉得,咱们鸿胪寺与大理寺,都比不过吏部?还是觉得王大人卢大人都不如吏部侍郎?!” 像他们这种官阶的考核评定,一般来说由吏部侍郎复核便可。 柳桑宁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膳房里不少鸿胪寺的官员便都对卢大人露出不满之色。他们都是鸿胪寺的官员,自然是不乐意低人一等的。更何况,吏部侍郎的官阶比鸿胪寺卿与大理寺卿都要低,怎能拿到相比? 卢大人霎时明白,他这是着了柳桑宁的道了。 他气得面红耳赤,他想要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周围人的目光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只能狠狠瞪了柳桑宁一眼,压低嗓子说道:“你算计我!” 柳桑宁却懒得再搭理他。 她走出膳房,迎面遇上了徐尽欢。 徐尽欢将柳桑宁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刚听说你与卢大人在膳房吵起来了?没事吧?” “无碍。”柳桑宁往前走,徐尽欢赶紧跟在她身旁,他低声道,“今日王大人来了鸿胪寺后,没多久就出去了,可是线索上有了什么进展?” 柳桑宁将他拉到一旁:“那信我与王大人已经破解,若不出意外,今日便会有结果。” 徐尽欢还想问些什么,可身后已经有像胥科其他人走过来,于是两人只好停住这个话题。 袁硕从后头上来,看向柳桑宁:“柳像胥,还有几日便是考核之日,你准备的如何?” 柳桑宁笑了笑,道:“从进鸿胪寺开始我便一直在准备了。” “那看来是胸有成竹了。”袁硕笑了下,一旁顾安问道:“柳像胥,你如今深陷刑案,若是不能在考核之日前破案,是不是就不能参加考试了?” 柳桑宁道:“这件事便要看大理寺与刑部案子查得如何了。” 说完这些,柳桑宁也不再多说什么,袁硕等人见状便不再询问。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李庆泽三人看着他们,脸上神情复杂。一旁刘赟说道:“不知这次她摊上的是什么案子,王大人竟还愿意去保她出来。不过若是案子不破,我看她是留不下来了。” 李庆泽听得眉头一皱,说道:“她留不留下来与我们无关。但她至少是有真本事的,若是像胥科少了她,倒也是失去了一位人才。” 刘赟与另外一位跟班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信上交易的时间是在傍晚,那会儿是梨园最热闹的时候。 梨园是一个提供人吃饭喝酒,又还能看戏的戏园子。一般到了傍晚,便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不少人会拖家带口的来梨园看戏吃饭,且这里的价位分为三六九等,不同价位均有其受众。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能带着人来大堂里坐一坐,看看戏台上的戏。而那些有钱人,则是去二楼的厢房里。不仅无人阻挡视线,还能有独立的屋子,说什么吃什么都随意,不会叫人发觉。 但哈里耶藏着的信上所言,与对方接头却是在大堂。大堂也分散座与雅座,这人倒是选了张雅座。届时街头便直接去雅座,若是让店家上熟花生,那便是事情谈成了,立即去拿货。若是上生花生,那便是未谈妥,还得继续再谈。 王砚辞自是将事情同鲁深元说了个清楚,让他与刑部联手,前去将人抓捕归案。不论今日接头之人上的是熟花生还是生花生,都是要往大牢走一趟的。 等他从吏部回来时,柳桑宁正在整理近日的公文。她神色认真,连他到了门口都未曾察觉。 王砚辞便就这样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好似自他认识柳桑宁起,她做事一直都是这般认真的。不论交给她做什么,她都求做到最好。就算是袁硕等人,算得上是他一手栽培,也不会如柳桑宁这般做事让他觉得满意。 他迈步而入,故意弄出些声响,柳桑宁这才发觉他回来了,立即抬头脸上带笑问他:“王大人,如何?” “放心,此事鲁大人定会好生去办。”王砚辞在自己桌案前坐下,他伸手一摸,发现他的书案与往常一样,被人擦拭得很干净。他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面却对柳桑宁越发高看一眼。 到了这种时候,她自己前途未卜,甚至连生死都未卜,她却还能将应承过的事说到做到,很是难得。可惜,她生为女子,注定要比男子少许多机会。 柳桑宁听到王砚辞的话,这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只是她还是忍不住道:“若是能亲自去将那凶手抓回来就更好了。” 这话她只敢小声嘀咕,不敢真的说与王砚辞听。 随着时间推移,越接近信上约定的时间,柳桑宁便越有些坐不住。她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要静心,可这毕竟关系到她的生死,又哪能真的置之事外呢? 王砚辞感觉到她的坐立难安,头也没抬,说道:“不论今日如何,有我在,定能保住你。” 柳桑宁愣了下。她细想了一下王砚辞这话,他的意思莫非是……不论能不能抓到真凶,他都会在皇帝跟前保住她的性命? 若真是如此,那她可就真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可他又为何如此帮她呢? 柳桑宁想问,可这会儿长伍却从外头脚步匆匆进来,他瞧着额头上都渗出了些许汗珠,瞧着像是一路跑过来的。他直接走到王砚辞身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少爷,找到了当初隔壁那户人家的儿子,他近日上长安,这会儿去了梨园,说是要去看梨园新出的戏。他酒后与人说,他知道二十二年前的一件大案,他目睹过行凶之人。” 王砚辞面色巨变,他立即站了起来,身子竟还踉跄了一下。 长伍一把扶住,这动静引得柳桑宁立即看了过来。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王砚辞压下心头的情绪,镇定淡然说道:“我有事需出去一趟,你下值后坐我的马车回百官斋,回去后便不要再出门。” 柳桑宁有些呆呆地点头。 王砚辞大步往外迈,可走到门口时,他忽然顿住脚步,说道:“下值后你坐马车去我府上,以防有变。” 还没等柳桑宁问会有什么变,王砚辞就已经大步离开了。柳桑宁忍不住走到门边看去,只见他脚步匆匆,像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柳桑宁不由敛眉,心里面有些不安地打鼓,有些替王砚辞担忧起来。 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王砚辞像是在心底深藏了什么东西,可也不愿叫人触。她曾经想问,可又难免胆怯,怕遭到拒绝后反而让他远离了她。 她不由在心里道:王砚辞,你若有事,会愿意让我帮你吗?“ 第57章 抓住了 王砚辞抵达梨园时,梨园的大堂里坐满了人。 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占据了二楼观察一楼雅座的最佳位置的厢房,王砚辞则选择了最隐秘最无人打扰的厢房。 他一进厢房,便有人来报:“主子,那人就在下面大堂的雅间,咱们的人装作请他喝酒,一直将人留在那儿。” 厢房对着戏台子的方向,是可以全部打开的门,这会儿正敞开着,方便厢房里的客人能够看到戏台子的全貌。 戏台上,伶人已经上台,开始嗯嗯呀呀地唱起来。 王砚辞瞥向一楼的雅间,便见一个穿着青色棉麻长袍的男子正与人一边说笑一边喝酒,好不快活。瞧他眉眼活络得很,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他都说了些什么?”王砚辞问。 下属立马回答:“他说二十二前,他就住在主子一家下榻的宅院的隔壁。当天长安城里在过节,他家里人都出门了,只有他因为拉肚子所以没敢出门。他听到隔壁传来响动,就偷偷搭了梯子爬到墙头看。然后就见到一个人从屋子里踉跄着出来,一路往门口走去。” 王砚辞听得握着折扇的手一紧,他道:“叫他过来回话。” “少爷,要不要带回去审问?这里人多眼杂。”长伍提醒道。 王砚辞却摇了头:“不妥,带出去难免容易被人瞧见,反倒引人怀疑。倒不如就在这儿,趁着人声嘈杂,将想问的问了。” 顿了下,他又问:“隔壁厢房……” 还没等王砚辞说完,长伍立即道:“少爷放心,隔壁厢房也叫咱们的人包了下来,不会有别人。等会咱们会有几个兄弟过去大声喝酒说话,想来定能盖过咱们屋子里的声响。 听得长伍这么说,王砚辞这才放下心来。 那下属有些担忧道:“主子,那人好酒,几杯酒下肚感觉就能跟人掏心掏肺。不过他酒量不大好,酒品也有些差,需得多忍耐些。而且……他那些话听起来也像极了酒后说大话,是真是假还没法确认。” 下属这是怕王砚辞对那人希望过大。 “无妨,先将他带来。”王砚辞说完,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压下心头的那股冲动。 下属应下,不一会儿就将人带来了。 这人还是第一回 上二楼的厢房,他不免东瞧瞧西摸摸,稀罕的很。王砚辞使了个眼色,长伍便请人坐下,倒了杯醇香浓郁的酒。 “你说你亲眼见过二十二年前惨案的行凶者?”王砚辞也不跟他绕弯子,单刀直入问出了口。 男人名为赖大头,这会儿酒香味飘到了他鼻子里,他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好喝又全部喝了下去。他眼睛微眯,瞧着十分满足的模样。 “好酒啊!”赖大头感慨。可并没有回答王砚辞的问题。 长伍在一旁倒是很有经验的模样,他立即又给他倒了杯酒,并笑着说道:“赖兄弟,我们这儿好酒管够,只要你能回答出我家主子的问题。” 怕他不信,长伍还从一旁箱子里拿出几个酒坛,每个都揭开盖子给赖大头闻了一下,只勾的他心痒痒。 赖大头这样的酒鬼眼睛都看直了,他想也没想就直接说道:“我当年的确就是看到了那个行凶者。我记得,他头发是绑了许多簇小辫儿在头顶,上面好像还坠着什么花或是某种首饰?” “还有呢?”王砚辞将其中一坛酒递过去,几乎是希望他可以不要停。 赖大头接过酒,迫不及待喝了一口回答道:“还有?我想想啊。他好像背有些佝偻,像是一个驼子。” 驼子是对驼背之人的称呼,一般会被成为驼子的人,都是背部有一块明显的突出,就像是背着一坨东西似的。 王砚辞拧眉,他努力回想着二十二年前那天发生的事情,他在柜子缝隙里看到的景象。可他也记不大清楚,那人到底是不是驼背。当时母亲和姐姐的尖叫声环绕在他耳边,他太紧张太害怕了,后来注意力又被他背后的文身所吸引,到最后,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道文身。 “你确定是驼子?”王砚辞紧盯着赖大头问道。 赖大头将手中的一坛酒一饮而尽,打着酒嗝说道:“我确定!我绝对没看错!就是一个驼子!对了,他好像……缺了一根手指。” 这句话让长伍也有些激动起来,这可是非常明显的特征! 大雍翻译官 第39节 他看向王砚辞,王砚辞眼中也闪着些许光芒,那是看到希望的光芒。长伍一瞬间竟觉得鼻子发酸,眼睛也有些酸胀。他低下头,努力闭了闭眼,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他明白,有了这条线索,接下去他们还要做更多的事情。 但是总算有了明确的方向,这些年少爷努力往上爬,他们努力寻人都没有白费。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能让真相大白。 “你们问这么多,嗝,那个案子的事做什么?”赖大头打着酒嗝,一呵气满是酒气,“那案子,嗝,朝廷可是不让说……嗝,若不是看在你们的好酒份上,我也不会跟你们说这么多……” 王砚辞目光沉下来,他给长伍使了个眼色,长伍便立即将几坛酒都递到了赖大头跟前。赖大头傻笑着一把抱住,笑着笑着就睡了过去。 王砚辞看着睡过去的赖大头,对长伍说道:“着人明日就将他带离长安,短期内不许他再来长安,找个人盯着他。若真到了那日,或许还用得上。” 长伍应下。他心中明白,若真到了讨公道的那日,这人没准还能来做个人证。 正说着,外头忽然闹了起来,有人尖叫出声。 王砚辞朝一楼大堂瞥了一眼,便见是大理寺与刑部的人出动,将正在交易的双方二人给逮了个正着。那两人想逃,可惜慢了一步。 长伍走到王砚辞身边,道:“这次大理寺倒是卖力。” “鲁深元是个公正之人,亦是个明哲保身的聪明人。”王砚辞开口道,“这些年他能凭借自己走到大理寺卿的位置,可见一斑。此事上,他定也要为自己在皇帝跟前博个出彩。这是我送给他的机会,他心中清楚。” 其余的,王砚辞并没有多说。 他坐在厢房里安静喝茶,直到外面的声音平息,梨园的戏台上伶人们又重新开始唱起来,他这才起身,离开了厢房。 柳府,映红正在崔氏的屋子里说着话。 “我去大理寺打听,可大理寺的人都油盐不进,无人回答我。”映红说这话时眉宇间满是担忧,“只不过在外头等着的时候,我瞧着从大理寺的侧门里出来了好些个人,且都换了常服,不知是要去哪里,很是奇怪。” 顿了下,她又道:“我问了在大理寺附近摆摊的小贩,他们说见着了鸿胪寺卿王大人来过大理寺。姨娘,你说王大人来大理寺,是不是要帮咱们姑娘的?” “这可不好说。”崔氏绞着帕子,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咱们与王大人并无交情,他又为何要出面帮我们阿宁呢?” 映红又道:“我倒觉得未必。” 说完这句,映红压低声音道:“我见大理寺这边问不出什么,便去寻了春浓。我见着春浓问了几句,得知王大人的府邸竟是与咱们姑娘住的小院儿只有一墙之隔,且两人诸多联络,瞧着关系不错。” 映红没有将柳桑宁经常爬墙头同王砚辞说话的事说出来,免得崔氏下回见了柳桑宁会训斥。柳桑宁毕竟是姑娘家,虽然崔氏一向将她当儿郎般教养,可属于女儿家的矜持,闺秀的教养,她也是要柳桑宁有的。 “但愿王大人愿意看顾她。”崔氏叹息了一口气,她想到柳青行便觉得心下一片冰凉,于是她又道,“若是这次阿宁无事,你寻个机会去找她,告诉她万事别指望她父亲,咱们娘俩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让她定要步步小心,谨慎为上。” “是。” 等到王砚辞回到府邸,一进院子,便瞧见柳桑宁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边,正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砚辞走过去,手中折扇打开,轻摇了几下:“不回房早些歇息,坐在这儿做什么?” 听到王砚辞的话,柳桑宁立即回过神来,立即站了起来。她三两步走到他跟前,说道:“我在等你。” 王砚辞微怔。他对着她那双澄净如星辰的双眸,一时间竟想从她眼里找出些别的情绪来。他就看着,一时间竟有些入迷。 柳桑宁继续道:“你……你的事处理好了吗?” 王砚辞回过神,「嗯」了一声。随即想起什么,他道:“私盐接头的人抓住了,若是刑部与大理寺审问得够快,大约明日就能有结果。” 他原本想说明日早晨就会有结果,可又怕话说得太满,万一出了岔子柳桑宁会失望。刚这么想完,他没来由一愣。 他什么时候会这么在意他人的情绪了? 柳桑宁听了却很高兴:“抓住了太好了!我相信以大理寺与刑部的手段,定能问出个结果来。只要知晓幕后黑手,这案子就算破了。” 说完这句,柳桑宁继续道:“这交易之人写信的时候如此谨慎,竟还会用罗刹文,不知是罗刹族后人,还是如摩罗大师那般懂罗刹族文字?那哈里耶居然也能看懂罗刹文字,也不知是从何学来的。” 这些谜题她也十分想知道,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快些到明日了。 王砚辞见她兴冲冲的,想了想,便道:“明日你随我去一趟大理寺,看看情况如何。” 不过两人没想到的是,次日他们赶到大理寺时,刚到公堂门口,便听到里头的人如丧考妣地承认:“是,是我给哈里耶皇子下的毒。” 第58章 后知后觉 柳桑宁看着在公堂里跪着的那个男人的背影,伸手拉住了王砚辞的衣袖。 王砚辞停下脚步,侧头看她,小声问:“怎么了?” 柳桑宁指了指堂中跪着的男人,示意王砚辞在外面等一会儿,听他说完。王砚辞没有继续问为什么,而是真的就这么站在公堂之外等着。 公堂里,鲁深元已经看到了门外的王砚辞,见他站在那儿没动,心中虽然异样,却没有开口,只假装没看到。 他一拍惊堂木,呵斥道:“仔细说来!” 公堂上跪着的男人身子抖了一下,低着头,有些忐忑地开口:“我与哈里耶皇子已经做了三年的生意。一开始,他许诺会将婆娑国的金子便宜些卖给我,为我牵线搭桥,我这才同意以比旁人更低的价钱贩给他私盐。可如今已经三年,我从他那儿连一颗金子都没见着,那盐我自然是要涨价的。可他不允,还捏着来往的信件作为把柄,说我若是不将盐降价给他,他便要去报官。还说他乃婆娑国皇子,就算是捅出来,圣人为了维系两国情谊,也不会将他杀了,可我却是要杀头的!” “贩卖私盐可是诛九族!你再杀人,便是罪上加罪!”鲁深元又是一拍惊堂木,他动作得太快,一时间在场不少人都被吓了一跳。 柳桑宁却紧盯着跪着的男子。 “卜立,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堂下跪着的男子名为卜立,他听到鲁深元的呵斥,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我不过孤家寡人一个,又有何惧?我本就给他的价格已是极低,若是再降,我不仅分文不赚,我还要亏!我不过是个小商贩,哪里亏得起?可我与他交谈数次,他也不肯松口。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一不作二不休,在他茶杯中滴了无极草汁液,只要他喝茶,必死无疑。” 鲁深元与刑部侍郎对视一眼,哈里耶的确是死于无极草中毒。 刑部侍郎道:“既然案子都说清楚了,此案便能结了。你在供词上签字画押,等着问斩吧。” 男人面如私会,但在供词递过来时,便要提笔去签字。 “等一下!”门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柳桑宁从外头跑进来,一把夺过了卜立手中的笔,在刑部侍郎不满的目光中大声问道:“五百斤私盐,对吗?” 她这话并不是用大雍话问的,而是一种在场的人都听不懂的话。跪着卜立更是一脸迷茫,不知道柳桑宁说的是什么。 “你听不懂?”柳桑宁问他,卜立面露难色,也不用他说什么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确是没听懂。 柳桑宁又扯过一旁的白纸,写下几个字递到卜立面前,问道:“说吧,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卜立面色更难看了,他根本一个也看不懂! 柳桑宁将写了字的纸递给鲁深元,说道:“还请鲁大人瞧瞧这字。” 鲁深元拿过一看,便觉得有些眼熟。他想起来什么,赶紧拿出哈里耶藏起来的那封信件一对比,发现柳桑宁写的几个字就是信件上的几个罗刹文! 鲁深元也反应过来,目光一震。柳桑宁对着地上跪着的卜立厉声说道:“你撒谎!你根本就不是真正写这封信的人!我方才说的是罗刹语,给你看的是信上所写的罗刹文,可你根本就听不懂也不识字。” 卜立一下就慌张起来,他面上露出不安与惊恐,嘴唇发抖:“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这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确就是撒谎了,只怕是为幕后之人顶嘴。 柳桑宁看着他,沉声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老实将幕后之人交代清楚,还有你们的私盐是从哪里拿到的,又由谁负责将盐从盐场运送出来给你们,都一一交代清楚!” 柳桑宁这话一出,一旁的刑部侍郎立即皱了眉头,他有些不满道:“这位娘子,这里是大理寺办案之所,由不得你在此放肆。查案之事有大理寺与我刑部,轮不到你来插手。” 这话简直就是毫不客气地数落柳桑宁,告诉她她没有资格。柳桑宁身子一僵,正准备舌灿莲花地反击一番。不料一旁王砚辞却先开了口:“吴侍郎这话可就不对了。此事圣人交由我们鸿胪寺从旁协助。既然案件有疑点,我们鸿胪寺自然也有审问的权利。” “那也轮不到一个小娘子在这儿大放厥词!”被王砚辞反驳了,刑部侍郎很不高兴,不满嚷嚷。 王砚辞正色道:“她不是什么小娘子,她是我们鸿胪寺的像胥,也是这次发现关键线索的人。” 见两人气氛剑拔弩张,鲁深元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呀,都是为了这个案子能早些攻破不出纰漏。反正犯人已经认罪,便多问几句又何妨?” 有王砚辞给她兜底,柳桑宁便觉得底气足了许多。她忽然弯腰朝着卜立靠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以为你是孤儿,便能逃了诛九族?那你有没有想过,与你相好的姑娘,会有怎样的下场?” 卜立瞳孔立即收缩,嘴唇抖得更厉害了。 柳桑宁继续道:“你腰间的荷包,一看就是出自姑娘之手,且已经用旧了你都舍不得取下,可见是你十分珍重之人所赠。她若是与你交好,你说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会不会相信她毫不知情你在做什么呢?若她知情不报,照样也是要斩首的。” 卜立冷汗连连,只觉得自己后背的里衣都浸湿了。他两只手掌撑在地面,低着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柳桑宁继续道:“你若说实话,你的那位姑娘,我绝口不提半个字。” 卜立紧缩的瞳孔这会儿放松下来。 他双手握成拳头,然后忽然抬头,说道:“我可以说实话,但你们得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是我说的。” “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吴侍郎十分不满。 柳桑宁看了眼王砚辞,王砚辞道:“你若是肯说,我可以答应你。反正是不是你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真相。” 卜立看向王砚辞,又看了眼刑部侍郎,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在了王砚辞身上。他盯着王砚辞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好,我信你。这封信的确不是我写的,是我的东家写的。我东家是……是明兆典当行的东家。我不过是替他跑腿,帮他接头之人。他的私盐是从豫州盐场送出来的,至于接头人是谁我并不清楚,东家做这件事总是亲力亲为,从没有带我去过。” 从卜立的嘴里,柳桑宁等人知道了更多的消息。 原来卜立只不过是听从东家的意思,找了客栈的一位伙计,将无极草交给了他,给了些银两,骗他说是哈里耶要求,要用此汁液清洗他屋中茶具。那伙计看在钱的份上并没有多问,只照做了。 之后,哈里耶便死了。 “哈里耶得罪了我们东家,还威胁东家,东家自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卜立接着说道,“他杀了哈里耶,也是为了杀鸡儆猴,警告其他动了歪心思的商客,不要在他这儿讨价还价。” 柳桑宁轻声道:“你这东家,还是个狠人。” 这样做,根本就不仅仅没有将哈里耶的性命放在眼里,也没将婆娑国一行人其他人的性命放在眼里。万一有其他人去了哈里耶的房间,又与哈里耶一同畅饮,那只怕也已经与世长绝。 “东家行商多年,自是谨慎非常。”卜立忽然又说了这么一句,“你们若无证据,也奈何不了他。” “怎么会没证据?”柳桑宁看着他,“你不就是证据吗?你可以铁铮铮的人证。” 卜立脸色剧变,柳桑宁又道:“你放心,我们既然应承了不会将你泄露此事说出去,便会信守承诺。等我们抓了你东家,到时候对簿公堂时,再请你作证。那会儿,他也不能在外头对你做什么了。” 柳桑宁心中清楚,卜立不想让这件事外泄,估计就是怕东家会在外头想办法找人进牢中杀他灭口,又或者对他心上人不利。可若将那人抓住,他自是无法再下令。 卜立沉默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鲁深元一挥手,叫人将他带回大牢中。等卜立被带走,王砚辞便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去明兆典当行将其东家捉拿归案,好好审上一番。” 这件事到了这一步,鲁深元也算是松了口气。这真凶确认,不过是抓人的事罢了。只不过他瞥了眼刑部侍郎,却见刑部侍郎的脸色不大好。鲁深元假装没看到,只回答王砚辞道:“王大人说的是,还请吴大人即刻差衙役去抓人才是。” 吴侍郎听了这话,铁青着一张脸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外头脚步匆匆,有大理寺的衙役满脸慌张从外头进来,说道:“不好了大人!卜立方才自尽了!” “什么?!”鲁深元大怒,“方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就自尽了?!” 衙役回答道:“方才我们押送他回大牢,结果没想到刚一进牢中,他就突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中毒身亡了。” 吴侍郎也怒:“你们没有事先搜身吗?!” “搜过了。”衙役只觉得冤枉,“身上绝无夹带,是他藏在牙缝中的。” “牙缝中藏毒……”柳桑宁只觉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看来他这是随时准备好要去死。”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说道:“糟了!快让衙役去典当行拿人,否则那东家要跑了!” 第59章 皇帝的赏赐 大雍翻译官 第40节 鲁深元等人也反应过来,立即叫衙役快马加鞭赶去明兆典当行拿人。 做典当这行的东家,一般都是前头的屋子做典当的活计,后头的屋子就是自家宅院。毕竟典当行与旁的铺子做的生意不同,它的特殊性让东家必须时时刻刻自己也能盯着。 况且明兆典当行并不是一个小典当铺,他们东家齐远山也算得上是长安城里说得上名号的商贾,刑部的衙役也是知晓在何处的。 柳桑宁则与王砚辞在大理寺的偏房里等着,只等他们将人抓回来。 坐在椅子上的柳桑宁抓着扶手的手有些抖,她觉得自己还是大意了,原以为她看破了他有在意的爱人,便能拿捏此点用来破案。可她没想到,这卜立也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方才柳桑宁在那衙役要走时还叫住他问了一嘴,问他卜立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那衙役回答得很快:“他突然大喊了一声「我什么也不会说」。” 吼完这句话,他才服毒自尽。 柳桑宁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既不愿意得罪官府的人,叫他们去捉拿自己心爱之人。又不愿被东家知晓他出卖了他,估摸着也是为了防止东家对付他心爱之人。于是他说完后让自己死在大理寺牢狱中,并且还是服毒自尽,好让东家听见消息时,误以为他是什么都没说就自尽了。 他这般举动,只怕是那牢狱中有东家的眼线。 想到这里,她不免打了个激灵。王砚辞感觉到身边人情绪的变化,他扭头看去,就见柳桑宁拧着眉头,一脸严肃,眼中似还有些害怕。 他将边几上的茶杯朝柳桑宁的方向推了推,开口道:“喝口茶,静静心。” 柳桑宁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人从深渊里突然拉出来一般,她回过神来,撇头看向王砚辞,在他的目光下,就真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真觉得喝完后,自己的心像是定了不少。 等她将一杯饮尽,茶杯重新放置在边几上时,王砚辞才又开口问道:“方才在担心什么?” 其实他想问的是在害怕什么,不过柳桑宁向来也是个要强的,只怕是不愿叫人瞧出她的脆弱。于是王砚辞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措辞。 柳桑宁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只是在想,若卜立的东家真的在牢狱中有眼线,那……那名眼线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他又为何要在大理寺中放眼线?除了大理寺,旁的官部也有吗?刑部呢?” 顿了下,她喉咙有些艰涩道:“鸿胪寺呢?” 她不敢想,鸿胪寺若是混进了这样的内奸,将来若是出现了雍番的事,会不会小事也变大事。大雍与番邦国的往来看似大雍压了一头。可柳桑宁也曾从父亲还有摩罗大师甚至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明白了一个理儿,与番邦之交要慎之又慎,因为一不小心就会酿成战事。 如今大雍与各番邦国还能维系和平,是因为大雍这些年来也十分小心处置与番邦国有关的各项事宜。只要不是利益冲突过大,番邦国也不会想要再大动干戈。 可谁也无法保证,是不是所有番邦的上位者都这般想。纵观历史长河,总会有那么几个「不安于室」的番邦皇室之人。 王砚辞却只淡淡道:“大理寺的牢饭都是与附近的小馆合作,每日小馆的人会将牢饭送来。今日来送饭的人,是个面生的,说是原来那个病了,他来顶一天活儿。” 柳桑宁一愣:“你是说,大理寺里的那个眼线,是送膳的那个人?” 王砚辞轻「嗯」了一声,柳桑宁顿时松了口气,她还以为背后之人能如此手眼通天,还能在朝廷衙门里塞人。不过松懈下来后,她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晓的?” 王砚辞轻笑:“就在你沉思的时候,我让长伍去打听了一下。” “你说,他们能抓到人吗?”柳桑宁有些担忧问。 王砚辞倒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那便得看他们的本事了。” 好在,两个衙门的人出动没有叫柳桑宁失望。当她听到外头的声响,知晓明兆典当行东家被捉拿回来时,她便再也坐不住了。 王砚辞却示意她别急,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墙。 柳桑宁露出疑惑之色,忽然就听到一声惊堂木拍在桌上的巨响,随即便传来了鲁深元的声音。 “……”柳桑宁明白过来,这儿隔音较差,就这么靠墙坐着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她思绪不由有些发散,也不知道鸿胪寺是不是也是这种情况? 柳桑宁听着隔壁明兆典当行的东家齐远山一开始嘴硬,到后面被当场上刑鬼哭狼嚎,再到承认信的确是自己所写,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竟连卜立都比他挺得时间久。 想来,这人是好日子过惯了,实在是吃不得苦。 柳桑宁这会儿心情倒是平静了许多,她听着一墙之隔的齐远山跟倒豆子似的将豫州盐场的猫腻抖搂出来,又交代了几个关键人物,她都不觉得稀奇了。那几个人的名字她没听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盐场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会儿王砚辞突然起身,说道:“走吧。” 柳桑宁一愣:“不用等他签字画押吗?” “那是大理寺的事,咱们已为这案子耽误了这么久,也该回去处理鸿胪寺的事了。”王砚辞说完,迈步往外走,柳桑宁赶紧跟了上去。 出大理寺的门时,王砚辞忽然问道:“当时卜立认罪,你为何觉得他在撒谎?你好像,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柳桑宁抿了抿嘴,说道:“因为他瞧着有些偏瘦。” “就因为这?”王砚辞有些意外。 柳桑宁点头:“做私盐这样的大买卖,进账是不会少的。长年累月下来,定是荷包鼓鼓。你瞧长安城里但凡店铺大些的掌柜,谁不是将自己吃得圆润吗,更何况是东家?就算是不胖,也不会是这样偏瘦的身材。卜立这般,一瞧就是平日里要干活的人。能做私盐的东家,又怎会需要亲自干活?” 王砚辞看着柳桑宁的目光有了些许的变化。他知道柳桑宁比起普通人洞察力更强,但此刻他觉得她是洞察力极强。有时候还能从一些别人不曾想过的方面去思考问题。 若他早年间培养的人里有她这样的人,想来这会儿已经成了他最得力的帮手。 心里头这般想着,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落座后,柳桑宁踌躇片刻,还是问出来:“王大人,我今日是否得罪了刑部的吴侍郎?我瞧着他看我的眼神不大好,像是对我很是不满。” “他自是对你有不满。”王砚辞哼笑一声,“你让卜立吐出豫州盐场时,便不要想着他对你有好脸色了。” “为何?”柳桑宁不解。 王砚辞折扇在她脑袋上轻轻一点,然后道:“你为人聪明,只不过在为官之道上却太缺乏历练。你以为盐场是什么?如今大雍几个盐场,管辖在不同人的手底下,瞧着是地方上的盐运司操心。但各盐运司与朝中不同高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还牵扯到皇亲国戚。卜立攀扯出一个豫州盐场,谁又知晓这盐场背靠之人究竟是谁?他既然供出来,那就不得不查,若是查到了什么人头上……他自是担心头上的乌纱帽不保。” 柳桑宁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她低喃:“只怕不仅仅是乌纱帽不保,恐怕连脑袋也不保了。” 若是真牵扯到大人物,谁知道大人物会干出些什么事来? 王砚辞见她明白过来,继续道:“我与你透露一点,豫州盐场背后有安亲王。若此事要查下去,安亲王可不一定坐得住。吴侍郎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不想卜立抖搂出来。你坏了他的盘算,他自是对你没好脸色。” 柳桑宁一面觉得懊恼,一面又觉得这简直荒唐。难道就因为怕皇亲国戚报复,就连真相也不顾了?那还要律法做什么,还谈什么天地公道? 她心中是有些不服气的。王砚辞将她的不服气看在眼里,却没有出声去劝她,他觉得柳桑宁这样有骨气,还真叫他高看一眼。 宫门落锁前,王砚辞忽然又被皇帝叫进宫中。 皇帝案头摆放着大理寺呈上来的案卷与画押的供词,他双眸深邃,看着王砚辞,问道:“王爱卿,如何看?” 王砚辞面上不动声色,只道:“陛下,盐场沉疴已久,那些蛀虫不得不除。但眼下没几个月便是太后寿诞,万国来朝,不是好时机。陛下想要整顿盐场,必得腾出手来一击即中,不可让蛀虫有翻身的机会。” “懂朕者,唯尔矣。”这话简直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上,他其实心中早就有了决断,只不过却还是想有个人先开口。 王砚辞垂眸,心中明白皇帝这不过是想有个暂时不处理盐场的由头。但这个由头却不能由一国之君说出来,那就必须得有个人替他说。若是此事不小心传扬出去,那也不是他这个皇帝不愿意查,而是王砚辞劝他不要查的。 说白了,想要一个背锅的人罢了。 王砚辞这些年早就拿捏准了皇帝的心思,这等小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也不在意所谓的名声,反正如今他宠臣的名头在外,难道是什么好名声吗? 倒不如趁着皇帝此刻心情好,要些别的东西。 于是王砚辞一拱手,道:“此次案件能如此之快攻破,多亏了一个人。” “哦?是谁?”皇帝问。 王砚辞答:“是鸿胪寺的一名实习像胥,名叫柳桑宁。” 顿了下,他又道:“她亦是崇文馆编撰柳青行之幺女。此次是她发现了重要的线索,又看破那卜立撒谎,这才揪出真正的凶手。” “哦?竟是那位你破格允她考试的女娘?”皇帝也是听说过此事的,“没想到她还是官宦之女,柳青行……朕知道他,他编撰番邦志,也算尽心尽力。” 皇帝一高兴,便笑着道:“既然她有功,那自是要赏的!王爱卿,你觉得朕赏她什么为好?她是实习像胥,那就晋她为七品像胥如何?” 王砚辞想了想,道:“臣以为,陛下不如直接问她。” 于是到了次日,柳桑宁一脸蒙逼地跟着王砚辞进了宫。 等她跪在皇帝面前行礼,听到皇帝说要赏她时,她整个人都震惊了。 第60章 我做东 见柳桑宁一脸不可置信,王砚辞嘴角溢出笑意,皇帝也看得哈哈笑起来。 他让柳桑宁平身,然后说道:“王爱卿说,此次能这么快破案多亏了你。听闻你如今是鸿胪寺的实习像胥,那朕便晋你为七品像胥如何?” 若不是皇帝说得一脸正气,柳桑宁差点都以为自己是那后宫妃嫔,晋升了位份。在皇帝的目光下,柳桑宁忽然又跪下,拱手说道:“多谢陛下好意,臣女既是鸿胪寺之人,为国效力为陛下效力乃是分内之事。鸿胪寺实习像胥的考核在即,臣女想靠自己的真本事通过考核。” 皇帝没想到柳桑宁竟然会拒绝,他一挑眉,在柳桑宁忐忑不安中,问道:“此等机会,若是换了旁人那是求都求不来的,只会牢牢抓住。你确定你不要?” 柳桑宁一抿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说道:“陛下,臣女确定。”顿了下,她说出自己的理由,“陛下,臣女乃女子,此前从未有女子考官之先例,那臣女便是这第一人。既为第一人,自是要给天下女子看,这世上还有这样一条道路可以走。若我通过考核留在了鸿胪寺,那才是切切实实是女子考官的例子,让后人有例可参考。若今日我接受了陛下的赏赐,那我与如太医与文博士的入仕便无差别,又如何能叫后人走我这条路当女官呢?” 皇帝神情严肃,柳桑宁心中越发打鼓。可忽然皇帝却哈哈笑了几声,随即还拍了两下掌。 他朗声说道:“好,有志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朕也不强人所难。但朕说出来的赏赐也从不收回。那便这般,若你通过了鸿胪寺的考核,届时朕便晋你为七品像胥,如何?” 皇帝都这么说了,柳桑宁自然不敢再次拒绝,只得充满感激地应下。 等从皇宫里出来上了马车,柳桑宁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只手抚了抚胸口,看起来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王砚辞瞥眼看她:“这般害怕?” “不是害怕,是紧张。”柳桑宁反驳道,“我初次见圣人,紧张也是很寻常的。圣人威严,谁人第一次见了不心生敬畏呢?” “你既已在圣人面前放了话,那接下来便好好准备考核。”王砚辞嘱咐道。 柳桑宁连连应下。 只是柳桑宁没想到,自己拒绝了皇帝直接晋升她的官职要靠自己考官的事情竟被传开了。她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当时回来后,她只在鸿胪寺中同徐尽欢提了一嘴。但当时有没有其他人听到她也不敢保证。 这件事儿越传越广,不过短短两日,就已经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之所以被这般津津乐道,只因她是一名女子,却能以女子之身说出这番大气的话,让不少人惊叹。 柳桑宁上值时,半路突然冲出来一名女娘,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她身上穿的衣裳不算差,也不算特别好。脸红扑扑的,瞧着很是可爱。 “这位小娘子,你可是有什么事?”柳桑宁看着拦在她跟前的女娘问道。 女娘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对柳桑宁说道:“柳大人,你在我心里就是女子的表率。我也想像你一样,以后凭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若我能考取功名,我爹肯定就不会想将我远嫁了。我一定会勤奋念书的。” 说完这句,女娘将手中一个油纸包塞进柳桑宁手中:“这个给你吃。柳大人,你一定要通过这次鸿胪寺的考核,让天下女子都看看,我们也可以像男子一样考功名!” 小女娘说完红着脸转身就跑,柳桑宁看着自己手中的油纸包有些发愣。她打开来,里面是热腾腾的两个包子,显然是给她当早膳的。 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窗帘被撩起来,露出王砚辞一半的脸:“柳像胥,在发什么呆?” 柳桑宁听到声音抬头望去,见到王砚辞她下意识将手中的包子往前送了送,说道:“方才有位小娘子送了我这个。” “嗬,劲松包子铺的包子。看来这位送你包子的小女娘是一大早就起床去排队给你买包子了。”王砚辞眼中含笑,“上来吧,载你一程。” 柳桑宁已经习惯坐王砚辞的马车了,她没有推辞,立即就爬了上去。一进车厢,她就将油纸包递过去:“喏,给你吃一个。” 王砚辞挑眉:“人家送你的心意,你就这么给我?” “包子嘛,本来就是吃的。”柳桑宁说着自己拿了一个吃起来,拿着油纸包的手依旧伸向王砚辞,“再说,我能得到她的钦佩喜爱,也有你的功劳。” 大雍翻译官 第41节 她说着话时眼角微弯,瞧着有种与平时不同的娇俏。 王砚辞拇指一动,随即竟真的接了过去,也同柳桑宁一起吃起来。不一会儿,整个车厢里就充满了肉包的香气。 等到了鸿胪寺,长伍将车门一打开,心中惊讶。他们少爷什么时候这般不拘小节,还会在马车里吃包子了?不嫌会弄一手油了? 柳桑宁还没迈进工房,徐尽欢的声音响起:“阿宁。” 他三两步走到柳桑宁身边,又冲一旁王砚辞颔首:“王大人。” 王砚辞「嗯」了声,没有多做逗留,迈腿就往工房里走。只是刚一跨过门槛,就听到徐尽欢道:“阿宁,今日下值去明月楼用晚膳如何?我做东,庆祝你洗脱冤屈。” “好呀。”柳桑宁答应得爽快,她算了下最近自己攒到的钱,大方说道,“不用你做东,我来!” 屋内,王砚辞的脚步放慢了不少,听着两人在门外的交谈,耳朵微动。 他状似无意地低咳一声,柳桑宁的注意力立即就转移了过来。她立即转身朝向王砚辞的方向,喊道:“王大人,晚上去明月楼一道用膳如何?我做东!” 徐尽欢面色一凛,他垂眸心道:王砚辞向来不喜这些应酬,应当不会答应吧? 刚这么想,就听王砚辞道:“好啊。” 徐尽欢浑身一僵,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王砚辞。 第61章 横七竖八睡在一起 等坐在明月楼厢房的饭桌前,徐尽欢依旧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他怎么也想不通,一向不喜应酬的王砚辞,更不喜与下属交往过密的王砚辞,怎么就会这么安安稳稳地与他同坐在一张饭桌上? 因为他们人少,柳桑宁要的是一间小厢房,一张不大的圆桌大约够坐五个人,坐三个人略显宽敞,却也不会觉得彼此离得太远,反倒有一种刚刚好的感觉。 正因如此,徐尽欢心头还稍微松快了些。若是离得太近或太远,都会让他觉得有些别扭。 “先点这些,怎么样?”柳桑宁一股脑点了好几道菜,几乎都是这儿的招牌菜色。听到她问,王砚辞道:“甚好。” 徐尽欢也赶紧表态:“可以了,够了。” 店小二便高兴应下,扭头出了厢房,朝着厨房方向一路开始唱菜。 徐尽欢却没有将目光收回,一双如水温润般的双眸就这样带着些柔情看着柳桑宁。他原本是想今日与她单独用膳,有些话他也想问问柳桑宁。只是如今王砚辞也在,有些话便不好问了。 柳桑宁却显得很高兴,这次她能洗刷冤屈,还能得到皇帝的嘉赏,在座的两位都是出了力气的。徐尽欢虽然不像王砚辞那般能帮她少走许多弯路,可他一心护着她,关心她的心她还是懂得的。这样的同僚情谊,实属难得。 柳桑宁自幼便没什么朋友,几乎长久以来,身边便只有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还有摩罗大师能称得上是朋友。嫡姐虽然也与自己交好,可她到底是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她还没来得及长大,嫡姐就已经嫁了人。 可是来到鸿胪寺后,她却结识了王砚辞与徐尽欢这样的朋友,这让她已经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她记得阿娘在她幼时曾说过,所谓交友,在精不在多。益友是会让人往前走,向上走,损友则会让自己坠入深渊。她那时年纪小,其实并没有完全弄懂母亲的意思,但却在她小小心灵里种下了交友是件需要慎之又慎的大事的种子。后来这种子生根发芽,以至于她对于交朋友便没有太大的兴致了。 王砚辞似无意般扫了徐尽欢一眼,他忽然伸手拎起茶壶,往徐尽欢杯子里倒了杯茶。茶水与茶具碰撞的水声将徐尽欢的目光拉了回来,他立即看向王砚辞,却见王砚辞嘴角带着些许微笑看着自己。于是硬着头皮开口,说些鸿胪寺的事。 柳桑宁心道,这两人着实是尽职尽责,这会儿还讨论公务。 等到菜和酒上桌,柳桑宁起身给两人倒酒。然后自己举起酒杯对两人说道:“这次多谢王大人与自乐兄,我先干为敬!” 她说完,便手一抬,一饮而尽。 王砚辞劝诫的话还在半路,这会儿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他还记得上次柳桑宁喝醉酒的模样,但想想今日她这般高兴……罢了。 徐尽欢也举杯与她畅饮,王砚辞还算克制,却也在柳桑宁期盼的目光中将一杯酒饮尽。 吃到后面,谁也不记得是谁先开始的,开始说起一些儿时糗事。一边说一边喝一边笑。 “那年我嫡姐不过十三岁,与祭酒家的儿子定亲,我不过七八岁,那时只觉得嫡姐定亲了,就要离开家跟人走了,我不愿。于是我就趁姐夫不注意,悄悄在他衣裳上画了一个乌龟尾巴。他穿着那有乌龟尾巴的衣裳在我家走动,我便大声嚷嚷说他是妖怪变的,嫡姐不能嫁给他。”说到这里,柳桑宁顶着通红的脸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那会儿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嫡姐定亲,结果却是被我阿耶狠狠罚了一顿,让我跪了祖宗祠堂。” 柳桑宁说完,徐尽欢也双眼朦胧接着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去边塞骑马,遇到了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番邦人。我还奇怪,那人怎么头发长在前面,还伸手去扯他的胡子,扯得他龇牙咧嘴。后来回来才知晓,那竟是匈禄国安中部的首领。后来我阿耶遣人给他送了一坛佳酿,他遣人给我送了一匹小马,此事便揭过了。” “你这不能算糗事。”柳桑宁笑着摆手,已经显露出醉意。她一只手撑着下巴,看向王砚辞:“王大人呢?你有没有什么糗事?” 王砚辞淡淡道:“我从儿时起,便十分知礼,并无糗事。” 柳桑宁与徐尽欢期待的目光顿时变为失望,柳桑宁还嘟囔着:“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糗事呢?” 王砚辞手中折扇扇了扇风,道:“的确没有。” 这话说完,停了片刻,王砚辞又道:“但曾有过一桩趣事。” “快说说。”柳桑宁顿时来了兴致。 王砚辞回想着,说道:“我儿时与家人第一回 上长安时,曾在寺中遇见一妇人。那夫人怀胎九月,眼瞧着便是要生了。她去寺中,是为腹中孩儿祈福。” “然后呢?” “那时我陪母亲在寺中上香,那妇人从蒲团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我正巧在旁边,便先于她的婢子将她扶住。妇人说与我投缘,我与她说话,她腹中孩儿也像是有感应一般,竟在里头动手动脚,我瞧着有趣,妇人允我摸一摸肚子。我一摸,那腹中胎儿竟刚好在我手心里顶了一下,就像是想要与我握手一般。” 王砚辞回忆这段时,他的眼中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神情。或许是想到母亲的缘故,那段回忆在他的记忆里是十分温情又有趣的。 “那妇人说,若是她顺利生产,将来还想叫她的孩儿与我相识。”王砚辞轻声说道,“只可惜,后来便再无机会相见。” 他们一家就在那年,生离死别。 柳桑宁也觉得十分有趣儿,她脑袋晕乎乎,说出来的话都带着酒气:“没准是你与那妇人腹中的孩儿有缘。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们会相遇的。” 一旁徐尽欢也点头附和:“又或许你们已经见过,只是见面不识罢了。” “对对。”柳桑宁也点头,“你可知晓那妇人是哪家的夫人?” 王砚辞摇头:“不知。只是听到婢子好似叫她姨娘,瞧着穿着还不错,许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妾室。” 柳桑宁心中微微替王砚辞失望,若是知晓对方是哪家的,或许她还能去打听打听呢。 或许是因为打开的话匣子,就连王砚辞也放开了不少,竟也和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三人喝得高兴,甚至忘了时间。 最后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阳光洒在脸上,柳桑宁动了动眼睛,缓缓睁开。刚一动,她就感觉到身边有人,她顿时全身僵硬,一扭头便对上了王砚辞的脸。 她顿时愣住。 柳桑宁脑中想过了无数种可能,甚至还忍不住想自己该不会是没忍住,将王大人给扑倒了吧?对于王砚辞的那点心思,柳桑宁从宫里头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明白了。 当时在她宫里,紧张忐忑之时便忍不住去看王砚辞,却没想到正好撞进他的目光里。他双眸是好看的墨色,就那么站在一旁坚定地看着她,就像是给了她无限的底气。所以她在后面回答皇帝的问题时,才会直言。 回来的马车上,她看着王砚辞的侧脸,只觉得心鼓如雷,在那一刻她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明白了自己心中所想。 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 可偏偏这个人是王砚辞,且不说王砚辞会不会喜欢她。但就他是自己上峰而言,此刻她就不应该将自己的喜欢宣之于口,而是要藏起来。 在这要考核的关口,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喜欢而节外生枝,能留在鸿胪寺才是最重要的。 只不过眼下,她看着王砚辞的睡颜出现在自己眼前,便忍不住盯着他看。他的睫毛又长又卷翘,他的鼻梁也很高,他的脸很白,他的…… 正看得入迷,忽然她感觉身后有人嘤咛一声。 柳桑宁顿时身子又是一僵。 她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身,便又瞧见了徐尽欢。她这才开始审视自己的处境,这一看,便发现自己竟和王砚辞与徐尽欢三人都躺在厢房里的炕铺上! 其中她与王砚辞几乎是并排睡着,而徐尽欢则像是被挤到了角落,让三个人呈现出一种凌乱的感觉。 柳桑宁几乎是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吏服,发现除了腰带松了些,好似没什么区别。 她看着床上的两个人,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们醒过来。想了想,她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悄悄出了厢房。 店小二见她下来,笑得颇有深意,柳桑宁涨红了一张脸,结了饭钱。又多塞了些铜板给掌柜和店小二,两人都表示,昨晚柳桑宁他们喝高兴了,喝了一整晚,可真厉害呀。 柳桑宁听他们这么一说,便知晓这件事他们是会替自己保密了。 出了明月楼,柳桑宁去斜对角马车行租了辆马车,赶紧回了百官斋。坐在马车上时,她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长伍昨儿个怎么没跟着王砚辞,只将他们送到明月楼便走了,去忙什么了? 等回了屋子洗漱时,柳桑宁忽然觉得身上少了些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里衣,发现身上只穿着一件里衣,肚兜却不见了。她怔愣了下,开始回忆自己昨日到底有没有穿肚兜。因着她有穿长里衣的习惯,天气开始回暖后,她有时嫌麻烦,有时嫌热,便会省略不穿肚兜,反正层层穿下来后根本看不出来。 “姑娘,要来不及了!”春浓在外头喊。 柳桑宁的回想被打断,干脆也不去想了,先赶紧洗漱才是。 等柳桑宁赶到鸿胪寺上值时,王砚辞与徐尽欢也已经到了。三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提昨晚醉酒之事,看起来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等午休时间一过,柳桑宁便被叫去了实习像胥的工房,徐尽欢在工房里与庶务科的司丞一起,宣布了此次三月考核的内容。 本次考核一共分为两部分,第一部 分乃是卷试,考核的便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最常做的事,就看他们能不能熟练地书写,也看他们处理不同事务的能力;第二部分则是面试,需要考验他们的口语,并且还要考验他们多种番邦语。 这两个部分是分成不同的两天来考,两次考核之间有十天的时间给他们为第二部 分考核做准备,可谓十分贴心了。而最让实习像胥们没想到的是,第二部分的考试,允许全体实习像胥观看。有人考核时,其他人便都坐在主考官身后,看着那人面试。只有一点,不允许扰乱考堂。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考试规矩。这规矩一出,在场的实习像胥都沸腾了,一个个既觉得新奇,又觉得比先前更紧张了。 但是李庆泽却觉得这样很好,他鼓掌说道:“不错,这样倒是很公平。面试本就是最容易动手脚的,这样大家都瞧着,谁有真本事谁虚得很,一目了然!” 一旁刘赟却有些畏缩:“可人一多,不是会更紧张吗?到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不紧张的人都会紧张了。” 听刘赟这么一说,不少人都露出了发愁的神色。 李庆泽也愣了下,随即皱眉:“你说的也不是毫无道理。”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大多都是自己埋头看书,很少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表长篇大论,更何况还是在面试在考核? 柳桑宁听了却没有太多的感觉。她觉得反正都是面试,一个人看也是看,一群人看也是看。不管多少人看,她就根据考核内容来回答便是。 于是她一拱手道:“诸位努力,我先回王大人那边处理公文了。” 说完,她很是潇洒地离开。 李庆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神色很是复杂,最后化为一声鄙夷地「嗤」,不满道:“虽懂几门胡语,也不用这般得意。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到时候谁去谁留,谁又说得准呢?” 第62章 徐家心思 三月考核如约而至。 约莫是鸿胪寺第一次有这样的考核,从前鸿胪寺的人几乎都是通过科考或者恩荫进来的。所以这次的考核让鸿胪寺上下都格外地重视。毕竟这事儿在皇帝面前也是过了明路,就在昨日,皇帝在大朝会上还特意询问了王砚辞关于像胥科考核之事。这样一来,便更令人紧张了。 整个鸿胪寺今日都彰显出一种分外的肃穆,大家不论是说话还是走路,都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此时此刻,像胥科已经被布置成了考场的模样,有些像他们三个月前考试时的模样。实习像胥们的考桌左右离得有接近两臂之长,前后离得有一臂之长,若想要抄他人的答案,几乎是做不到的。 考场上很安静,只有考生们提笔写字或是纸张翻动的声音。 今日的考试乃是笔试,考的内容不仅包含了这些日子以来在鸿胪寺所做活计的方方面面,还包含了不同番邦语的试题。只不过番邦语的试题部分并不需要每个人全部都答,只需要答自己所会的番邦语便可。 为了公平和防止作弊,今日考上的考官。不仅有王砚辞亲自坐镇,还请了国子监与崇文馆的官员前来监考。一个考场内,就有四个考官。 大雍翻译官 第42节 这无形中让实习像胥们的压力再次加大。 柳桑宁却在拿到考卷的那一瞬间,就迅速投入到了考试当中。她的双耳像是屏蔽了周围一切的声音,眼睛也好似看不到其他地方了,只能看到面前的考卷。 她奋笔疾书,其速度和专注力都引来了考官的注意。 王砚辞为了避嫌,却是一眼都未曾朝她那儿看过。但他却有观察同场的考官,就见那几位考官,都时不时朝一个方向看去,王砚辞不用去确认也知晓他们看的是柳桑宁。 上午场结束后,考官们纷纷去膳房用膳。但考生们却只能留在考桌前,不允许交谈,也不允许离场。饭菜则由老像胥们替他们送来,考场还会安排吏员当值,盯着他们不许任何人交流。一旦发现有人有交流,便立即将人赶出去并上报给王砚辞。 几位考官坐在膳房里,与王砚辞同桌用膳。其中国子监的成博士开口道:“这次鸿胪寺招进来的像胥,我瞧着有几个资质不错,文笔流畅,字也写得不错。我瞧着好几个所写内容言之有物,提及的一些雍番冲突处置方式也很有见解。尤其是那位柳桑宁,令我很是意外。没想到她一个小小的女娘,竟也能同男子一般有见地。” 这话一出,崇文馆的陆编撰也摸着胡子点头:“不错,柳娘子的考卷我方才也看了,是不错。”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什么,道:“听闻这柳娘子是柳青行的女儿?真没想到,柳大人的女儿如此聪慧能干。” 话语里满是欣赏之意。 一旁成博士又道:“只可惜是个女娘,就算是做了官,那也是不如男子便宜行事的。就算是通过了考核,将来恐怕也只能止步一个七品像胥,可惜了。” 他能说出七品像胥,还是因为听闻皇帝要赏赐她,只要她通过了考核,就要晋升她为七品像胥。 “那倒未必。”王砚辞忽然开口,“朝堂中多的是靠着自己本事往上爬的人,只要她有真本事,将来总会爬上去的。圣上惜才,福气只怕在后头。” 陆编撰倒是认同王砚辞的说法,但他却也不如他那般乐观:“柳娘子毕竟是女娘,将来是要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若她成婚,难道夫家会乐意她日日往外跑?” 王砚辞听得笑了:“陆大人这话差矣。若说女娘要成婚,莫非儿郎就不成家了?既都是要成家立业,怎的到了女娘这儿,便有了诸多不许?若柳桑宁真有本事,她能为社稷效劳,能为圣上排忧解难。到时候想要娶她的人家,定也会看中她这份本事,不会叫她埋没了去。不是我高看鸿胪寺之人一眼,要我说,如今长安城中不少世家子弟,还没有柳桑宁这样的出息。” 这话也不知道勾起了成博士什么伤心事,他顿时脸色也沉了下来。沉吟片刻后,他点头道:“王大人这话没错。家中子孙若不争气,还真不如有个柳娘子这样的闺女。” 不过是几位考官闲谈,可等到下午场考试结束,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开来。等传到部分实习像胥耳朵里时,已经变成了柳桑宁此次发挥乃是第一,铁定是能通过考核了。 这一下,实习像胥们面上不显,心里头却是心思各异。 距离第二场考试还有十日,这十日里,各位实习像胥们还是需要像往常一般上值。柳桑宁在鸿胪寺中遇到同僚时,有感觉都一丝异样。尤其是李庆泽几人看她的目光,似乎是愤懑中带着羡慕,羡慕中又带着不甘。 柳桑宁很是无奈,可她也无从去解释。 所幸笔试后的第三日便休沐,她好歹能避开一日。她心想,说不准大家歇息一日,不用见着她,这事儿也就淡了。 可她没想到,一回百官斋,竟在屋子里见到了映红。她先是惊讶,随后便有些紧张问:“可是我阿娘出了什么事?” 映红摇头,赶紧开口:“没有没有,姑娘放心,崔姨娘在府中一切安好。姑娘时常叫人差人送信送物给姨娘,她心中欢喜得很,只盼着姑娘能早些在鸿胪寺站稳脚跟。” “那你今日怎的来了?”柳桑宁离府前就跟映红嘱咐过,叫她在府中照顾崔姨娘,有任何风吹草动就立即来报。正因映红稳重又聪慧,她才将人留下的。 映红瞧了眼外头,确定无人后,对柳桑宁说道:“姑娘,明日你休沐,郎主叫你回府一趟。” 哈? 柳桑宁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事儿,她不解地问:“阿耶不是将我赶出柳府,让我不得上门吗?怎么这会儿倒叫我回去了?他转性了?” 映红摇了摇头,有些苦恼:“婢也不知。郎主什么也没说,就说让你回府一趟。” 原话其实是「叫那个竖子滚回来一趟」。但映红可不敢这么转述,她怕她家姑娘犟起来就不肯回去了。 柳桑宁沉思了片刻,然后才道:“行吧,明日我会回去的。” 映红忙道:“郎主叫你明日一早就得到。” 柳桑宁越发稀奇,这究竟是什么事才会如此? 离开前,映红忽地又想到了什么,她转身道:“姑娘,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儿。今日郎主似乎是收到一张拜帖,又或许是请帖,之后便遣人来同崔姨娘说,要叫你回府去。我觉着,或许与此事有关。” 若是有人递了帖子,不管是拜帖还是请帖,那必定是要去见人的。只不过就是不知道是柳青行一个人见,还是说需要全家都要见。 “阿耶可有叫嫡姐回去?”柳桑宁连忙问道。 映红一愣,随即道:“我出门时,好似瞧见了夫人身边的人也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去见大姑娘的。” “好,我知道了。”柳桑宁点头,“你先回去吧,明日我会早些到的。” 等映红一走,春浓有些担忧道:“该不会是郎主又想叫姑娘辞官吧?” “如今正是考核的关键时候,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柳桑宁面色凝重,“可若是此事,倒也不必将嫡姐也叫回来……罢了,明日且先去瞧瞧。届时你不用跟我进府,就在小门外候着,若情况不对,我便叫映红告知你,你就去找王大人。” 到了此时此刻,柳桑宁想不到除了王砚辞,还有谁能帮她了。 休沐日。 徐尽欢陪着母亲牟氏上了马车,他扶着她坐下后,柔声问道:“阿娘,今日这么早便叫我陪你出门,可是要去静安寺上香?” “今日不去静安寺。”牟氏笑得慈爱,她伸手拍了拍次子的手背,“今日你随阿娘去一趟柳府。” “去……柳府?”徐尽欢一惊,“哪个柳府?” 牟氏跟看小孩子似的看着他笑:“还能是哪个柳府?自是阿娘差点为你定亲的那个柳府。” 徐尽欢顿时有些坐立难安,又有些局促起来。他面上倒还镇定,只问道:“怎的突然要去柳府?” 自从和柳府的婚事黄了之后,母亲可是有好些时日没有怎么提及过柳府的温姨母了。 牟氏看着徐尽欢,说道:“阿娘自是为了你。我前些日子从知味嘴里听说,你与一位叫柳桑宁的同僚走得近,还是为女娘。我当时便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小娘子能得你结交。前几日你一晚上未归,我着人去打听,便知晓你在明月楼与那位柳娘子用膳喝酒,说是替她庆祝,竟是与她待了一夜。” 徐尽欢听得微微张了张嘴,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一次无意中叫阿妹知晓自己与柳桑宁走得近,这么快便叫阿娘知晓了。 他想要辩解,可牟氏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牟氏道:“我瞧着你是对她上心的,这才着人去查了她。没想到一查,发现她竟是你温姨母说的那个柳府的幺女,原本就是要同你说亲的。我便递了口信去给你温姨母,这才知晓当初你柳姨父之所以要退亲,是因为觉得女儿考了女官,要抛头露面,怕我们不喜。能叫你如此喜爱的女子,我们做父母的又怎会不喜?她能自己考上鸿胪寺,那也是个有本事的。” 牟氏双眸清澈,瞧着是真心话。 她继续道:“你放心,阿耶阿娘都不是那迂腐之人。你们若真成了夫妻,日后还能在朝中守望相助,不是更好?我今日亲自带你上门,是想亲眼瞧瞧那柳二娘子。若是个好的,便同你温姨母递一递这意思。” 一番话下来,徐尽欢已经涨红了脸,半个「不」字也说不出口。 他也想知晓,若是他家不介意柳桑宁做官,她可会愿意同他一起? 第63章 正式会面 柳桑宁今日一到柳府,便瞧见府门口有仆从驾着一辆马车缓缓朝旁边巷子方向而去,瞧着像是去停车的。柳桑宁瞥了一眼,并未太过注意。 可等进了府,走到一半时她忽然想到,那辆马车绕去的巷子,正是她家另一处小门,开了门拆了门槛儿,便可让马车进入,停放在坪中。 方才那马车上挂着的坠牌上写的是什么字?好似是徐? “徐……”柳桑宁忽然顿住脚步,眼睛微微睁大,“徐家?难道是那个徐家?” 柳桑宁心跳不由加快,若真是那个徐家,那今日柳青行非要将她叫回来的目的就很微妙了。 可他们家明明已经跟徐家退了亲,为何徐家还要上门,而且父亲还非要将她叫回来?莫不是父亲还对这门亲事不死心? 柳桑宁是知晓自己父亲的,她知道柳青行在家中一贯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他喜欢整个家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每个人都仰靠他的鼻息过活。上次她虽然「摆了」柳青行一道,他看似妥协了,可没准心里头却一直憋着这股火要发泄。 可徐家这样的高门大户,难道也还会愿意再跟一个与他们退过亲的人家结亲吗?那他们的脸面往哪搁?思及此,柳桑宁又觉得或许徐家只是个巧合。 可心中总归是不踏实。柳桑宁蓦地转身就往回走,明显是朝着大门的方向。可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婢子的声音:“二姑娘留步!” 柳桑宁顿时顿住脚步,这是崔氏身边的贴身丫鬟落梅的声音。 落梅脚步匆匆走到柳桑宁身边,她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姑娘,你可不能这样走了。你今日若走了,姨娘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落梅深吸一口气,道:“昨日郎主接了拜帖高兴得很,当即便来寻姨娘,让姨娘遣人告知姑娘今日回府。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郎主接的是谁家的帖子,郎主也只说有贵客上门,需府中人好生接待。郎主当即还呵斥了姨娘,说她教女无方。若是今日姑娘不好好待客,那便都是姨娘的过错,要发落了姨娘!” 说到后面,落梅的声音越发的低:“姨娘不愿让姑娘背负这许多,所以只叫了映红过来,叫她来告知姑娘,别的却一个字也未提,也不许我同姑娘说。可我伺候了姨娘十余年,实在不忍姨娘真的被发落出去,谁知道是会被卖了还是去什么又苦又累的庄子上?我这会儿也是偷偷溜出来,还望姑娘顾念着姨娘,千万别走。” 柳桑宁口中发苦,心中发涩。为了逼她就范,父亲竟如此对待阿娘。柳桑宁心中清楚,父亲只不过是拿捏准了她对阿娘的孝心。可偏偏,他的确拿捏到了。 “我知晓了。”柳桑宁叹了口气,“走吧。” 一路上,落梅都小声同她说着这会儿正堂的情况。 “徐夫人带着次子上门来的,说是回长安这么久了也没来府上走动过,今日得空便叫了次子陪同而来,也好叫小辈们见个面熟悉一番。大姑娘也被郎主给叫回来,今儿个一大早就到了,这会儿正坐在正堂里陪着呢。” 柳桑宁问:“他们聊了些什么?” “徐夫人与徐二郎也才刚来不久,不过寒暄了几句。随后婢便出来了,不知晓后头又聊了些甚。” 柳桑宁「嗯」了声,表示她知道了。她心想,今日这只怕是一场硬仗,她不光要应付自己的亲父,还得应付徐家人。就是不知道那徐夫人今日上门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没聊多少,便已经到了正堂门口。 柳桑宁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笑容,亲亲热热开口:“阿耶,母亲,小娘,我回来了!” 这样才像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只不过刚一跨过门槛,柳桑宁就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最后她整个人像是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看着前方不远处坐着的男子。 徐尽欢?! 她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脑子里的声音也变得混乱至极。不是吧?徐尽欢就是徐将军的嫡次子,那个与她差点定亲又被她退亲的人?如今却与她称兄道弟,成了至交好友? 柳桑宁觉得有种天塌了的感觉。 “傻愣着做什么?”柳青行有些不满地开口,但也已经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没有让自己的不满显现出来,“这位是徐大将军的夫人,你唤一声牟姨母。这位便是你牟姨母与大将军的次子,徐尽欢。” 柳桑宁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来,她觉得有些晕乎乎的,甚至还在想,当初最大的失策就是居然连嫡次子的名字都未曾问过。 柳青行见柳桑宁还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样,心中不断冒火。就在他快忍不住时,徐尽欢先起身笑着拱手道:“阿宁妹妹,没想到竟是你。” 这一声「阿宁妹妹」不仅让柳家一行人都有些意外,也将柳桑宁的心绪唤了回来。 柳桑宁赶紧行礼:“牟姨母好,徐兄好。” 徐尽欢却笑着道:“你与往日一般叫我自乐兄便好。” 柳家人更惊讶了,牟氏则是若有所思地瞥了儿子一眼,随后一双眼睛便盯在了柳桑宁身上。 在这一瞬间,柳桑宁忽然有一种自己被什么猛兽盯上了的感觉,让她心头一缩。 可下一刻,牟氏却笑得慈爱,说话温柔:“这就是阿宁啊,瞧着是个机灵活泼讨人喜欢的。我瞧着,你与我家自乐这是早就相识了。” 徐尽欢连忙一拱手,道:“阿娘,阿宁是我在鸿胪寺的同僚。” “竟是同僚?”牟氏装出一副十分诧异又欣喜的模样,随后扭头对柳青行和温氏笑着道,“不料世上还有这般巧事,咱们的儿女还能在一处当值。先前就听闻有个女娘去考了女官,倒是不知竟就是妹妹家中的。” 最后这句是对温氏说的。 温氏心中诧异牟氏的态度,但面上却也笑着道:“是啊,我们阿宁自幼就聪慧,读书习字都是极好的。” 一旁柳含章也连忙道:“牟姨母是不知,我这妹妹比我小了五岁,可念书习字却很快就强过我了。我儿时还同阿娘说过,若阿宁为男子,没准是个状元郎。” 说完屋子里的女人们都笑了,柳青行心下不悦,脸上却也要跟着笑上几下。柳桑宁则是被夸得有些脸红,连声道「谬赞」。 大雍翻译官 第43节 牟氏又看向柳桑宁,问道:“阿宁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喜欢看书。”柳桑宁诚实回答,但她只回答了其中一样。毕竟其他的诸如喜欢吃,喜欢爬树,喜欢去寺庙玩,喜欢踏青这些,都不符合柳青行嘴里的体面。 牟氏微微点头:“喜欢看书好啊,读书能知礼,将来若成了家。不论是操持家务还是养儿育女,都极有用。” 柳桑宁想说,她喜欢看书并不是为了做这些事。但牟氏是长辈,她终究是忍住了。 牟氏又问:“可会女红?” “略懂。”其实不怎么样。 “可会庖厨?” “点心我最是拿手。”除了点心之外,别的都不太懂。 牟氏笑意不变,继续问:“阿宁如今走了仕途,可想过将来想做到什么地步?” 柳桑宁没有管一旁父亲的眼色,这回倒是从心而答:“我想做鸿胪寺卿。” 牟氏大概也没想到她有如此志向,再瞥向一旁的次子,发现徐尽欢竟一点也不惊讶,显然是知晓她这个志向的。 牟氏笑意淡了些,道:“阿宁好志气,不输男儿。不过姨母觉着,做个七品官是最好。既不会官阶过低,又能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家中。若是真做了那高官,将来只会忙得不可开交,还如何顾家呢?你说是不是?” 柳桑宁想说,她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并且这个问题在她这儿根本就不存在。再者,难道家中就她一个人吗?若是有仆从有管事,那平日里便叫他们打点着便是。若真有什么事,也不是只能找她,也可以找她郎君。 可这话她要是说了,难免有顶撞长辈之嫌。 就在柳桑宁踌躇之刻,一道带着笑意的女声插了进来。 崔氏道:“妾瞧着别叫孩子们在这儿陪着了,合该叫他们自个儿玩去。二郎头一回上咱们柳府,两位姑娘不妨尽地主之谊,带二郎好生逛逛玩玩。” 话毕,柳桑宁像是找准了机会,赶紧扭头对徐尽欢说道:“自乐兄,咱们柳府的小花园打理得一向是极好的,带你去瞧瞧如何?” 徐尽欢自然是没有不应的。 见自己儿子都应下了,牟氏不动声色地瞥了崔氏一眼,随后淡笑着对温氏说道:“温妹妹是个良善人,听闻你待家中妾极好,妾行事作风如旁人家主母似的,今日一见越发有了感触。” 说完这句,也没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她又笑着扭头对徐尽欢道:“那边随你两个妹妹去玩玩。” 徐尽欢应下,柳含章也起身告退,三个小辈便都一起出了正堂,往小花园方向走去。 不过走到一半,柳含章说自己落了东西要去取,便离开了。 于是就只剩下了柳桑宁和徐尽欢两人。 柳桑宁沉吟片刻,对徐尽欢道:“你是不是早就知晓我是先前退你亲的人?” 第64章 梅开二度 徐尽欢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点头承认:“是,我先前就已经知晓了。只不过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后来……后来我知道了,可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毕竟那会儿咱们并未正式定亲,口头约定也不作数了。” 他抬眼看了柳桑宁一眼,有些歉意道:“对不起,我不该不告诉你。” “这也不能算你的错。”柳桑宁叹了口气,“你说得对,那会儿咱们已经没有在议亲了,你若是同我说,反倒显得突兀。若真要论个对错,倒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这么想考上鸿胪寺的女官。除了我想当女官之外,也是因为想摆脱与你的婚事。” 停顿了一下,她干脆接着说:“这门亲事也是我逼着阿耶去退的,虽然知道 被退亲的人脸面挂不住,可我想着到底是还没有往外传,便还是这么做了。抱歉,我如今只想好好留在鸿胪寺,实在是做好要与人定亲的准备。” 听柳桑宁这么说,徐尽欢反倒是心中有些欣喜。她说她没有做好与人定亲的准备,那是不是等她做好准备了,便会愿意与他定亲了? 徐尽欢想,不到最后,谁能说他不会成功呢? “无妨。”徐尽欢出声安抚道,“你不用对我感到歉疚,其实那时候我也并不想定亲。就算你没有想办法退亲,我也是要退亲的。如今看来,由你提出,反倒是件好事。” 听到徐尽欢也不想同自己定亲,柳桑宁眼睛唰地一下就亮起来。 她欢喜道:“真的?你也同我一般不想?那太好了!” 徐尽欢原本想解释一下,自己不过是那会儿的想法,可柳桑宁显然太高兴了,没等到他回答,就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你我定要守住底线,切莫再让长辈生出此等念想。” 徐尽欢张了张嘴,他想说不如顺其自然。可看着柳桑宁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他便有些说不出口。只要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应道:“好。” 这下柳桑宁是真高兴了,心里头的大石头也消失了。她浑身轻松地带着徐尽欢在柳府逛着,时不时还能与他说些儿时在府中的趣事儿。徐尽欢见她如此高兴,在心里暗叹了口气,面上却带着笑容听着。 他想,任重而道远,慢慢来吧。 等到牟氏与徐尽欢离开,柳青行将柳桑宁叫到跟前,先是毫不客气地批了一顿,随后又警告道:“我瞧徐家并不介意你做女官,有要继续说亲的意思。这段日子你给我老实点,若他们真有此意,两家定亲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了。至于你辞官一事……” 柳青行哼了一声:“且先等你考核过后再说。若你真通过了考核,徐家又不介意,便随了你意。” 柳桑宁拧着眉,想与柳青行辩驳几句,更是想要告诉他自己没有与徐尽欢成婚的意思,也不想嫁去徐家。可她话还没说出口,一旁崔氏忙道:“郎主说得极是,阿宁这些日子也长大了不少,想来她定是懂得郎主的良苦用心。” 说完这话,崔氏给 柳桑宁递了个眼色,柳桑宁只好将所有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她不愿意当着父亲的面下了阿娘的脸面。 只是她心中不痛快,从正堂走出去要回百官斋时始终沉着个脸。 走到大门口时,映红追了出来。她悄悄塞了个荷包给柳桑宁,压低声音道:“姑娘,这是姨娘这几个月攒的银子,叫你拿着。姨娘还让我告诉你,安心做你的女官,郎主的话过过耳朵就行了。” 柳桑宁一愣, 随即明白过来崔氏方才那样说,不过是在哄骗柳青行罢了。她点头,神色缓和了不少,却将荷包推了回去:“阿娘在府中生活不易,有银子便该让自己过得更好些,这些不用给我。你告诉阿娘,我在外头找到了挣钱的门路,不用担心我,我不缺银子花。” 说完这些话,柳桑宁便上了马车,回百官斋去了。 映红赶紧将荷包重新塞回身上,转身就去了崔氏的屋子。刚到屋子门口,便听到崔氏在里头不满地哼了一声。 然后听到她说道:“那徐家看来也不是多好的归宿。不说旁的,就说那位徐夫人,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说完这句,她抬眼见到映红进来,忙问:“如何?” 映红将柳桑宁的话转述了一遍,又将荷包退还给崔氏。崔氏看着手中的荷包,轻声道:“她从小就会心疼娘。” 随后又颇有些气恼道:“我们阿宁这么好,那牟氏居然还挑三拣四的。看她问的都是些什么话?面上和气,实则句句都在试探。我们阿宁有一丁点不符合她要求的,便话里话外要阿宁改。还什么做官做到七品官就够了,阿呸!分明就是面上说着不介意当女官,实则心里头还是不乐意的,想着让阿宁去操持家务!” 崔氏几乎是将牟氏的心思看透了。 她还记起自己插话后牟氏对温氏说的那番话,不是在讽刺她不知分寸,一个妾居然敢在当家主母没发话之前说话吗?不,不仅仅是讽刺,还是下马威。牟氏这是让她记住自己身份低贱,她生的女儿也不高贵,若能进他们徐家的门,是高攀了。 想让她唯唯诺诺将女儿嫁过去?呵,做梦! “那徐二郎瞧着倒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他有一个这样的阿娘。”崔氏有些不屑地说道,“他性子温顺,瞧着是个极孝顺母亲的,她阿娘在他面前也装得像模像样,若阿宁真嫁了她,将来被婆母蹉跎,他恐怕也护不住阿宁。” 他若乖张些,崔氏觉得自己或许还愿意考虑他。可他太文雅,太温柔,太书生,这便让崔氏觉得不合适了。崔氏想不通,一个武将家的孩子,怎么养成个文弱书生? 等到次日柳桑宁去鸿胪寺的工房后,从王砚辞嘴里得了个最新的消息。 “你是说,圣上遣人去查豫州盐场,如今已经将几个关键之人都抓住了?” 她瞪大了眼睛,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干脆。 王砚辞「嗯」了声:“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在,自是要尽快抓捕归案的。从长安快马加鞭日夜不休,一日便可抵达豫州盐场,这次御史办事倒是果决。” 再具体的事儿王砚辞也没有继续,只道:“正因如此,龙颜大悦,今儿个还让我同你说,好好通过考核,他的嘉赏可还等着呢。” 柳桑宁没想到皇帝居然还能惦记她,不由有些受宠若惊。 因着这个小插曲,柳桑宁今日干活都格外有干劲。等到快下值前,老像胥刘冲过来同她说,下值后一块儿用膳。 原来是老像胥们知晓实习像胥九个人只能留八个,便想着请他们吃顿饭,怕到时候考核结果出来了大家没心情吃了。不论是谁走,这一顿都当做告别宴。 柳桑宁本不想在这种节骨眼上浪费时间在外头用膳,可听到刘冲这么说,她便也不好拒绝,只好应下。 好在老像胥们也是知分寸的,并不多灌酒,只用个膳便放他们回去温习。 饭用到一半,店小二前来添茶水。 席面上大家说说笑笑,那店小二一边倒茶水也一边说着吉利话,倒是挺讨喜。不一会儿便到了徐尽欢跟前。 只是他刚倒完茶,临走时那茶壶却不小心撞到了茶杯,瞬间打翻了徐尽欢那杯茶。他只觉得某处有湿润之感,一低头发现衣服被泼湿了一块。 店小二顿时慌了神,当即便伸手要帮他擦。只是这样一来,他忘了手中的茶壶。反倒又将茶壶里的茶水给泼了出来。 这下好了,徐尽欢被泼湿的面积瞬间扩大。店小二吓得立即跪在地上磕头,徐尽欢颇为无奈,道:“你也不是有意的,罢了,不怪你,快些起来。” 见徐尽欢真不追究自己,店小二感恩戴德地起身,然后小心翼翼提议道:“客官,你泼湿的是外裳,不若就此脱下来,小的去火边烘干,很快就能穿上。” 一旁有人附和道:“这个可行。咱们这吏服够厚,水应当没有浸到里面去。拿去烘干了,过会儿就能穿上。” 反正男子里头穿的都是长里衣,也不是见不得人。 徐尽欢犹豫的档口,店小二已经当他默认,伸手来解他的外裳。徐尽欢忽地出手挡住,速度之快令店小二都惊了一下。徐尽欢见他看着自己,自己也的确不想这样湿乎乎穿着,于是同意了,说道:“我自己来吧。” 说完,他伸手解开了外裳。可刚一脱下,便从袖口处掉落一物。坐在他身旁的像胥伸头看去,在看清掉落的是何物时,均是脸色一变。 其中李庆泽更是怒道:“徐大人,你怎可随身携带这种东西?成何体统!” 柳桑宁见他们反应如此大,又见徐尽欢看着地上跟傻了似的,便也伸长脖子去看,这一看,她浑身一僵。 这好像是自己的肚兜?! 第65章 除名 在徐尽欢反应过来前李庆泽弯腰一把将肚兜拿在了手里,他不屑过后又换上了暧昧的神色,嘴里调侃道:“啧啧,真没想到徐大人竟如此风流,还将小娘子的贴身衣物放在身上,这是要睹物思人?徐大人,方才在下只是一时嘴快,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男人嘛,有红颜知己也很正常,都能理解的。” 柳桑宁几乎都快忘了呼吸,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李庆泽手中的肚兜,在心中祈祷他赶紧将东西还给徐尽欢。以徐尽欢的性子,他就算要追究,也不会是眼下,他只会先将肚兜收起来,事后再说。 可李庆泽却好似对这肚兜来了兴致,他继续调笑着问:“就是不知,是哪位佳人的?” 他这话的意思,倒像将这肚兜指向了那些风月场所的妓。 柳桑宁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开口让李庆泽将东西还给徐尽欢,却听一旁刘赟「咦」了一声,她暗道不妙,刘赟的话已经说出口:“那上面好像绣了东西?是字吗?” 听到他这么说,李庆泽便将肚兜拿近些,在右下角果然看到绣了东西。他定睛一看,道:“好像是绣的柳叶?” 「柳叶」二字一出,在场不少人就都下意识看向了柳桑宁。在场只有柳桑宁是女娘,且姓柳。最为关键的是…… “这柳叶好似与柳像胥吏服袖边绣得一模一样啊!”李庆泽颇为玩味地说出这句话,大家盯着柳桑宁的目光便带上了说不出的情绪。 柳桑宁下意识要去捂住自己的袖口。可在她动作之前,大家已经再次看清了。在柳桑宁的吏服袖口处,的确绣着柳叶,与那肚兜上一模一样! 这是春浓的手笔。她给柳桑宁做的衣裳都喜欢绣上柳叶用以区分,而在柳桑宁拿到吏服后,她怕像胥科的实习像胥人人都穿一样的吏服。万一有什么事弄混了就不好,于是也在袖口处绣了柳叶。 在座的人看向柳桑宁与徐尽欢的脸色都变了。 “你、你们莫非是早就暗度陈仓,珠胎暗结?!”李庆泽的跟班之一左临旭指着柳桑宁大喊一声,“太无耻了!柳桑宁,你莫不是想凭此让徐大人给你放水,好通过考核?!” 这个猜测听起来很合理,毕竟徐尽欢是这次考核面试部分的主考官之一,而他虽没参与卷试部分的监考,可讨论实习像胥的去留时,他作为像胥科的主管,他的意见也会起很大的作用。 这一下,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 徐尽欢脑子这会儿已经转过弯来,他赶忙说道:“不是不是,这是个误会!这、这肚兜我实是不知情。我与柳像胥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苟合!” 大雍翻译官 第44节 “呵,你不过是这样说而已,都已经证据确凿了,徐大人又何必强词夺理呢?倒不如大大方方认了,你们男未娶女未嫁,若真看对眼了,娶了便是。”李庆泽满嘴讽刺,“ 柳像胥也不必日日在鸿胪寺辛苦,回家打理家中庶务便可。” “李像胥自重!”柳桑宁气得身子都快要发抖,“我与徐大人根本就没你们说得那般龌龊,我们乃君子之交。这肚兜……我也不知为何会到徐大人身上去。” 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谁也听不进去两人的解释。 一旁老像胥刘冲也是满脸纠结,最后沉声道:“此事事关考核是否公平,必须上报。若你们是清白的,自会还你们公道。” “像你这样的人,就根本不配留在鸿胪寺!” 左临旭大喊了一句,柳桑宁此刻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有些听不清周边的人在说什么了。 眼瞧着还有七日便是第二轮考核,偏偏节骨眼上出了事。 肚兜一事不仅闹到了王砚辞那儿,就连上头六部的吏部也知晓了。吏部尚书是个讲礼数的,听闻此事可谓是震怒。因所有官员的考核之事都统归吏部。于是他叫吏部侍郎往鸿胪寺跑了一趟。 吏部侍郎得了尚书的令,心里头想着要在上峰跟前得脸,此事他得办妥,好纳入他的政绩。于是来到鸿胪寺后,甚至都没去知会王砚辞,直接就奔向了像胥科。 他让刘冲将徐尽欢与柳桑宁叫来,将像胥科的人集齐。随后宣布道:“柳桑宁考核舞弊,私通考官,辱我大雍官吏之职,遂予以除名处置。即刻起,柳桑宁离开鸿胪寺,永不得再考!” 柳桑宁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她冲上前:“我是冤枉的!我与徐大人什么事也没有,更不存在私通!这件事还未查清楚,你们不能将我除名!” 说到最后一句,她眼眶一红,却拼命深呼吸,想要压下这股委屈的情绪。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吏部侍郎却是不屑地冷哼:“吏部掌管各官员晋升降职,如你这般的吏员甚至都无需圣上核定,只需吏部尚书下令便可处置。你这是要质疑尚书不成?” “我并非此意,更不是蔑视吏部尚书。”柳桑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我毕竟乃鸿胪寺像胥,就算是要除名,也得师出有名,也得证据确凿才是!吏部可是有确定我与徐大人有染,我徇私舞弊的证据?” 吏部侍郎眼神微微一变, 他冷声道:“大胆!你的肚兜出现在徐大人身上,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你一个女子,本就不该做官,既做了官,却不知廉耻,莫非你还觉得吏部处置不当?!” “你们这是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柳桑宁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可她越冷,脑子却好像越热,甚至还有一种想要发疯的冲动。 “少废话!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吏部侍郎被柳桑宁的态度给惹烦了,并不想再多跟她废话。 柳桑宁却不动,她冷静说道:“你要除名我,可有告知鸿胪寺卿王大人?” 吏部侍郎面上微微一动,柳桑宁心定了一些,继续道:“你要除名我,也得王大人点头盖章才是。否则……吏部日后是想直接管鸿胪寺吗?” 这是说他们吏部想要插手鸿胪寺事务,想要从王砚辞手中夺权。吏部侍郎顿时心中感到不妙,他虽然想瞒着王砚辞将此事速战速决,但他可不想跟王砚辞真的结仇。 “休得胡言!”他骂道。 柳桑宁看他的模样心中更安定了三分,她道:“既然你们要赶我走,那就拿王大人盖了章的公文来。” 吏部侍郎双眼微眯,这下才认认真真地打量起柳桑宁来。他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外头声音传来:“要本官盖什么公文?” 第66章 作伪证 见王砚辞来了,吏部侍郎心里头啐了一声,只觉得自己今日运气不佳。原本以为发落一个小娘子是轻而易举的事,哪里知晓这小娘子不仅没有被吓哭,赶紧收拾东西滚蛋,竟还敢一人与他叫板。 这下王砚辞来了,也不知他对这柳娘子是何态度,这事儿他会不会插手。说来若不是王砚辞没有立刻将处置柳桑宁的折子递上去,吏部尚书也不至于自个儿出手。 这眼瞧着没几个月就是太后寿宴,若是有政绩上的污点,那谁的面上都无光。 柳桑宁见王砚辞来了,心里头高高悬着的石头总算是开始往下落。她三两步走到了王砚辞身边,将方才吏部侍郎说的话同他说了一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转述的语气里带上了丁点「告状」的意味。 王砚辞倒是头一回听柳桑宁这般说话,颇感兴趣地瞥了她一眼。 吏部侍郎在心里狠狠骂了柳桑宁一句,面上却是对王砚辞笑道:“王大人,下官也是依令行事,想来王大人定能谅解。” “陈侍郎,本官着实不记得,我鸿胪寺之人的去留,吏部可以绕过我这个鸿胪寺卿直接处置。”王砚辞语气温和,可眼里却透着一股锐气,“这吏部的文书都未曾递过一张给鸿胪寺,怎的陈侍郎今日就直接来赶人了?” 吏部侍郎抿了抿唇,他手中是有文书的。但他就是担心若是先同王砚辞说,王砚辞没准会拖沓此事。到时候他办事不力,尚书只会将账算在他头上。所以他才想先直接处置了,到时候就算王砚辞追究起来,也最多只能算他工序上的失职。那时柳桑宁已经走人了,王砚辞也总不好将人找回来明着打吏部尚书的脸。 可他没想到,王砚辞居然这么快就来了。到底是谁去通风报信的? 陈侍郎扫了在场的人一眼,可他对这里的人并不熟悉,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是谁中途离开过。 他讪笑着:“王大人误会了,下官只不过是心里想着尚书大人的吩咐,一时竟是将文书一事给忘了。文书在此,王大人过目。” 吏部侍郎从怀中掏出文书递给王砚辞,王砚辞接过后,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所书内容,随即忽然轻笑出声:“我当时什么事竟惹得吏部尚书如此重视,原是这件事。倒也是我的不是,没有早些向尚书大人陈述。” 吏部侍郎心中一跳,心道莫不是这王砚辞也有心要将柳桑宁除名?可他怎么听闻王砚辞向来是个护短的? 还没等吏部侍郎高兴完,就听王砚辞说道:“此事不过是个误会,那贴身衣物并非柳像胥所有,大约是哪个小娘子偷偷塞给徐司丞的,徐司丞自个儿都不清楚。陈侍郎大约是不知,我们这位徐司丞相貌好,身段好,很受小娘子喜爱。” 在场的人大约都没想到王砚辞竟会这么说。李庆泽更是心中不忿,王大人这不是明摆着包庇柳桑宁吗?! 吏部侍郎脸色也不大好看:“那请问王大人,这贴身衣物,哪位小娘子能得空在那日塞给徐司丞?” “那这便需要往下查了。”王砚辞面带微笑,“只是这种事传出去总是不大好听的,于小娘子名声也不大好,陈侍郎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呢?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全了那小娘子的脸面。” “此事有关我大雍官员之清廉,怎可糊涂办事!”吏部侍郎厉声道,“况且,已有人同吏部禀报,前日曾瞧见柳桑宁与徐司丞一同游街,两人分明就是在私会!若是前日私会,那昨日那衣物出现在徐司丞身上,便解释得通了。” 柳桑宁气笑了,她忍不住道:“前日我不过是领徐大人去书局买书罢了,徐大人曾问过我一些杂技奇谈之书籍在哪个书局较多,那日得空便领他去一趟罢了,陈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叫人去问!” 前日柳桑宁本是带着徐尽欢逛自家园子,她那日觉着与徐尽欢达成共识心里头高兴,也就记起来先前徐尽欢曾与她说过也想看些奇闻逸事一类的书,她便带着徐尽欢去了趟家附近的书局,叫他自个儿认认路,日后若想逛书局便可自行前来。 但是没想到,居然还被人瞧见了。瞧见的人竟还能去嚼舌根。 柳桑宁继续道:“再者,依陈大人所言,我若真与徐大人在前一日私会,徐大人为何不将我的贴身衣物藏起来,反倒还要在第二日还带在身上?莫不是你觉得徐大人是个傻子,不知此物被人发现有损颜面吗?!” 她问得一针见血,一旁徐尽欢也开口附和:“陈大人,此事事关重大,若陈大人执意要辱我清白,那我也只好递折子请圣人还我公道了!” 吏部侍郎心中一凛。他这会儿记起来,六品及以上的官员,若有非递不可的折子,是可以不通过六部直接递交到皇帝跟前的。若这徐尽欢真铁了心要掰扯清楚,到时候闹到皇帝跟前,他们吏部也是难辞其咎,到时候若尚书怪罪下来…… 可此事也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来,毕竟尚书大人可是下了文书的。 于是吏部侍郎道:“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证明你们前日什么事也没发生!顶多只能证明,你们的确是去过书局而已。若无其他……” 吏部侍郎的话还没说完,柳桑宁却已经明白,今日这陈侍郎是非要将她赶出鸿胪寺不可了。他与自己无冤无仇,应当只是为了在吏部尚书跟前讨个好,可为了这点,他甚至不惜冤枉他人。 她更明白,就算她说她在家中饮宴,可她到底那日并未在家中过夜,这陈侍郎恐怕还会说她从家中离开后又去私会了徐尽欢。她根本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就在她烦闷之际,却突然听王砚辞打断了吏部侍郎的话:“陈侍郎,本官可作证。” “柳桑宁必须离开……什么?”吏部侍郎忽然停顿,反问。 王砚辞手中折扇在掌心轻拍两下,不急不慢道:“我说,我可以替柳像胥作证,她之后并未与徐司丞私会。” “你如何作证?”吏部侍郎紧盯着王砚辞,“王大人切莫为了包庇下属,而胡乱说些什么。” “非也。”王砚辞轻笑,“那日柳像胥都与本官在一起。” “什、什么?!”这下不仅是吏部侍郎,就连袁硕李庆泽等实习像胥也都惊掉了下巴。 柳桑宁没有同徐尽欢私会,而是同王砚辞私会?! 众人纷纷看向柳桑宁。而柳桑宁……也石化在了原地。此时此刻,她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只能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已经波澜起伏。 她看着王砚辞淡然自若的脸,她不明白王砚辞为何替她作伪证。明明那日她与他也并未单独见面。 王砚辞却不管他们,继续道:“诸位别误会。我与柳像胥所居住的百官斋不过一墙之隔,柳像胥对番邦民俗知之甚多,那日我正好有些番邦志上的事想要问问柳像胥。于是我们隔着一堵墙,聊了大半个晚上。” 说完这番,他盯着吏部侍郎:“既如此,柳像胥又何来时间去与徐司丞相会?再者,仅凭那衣物上的柳叶便认定是柳像胥的贴身之物着实不严谨,柳叶如此寻常的纹样,人人可绣,怎地只能是柳像胥?” 还没等吏部侍郎回答,王砚辞又道:“若吏部信不过本官,本官自是不介意与尚书大人去圣前好好辩驳一番。” 吏部侍郎大约也没想到王砚辞这会儿会这般强硬,连圣上都搬出来了。这不明摆着就是要仗势欺人吗?从前还不曾觉得,这会儿倒真觉得王砚辞有些宠臣的跋扈了。 可吏部侍郎能说什么?王砚辞话已至此,他再不识相那就真是要结仇了。于是吏部侍郎心一横,决定立即回去禀报给吏部尚书,让尚书自行定夺。而他……大不了就是被尚书大人训斥一顿无用罢了。 思及此,吏部侍郎立即堆出笑颜:“既有王大人亲自作证,那下官自是没有不信的。既然是误会,那此事便暂且作罢。等下官回禀了尚书大人,由尚书大人定夺。” 王砚辞也是一笑,拱手道:“辛苦陈侍郎跑这一趟了。” 等吏部侍郎一走,王砚辞便对众人道:“都去忙吧。” 随后又看了眼柳桑宁:“走吧,回去干活。” 柳桑宁二话没说,赶紧跟上去。徐尽欢想了想,也迈步跟了过去。三人并排走着,柳桑宁压低声音道:“王大人,谢谢你。” 王砚辞只「嗯」了声,道:“此事显然是有人针对而为,现在吏部侍郎虽被我打发,但若此事没有一个说法,只怕吏部那边日后你们的考评都会受到影响。谁要针对你们,你们心中可有眉目?” 徐尽欢摇摇头,他平日里为人低调,并不与人过多交往,更谈不上与人结仇,他实在想不到他会得罪了谁。 柳桑宁拧着眉沉吟片刻,道:“此事最坏的结果,便是我被鸿胪寺除名。从这个最坏的结果来看,受损的只有我一人,而受益的……是所有的实习像胥。” 王砚辞脚步微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往前走,他问:“说说你的想法。” “我猜,此事定与此次考核有关。其实卷试之后,我也听到过一些传闻,说几位主考官对我的考卷很是满意,我卷试定是十拿九稳。”柳桑宁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我面试只需发挥稳定,定能通过考核留下来。所以,我怀疑是有人因此着急了。” 徐尽欢这下也反应过来:“谁都知晓,此次考核需淘汰一人。若是阿宁被除名了,那剩下的人便可都留下。” 所以那个人才不惜铤而走险,污蔑他们二人。 只是柳桑宁还有些地方没想明白。 “可为何偏偏是我与徐大人?又为何偏偏用这种手段?” 徐尽欢安慰她:“别着急,你先好好准备下一轮的面试,这件事慢慢查。” 王砚辞却不同意:“不行,必须尽快查清楚,最好是在面试之前就查清楚。否则,谁也不能保证,面试时主考官会不会因此做出别的选择。” 柳桑宁与徐尽欢的心情顿时都凝重起来。 等柳桑宁与王砚辞走到工房,她迈步踏进去时,忽然想到什么。她叫住王砚辞,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日我、你还有徐大人三人去明月楼饮酒,次日我回到百官斋时,就觉得身上少了……我原以为是我本就没穿,现在想想,或许不是没穿,而是被人偷了。” 一想到有人趁他们喝醉悄悄解开她的衣裳偷了她的肚兜,柳桑宁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就连王砚辞,此刻脸也黑成了锅底。 第67章 快速分析 “那日便偷了的话,那人岂不是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能悄悄塞到我身上,然后又叫我在众人跟前被发现?”徐尽欢脸色也难看得紧,他难得地眉头紧锁,“莫非幕后之人一直都在偷偷盯着我们?” 说着,徐尽欢又回想起在酒楼之事,倒是想起来些细节。他轻声道:“好像不太对,那衣物一开始并不在我身上,否则我不会毫无察觉。那个店小二靠近时,碰了我一下,我一开始没太在意,以为他只是不小心,结果没想到他手中茶水竟直接泼在了我身上,还叫我解衣……” “定是碰你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塞的!”柳桑宁轻呼,“他动作倒是快,我们竟然谁也没注意到。” 王砚辞沉吟片刻:“当时大家都在关心徐大人的衣裳湿了,那衣物具体是从徐大人衣裳的哪一处掉落的,其实并无人在意。” 既无人在意,那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塞进去以后才掉落的呢? 柳桑宁面色不善:“不行,得赶紧将那跑堂叫来,万一那幕后之人买通了他让他离开了长安就不好了。” 说着,柳桑宁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即飞到酒肆去。 大雍翻译官 第45节 她还未动,王砚辞忽然开口:“长伍,将人提来。” 一直默默跟着的长伍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就走。柳桑宁看向王砚辞,眼中满是不解,徐尽欢也看向他,问道:“提人?提谁?” “先进来。”王砚辞往工房里走,柳桑宁与徐尽欢对视一眼,随即也赶紧进去。 王砚辞示意两人在一旁坐下,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脚步声,两人齐刷刷朝着门口看去,就见长伍一手拎了一个人走进来。柳桑宁定睛一看,一个是那日他们三人去用晚膳的明月楼伙计,一个则是那日泼茶水的伙计! 柳桑宁不由看了王砚辞一眼,他什么时候将人押下的? 两人都被堵了嘴五花大绑,长伍将两人拎到书案前,两人一见王砚辞腿就已经软了,都不用等长伍开口,自个儿就扑通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长伍转身将工房的门关上,立在一旁等候王砚辞下一步的命令。 王砚辞看向那泼茶的伙计,冷声道:“将布拿开,让他回话。” 长伍应下,将那伙计嘴里的布拿走,面露凶狠警告道:“大人问你什么就老实回答,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柳桑宁在一旁看得暗自咋舌,没想到长伍还有如此会吓唬人的一面。不过他身材壮实,装作不好惹的模样的确显得有些凶狠。这地上跪着的伙计身材瘦小,难怪对面长伍这般畏缩了。 都到了这里,伙计哪敢不从的?他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姓名。” “小的没有什么姓名,大家都叫我阿狗。” 王砚辞沉默了一下,随后直接道:“说说吧,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王砚辞的提问,阿狗明显更坐立难安起来。他有些犹豫,眼神中却全都是惶恐,内心似乎很是挣扎。柳桑宁心想,他这是怕得罪人,还是怕自己说出来以后会被关进大牢? 王砚辞同长伍使了个眼色,长伍立即上前抬脚就是在他身上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道:“让你答就赶紧答!你若是敢撒谎半个字,后半辈子就去矿山做苦力!” 去矿山做苦力一般用来代指流放,在老百姓心中,这是比关大牢一辈子还惨的事情。 阿狗打了个寒颤,抖着嗓子说道:“那日、那日……有人找到小人,将那肚兜交给小人,让小人找准机会往这位大人身上泼茶水,再趁机将肚兜在地上。他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说事成之后会再给我五十两。小人想攒钱娶妻,便应了。” 柳桑宁微微一挑眉,竟是他扔下的,这招栽赃嫁祸玩得倒是得心应手。 “指使你的人是谁?”王砚辞又问。 阿狗连忙回答:“小人不知他姓名,但那日他是与各位大人一块儿来用膳的,就坐在那间厢房中!” 听到阿狗这么说,屋子里有短暂的安静。徐尽欢有些担忧地看向柳桑宁,可柳桑宁的表情却属实算得上平静。她早就已经猜到幕后黑手是像胥科的人,听到阿狗的话她一点儿也不意外。 王砚辞也撇头看向柳桑宁,柳桑宁与他对视一眼,随后开口问阿狗:“你可记得他具体坐在哪个位置?” 阿狗努力回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我当时太紧张了,没太留意。但应该是进门右手边……好似是坐在这位大人的斜对面。” 「这位大人」自然指的是徐尽欢。 “斜对面……”柳桑宁呢喃一句,她想要将当时的座次回想起来,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具体的排序。但她隐约记得,徐尽欢对面似乎是李庆泽等人。 想到李庆泽,柳桑宁脸色越发难看。这人本就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瞧不上她,这会儿莫不是又怕她成功通过考核,让他被淘汰的概率变大? 这么想着,柳桑宁又觉得不对。李庆泽的水平算得上是实习像胥里中等偏上些的,应该不至于如此惧怕自己考核通不过? 这时听到王砚辞问:“若是叫你指认,你可还记得对方的模样?” “记得,记得!”阿狗赶紧回答,眼里闪着说不出的光芒,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希望。 问完阿狗,明月楼的伙计也被提溜上来,扯了嘴里的布。他张开嘴巴就想嚎,但也被柳桑宁一眼看穿,她在他嚎叫之前就先幽幽开口:“鸿胪寺规矩,在此工房大喊大叫之人,杖责二十,去矿场干苦力一个月。” 于是就见伙计立即将自己的话憋了回去,深深吸了口气,好似怕会又不小心嚎叫出声。 见他安静下来,柳桑宁直接问:“我贴身的衣物,可是你偷的?” 那日负责他们厢房的伙计就是他。 伙计吓得面色苍白,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手还不受控制地摇摆着:“不不不!客官不叫,小人不敢擅自进去。” “若不是你,那会是谁?”柳桑宁冷冷道。 豆大的汗珠从伙计额角落下,可他连抬手擦一下都不敢。他悄悄抬眼,却对上柳桑宁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他莫名就心颤了一下。于是拼了命似的回想,试图找到蛛丝马迹。 不料,却还真叫他记起来一些事情。 他小心翼翼道:“或许的确是有人进过客观的厢房……” “此话怎讲?”王砚辞问。 伙计深吸一口气,道:“我上楼时,曾撞见过百香楼的梦燕娘子似乎从大人们的厢房中出来……” “梦燕?”这人又是谁?柳桑宁对她毫无印象。 伙计见柳桑宁表情,便心下了然,于是乖觉地介绍道:“梦燕娘子是百香楼的姑娘,虽说不如头牌,但也是除头牌外极受欢迎的娘子了。那日我上楼正好瞧见她,她看起来是刚从大人们的厢房出来。我当时还随口问了一嘴,她却只说见到故人寒暄几句罢了。随后,她便进了自个儿的厢房。” “你是说,那日她其实是在另外一间厢房里?”柳桑宁捕捉到了重点。 伙计点头:“是的,那日的厢房是一位郎君所定,梦燕姑娘是他的客人。两人在咱们酒肆吃饱喝足后才走。” 王砚辞突然问:“你见到她的时候,大约是什么时辰?” 伙计偏着脑袋自己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摇摇头:“不太记得了。不过,那会儿三位大人都已经喝醉了,正东倒西歪地在榻上。小人只推开一条缝瞧了眼,之后再也没进去过。” “你是说,我们那时候已经醉得睡着了?”柳桑宁接着问。 伙计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柳桑宁与王砚辞对视一眼,徐尽欢也看向了柳桑宁,只可惜,她并未发现。 王砚辞对柳桑宁轻轻颔首,随即柳桑宁问伙计:“你可还记得那位定厢房的郎君的模样?可认得他?” 伙计连连点头,说道:“记得的。那郎君应是鸿胪寺之人,他来时虽外头是寻常的男子衣裳,可他上楼时,衣摆下露出来的分明是鸿胪寺的吏员服!” 伙计说得信誓旦旦,颇有种你若不信我可以以死证清白的意思。 “又是鸿胪寺之人。”徐尽欢在一旁都忍不住念叨出声,“会是谁呢?” 他自己嘀咕完这句,便立即看向另外两人:“要不要现在就带他们去指认?” “还不行。”柳桑宁自己就出声否决了这个提议,“现在都还只是怀疑,最关键的贴身衣物是如何丢失的,还没能确凿。得等这一点弄明白了,才能叫他们去指认。” 王砚辞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他叫长伍将人押下去,然后对两人说道:“等下值后,我们去百香楼见见这位梦燕娘子。” 第68章 求锤得锤 因着距离第二轮考核所剩日子不多,鸿胪寺像胥科内的氛围本就紧张。再加上柳桑宁与徐尽欢出了这档子不光彩的事,气氛便越发压抑起来。 用午膳时,袁硕三人坐在一处,他们选的是靠窗的角落,故意与其他实习像胥们离得远一些。 顾安扫了眼膳房,没有看见柳桑宁与徐尽欢的影子。他小声道:“你们说,柳桑宁与徐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假的?” 袁硕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道:“你还是先好好准备第二轮的考核,若是出了纰漏,如何同大人交代?你可别忘了,咱们来鸿胪寺做这像胥是为了什么。” “放心吧,自是没忘的。”顾安压低声音,“等咱们成了正式的像胥,便能进甲库。到时候咱们人多力量大,定能从甲库里替大人找到当年之事的蛛丝马迹的。” 大雍的甲库是整个朝廷的档案库,这里头不仅有各个官员的所有档案,还有长安每年发生的一些事件的记录。二十二年前的那件惨案虽然被朝廷要求老百姓三缄其口,谁也不许再传。可作为当年那般轰动的大案子,定是会记录下来存档的。 蔺家安在一旁轻叹一口气:“若不是大理寺与刑部关于当年之事的记录都被封存起来,咱们也不用拐弯抹角地进鸿胪寺。” 王砚辞当官十二载,自是想办法去探过大理寺与刑部的档案阁的,只可惜毫无收获。若不是无意中听人提及甲库,只怕就连王砚辞自己都想不到甲库里或许还留有一份当年的记录。 甲库这地方,非朝廷正式官员不能进入,进入之后,档案的调取也是有限制的。官阶低的官员能调取的档案有限,许多都够不着。七品以上,才稍稍宽松一些,越往上自是调取的权限越大。 袁硕沉吟片刻后,道:“咱们即便通过考核,也只不过是九品小官,能看的档案有限。但好歹能进入甲库,只要能进去,咱们便想办法去拿到更多的档案。” 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原本以为柳桑宁应当能争个七品,还想着等考核通过后,拉拢她为大人办事。如今她这样的情况,能不能留在鸿胪寺都难说了。” 正说着,远处李庆泽三人用完了膳,起身往膳房外走。他身旁的刘赟,这两日是越发地巴结他。就像是笃定李庆泽定能通过考核,日后还会步步高升一般。 一旁顾安嗤了一声,小声嘟囔:“我看他们三个定是最高兴的,若是柳桑宁真被赶走了,他们三个就都安全了。唉,若柳桑宁真是以这样的由头被赶走,那她日后的名声可就……” “别说这些,吃饭吧。”袁硕出声阻断了顾安继续往下说。 但袁硕三人未曾料到,等他们用过膳回到像胥科时,王砚辞柳桑宁与徐尽欢三人,竟都出现在实习像胥的工房里。 实习像胥们一个个都忐忑不安起来,互相看了彼此一眼,有些不明白王砚辞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旁边工房里的老像胥们,也有人大着胆子探头过来看。 王砚辞却只淡淡说了句:“所有人,都去外面院子里。” 这话不仅是对实习像胥们说的,也是对老像胥们说的。大家得令,一个个不敢吱声赶紧去了院子里,自发地站成了左右两支队伍。 柳桑宁与徐尽欢则是随王砚辞到了走廊下,他们俩退到一旁,等着王砚辞继续。走廊里不知何时放了一把椅子,此刻王砚辞自顾自地坐下。 “今日将大家召集在此,是为了前几日徐大人与柳像胥之事。”王砚辞坐在椅子上扫视着院子里的像胥们,见人群有些许骚动,他继续道,“此事误会极大,但好在已经全部查清。原本想着,既是案子,定是要交给有司衙门处置。可转念一想,这事关咱们鸿胪寺的颜面,与其闹到他处,不若自行处置。” 王砚辞这么一说,不少人心都跟着提起来。有些人则是觉得有些兴奋,一双眼睛一个劲儿地往柳桑宁与徐尽欢身上瞟,好似已经笃定他们俩定是有什么。虽说王砚辞已经作保,说那日他与柳桑宁在一起。可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王砚辞如今才发现的真相呢? 王砚辞也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的,他折扇往手里一拍,发出一声闷响,不一会儿就见长伍拎了两个人上来,正是那两个伙计。 王砚辞看向他们:“一个一个来说吧。” 两个伙计心中了然,今日他们若不能唱好这出戏,只怕是日后难有安稳日子。于是一前一后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出来。不仅说了经过,还自行添加了许多细微的细节,让人听着更加有画面感。 一开始像胥们还不曾在意,可听着听着,一个个不由身子都站直了些,耳朵也都竖起来。等听完两人的话后,顾安忍不住说了句:“天爷呀,这分明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啊!” 袁硕瞥了顾安一眼,却也跟着道:“这般手段,实在恶劣!那人究竟是谁?!” 王砚辞这会儿才对底下两个伙计说道:“你们看看,你们见过的那位郎君,可在此处?” 两个伙计一听这话,赶紧抬起头来仔细看去。人群中,不少人伸长了脖子,想去看他们到底会盯着谁。于是这种时候,下意识低下头的人就显得分外的显眼了。 大家都不等伙计指认,目光就都落在了刘赟身上。 一旁李庆泽变了脸色,往旁边跳了一步,大声道:“是你?!” 刘赟顿时慌张摆手:“不是我,不是我!别胡说!” 说话间他抬起了脸,两位伙计顿时眼睛一亮,指着刘赟道:“王大人,就是他!” 刘赟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浑身发软,可他这会儿还没有丢失理智。他立即朝着王砚辞的方向跪下,喊道:“王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没有见过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些是什么,更没有拿银子去叫这位跑堂做污蔑之事!他们不过是胡乱指认,见有人怀疑我,便说是我,他们只不过是想在大人跟前,早些将此事了结罢了!” 这话说得如泣如诉,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一般。 刘赟哭得用手直抹眼泪,道:“王大人,不能仅凭他们一面之词,就定我的罪啊!凡事都讲究证据!” “证据……”王砚辞将这两个字说得有些轻飘飘的,却又很是意味深长,“那便叫你看看。长伍,将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长伍便领着一个五官秀丽的女子从一旁过来。那女子身姿妖娆,脸却透着一股子纯净,她眉目一动,便像是在勾人。 她看向刘赟,眼波流转,刘赟却在看到她的瞬间脸上血色褪去,变得刷白! 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梦燕。 大雍翻译官 第46节 梦燕也不啰唆,朝着王砚辞行了一礼,直接道:“奴家乃百香楼梦燕。” 这自我介绍一出口,像胥们哗然。像胥们即便没见过梦燕,却也是听说过百香楼的梦燕娘子的。毕竟她是仅次于花魁的存在。众人看向刘赟的眼神,立即又有了些变化。 “刘郎是奴家近半年来的常客,那日他约我去明月楼用膳。我想着是常客,便去了。可没想到,晚膳用到一半,刘郎出去了一趟回来,便叫我帮他一个忙。” 大约是平日里干的便是陪人说话逗趣儿的活儿,这会儿就连说这件事,也讲究个韵律节奏。梦燕停顿了一下,吊起了他人的胃口才又开口继续:“他叫我去旁边的厢房,偷一位女娘身上的肚兜。说事成之后,等他结束了鸿胪寺的考核,便会替我赎身迎我过门做妾。” 听到梦燕这么说,顾安立即面露鄙夷之色,在心里啐了刘赟一口。 “像奴家这样的人,好些的便是等年老色衰了,自己拿出毕生积蓄赎身离开。差些的,便是老了也只能留在楼里做苦役。能嫁人,哪怕是做妾,那也算得上是顶好的归宿了,更何况还是嫁给官宦做妾?”说到这儿,梦燕眼角露出些许自嘲,“刘郎这般承诺我,我便心动了,替他做了这事儿。只是当时我并不知他为何要拿这肚兜,还以为他是心系那位娘子,才有了这等想法。” “你、你胡说!”刘赟这会儿挣扎起来,“你定是收了柳桑宁的银两,所以才来污蔑我!” 一直没吭声的柳桑宁听到刘赟的指责都气笑了。 她冷冷道:“我为何要污蔑你?我若是污蔑,那也得污蔑一个令我忌惮的对手。就你?你配吗?你番邦语只精通一门,另外学的都不过是皮毛罢了,我为何要将你当成对手?” 刘赟没想到柳桑宁会这般直接,顿时气得脸发红,随后又红转黑。 “口说无凭,不能定我的罪!”刘赟嘴硬道。 梦燕却不急不慢:“大人,我有证据。” 说着,她从袖袋里拿出一枚玉佩,在看到那枚玉佩的瞬间,刘赟如同被雷劈了一般。 只听梦燕道:“那日刘郎与我春风一度,我担心他出尔反尔,便自己多留了个心眼,趁他睡醒前偷偷藏了一块他的随身玉佩,这玉佩上刻着他们刘府的印,只需找个刘府的人过上一眼,便知真假。” 话音刚落,刘赟整个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第70章 此事已了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在,刘赟深知自己辩驳也是无济于事。 他整个人颓然地瘫坐在原地,只觉得脸上有冰凉之感,抬手一抹,竟是不知何时落了泪。此时此刻,他心中升起巨大的惶恐与悔意,他觉得周围的同僚看着他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冷漠的怜悯。 就连他平日里狗腿子一般跟着的李庆泽,不知何时往后退了两步,离他更远了。 柳桑宁从走廊下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竟如此害我。”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在质问,而是在阐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 刘赟抬头看她,看着她身上依旧穿着的吏员服。看着她那张依旧娇俏明媚的脸,看着她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不似自己此刻的狼狈……刘赟在这一刻忽然就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他像是疯了一般狠狠瞪着柳桑宁,吼道:“你没资格指责我!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也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 柳桑宁面露不解:“关我何事?” 刘赟继续吼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非要考鸿胪寺,若不是你让王大人破格录取,这次我们所有人就不会有人需要被淘汰!你为什么要来,你一个女子为何要来!?你不本分地待在家中嫁人,整日地抛头露面,简直就是伤风败俗,不知廉耻!是你!是你逼我到这一步的,是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位置!” “更何况,若不是你与徐大人走得近,还叫我撞见一起喝醉了酒,我又怎会有机会下手?是你自己不检点,给我的机会!” 他越说越疯癫,眼睛像是充血一般通红,额角青筋都爆了起来,瞧着很是狰狞。 柳桑宁听得忍不住都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哈哈出声。等笑完,她忽地收起脸上的笑意,冷冰冰地看向刘赟。 “你说是我给你机会,那你为何不说,那日我是与几人饮酒?你为何不选另外一个人下手,而是选了徐大人下手?呵,不过是你畏惧另外一人的权势罢了!” “何况,今日没有我,也会有旁人。说来说去,你不过是内心害怕我会顺利通过考核,而你可能是那个被淘汰的人。而你拿我说事,不过就因为我是女子,你觉得女子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就不应该留在鸿胪寺,好将这个位子让出来给你。可若我今日是男子,你还会这般认为是我抢走了属于你的位置吗?你不会,你只会更清醒的认识到,是你技不如人,是你太弱了!” 这些话她说得掷地有声,就像是鼓槌,一下一下敲击在他心上。每一下都是那么震耳欲聋,让刘赟想要假装听不到都难。 “刘赟,你是个懦夫。只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来挤走同僚,却不想着精进自己。”柳桑宁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旁人听着还觉得这种语气和态度很是令人熟悉,好像他们在别人的身上也曾见到过。然后就听她继续道,“你若够强,你根本就不用担心自己会被淘汰,淘汰的只会是比你弱的人。你对自己大约是很了解的,你知道如果这次你不能通过考核,只留下来做个吏员的话,你可能穷其一生也没办法从吏员升为正式的有官阶的像胥。所以你才会如此气急败坏,才会如此心急。” 这话简直就是一针见血,直接扎在了刘赟的心窝上。 她朝着刘赟蹲下靠近,在刘赟的耳边低声说道:“可惜,我从未将你当成过对手。” 刘赟在听到的瞬间眼睛睁大,随即面容变得越发狰狞起来。他叫嚷着,辱骂声刚一开口,就被忽然上前的徐尽欢一把捂住,随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帕子,快速地塞进了刘赟的嘴里,让他那些肮脏的话全都只能吞回肚子里。 这时王砚辞才开口:“将他带去吏部,此事也可以给吏部尚书一个交代了。” 长伍领命,随即又叫了几位人高马大的吏员,将刘赟捆了往吏部方向而去。柳桑宁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想,就是不知道这位吏部尚书看到人知道真相时,会作何感想了。 “既然此事已了,日后便不要再提及了。”王砚辞看向院中的所有像胥,目光落在了实习像胥们身上,“还有几日便是第二轮的考核,大家都做好准备吧。” 见实习像胥们的神情瞧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王砚辞又道:“莫要以为刘赟被除名,你们的第二轮考核便高枕无忧了。若你们第二轮考核不过关,照样涮下去。记住,鸿胪寺不养无用之人。” 实习像胥们赶忙应下,刚松了的皮就又紧起来。 柳桑宁随王砚辞回工房,一路上时不时偷瞄他好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砚辞似随意提起:“第二轮的考核,你准备得怎么样?” 柳桑宁像是找到了打开话匣子的开关,连忙道:“自进入鸿胪寺后便一直在准备,从未敢松懈。第二轮的面试,我很有信心。” 王砚辞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柳桑宁搓了搓自己的手,朝他靠近了些,小声道:“王大人,这次谢谢你帮我。要不是你先一步就将那两名伙计拘住了,又找到梦燕娘子,只怕还真被刘赟给花钱将人打发了。” 吏部侍郎来的当日,刘赟下值后便立即去酒肆寻了那位收钱替他办事的伙计,只可惜他去的时候那伙计已经不在酒肆,酒肆里的其他人依着王砚辞的人所嘱咐的告诉刘赟,那名伙计家中有事,这几日离开长安回老家去了,要一个月后才能回。这才安了刘赟的心,让他以为高枕无忧了。 否则,今日只怕不会如此顺利。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工房门口。王砚辞顿住脚步,撇头看向她,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这样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对方很容易溺在他的眼波里。 王砚辞道:“我的人,我自是要护的。” 柳桑宁愣了一下,有些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啊?” 什么叫他的人? 她的脸颊噌地一下就红了,王砚辞却已经转身继续往工房里走去。柳桑宁跟在身后,却听见他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这人护短,我们鸿胪寺之人,不论是谁,都不能平白无故叫人泼了脏水。用此等腌臜手段,实为不耻。” 原来是这样啊……柳桑宁莫名觉得有些失望,但她不敢流露半分,只点头附和,然后再赶紧表态,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表现。 很快,第二轮的面试日子到了。 第71章 第二轮考核来了 第二轮考核这日,柳桑宁依旧一大早就爬起来,收拾好后草草用了早膳便去了鸿胪寺。她像往常一样,到了鸿胪寺第一件事便是洒扫王砚辞的工房——如今也是她共用的工房了。 即便如今她已经做了王砚辞的笔撰,王砚辞也从未要求她一定要替自己洒扫,可柳桑宁却还一直坚持着。既是答应过的事,那至少也得做满一年吧? 擦拭屋子里的家具之时,柳桑宁又不由被那幅空白的画所吸引。她抬头看着这幅空白的画轴,心道:王砚辞将它挂在这里,想来是极喜爱这画轴的。画轴瞧着用料名贵,可别叫它落一层灰。 这般想着,她抬手用洗净的帕子去擦拭。不料,帕子大约是拧得不够干,上面带着湿气,刚沾上左下角便浸湿了一小块,这让柳桑宁赶紧住手挪开。她将帕子往木桶里又用力拧了几下,确定拧干了,这才抬头想要重新擦拭。 这一看,却发现方才被不小心浸湿的地方,似乎隐隐显现出什么痕迹的一角来,瞧着像是红色。 只是还没等柳桑宁仔细瞧,外头传来徐尽欢的声音:“阿宁!” 柳桑宁立即转身看去,徐尽欢站在门外,并不进来。他道:“今日我乃主考官之一,不宜与你离得太近,我便站在这儿说了。” 其实何止是不宜走得太近,而是压根就不应该见。只是这会儿鸿胪寺还没什么来,他钻了空子罢了。 柳桑宁点点头:“你说。” 徐尽欢看着她,眼神温柔:“阿宁,不要紧张,相信你自己。以你的才能,你一定可以通过考核的。” 听到徐尽欢的话,柳桑宁不由笑了。她一直觉得徐尽欢身上有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应该是从小到大就被家里人保护得很好,他的家里人也很爱他。 其实从上次牟氏带着他上门,她就看出来了。他的母亲很为他着想,所以问她的问题都透着另一种深意。只是她不打算与徐尽欢定亲,自然也不会花时间去深究牟氏的用意。 柳桑宁冲他笑:“放心吧自乐兄,我会好好发挥的。” 徐尽欢不敢多做逗留,怕叫人瞧见了又生是非。于是与柳桑宁说完话便立即转身离开。柳桑宁转过身,待她再看向画轴时,却发现方才那被打湿的地方已经干了,上面什么痕迹都没有。 柳桑宁不由怀疑自己,难道是刚才眼花了? 她伸手上去轻轻抚摸了一下,也没有感觉出什么异常来。 正当看着画轴沉思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站在那儿作甚?” 柳桑宁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抖了一下,手中的帕子掉落,直接掉进了木桶里,发出轻微的「咚」地一声。 她转过身,就见王砚辞一只脚跨进工房,眼神里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柳桑宁赶紧拎起木桶:“我刚洒扫完,准备去将水泼了。” 说着她拎着木桶就往外走,王砚辞也不知是不是在等她靠近。在她与他擦肩而过时,他低声道:“日后你不用做这些。” 见柳桑宁满脸困惑地抬眼看自己,王砚辞又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其实鸿胪寺负责洒扫的大娘,每隔一日便会来洒扫一次。自从你抢了这个活儿之后,她惴惴不安了许久。” 柳桑宁当场有一种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感觉。 “难怪……”她呢喃一句,“难怪每次大娘见着我的眼神都让我觉得怪怪的,她不会以为我是要抢她的活计,将她赶走吧?” 王砚辞忍笑,他右手微窝抵在唇边,这才将笑憋了回去。 “好了,考核的时辰快到了,赶紧过去。”王砚辞又道。 柳桑宁连连点头,方才听徐尽欢同她说考核一事她还毫无感觉,可这会儿王砚辞一提,她竟有些紧张起来。我这木桶提手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为了以示公平,面试这一轮王砚辞并不是主考官,今日他去不去旁观都可以。 王砚辞垂眸瞥到柳桑宁攥紧的手,他忽然又道:“我随后便来。” 柳桑宁原本紧张得呼吸都有些加速,这会儿听到王砚辞这句话,却又莫名其妙地平缓下来。她看着王砚辞「嗯」了一声,这才赶紧出了工房,清理完木桶后,步履匆忙地往像胥科的院子赶去。 等柳桑宁赶到像胥科时,她发现不少人都破天荒的早早就到了。一个个虽然面上淡然,可不少小动作却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紧张。 毕竟王砚辞已经放话,即便是只剩八个人,考核不通过的人依旧要被淘汰。大家私底下悄悄议论,觉得王砚辞大约是受了刘赟的刺激,所以才会想要临时改变规则。 这会儿像胥科的工房里已经大变样。 多余的桌子已经搬了出去,里头辟出了一块主考区,主考官所坐的座椅前倒还留有桌案。而在工房靠后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张座椅,便是给考生们坐的。 时辰快到了,主考官们依此进入了工房,紧接着便是实习像胥们。大家在座位上坐好,只等着时辰一到,主考官叫自己的名字上去考核。 有人小声嘀咕一句:“还好王大人不来,否则更紧张了。” 柳桑宁听了在心里反驳:来了才好呢。 来了她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一般。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人话音才刚一落下,王砚辞便从外头走了进来,柳桑宁看向门口眼睛都亮了起来。王砚辞似无意地瞥了坐在角落的实习像胥们一眼,便将柳桑宁忽地亮起来的眼眸看在了眼里。 几位主考官也没想到王砚辞会来,见他进来,便起身想要让出个位子来。可王砚辞却摆手道:“不必。今日我来,不过是旁观罢了。” 说着,他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 大雍翻译官 第47节 于是主考官宣布:“像胥科第二轮考核,开始!” 第一个被叫到名字的是袁硕,他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起身走过去时,脚步沉稳,瞧着不慌不忙。 刚在主考官面前站定,外头有脚步匆匆而来。 不一会儿有一人进来,宣道:“陛下驾到!” 第72章 她的考核 柳桑宁听到身边有「滋」地一声椅脚划过地面的刺耳声,一扭头发现是李庆泽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主考官们纷纷起身出门迎接,其他人跟在身后,在院子里跪成一片。 皇帝迈进院子,见到齐刷刷地跪着迎接的人,笑着让众人平身,说道:“不用太在意朕,今日朕不过是过来瞧瞧。王卿,朕倒是想看看你们这面试要如何考核。” 王砚辞起身迎上去,笑着将皇帝迎进了工房里,将自己原本坐的地方让给了他,一旁长伍赶紧又搬了一把矮小一些的椅子给了王砚辞。 等皇帝落座后,其他人才又一一坐回去。 柳桑宁吞了吞口水,她没想到皇帝竟会亲临这次考核。这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让现场的氛围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像是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到来会给所有人带来压力。 王砚辞瞥了柳桑宁一眼,只见她微低着头,像是无意识地在玩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皇帝笑着轻声开口:“王卿可是有看好的像胥?” 王砚辞愣了下,随即也笑了:“逃不过陛下的慧眼。” 皇帝又道:“朕今日来也想看看,能让你破格录取的人,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王砚辞抿着唇笑了下,只道:“陛下稍后便知。” 袁硕只觉得像是天上忽然坠下来一座五指山,眼瞧着就要压在自己头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好在,主考官们对他还算客气,并未问什么刁钻的问题。只不过是让他用他所会的番邦语,述说同一件事罢了。 随后,又用不同的番邦语问了他几个问题,之后便是用大雍语假设了几种情况,让他说出自己的处理方式。 整个过程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并不算长。等他结束后,便叫了第二个人上来。 因为看了袁硕的面试,其他人对这次的考核心里也有了数,大概明白了这次的面试其实更多的是想看看实习像胥对番邦语掌握的数量情况。 柳桑宁一路旁观下来,心反倒是越来越静。目前上去的人当中,最多的一位是掌握了五门番邦语的袁硕。若是通过考核,他应当能成为八品像胥。柳桑宁心中有些惊讶,这三个月跟着岑夫子学习的过程中,袁硕看来是暗自努力了许多,才会从原本只掌握三门的番邦语变成如今的五门。 其他人大多都只掌握了四门,但比起自己也都是有极大的进步的,可见每个人都下了狠功夫。 “柳桑宁。” 主考官嘴里唤到柳桑宁名字时,她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一刻她一直都在准备着,等真的到了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会紧张。 她将手背在身后,捏了捏拳头,随后走到了诸位考官面前。 主考官徐尽欢看着柳桑宁,尽量压着自己的嘴角,严肃地抽出了属于柳桑宁的考题。 他道:“柳桑宁,这是你的考题。” 柳桑宁从徐尽欢手中接过考题,她低头一看,却有些愣住。上面写的内容与前面任何人的考题都不同,只见纸条上写着—— 【请用擅长的番邦语同在场的人聊天。】 聊天? 这是什么考题? 而且还是在场的人,莫非是不仅限于主考官们? 柳桑宁抿了抿嘴角,等她抬眼时,见到的是徐尽欢略带担忧的眼神。但她目光一转,将目光落在了一旁岑夫子身上。 目前主考官当中,掌握番邦语数量最多的便是岑夫子,柳桑宁心中有了自己的想法,直接开口道:“岑夫子,这段时间非常谢谢你的教导,让我精进了不少,希望日后还能多与岑夫子交流。” 这话一开口,岑夫子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柳桑宁会先从他开始,他还以为柳桑宁会从徐尽欢开始。毕竟据他所知,柳桑宁与徐尽欢关系不错。若是从徐尽欢开始,徐尽欢一定会帮她。 他更没想到的是,柳桑宁用的竟然不是她填写的最擅长的婆娑语,而是用的百鹿语。 岑夫子很淡然,用百鹿语回复:“柳像胥客气了。” 说完,岑夫子在百鹿语一栏,写下了柳桑宁的名字。 就当大家以为柳桑宁会继续说的时候,却听她又道:“不知道岑夫子觉得,这段时间以来,哪门课是最难的?” 这次她用的不是百鹿语,而是新济语! 岑夫子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换了语言。但他也是身经百战之人,当即也用新济语回答了她。 柳桑宁微微一笑,又道:“岑夫子觉得呼罗珊语是最难的,但我却觉得,最难的是上这么多门不同的课。岑夫子如今年迈,却能精神抖擞地给我们上课,令人佩服。” 这话又用的是呼罗珊语! 岑夫子一瞬间竟还有些愣神,柳桑宁说完却只是微微一笑,将目光落在了旁边的其他主考官身上。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用婆娑语与那位主考官说话,等主考官说完后,她又换成了天竹语。 就这么一路一口气用了八种不同的番邦语与不同的主考官聊天,甚至每换一个主考官,聊的内容都是与之相关的事情。 底下旁观的像胥们并不是每一种语言都能听懂,可总有能听懂的像胥。等她说到第八种语言时,底下的人早已经目瞪口呆。 可柳桑宁并没有结束。 她忽然将目光落在了王砚辞身上。王砚辞见她看过来,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他很沉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柳桑宁冲他微笑,开口用大食语道:“王大人,你破格录取我,现在可后悔?” 王砚辞没想到她会如此问自己,更没想到她竟然还了解到自己会大食语。王砚辞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柳桑宁,甚至觉得如今的自己依旧将她看低了。 他看着柳桑宁,回答:“从不曾后悔。” 柳桑宁背在身后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捏紧,她维持着微笑,压着内心说不清的波动,又用波斯语道:“日后,我也不会让你后悔的。” 王砚辞回:“拭目以待。” 皇帝在一旁挑眉,他是懂这两种语言的。虽然自己说得不怎么样,可却是听得懂的。他一听便知道,柳桑宁这两种番邦语说得十分地道。他心中很是诧异,这位柳桑宁是他自王砚辞之外,见到的说这两种语言最地道的。 不知是谁忍不住感慨一句:“天,十种番邦语!” 第73章 皇帝的考验 各位实习像胥的考题皆不相同,有的是会抽到让他介绍长安的一处名景,有些是会让他说一说自己在鸿胪寺的工作日常。但不论是哪一种,回答问题的实习像胥。要么是语句流畅但十分的书面,要么是紧张到说话有些磕绊。但不论是哪种,在主考官看来,也算得上是正常的。 更重要的是,其他人都是说完一种番邦语后,再用另一种番邦语大差不差地重复一遍。 没有人像柳桑宁这般,既流畅又随意,还能与导师一问一答,像是闲聊一般。更没有人像她这样,在同一个考题里,将番邦语切换得如此自然。就好像这些语言并不是外来语,而是她本身就说着这样的语言一般。 不说是底下的其他实习像胥,就连几位主考官都心生惊讶。一旁坐着的皇帝看得饶有兴趣,唯有王砚辞从头到尾都很是淡然。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柳桑宁从容地回答完所有的考题。不论是最开始抽到的考题,还是后面由主考官们提出的问题,她都回答得游刃有余。这令李庆泽等人都忍不住在心中想,莫不是主考官当中有人给柳桑宁透题了不成? 这种想法一旦滋生,就像是瘟疫一般快速在大脑里传播开,让他们根本停不下来。他们虽然没有证据,可心里头已经有些不服气起来。想到平日里徐尽欢与柳桑宁关系要好,又想到柳桑宁被王砚辞选为笔撰,日日与王砚辞在一个工房里上值,便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 可他们即便怀疑也没有证据,又能做什么呢?李庆泽心中不服气,眼神里不免透了些情绪出来。 他鄙夷地看了柳桑宁一眼,便垂下眸不愿再看她。心里头却是忍不住「呸」了一声,觉得柳桑宁这般走后门的女娘,就不配留在这里。 这样的想法在脑子里滚了一遍又一遍,可没想到主考官宣布柳桑宁的考核结束时,一道男声忽然插了进来:“朕也有一问,想问问这位柳像胥。” 在场的都是一怔,他们没想到一直安静看着考核的皇帝会突然开口,柳桑宁更是诧异。她赶紧停下脚步,朝着皇帝行了一礼,道:“陛下请问。” 皇帝看着柳桑宁,眼中带着探究之意,问道:“两个月后,便是万国来朝。若届时有番邦使臣与我大雍朝臣当街发生冲撞,你认为当如何处置?” 在场的人都悄悄用眼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想到皇帝居然会问这么一个刁钻的问题。 若是说要将番邦使臣抓起来,那便容易伤了与番邦的和气,且伤了同僚的心。若是说要将大雍朝臣抓起来,那是助长了番邦使臣的气焰,灭了自己威风。若是和稀泥,且不说有没有用,又会让皇帝觉得你无能,根本不会处理问题。 若是说袖手旁观,那就更差了,皇帝会认为你不仅无能,还无心。 不管怎么答,似乎都不是什么好回答。 几位主考官心里头都有些打鼓,他们不明白皇帝这是故意在给柳桑宁挖坑吗?难道是在暗示他们不要通过这位柳娘子的考核? 一时半会儿,他们还真有些拿捏不准皇帝的心思。 柳桑宁只思考片刻,认真回答道:“回陛下,若是此事由我处置,我会上前将二位分开些,让大雍朝臣先行离开,随后由我自己向使臣赔罪,让他也离开此处。” “你赔罪?你这是觉得咱们大雍低番邦一等不成?你可是代表着鸿胪寺!”皇帝的脸果然瞬间阴沉下来。 全场寂静无声,实习像胥们更是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生怕皇帝一个震怒,将他们所有人都砍了。 柳桑宁却依旧沉静,只轻轻一笑,道:“陛下谬赞,我不过是一小小像胥,又如何能代表鸿胪寺?我自个儿向使臣赔罪,不过是因为安顿使臣,让使臣来长安宾至如归乃我分内之事,让他遇上不愉之事乃是我的不周。” 皇帝又问:“那你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是使臣对,朕的朝臣错了?” “当然不是。”柳桑宁摇头,“先让他们离开,我随后便要去禀明王大人与京兆府应以及大理寺卿。是非对错应由京兆府与大理寺来查,并非我们鸿胪寺的职责。但因涉及番邦,鸿胪寺又有从旁协助之责。等事情查明,该如何判便如何判,无论是谁在我大雍的地界上,便得守我大雍律例!” 听了她这话,皇帝的神色好了许多,他看着柳桑宁的目光中又多了些打量,他问道:“那你为何不当场就遣人告知京兆府与大理寺,叫他们来人细查?” 柳桑宁依旧摇头:“不可。万国来朝,是庆贺太后千秋寿宴,此等重要之时,怎可当街闹出番雍朝臣之间的纷争惹太后与陛下心忧?陛下孝心苍天可见,自也不想此等可喜可贺之事,被人扰了。” 王砚辞看着柳桑宁,听她说完这句,才轻笑着侧头对皇帝说道:“陛下,臣与陛下早前就说过,这位柳像胥是个冰雪聪明之人。她这般处置,既保全了我大雍朝臣的颜面,又阻止了当街事态恶化。随后又严查此事,悄悄就将这事儿给办了,该罚便罚。既不扫了太后的兴致,又能在番邦国中彰显我大雍之风范,叫那等有贼心之人不敢轻举妄动。而从头到尾,不过是她一个小像胥出面为她自己考虑不周致歉罢了,倒还显得咱们认真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听得王砚辞这么一总结,皇帝脸上的冰霜就彻底消融了。 他哈哈大笑几声,抚掌几下,高声道:“好,你很好!” 主考官们纷纷松了口气,也知晓了皇帝的意思了。 等到柳桑宁坐回自己椅子时,她才发觉自己手心与后背,早已经汗湿了一片。趁着无人注意,她将掌心的汗悄悄擦在了自己的衣摆上。 等到所有实习像胥都考核完毕,诸位的考核成绩也就出来了。 由于皇帝在场,王砚辞与几位主考官眼神交汇后,大家心领神会,决定当即宣布这次实习像胥们的最终考核结果。 大家都没想到考核的结果竟会在今日当场宣布,一时间一个个紧张得直吞口水。 最终的结果由主考官们汇总后交到王砚辞手中,由王砚辞宣读。 “袁硕,考核甲等。” “蔺家安,考核乙等。” 大雍翻译官 第48节 “顾安……” 随着一个个名字念出,听到自己考核通过的实习像胥难掩心中激动,紧紧握着拳头才不至于让自己叫喊出声。 等身边的同僚名字都被报出后,最后只剩下了柳桑宁。 “柳桑宁。”王砚辞开口唤出柳桑宁的名字,抬眼看向她的方向。柳桑宁与他四目相对,只觉得心跳声不断被放大。然后,她听到他宣布:“考核甲等。” 王砚辞尾音落下之时,柳桑宁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此刻脑袋一片空白,手里想要抓住些什么,最后却只能自己握紧双手。 皇帝对这个结果也很是满意,他起身看向柳桑宁,道:“柳像胥,当初你我之约定,如今朕便可为你兑现。今日,朕便晋你为七品像胥,望你今后勤勉自身,替王卿分忧。” 所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柳桑宁。 柳桑宁怔住,随即听到王砚辞轻咳一声,她反应过来,立即跪倒在地,行大拜之礼,大声道:“谢陛下隆恩!” 第74章 打脸 柳桑宁晋为七品像胥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柳府。 温氏与崔氏在主院的正堂中坐着,两人难掩激动。恰逢柳含章回娘家看望温氏,乍闻此事,惊得手中的茶杯都掉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哼。 随即她也欣喜万分,竟觉得鼻头发酸:“当初只以为阿宁是与阿耶较劲,不过是一时冲动,哪里知晓她竟这般争气。不仅通过了鸿胪寺的考核,竟还得了圣人的赏识,晋她为七品像胥!据女儿所知,这像胥科即便是通过考核,最多也是八品像胥而已。” “这么说来,阿宁又是破格了?”连崔氏也有些坐不住起来。 柳含章点头,满眼都是欣慰:“阿宁如今真是长大了,她儿时总说要光宗耀祖,要撑起我们柳家的门楣,我瞧着她已经做到了。” 语气里的感慨让崔氏听了都忍不住心头一滞,随即便是鼻头发酸。想到不论寒冬酷暑,女儿小小身影总坐在窗前读书,好似不知疲惫,崔氏便有些想落泪。如今柳桑宁的成功,都是她儿时愿意吃苦换来的。 几人正说着,柳青行下值归家,一踏进主院,便瞧见了屋子里妻妾女儿都在一处,三人说说笑笑,他都许久没有见她们如此高兴了。 他瞧着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问道:“何事如此喜悦?” 柳青行一整日都在当差,还未曾听闻柳桑宁通过考核之事。温氏想了想,还是她先开口道:“我们在替阿宁高兴。她今日通过了鸿胪寺的考核,还得了圣人褒奖,已经晋她为七品像胥了!” 温氏将「七品」咬音加重了不少,誓要保证让柳青行听个一清二楚。柳青行的确也听到了,只是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到了什么?柳桑宁不仅通过了考核,还被封了七品像胥?还是圣人亲封? 柳青行一时间心情很复杂,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温氏看着柳青行的脸色,见还算平和,于是试探性地说道:“如今阿宁这官职已经是过了圣人明目的,没准日后圣人还会别的什么事便想起她来。郎主,让阿宁辞官一时半会儿只怕是不成了,咱们总不能因此得罪了陛下不是?” 柳青行顺着温氏给的台阶往下走,嘴上却依旧嘴硬道:“哼,她这次或许是走了狗屎运,以后如何还待看日后。” 说完这句,他又没忍住补充道:“不过倒是有几分我当年的风采。” 温氏听了笑着道:“是啊,毕竟是郎君的孩子嘛。” 一旁崔氏微微低头,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可等她再抬头时,面上却换成了温柔无害的模样。她在一旁跟着说道:“阿宁日后定会好好当差,不会给郎主丢脸,会努力光耀咱们柳家的门楣的。” 听到她这话,柳青行面色彻底转好,心里头难免还有了几分得意。他忍不住想,周围好几家邻居虽说有儿子,可儿子没有一个有大出息的,更别说当上七品官宦了。 “她心里知道就好。”柳青行点评完最后一句,便不再继续,而是让底下人上膳。 只不过用膳时,温氏等人都发现,柳青行眉眼间都透着一股子愉悦,有一种说不出的吐气扬眉之感。 …… 与此同时,下值的柳桑宁走着走着也忍不住呵呵傻笑,心里头的这股喜悦她怎么也压不下去,连带着走路都没注意地上多出来的石子儿,她一脚踩上,整个人就往一旁倒去。 她都来不及喊,一只手突然从一旁伸出,一把扶住了她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拉,竟是将她整个人都拉了起来。 柳桑宁一扭头,便见到了徐尽欢的脸。她忙道:“谢谢你啊,自乐兄。” 心里却也忍不住嘀咕一句:真没想到徐尽欢瞧着文弱,力气还挺大的。 徐尽欢看着她微笑,温柔说道:“今日真是替你高兴,不如我做东,去喝一杯,算是庆贺你通过考核。” 柳桑宁面露难色:“啊,可我已经与春浓说好了,今日下值便回去与她用膳,她说要做一桌子菜犒劳我呢。” 原本春浓只是想犒劳柳桑宁这段时间的辛苦,但这会儿已经可以变成庆贺了。 徐尽欢听了也不失落,反而道:“这样啊,那不若我添上几个菜,与你们一同庆贺如何?” 柳桑宁一听,觉得这提议也不错,于是笑着应道:“你若是不嫌弃我们在百官斋寒碜,便一块儿来吧。” 徐尽欢自是不嫌弃,当即便去一旁饭馆里要了几道招牌菜,给了银子后,叫跑堂的直接送往百官斋。 王砚辞在不远处瞧着两人的举动,他抿着唇没有说话。方才徐尽欢扶住柳桑宁的一幕,他也看在眼里。 一旁长伍大气不敢出,只小声说道:“少爷,今日你约了袁硕他们,要与之商议甲库之事……” “我知道。”王砚辞出声打断,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他沉吟片刻,“走吧。” 上马车时,他忍不住抬眼朝着柳桑宁与徐尽欢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75章 听到表白 王砚辞回到府邸时,手中拎着油纸包好的果子,几份果子叠在一起,用细细的麻绳绑着。 这是他见完袁硕几人回来的路上买的,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突然就想起来买果子。不过是在马车上,窗帘被风吹得轻轻飘扬,扬起来的瞬间他瞧见了路边的果子店,脑子里便浮现出柳桑宁吃果子时的表情。 她喜欢吃甜糯的果子,自己也擅长做这样的小玩意儿。想到此处,他便让长伍停下了马车,自己下车买了好几样果子。 他一路拎着,就这样拎回了府邸。 长伍跟在王砚辞身旁,他不知王砚辞此刻心中所想,只有些忧心道:“如今袁硕等人虽是正式成为了像胥,但他们品级不高,甲库里二楼之上他们是进不去的,也不知道咱们要找的东西,到底在哪一层。” 长伍说着,并没有注意到王砚辞有些走神,他继续道:“今日圣人离开时,上车辇后咳嗽得厉害,瞧着身子也是大不如前了。” 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圣人喜食丹药,可这丹药我瞧着不仅没有让圣人强身健体,反倒是比从前更差了些。早两年圣人微服私访,我也是跟着少爷见过的,那会儿比如今可强健多了。照这般下去,还不知圣人的身子能撑多久……” 后面的话长伍没有说,他相信王砚辞心中比他更清楚。 二十二年那件事乃皇帝登基后发生,那时的皇帝正值盛年,年轻气盛雄心壮志,又逢几场胜仗,收服了不少番邦国,迫使他们俯首称臣,更是一时间风光无两。也正因如此,当时四海皆是歌舞升平,出了这等事,底下人自然是不想扫皇帝的兴,也不知往上禀报时掩盖了多少。而当时的皇帝,只怕心中就算知晓此事或有隐情,可为了当时与番邦的安定,也不会深究。 总之,这事儿稀里糊涂就结案了,最后不仅没有严惩凶手,反倒是受害者全家永堕地狱。 可这事儿,偏偏还得是皇帝在世时来翻案。若是皇帝驾崩,这件事哪怕王砚辞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新帝也未必愿意替他翻案。甚至,谁又敢保证,新帝会如皇帝现在这般信任和重用王砚辞?若是新帝忌惮王砚辞乃先帝心腹,只怕不仅不会重用,说不准还得找借口打压。 那时候,这递上去的翻案的折子,便会成为一把刺向王砚辞的刀。 长伍觉着,这种他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少爷定比他想得更清楚。 “少爷?少爷?” 见王砚辞迟迟没有吭声,长伍这才看向他,然后轻声唤了两句。他这一唤,倒是将王砚辞从飘忽的思绪中唤了回来。他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见长伍所说的话,只是那会儿心思在别处。 “少爷,我方才所说……”长伍怕王砚辞没有听见,试图重新再说一次。不料,王砚辞却道:“你的担忧我心中明白,正也是我忧心之事。不过有左太医坐镇,亲自替圣人诊脉,应当还能缓个数年,不会这么快就驾鹤西去。” 说完,他停顿了片刻,又道:“只是机会却不是年年都有,此等良机,或许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 言下之意便是表明,他是一定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翻案的。 听到王砚辞心中有数,长伍也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来到东院,王砚辞迈进屋子前看了眼手中提着的果子,正想着什么时候给柳桑宁送去,又如何送去,便听到不远处一墙之隔传来欢声笑语。 长伍对王砚辞此刻的情绪毫无察觉,他看了眼围墙的方向,乐呵呵说道:“听着柳娘子那边好生热闹,像是在宴客,好似有男子的声音?今日她晋为七品像胥,向来是高兴坏了,请了朋友来家中饮乐呢。” 话刚说完,他一抬眼,却见自家少爷嘴唇抿得极紧。下一秒,就见他抬脚朝着围墙走去。 长伍一愣:“少爷,你去哪?” 王砚辞头也没回,只有声音传来:“你下去歇着,不用跟来。” 听得王砚辞这般说,长伍很识趣地转身,他知道王砚辞这般说便是不希望他来打扰。只是离开前,长伍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眼,就见王砚辞已经走到了那围墙根下,正将手中的果子抬手放到眼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长伍有个大胆的猜测,他心想:少爷该不会是想这会儿给柳娘子送果子吧? 又一惊:哈?这果子是买给柳娘子的?! 一时间,长伍竟不知道他应该先惊愕这会儿给柳娘子送果子,还是惊愕自家少爷居然亲自给女娘买果子。不仅是临时下马车买,还一路这么提溜着回来,中途从未假手于人。 长伍面露凝色,心道他们少爷这好不容易铁树开花,情窦初开,该不会就无法自控一头栽进去了吧?长伍虽希望王砚辞能有良缘,能遇上心仪的女子,可他却也不想自家少爷太过脑热,毕竟他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而且怎么偏偏就是柳娘子呢? 长伍挠着脑袋有些想不明白,他不懂王砚辞怎么会喜欢上柳桑宁这样的女娘。在他心中,将来的当家主母少说也得是个大家闺秀,不说是高门嫡女吧,也得是个清流人家的嫡女,知书达理,秀外慧中那种。反正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是柳桑宁这样的。 倒也不是柳桑宁不好,但总归身份上差了那么一些,性子又……过于野了点。这般能和男子比肩的女子,太厉害,镇不住呀。 可长伍走了一小段又忍不住在心中替柳桑宁说好话。虽说柳娘子是妾所出,可也一直有嫡母教养,而且还是四品编撰的女儿,饱读诗书之人。才华比起鸿胪寺像胥科那些人都强,处理公务也悟性极强,还有胆识,性子也活泼,长得还漂亮。这么看来,其实也不差。 最关键的是,他家少爷喜欢呀! 长伍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些年在少爷跟前明里暗里送秋波的女娘也不知遇见了多少,可少爷偏生像个不入俗尘的和尚似的,愣是心如止水,一个也不动心。他不喜欢,郎主也不敢硬逼着他娶,拖着拖着,如今都已经拖成老大难了! 他可是知道,朝中已有人的家眷私下揣测他家少爷是不是有隐疾了!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长伍拐进了厨房,亲自去瞧瞧厨房准备了些什么膳食。他心道,少爷的姻缘他反正也做不了主,那便奴随主意,少爷喜欢谁便是谁罢。 而另一厢,王砚辞正站在围墙根下,听到围墙那头柳桑宁站在院子里唤春浓:“春浓,这盐酥鸭这会儿冷了做零嘴吃更好吃了,你快来!” 春浓应是在小厨房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远:“姑娘你先吃着,我将碗涮了再来!” 这样鲜活充满市井气的对话让王砚辞听得嘴角忍不住上扬,眼角微微弯着,瞧着心情都好了不少。 他意欲说话,唤柳桑宁的名字将果子递给她,可还没等他开口,便听到墙那头柳桑宁又道:“自乐兄,你也吃呀。” 王砚辞身子一僵,自乐兄?徐尽欢也在? 他只瞧见两人一道走,但从未想过徐尽欢竟会到百官斋来同柳桑宁一同用晚膳。想到他们二人今晚身旁除了春浓没有旁人,差不多就是独处,王砚辞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嘴角垂了下来。 “我不吃,你吃吧。”徐尽欢开口,从声音里都能听出他是带着笑。 王砚辞想开口打断两人的谈话,可徐尽欢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又响起,他道:“阿宁,其实……我有话同你说。” 王砚辞也不知为何,下意识抿紧了嘴,不打算出声,就这么静静站着。 柳桑宁用帕子擦了擦嘴和手,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徐尽欢看起来有些紧张,但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像是鼓足了勇气般,一股脑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阿宁,其实我上次就想同你说,可你那时候心思不在这上面,我便也不好说了,只能先顺你的意。可这段时日以来,我憋着这些话,实在是憋得有些难受,便一直想寻个机会同你说。今日你高升,心情这般好,便算是我耍了点小心思,想着这会儿同你说,或许你会更愿意答应我。” 柳桑宁听得一头雾水,她看着徐尽欢,不解道:“自乐兄,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一墙之隔的王砚辞握着折扇的手捏得手背青筋都冒了出来。他心中有了某种猜测,但他希望是他猜错了。 大雍翻译官 第49节 但徐尽欢的话却紧跟着说了出来:“阿宁,我若先前便知晓阿娘替我相中的妻子是你,我定会早早就随阿娘前去柳府向你提亲。其实你报名参加鸿胪寺考试那日,我便见过你。那时候我便觉得你与旁的女子不同,也很欣赏你的勇气与机敏。” 听到徐尽欢的话,柳桑宁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她觉得徐尽欢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是她想听的。 可徐尽欢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后来,我们在鸿胪寺相识相知成为朋友,我便发现我总想着你,想见你,想和你一起用膳,想和你做所有的事情。之前我们没等定亲是阴差阳错,如今我想告诉你,我愿意娶你,我想娶你,想和你以后都生活在一起。阿宁,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王砚辞的手捏得更紧了,连后槽牙也死死咬在了一起。 围墙那头有一瞬间的安静,像是柳桑宁在思考。王砚辞的心不由就提了起来,她在思考什么?难道是在思考嫁给徐尽欢? 这种念头一出来,王砚辞便有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他想离开这里,可脚下像是生了根,让他定在这里,非要听到柳桑宁的答案不可。 终于,围墙那头柳桑宁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似乎还带着点希冀,她道:“你喜欢我,我很欢喜。” 只这一句,王砚辞脚下的根像是齐齐被切断,他几乎是拔腿就走,落荒而逃。不过几步就已经远离了围墙,只隐隐听到风似乎送来了柳桑宁下一句:“谢谢你喜欢我。” 王砚辞只觉得心如刀绞,他脚下生风,眨眼之间便离得更远了些,听不到柳桑宁的声音,他才觉得自己像是缓过来了些许。 回到屋子里,他却发现自己手掌心传来一阵疼痛,低头一看竟是捏着折扇的手太过于用力,不知什么时候竟让折扇边割破了掌心的皮。 他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 脑子里一片混沌,可耳边却一直不断回响着方才柳桑宁的那两句话。她这是……答应徐尽欢了? 长伍这会儿端了碗面进来,嘴里还说着:“少爷,今日厨娘炖了鸡汤,我闻着太香了,便没叫他们准备旁的宵夜,直接做了鸡汤面,想着你定会喜欢……” 他将面放在桌上,抬头的瞬间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只见王砚辞惨白着一张脸,整个人都有些愣愣的,很是失魂落魄的模样。 长伍脸色剧变,他不敢大声嚷嚷,只赶紧走到王砚辞身边声声唤:“少爷?少爷!少爷,你醒醒!” 就在长伍急得跳脚想着要不要请大夫来时,王砚辞回过神来,他低声道:“我无碍,方才只是在想些事情,走神了。” 长伍长松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少爷你魇着了。” 说罢又将鸡汤面往王砚辞的方向递了递:“少爷,吃鸡汤面。” “不用了,你吃吧。我累了,想去歇息了。”王砚辞声音依旧很轻,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叫水吧。” 听到王砚辞还记得叫水洗漱,长伍这才真的放下心来,相信他没有魇着。于是他赶紧叫人将热水提来,王砚辞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起身便去沐浴。 长伍端着鸡汤面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吃得很香。只是一边吃一边忍不住想,少爷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表情看起来就跟前年那位死了妻子的少卿似的? 第76章 拒绝 与此同时,围墙那头柳桑宁正看着徐尽欢,神色柔和而又认真。徐尽欢双眸露出期望之色,一颗心悬在半空。 柳桑宁却轻声继续说着:“谢谢你喜欢我,只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为什么?”徐尽欢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紧盯着柳桑宁的脸,不愿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后便听柳桑宁开口:“我……有喜欢的人了。对不起,要辜负你的心意。” 徐尽欢在这一刻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而与之伴随的是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就好像是一直惧怕着某个答案,而现在答案终于揭晓了,反倒不怕了。 他脸上浮现出落寞与失望,这是全然下意识的表现,并不是他刻意要让柳桑宁察觉。正因知晓他是如此,柳桑宁也不免动了些恻隐之心。可她的理智却告诉她,不能因为这一时半刻的不忍心,就给了他更长久的无望的等待。 柳桑宁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她更不喜欢朋友之间因为不够坦诚而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于是她继续道:“自乐兄,我一直将你当作很好的同僚,也是我难得的朋友。或许我这样告诉你,会在此刻伤了你的心。可我恰恰是因为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所以才更要直白地告诉你,我不想骗你,也不想让你有不切的希望。你很好,你值得与一个同你相爱的女子共度一生,而不是我……” 柳桑宁这话说得很慢很轻,像是怕声音大了会伤害到徐尽欢。徐尽欢在这一刻也已经缓过神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随即,他伸手摸了摸柳桑宁的脑袋。但很快又将手收回,对她说道:“你平日里那么聪明,怎么这会儿傻了?难道你觉得,我是一个爱而不得就会自暴自弃,又或是会与你结仇之人吗?” 柳桑宁张了张嘴,刚要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就见徐尽欢冲她一笑,颇有些洒脱地说道:“放心吧,我是徐家的男儿,从小在边疆长大,可没有那么脆弱不堪。其实,我也早就做好了会被你拒绝的准备。只是若不告诉你,我总觉得此生会有遗憾,也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力。” 说完这番话,他深深舒了一口气,这回看起来的确轻松了许多,笑起来也更自在了些。就像是把话说开了,他也变得毫无顾忌起来。 他道:“我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就算没有成功,我心里头也舒坦了不少。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从旁看着,有些明白你的心思。” “什、什么心思?”柳桑宁莫名有些慌乱起来。 徐尽欢稍稍歪了歪脑袋,轻启双唇:“你说你有喜欢的人,其实我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猜测。你喜欢的那个人,是王砚辞吧?” 柳桑宁眼睛不停地眨巴着,试图让自己突然怦怦乱跳的心平缓下来。可不管她怎么在心里说不要慌,心跳却依旧很快。 她双手手指绞在一起,唇角抿紧,眼睫微垂,瞧着像是逃避一般。 徐尽欢轻笑出声:“怎么,刚才拒绝我的时候那般坦然,这会儿怎么反倒慌起来了?难道我说错了?” “不是。”柳桑宁条件反射般抬头否认,却撞进了徐尽欢带笑的眼眸里。她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徐尽欢这是故意诈她呢。 但她的态度表明了一切。 柳桑宁也知道自己负隅顽抗也没用了。于是认命般点了点头,说道:“是,我是喜欢他。” 说完这句,柳桑宁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没想到居然被你看出来了……”柳桑宁喃喃道。 而后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徐尽欢看出来了,那王砚辞呢?!他不会也看出来了吧?! 见柳桑宁忽然瞪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徐尽欢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其实我是诈你的。是你说了你有喜欢的人以后,我才有了此猜测,只是试一试,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我想,王大人是不知道的。” 若是知道,王大人就不会偶尔看到他与柳桑宁在一块的时候,会被他捕捉到一些小表情。 “真的?你没骗我?”柳桑宁半信半疑。 徐尽欢点头:“真的,我保证。” 听到他这么说,柳桑宁才长长松了口气。她抚了抚胸口,道:“幸好,若是露馅儿了多尴尬。” 徐尽欢不免好奇:“你不准备告诉王大人吗?” 柳桑宁摇头如拨浪鼓似的,立即道:“不不不,我还没这个打算。我也……不敢。” 说到最后两个字,柳桑宁有些泄气地低头。她心道,她在这方面还真不是多么勇敢的人。 徐尽欢看着柳桑宁的情绪因为提到王砚辞起起伏伏,心里面不免又自嘲了一把。原来他的阿宁,早就把一颗心给出去了。而她给的那个人,甚至还没有体会到她的心意。 离开百官斋的时候,徐尽欢忍不住朝右边看了眼,往右走一段路,便是王砚辞的府邸。 他突然想起,方才用膳席间,柳桑宁曾眉飞色舞地跟他说,她住到这儿来以后,第一次爬银杏树就发现隔壁住着的是王砚辞,吓得从树上掉下来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神采飞扬,双眸格外的明亮。 徐尽欢坐上马车时心想,他恐怕早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可他却还不想这么快就认输,不到最后一刻,又有谁说得准呢? 徐家家训,于战场上,他们要战到最后一刻,绝不言弃。 于柳桑宁看来,徐尽欢的告白不过是一个小波折,或许甚至还算不上波折,只能算是人生中的小意外。 她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也并不觉得这件事之后她与徐尽欢会有什么不同。她一向是拎得清的人,徐尽欢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 况且,他们也已经说好了,以后还是朋友。 果不其然,等次日她在鸿胪寺门口遇上徐尽欢时,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徐尽欢依旧会笑着同她打招呼,然后自然而然地走到她身边,要同她一起往里走。 两人迈脚往鸿胪寺内走,刚跨过门槛就听到身后有马车的声音。柳桑宁福至心灵,立即回头去看,果然是王砚辞的车驾。 柳桑宁不由放慢了脚步,见王砚辞从马车上下来,干脆停了下来。她冲着王砚辞挥了挥手,笑着唤道:“王大人,早!” 王砚辞跨过门槛,一双墨色的双眸看向柳桑宁,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目不斜视地掠过了两人身旁,径直朝着工房的方向走去。 柳桑宁要跟随的动作一顿,看着王砚辞的背影,不由露出了迷茫之色。 王大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第77章 叶轻雨 柳桑宁心头那种怪异的感觉直到从吏部回来都还一直存在。 今日是他们所有通过考核成为正式像胥的第一天,也是他们要去吏部上牌的第一天,是由王砚辞亲自带他们去的。 所谓「上牌」,其实就是指确认以及登记官员的籍贯、家庭等情况。在这一天,所有转为正式像胥有了官阶的像胥们,都要拿上自己的户籍,本人亲去礼部,亦可当做是朝廷录取官员的最后一步。 等到上牌结束,便是板上钉钉的官了。 若是往常,柳桑宁觉得自己跟在王砚辞身后,多少都能搭上几句话。可今日王砚辞似乎比平日里瞧着更为清冷,甚至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这让其他的像胥们都不自觉地与他拉开了些距离。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轻易开口说话。 柳桑宁几次欲言又止,等上完牌回来的路上,她总算是找到机会同他说话,她小声道:“这次考核只通过了七人,若是刘赟知晓,也不知是否会更懊悔。” 被淘汰的是李庆泽的另一个跟班,他因为过于紧张,发挥得实在有些不堪入目,被淘汰也是大家能预料到的。刘赟当初做下错事,不过是他以为只要能提前出局一个人,剩下的人便能高枕无忧。若他早些知晓即便只剩八个人表现不好依旧会被淘汰,不知会作何感想? 王砚辞听了却只淡然道:“自作孽不可活。” 说完这句,便什么其余的话都没有了。柳桑宁抿了抿嘴唇,偷偷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眉眼如画,可脸上的神色实在是淡的很,看起来一副并不想搭理任何人的模样。 柳桑宁心道,莫不是王砚辞遇上了什么事,心情不好? 绞尽脑汁想了一路,柳桑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更不知道究竟会有什么事能让王砚辞这般不愉悦。不悦到……她都觉得他似乎在疏远自己。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吧? 等到抵达鸿胪寺大门时,柳桑宁还想再试一试,缓和一下王砚辞的情绪。可没想到刚到门口,就见一个淡绿色的身影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然后朝着自己飞奔而来。 柳桑宁还没反应过来,那身影就已经跑到了她身边,一把搂住了她的胳膊。 叶轻雨的笑颜就这么展露在眼前,她声音甜美,听起来自带些撒娇的气氛。只听她道:“阿宁姐姐,我听说你是圣人亲自下令封为七品像胥,也太厉害了!” 柳桑宁愣了一下,才看清楚搂着自己的人是谁。她顺着回答道:“是圣人抬举。” 说完又有一瞬间的迷茫,她与叶轻雨……很熟吗? 一旁王砚辞也有些惊讶叶轻雨搂着柳桑宁的胳膊,他看了眼自己身旁,确认叶轻雨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他心下松了口气,眼神里却又透出几分疑惑。 叶轻雨也不是第一次找上门了,可回回都是来堵他的,这还是头一回他在这儿,她却没有扑他,而是拉着旁人说话。 叶轻雨这会儿似乎才注意到王砚辞,她眼睛蹭地一下亮起来,然后对他说道:“谨行哥哥,你眼光真不错,当初破格录取阿宁姐姐入鸿胪寺,是不是就是看中了她将来定是个人才?” 此刻他们身后还有其他像胥们,王砚辞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最后他只沉声道:“你来作甚?如今他们都还在当值时间,你这般挡在门口,成何体统?” 叶轻雨这才注意到自己是站在大门口的。难怪其他人只等在原地,无人上前。她吐了吐舌头,赶紧让开了一条道,却是熟门熟路地拉着柳桑宁往鸿胪寺里走。鸿胪寺的守卫也无人阻拦,看起来像是习惯了似的。 柳桑宁自那次在王砚辞的府邸见过叶轻雨后,这还是第二回 见。她不明白,叶轻雨今日为何如此热情。她真的是来找自己的? 叶轻雨则是一边走一边说:“先前我听闻你拒绝了圣上的赏赐,说是要凭自己的努力通过考核,我就觉得你特别了不起!你都不知道,如今这长安城中,有多少姑娘私下都十分敬佩你呢,觉得你是我们长安女娘中的楷模。纵观大雍,你可是第一个凭自己本事考上女官的!” 大雍翻译官 第50节 说到这儿,叶轻雨满脸骄傲,仿佛这个人是她自己一般。 她继续道:“我原本早就想来寻你玩了,可我阿耶拘着我,说我在外头太野了,要收收我的性子。平日里最多只肯让我同阿娘一起去同僚家中赴宴,都没有出来的机会。我可是装了好久的乖,阿耶才允许我可以出府了呢。” 说着她不由撅起了嘴,瞧着更添了几分可爱。柳桑宁见她如此活泼地说着这些,有一种自己真多了个妹妹的感觉,还挺新奇的。 这会儿叶轻雨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柳桑宁身上走路,一旁王砚辞看得有些辣眼睛,想要快步离开,可又有些想知道叶轻雨今日究竟有何事,于是便也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前些日子我听闻你与一位徐大人有不轨……反正我一听,我就觉得你肯定是被人陷害了!我当时特别想来找你,奈何阿耶不信我,总觉得我是想偷跑出去玩儿。但我后来有托人去大理寺的牢狱中看你,可那人告诉我说你已经被谨行哥哥带走了。我一听,有谨行哥哥在,你若有冤屈那定然会给你洗刷的。”叶轻雨看起来神色天真,说这些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要避着旁人,“后来听闻果然是有人陷害你,那人也被抓了,我就放心了。若是因此事耽误了你考试,那可就不好了。” 叶轻雨嘟嘟囔囔嘀嘀咕咕,像是快乐的小喜鹊。她还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却只觉得身前有阴影落下,有人挡在了她跟前,她脚步一顿。 抬头看去,却见王砚辞一脸严肃地垂眸看他。 王砚辞盯着叶轻雨:“说吧,是谁?” 叶轻雨顿时微微变了脸色,眼珠子提溜乱转,微低着头一副逃避的模样,还悄悄往柳桑宁身后躲。柳桑宁则是被王砚辞突如其来地拦路和质问弄得一头雾水,一时半会儿有些没明白这转折是如何来的。 王砚辞却只言简意赅道:“说实话。” 叶轻雨根本不敢直视王砚辞的眼睛,只躲在柳桑宁身后探出小半个脑袋,小声说道:“就……就是让他有事儿知会我一声,我就想着若是你遇上什么事了,我还能叫阿耶救你嘛。” 她这话声音听起来委屈中带着点撒娇,叶轻雨大着胆子抬眼看去,顶着王砚辞的冰山脸继续说:“我发誓,我真的没有让他探听什么消息,就是有大事的时候告诉我。就……就顺便也让他帮我关心一下阿宁姐姐而已。但我真的只是因为崇拜阿宁姐姐才这样的!鸿胪寺的公务真没有让人打听过,那人也不会告诉我的!” 柳桑宁这会儿明白过来,知道王砚辞质问的是什么了。她瞥了眼叶轻雨,没想到她居然还在鸿胪寺里买通了「探子」,给她汇报呢。 见王砚辞不为所动,叶轻雨也有些焦急起来,她怕王砚辞不愿意信她,急得眼眶都有些泛红了。病急乱投医似的抓着柳桑宁的手,小声求她:“阿宁姐姐,你帮我说说。” 柳桑宁没忍住摸了摸叶轻雨的脑袋。 她看向王砚辞,有些无奈地小声说道:“别吓着她,我看她没那个胆子。” 不知是不是柳桑宁说的话王砚辞也觉得有道理,他盯着叶轻雨看了几眼,鼻子里发出微弱地一声「哼」后,转身就进了工房。 第78章 传闻的乘龙快婿 见王砚辞进去,叶轻雨轻轻拍了拍胸口,小声嘀咕:“还好你说的话,谨行哥哥还愿意听。” 柳桑宁听到她这么说有些哭笑不得,想解释其实并不是王砚辞听她的话。而是王砚辞相信叶轻雨的确没有做真正出格的事。在柳桑宁看来,王砚辞对叶轻雨其实是很宽容的,看得出他其实并不厌烦她。 若真是对叶轻雨不满,只怕这会儿叶轻雨已经被他赶出鸿胪寺了。 只是柳桑宁没想到,叶轻雨下一句却是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阿宁姐姐,你与谨行哥哥怎么了?” 柳桑宁一怔:“什么怎么了?”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叶轻雨又问,还一副「你别装,我都看明白了」的表情。 柳桑宁摇头,满头雾水:“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不可能吧,我瞧着谨行哥哥似乎是在闹别扭呢。”叶轻雨探头探脑地朝着工房里看了眼。但又怕被王砚辞盯上似的,快速缩了回来。她压低着声音道,“他面上向来是波澜不惊的,我都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才能看到他神情崩裂的时候。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就是在闹别扭嘛,而且我瞧着八成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被叶轻雨这么一说,柳桑宁今日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再次回来。想到今日从见到王砚辞起,他对自己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淡,这种怪异的感觉就更强烈起来。 叶轻雨看着柳桑宁的脸色,小声问:“阿宁姐姐,你该不会是得罪了谨行哥还不自知吧?那可不行。谨行哥哥在这一方面性子可别扭啦,你若是惹恼了他,可得想想办法啊。不然……时间长了,或许他就真的懒得搭理你了。” 柳桑宁听得心头一跳,莫名就有些紧张起来。脑子里不断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惹王砚辞不快。可思来想去,她实在也想不到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明明前一日还友好得很,怎么过了一日,天就变了? 叶轻雨冲柳桑宁笑了笑,又晃了晃她的手:“阿宁姐姐,今日谨行哥哥心情不好,我就不多逗留了,日后我会常来找你玩的。你若是有空,也要记得找我呀!” 说到这儿她想起来什么,将另一只手里一直抱着的木盒递给了柳桑宁:“这个是给你和谨行哥的,我最近在学着打络子,打了两个不错的,你拿进去给他吧,我就不进去了。” 说这句话时,叶轻雨还故意将声音放大了些。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王砚辞的声音:“叶轻雨,这里是朝廷重地,无事少来。” 这话虽然听起来严肃,可柳桑宁却并没有听出不耐烦或是气恼的感觉。叶轻雨显然也不放在心上,她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就来就来,我下次还来。” 说完这话,叶轻雨转身小跑着离开,柳桑宁忍不住冲她喊:“慢些,别摔了。” 叶轻雨抬手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看起来像一只快乐的小蝴蝶。柳桑宁嘴角忍不住上扬,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接触叶轻雨这种类型的女娘。 她儿时不是在府中念书,就是去静安寺同摩罗大师学习,甚少随温氏出门结交朋友。她觉得身边有春浓,有映红,还有嫡姐,好像也不需要旁的朋友。 可今日被叶轻雨这样亲亲热热地缠着说话,她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又觉着,有这样的女娘朋友,似乎也是件很不错的事。 柳桑宁进了屋子,将木盒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两个络子。一个是月白色,一个则是带着些淡淡的鹅黄色。 柳桑宁将月白色递给王砚辞:“王大人,这是叶姑娘亲手打的络子,赠予我们二人的。这月白色一瞧便是给你的,收下吧。” 王砚辞听了这话,只「嗯」了声,别的什么都没说,只伸手接过络子,想了想收进了抽屉里。放进去之前,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还将络子捋了捋,平整地放了进去。 柳桑宁看在眼里,觉得王砚辞对这位看似一直「缠着」他的叶轻雨,不像他表现得那般不在意。 这会儿柳桑宁又想起叶轻雨同她说的话,她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王大人,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没有。”回答得依旧很冷淡。 柳桑宁却没有放弃:“那是遇上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 “没有。”这句话他却是顿了一下才回答。柳桑宁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可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她再想捕捉却什么也没有了。 柳桑宁绞尽脑汁还想说些什么,王砚辞却忽然抬眼,目光如炬看着柳桑宁,似乎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柳桑宁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往后退去。 然后她听见王砚辞说道:“你很闲吗?” 柳桑宁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立即转身就往工位上走,一边走一边还说:“不闲不闲,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现在就去做。” 一直等到下值,这种挡在两人之间的别扭的氛围还是没有消散。 等到了次日,王砚辞去了大朝会,柳桑宁一个上午都没见着他的人,更不清楚他是不是心情好转了。 到了午膳时间,王砚辞倒是回来了,只不过跟在他身侧的还有叶轻雨。她笑意盈盈地说着什么,王砚辞只静静听着,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虽然他看起来不大热情,可叶轻雨看起来毫不在意,反而越说越开心。 “谨行哥哥,我听闻你们鸿胪寺的饭菜很是不错,今日我定要一饱口福。”叶轻雨声音里带着些娇憨,“应该不会要我的银子吧?” “不用。”王砚辞回答得倒是很快,“记在叶相公账上。” 叶轻雨面上表情有一瞬间的裂开,但很快她又恢复如常,只撇了撇嘴,嘟囔道:“你变了,你变得连敷衍都没有了。我不过是去了江南两年,你就变了!我再也不是你疼爱的妹妹了吗?” 王砚辞被她嘀咕得有些头疼。 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颇有些无奈说道:“叶娘子,前面就是膳房,你请自便。” 柳桑宁正巧走到膳房门口,便是瞧见了两人走来。 她难得看到王砚辞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像是无奈中又带了点宠溺。柳桑宁那日便发现,即便王砚辞面上表现出似乎有些嫌弃叶轻雨似的。可行动上他却从未有一次真的将叶轻雨拒之门外。 其他女娘能让他这般让步吗?至少柳桑宁还没见到过。王砚辞对其他的姑娘,就像是一块不开窍的寒冰。不论是谁想对他搔首弄姿也好,小心靠近也罢,他都统统看不见。 最开始的时候,柳桑宁还曾偷偷腹诽过,觉得王砚辞怪不得二十八了都还没成家。可这会儿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再一想到这两日王砚辞都对她爱答不理的,她就更失落了。 这会儿身旁有其他同僚路过,她听到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道:“哟,这叶家千金又来了?还真有些像回到两年前的时候了。” “是啊,两年不见,叶家姑娘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瞧她黏着咱们王大人那劲儿,只怕是心思都在他身上了。” “听闻叶相公也颇为欣赏王大人,女儿又这般喜爱,咱们王大人莫不是真要做宰相的乘龙快婿了?” 柳桑宁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她的双手攥紧成拳头垂在身侧,就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等到王砚辞与叶轻雨二人走近了,她也还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们。 王砚辞早就察觉到柳桑宁注视过来的目光,一开始他还想假装不在意,可柳桑宁却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看着,他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心软起来。 是以刚一靠近,王砚辞没忍住开口道:“柳像胥站在这儿,可是有事?” 第79章 一个答案 柳桑宁听到王砚辞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就回过神来,然后意识到王砚辞竟是这几日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 她便立即有些高兴起来,心想是不是表明王砚辞已经恢复如常了? 正要说些什么,却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从身后轻拍了一下。随即徐尽欢的声音响起:“阿宁,你们怎的站在这儿不进去?” “正准备进去呢。”柳桑宁扭头看向徐尽欢。 王砚辞的目光落在了徐尽欢放在柳桑宁肩头的手上。他蓦地无声冷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就往膳房里走,与他们错肩而过。 等柳桑宁再回过头来时,王砚辞已经踏入了膳房。叶轻雨站在原地,看了看王砚辞的背影,又看了看柳桑宁和徐尽欢两人,眼中充满迷茫。她冲柳桑宁使了个眼色,随即赶紧跟上了王砚辞。 柳桑宁拿到打好的饭菜坐下时,不远处王砚辞正和叶轻雨一起用膳。叶轻雨不知道吃到了什么,眼睛露出了惊讶之色,然后就从自己盘中夹了一块肉放进王砚辞的碗里。然后在同王砚辞说着什么,看起来很是活泼。 柳桑宁垂眸,默默地塞了口饭进嘴里。方才她本想同王砚辞和叶轻雨一起坐,可还没坐下,王砚辞就淡淡道:“太挤了。” 这让柳桑宁不敢再坐下,只好端着饭菜寻了旁的空位坐下。徐尽欢一直跟在她身侧,这会儿正在她对面坐着用餐。见她情绪低落,徐尽欢不由关心问道:“阿宁,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 柳桑宁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的这种感觉该如何述说,更不知道她与王砚辞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突然像是隔了一层。闻言,她也只是摇了摇头,表示无事。 徐尽欢见她始终闷闷不乐,不由微微蹙眉。他回头瞥了眼身后不远处的王砚辞,他看起来和往常无异,眉目间亦是他惯有的清冷淡漠。往好了说,是他情绪平稳,沉稳儒雅,可往坏了说,便是他为人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似没什么他在意之事在意之人。 这样的人,往往薄情。 不过是多看了几眼,王砚辞却好似脑袋顶上长了眼睛似的,突如其来地抬眸,对上了徐尽欢的双眸。徐尽欢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怔,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转瞬即逝,他想要抓住这丝不对劲,可王砚辞的目光却已经收了回去。 徐尽欢也将眼神收回,再看向无精打采的柳桑宁时,他脑中断了的弦忽然接上了。他隐隐有种直觉,柳桑宁这般失落定是与王砚辞有关,他们二人之间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突如其来地变得疏远。 方才王砚辞不动声色地拒绝他们落座,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可发生了何事才会导致两人在短短时间内就关系冷成了这样?而且看起来还是王砚辞单方面冷落柳桑宁。 想到柳桑宁承认自己喜欢王砚辞,徐尽欢的心又不由揪了起来。他知道喜欢一个人,而对方无法给自己回应,甚至明确表示不喜欢自己是一件多么痛心的事。他经历过,可他不想柳桑宁也经历。 他低头吃了口菜,却觉得味同嚼蜡。他不由在心里暗骂了王砚辞一句,觉得王砚辞这般不懂珍惜,将来定会后悔。但又隐隐有些期待,若是王砚辞真伤了柳桑宁,让她以后都不再喜欢他了,那岂不也是一件好事? 徐尽欢莫名也纠结起来。 叶轻雨走之前悄悄找到柳桑宁,她告诉柳桑宁,她替她试探过王砚辞了。但王砚辞什么也没说,所以她也没问出来王砚辞究竟为什么在跟柳桑宁闹别扭。 说到后面,叶轻雨道:“我同他说,他待你态度这般冷淡,是会伤了你的心的,小心阿宁姐姐再也不同他做朋友了。” 柳桑宁听得心头一紧,她连忙问:“他怎么说的?” 叶轻雨皱了皱眉:“他说,「她身边有徐大人,不缺朋友」。” 说到这里,叶轻雨一脸迷茫:“好奇怪啊,这又关徐大人什么事,谨行哥哥这明显是不想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故意绕开话题呢。” 柳桑宁被她说得也发了愁:“唉,找不出症结所在,这可如何是好?” 大雍翻译官 第51节 “你也别太担心了,谨行哥哥其实挺容易心软的。”叶轻雨凑到柳桑宁耳边给她出主意,“你对努力对他好,使劲儿对他好,同他说好话,他肯定会心软的。再说了,还有不到两个月番邦使臣们就陆续到长安了,你是他的笔撰,这段时间肯定有许多事用得上你,多的是机会。” 柳桑宁听了点了点头,觉得叶轻雨讲得十分有道理。她看着叶轻雨的脸,不由想起那日听到的闲话,鸿胪寺不少人似乎都默认叶轻雨喜欢王砚辞,将来王砚辞是要同她成婚的。 想到这里,柳桑宁面上僵了一下。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轻雨妹妹,你觉得王砚辞怎么样?” 叶轻雨想也不想就回答:“谨行哥哥自然是最好的。” “那你……喜欢他吗?”柳桑宁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冒汗。 叶轻雨又是想也不想:“喜欢啊!” 柳桑宁心头一紧,可看着叶轻雨的神色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继续问:“如果让你和他成婚的话,你愿意吗?” 叶轻雨一愣,她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先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若是谨行哥哥做我的夫君,那应该也是极好的。” 柳桑宁只觉得自己的心不断往下沉。叶轻雨喜欢王砚辞的话,她又该如何是好呢?叫她放手,她放不下。可叶轻雨待她如阿姊,又是她好不容易才有的女娘朋友…… 她咬咬牙,再度问:“那……若是王砚辞有别的心仪的女子,他想娶其他人呢?” 叶轻雨看起来也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次她思考得更久。然后说道:“若是谨行哥哥真心喜欢她,那女子又是极好的女娘,我自也是愿意的!” “你……愿意?!”柳桑宁睁大了眼睛,又掏了掏耳朵,怕自己听错了。 叶轻雨却一脸坦然:“愿意啊,当然愿意。谨行哥哥能有个好归宿,多好呀!” 柳桑宁忽然间像是开了窍,她感觉到自己抓住了某个重点。 于是她紧接着问:“他不娶你,你不会伤心难过吗?” “可能会有一些可惜,但也不至于伤心难过吧?谨行哥哥若真有心爱之人,也是好事啊。”叶轻雨看着柳桑宁,眼中有些迷茫,似乎是不明白柳桑宁为何这么问。 柳桑宁觉得她离某个真相很接近了。 她甚至因为要问出这个答案,而忍不住有些手抖起来。 柳桑宁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问道:“轻雨妹妹,你对王砚辞……不是男女之情,对吗?” 第80章 闹别扭 男女之情? 叶轻雨被柳桑宁问得一愣,随即有些呆呆道:“我……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么说着,她的脸开始泛红,随即伴随着些许心慌。 叶轻雨又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谨行哥哥很厉害,人也很好,好像没什么事能难倒他。而且,他还救过我的命……” 柳桑宁听着叶轻雨嘀嘀咕咕说着,从王砚辞怎么在歹徒手中救下她,又怎么彬彬有礼地将她平安送回家,让她免受名节上的损害,一直说到她几次寻王砚辞帮忙或是找他玩儿,他也总是会愿意帮一帮她。 听着叶轻雨的话,柳桑宁一颗半吊着的心反倒是落了下来。叶轻雨的言语中,有对王砚辞的崇拜。有对王砚辞的感激,有对王砚辞的喜爱,但却没有男女之情。 虽然叶轻雨自己有些稀里糊涂的,可旁观者清。叶轻雨这会儿还没想明白对王砚辞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决定回去再好好想想。 离开前她还是坚定地说:“若是谨行哥哥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只要对方是个好姑娘,我也只会祝福他的。” 柳桑宁听得都有些感动了。她不由开口道:“你也是个好姑娘。”一定也会遇上真心喜爱你的人的。 后面的话柳桑宁没有说出口,她小心翼翼掩藏着自己的情愫,也不想让叶轻雨自己还没想明白前就做主替她定了性。 在这短短时间里,柳桑宁也已经想明白了。若是叶轻雨对王砚辞有了男女之情的话,她也可以和她公平竞争的。 等送走了叶轻雨,柳桑宁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也惊了一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蛋,小声嘟囔道:“怎么好似我笃定王砚辞会给我机会似的。” 她迈步要往工房方向走,门口的守卫却叫住了她:“柳大人。” 柳桑宁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那守卫想了想小跑着到了柳桑宁跟前,小声同她商量:“柳大人,能不能麻烦你去同叶娘子说说,让她日后别上咱们鸿胪寺来了?咱们鸿胪寺乃朝廷官部,她非朝廷官员,总来不好。” 柳桑宁饶有兴趣问:“你为何自己不同她说?” “卑职不敢。”守卫摇了摇头,“她可是叶相公最宠爱的女儿,就连王大人也同她关系匪浅,我一个小小的守卫,怎么好去说呢……可她若常来,有人想要追究的话,难免就是我遭殃,落一个守卫不严的罪名。” 守卫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确是看柳桑宁是个女娘,又看起来比较好说话,才敢开这个口的。 “她最开始来的时候,你们没人拦她吗?”柳桑宁有些好奇地问,若是一开始就拦住了不让进,让叶轻雨知晓绝无可能,那叶轻雨自然也会知难而退。柳桑宁相信,即便叶相再宠爱女儿,也不会拿朝廷官部开玩笑。 守卫愁眉苦脸:“拦过的,可叶娘子说咱们鸿胪寺连番民都能进,她凭什么不能进?然后一个没拦住,她就进去了……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这才……” 柳桑宁明白过来,她又问:“你为何找我说项?” 守卫有些讨好地笑:“柳大人与叶娘子同为女娘,卑职又见叶娘子对柳大人亲近,这才大着胆子来求大人的。” 柳桑宁听了点点头,她是可以理解守卫的顾虑的。于是她说道:“行吧,下次我见着她同她好好说说。但我也不能保证,她一定就听我的。” 有柳桑宁这话守卫就已经很高兴了,他连连道谢,随后才又回到门口继续守卫。 等回了工房,柳桑宁看着微垂着头批阅公文的王砚辞,想到叶轻雨先前同她说过的话。王砚辞若是生气了,是要哄一哄的…… 怎么哄呢? 柳桑宁瞥眼瞧见他桌上的茶杯空了。于是立马屁颠屁颠去给他倒茶,还十分殷勤地夹着嗓子说道:“王大人,累了吧?歇息一会儿喝口茶吧。” 王砚辞拿着公文的手莫名一抖。 他抬眼瞥向柳桑宁,便对上了一双笑得眼角弯弯的眼睛,看得王砚辞喉头一动。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寒冬腊月的雪:“你嗓子坏了?” 柳桑宁:“……” 她默默放下手中的茶壶,冲王砚辞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摇了摇头,转身坐回了自己的工位上。 接下来的日子,柳桑宁便换着花样「哄」王砚辞。又是做果子,又是煲汤送温暖。并且不论走到哪里,都是那个眼里最有活儿的人。可一同操作下来,竟是过了月余的时间。可两人之间那种略微有些怪异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 唯一令柳桑宁欣慰的是,王砚辞虽似乎不大想搭理她,但好似也不是完全不想管她。 就如前些日子,她情绪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甚至开始怀疑王砚辞如今是已经讨厌她了。这种认知让她心中难受,却又不得排解。想来想去,便觉得若真是招了人家的烦,不如先避开一些,也好让对方过得舒心些。是以,等到了次日,她便不像先前那样有事没事就往王砚辞跟前凑,总想没话找话说。 她只安静地帮王砚辞处理着公务,做好手头上的事。等到了用午膳时,也不再想方设法和他一起坐,接受了徐尽欢的邀请,与他坐在一处。 结果没想到,午膳还没结束,王砚辞却忽然叫了她的名字:“柳大人。” 柳桑宁如今因为是七品像胥,有了正儿八经的官职。于是众人对她的称呼也都变成了柳大人。柳桑宁回想了一下,似乎带头叫她柳大人的,还是王砚辞本人。 听到王砚辞唤她,柳桑宁既意外又有些激动,她连忙起身到了王砚辞对面坐下,小心翼翼问:“王大人,你叫我有何事?” 王砚辞却忽然起身,对她说道:“随我去出一趟公务。” 柳桑宁没想到王砚辞居然愿意主动带她出门处理公务,自然是二话不说,立即就喜滋滋地跟了上去。 虽说王砚辞自那之后与她话还是不多,可那种隔阂的感觉还是消融了些许。 柳桑宁便忽然又有了信心,觉得她与王砚辞「重归于好」指日可待了。 很快,便到了万国来朝的日子。 各国使臣提前出发,于近日便会陆续抵达长安。 鸿胪寺众人面临的真正挑战,这会儿才算拉开序幕。 第81章 番邦使臣入长安 琉璃国、百起国与新济国,因为离大雍较近,是最快抵达长安的番邦国,几乎是前后两天陆续抵达。 有番邦使臣抵达,长安城百姓口中的谈资也变得丰富起来。柳桑宁偶尔走在街头巷尾,都能听到百姓们在谈论着进城的番邦使臣。 “你们那日见到了吗?那琉璃国的使臣好生气派!骑着的骏马听说都是汗血宝马,车辇也是四轮的!” “见到了,见到了!真是不得了,没想到琉璃国弹丸之地居然这般富有。” “嗐,谁知道是真富裕还是假富裕,没准就是皇室拿出来充面子的。” “我瞧着不像,那为首的使臣也不知在琉璃国是什么身份,头戴宝冠,上面镶着鸽子蛋般大小的宝石呢。还有那身上的锦衣华服,我瞧着都是好料子。” “莫不是皇子吧?先前婆娑国不就听闻皇子都做采买的使者了吗?” “那就不知道了……” 柳桑宁坐在馄饨摊上,一边吃着薄皮小馄饨一边听着旁边一桌儿郎们说着近日进城的番邦使臣。其中琉璃国的使臣乃是大家嘴里面提及最多的,原因无他,只因看起来豪横得很。 其他几个番邦使臣在琉璃国的衬托下,就难免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柳桑宁将最后一口小馄饨吃进肚里,旁边那桌的儿郎们也已经聊到了百起国身上。 有人道:“我听闻百起国那边民智低下,是不是真的?” “不至于吧,他们虽是游牧民族,可也不至于低下。只不过他们要迁徙罢了,我瞧着不至于。” “但他们乃是这几日来的番邦中最穷的了吧?我瞧着他们使臣有些底下穿的还是麻做的……” “嘘!别说出来,万一传到那些使臣耳朵里,还以为咱们大雍百姓瞧不起人呢。” “我瞧着他们使臣一个个面黑如阎王,身体壮如牛,不是什么好惹的。” “就是就是。” …… 柳桑宁擦了擦嘴,将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起身离开了馄饨摊。 这馄饨摊卖的鲜肉馄饨味道极佳,柳桑宁偶尔会在上值前来此用早膳,胃里面暖融融的去上值。除了东西好吃,偶尔也能听到百姓聊八卦,也是它的吸引力之一。 柳桑宁想着,这几个番邦国,竟是同人不同命一般,明明前后脚进长安,可在百姓心中的印象却是天差地别。 柳桑宁觉得这世间人们果然都是先敬罗衫后敬人,琉璃国看起来气派些富有些,那些百姓们提到他们的时候,语气都是满满的艳羡。而提到百起国,却不自觉透露出些许嫌弃。 唉,人性如此啊。 柳桑宁走着走着,便到了鸿胪寺门口。她一进鸿胪寺大门,身后便传来徐尽欢的声音。 “柳大人!” 徐尽欢一边唤她,一边走到了她身边。 前些日子柳桑宁同徐尽欢说了一嘴,希望她不要在鸿胪寺内再唤她阿宁了,免得显得不够严肃。叫名字可以等不在鸿胪寺里当值时叫,徐尽欢没有反对,欣然同意了。 这会儿两人并肩往工房院子里走,徐尽欢眼中似有愁容。 柳桑宁开口道:“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徐尽欢叹了口气,道:“倒不是我遇上什么事了,而是我瞧着咱们鸿胪寺这次,只怕有不少的麻烦事。” “此话怎讲?”柳桑宁一愣,赶紧追问道。 大雍翻译官 第52节 徐尽欢道:“各国使臣陆续抵达了长安,他们这些番邦国之间或多或少都有闹矛盾的,可这次偏偏却都要来庆贺太后的千秋,聚到了一块儿,很难让人不担心不出事啊。” “这话倒是真的。”柳桑宁提到这个也皱了下眉头,“就拿那狮子国与大食国来说,这俩明里暗里都不知掐了多少回。两国要不是中间还夹了个新鹿国,只怕常年会有边境纷争。” 毕竟中间隔了一个国家都还时不时隔空掐架,给大雍皇帝上折子时也时不时要贬低拉踩一下对方,这事儿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鸿胪寺的像胥。 一开始柳桑宁只觉得这两个国家究竟是有什么深仇旧恨,竟这般互相看不上眼,便去了解了一下。这才知晓,这两个番邦国原是有「世仇」,而原因竟是因为他们都供奉同一个神,而两个番国的人都认为这个保佑他们的神,是从自己国家发迹的。 就因为这,两个国家已经吵了上百年了。 柳桑宁当时知道的时候,简直就是目瞪口呆。随后她饶有兴趣地将这两个番国的所有番邦志都看一遍,便更觉得有趣了。 徐尽欢朝旁边瞧了眼,见四周无人,便压低声音对柳桑宁道:“我听我爹说,前儿个晚上琉璃国与新济国的使臣闹了起来,好似是两边的大臣为了自家皇子出头,两边都不相让,竟是差点在鸿胪寺的驿站里打起来!幸好那会儿王大人在那边,这才不至于酿出祸事来。可这事儿还是传到了圣人耳中,昨儿个小朝会上,还点了王大人呢,只怕是有些不悦。” 柳桑宁听得眼皮一跳,她下意识伸出手摁住自己的眼皮,也压低声音道:“王大人平息了纷争,怎的圣人还怪他?” 徐尽欢叹息一声:“唉,平息纷争有何用,圣人要的是没有纷争。圣人至孝,对太后几乎是百依百顺。太后年轻时为了圣人吃了不少苦,圣人始终觉得亏欠母亲,这次办寿,自是希望和和美美,毫无波澜。” 柳桑宁也明白徐尽欢话里的意思。只是她有些不敢苟同皇帝的意思,自己想尽孝,便平日里多照顾些,多去陪伴一些。办寿宴也无可厚非,只是朝臣也都是人,又不是神仙,如此大的盛会,又哪里能一定保证万无一失呢?更何况,此事又不是鸿胪寺独自操办,怎的就只怪王砚辞? 柳桑宁在心里替王砚辞打抱不平,面上便不由显现出来。徐尽欢瞥了眼,立即又劝道:“你可千万别说些什么不该说的,圣人总归是看重王大人的,否则就不会只是侧面敲打一下了。要知道,上个月御史台的左大人,不过是拐着弯的外甥在新济国商队跟前说了些浑话惹了笑话,被圣人知晓了直接在大朝会上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听得徐尽欢提醒,柳桑宁便赶紧收敛了神色。 两人在院中分开,各自往自己的工房里走去。 柳桑宁走进工房,王砚辞还没到。她朝他的桌案看去,眼前便浮现出王砚辞平日里低头在此处办公的模样。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嘴角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微微上扬。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如今真是没救了,看张桌子都能满脑子都是王砚辞。想到徐尽欢说的话,柳桑宁又记起昨日王砚辞从小朝会上回来后,看起来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似乎的确是比平日里更沉默些。 今日并不是洒扫大娘来收拾屋子的日子。柳桑宁想了想,决定趁他没来,将屋子里洒扫一下,好让他瞧着屋子里干净也能有个好心情。 于是她麻溜地干起活来。先是扫地,随后又打了水来拧了抹布擦拭桌面,最后便是到了那幅空白画轴处。她先将画轴底下靠墙放置的斗柜擦干净,随即目光又落到了画轴上。 她突然记起来,上次似乎画轴沾了些水分后,便显现出什么东西来。 不想还好,这一想她便越发有些心痒难耐,好奇心达到了顶点。她回忆着那时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用洗净微湿的抹布在左下角擦拭了一下。画轴的纸沾到水汽,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竟真的显出东西来! 柳桑宁定睛看去,发现似乎是一个人的私印。她仔细辨认,这人的名字似乎是叫王孟然。 第82章 两个老王 因着这几日不断有番邦使臣入住鸿胪寺在皇城内的驿站,王砚辞不用上朝的日子,几乎就都往驿站跑。一是显示出大雍对番邦的重视,二也是对他们的一种威慑。尤其是前日琉璃国与新济国才到没两天双方的人便争吵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眼下,王砚辞坐在马车里,长伍在他身边坐着,两人皆是刚从驿站里出来,往鸿胪寺驶去。 长伍道:“这几日来的番邦国里,有十个是二十二年前来到长安献贡的番国,还剩十二个番国没到,但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王砚辞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这么静静听着。 “咱们在驿站安插的人将符合身形的使者大致查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那个后背有少爷当年看到的文身的男子。只不过,时隔二十二年,也不知中途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比如……那人改了文身。” 虽说改文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并不是完全做不到。传闻有一种草的汁液,用其做成药粉敷在文身上,敷够时间,技艺高超的文身匠人便能将原有的文身图案去除得七七八八,然后再覆盖新的图样。只是这种草十分难寻,是极为少见的。 王砚辞动了动嘴角,道:“那人若是改了文身,也不会在身上毫无痕迹,总归会留下些许印记。叫人继续仔细再查一遍,另外我会将袁硕与顾安遣去驿站,这段时日他们与那些番邦使臣好好接触一番,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长伍点点头,十分认同王砚辞的安排,他道:“这样一来,他们没有在鸿胪寺其他人眼皮子底下被盯着。若是想去甲库寻些当年的旧事,也只会更容易。” 提到「甲库」,王砚辞的脸色又是一沉。自打袁硕三人成为正式像胥,尤其袁硕还成了八品像胥后,三人便去过甲库,想要寻找二十二年前的旧记录,只可惜一无所获。因他们是新晋的鸿胪寺官员,也不好总是频繁地前往,遂之后都未曾再去。 只是眼下各国使臣陆续抵达长安,再不抓紧时间在太后千秋寿宴前找到线索和证据,那恐怕日后再也不会有如此好的机会了。 因着太后千秋宴繁杂,此次番邦使臣们大约能停留两个月的时间。 王砚辞也不是要一口吃成大胖子,他这次的目标是要锁定嫌疑人。一旦锁定,他便会找借口将那人留下,容他之后收集全证据。 说完接下来的计划,长伍又想到了点别的。他无奈中带了些鄙夷说道:“这些番邦使臣也真能闹腾,这才刚进长安多久啊,就在驿站里给少爷你惹事。那琉璃国与新济国之人都不是什么好性子的,平白无故惹得少爷你挨了训。” 可见王砚辞被皇上侧面敲打让长伍心中很是不快。 他接着说道:“眼下这两国的使臣都对彼此很是瞧不上眼,一言不合便要掐起来似的,真是令人头疼。偏生这两国的领使还都是皇子,也不是好安置的。琉璃国那位七皇子,听闻是琉璃王最受宠的妃子所出,也是最受宠的儿子。前日两边使臣闹起来,他居然就直接搬出驿站,去住番坊的客栈,还美名曰不想再起冲突。我瞧着他分明就是想夜夜去番坊里的千雁楼嘛!” 千雁楼乃是番坊一家极其有名的青楼,里头可是做荤生意的。鸿胪寺的驿站安置在皇城内,距离番坊很有些距离,的确是不方便的。 “还有那新济国的五皇子,也不来住驿站,偏生要去住什么静安寺!说自己要与摩罗大师去礼佛,还不肯带随从。他们自己人没办法,今日竟还求到少爷你跟前来,让鸿胪寺日日遣人去确保五皇子的安危,真是可笑。” 长伍虽没有入仕,可这些年他跟在王砚辞身边,早就看过听过不少了,也明白官场上是有一套自己的生存逻辑的。像这样的麻烦事,若是他家少爷揽了,接下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全成了他家少爷的错,没准就拿他一人的罪过。 正因如此,长伍说起来才如此不高兴。 王砚辞却始终淡淡然,好似不将这些事放在眼里。他看了眼身旁气鼓鼓的长伍,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在他肩头拍了拍:“如今你也不小了,怎么还像年少时期那般容易生气呢?” 长伍撇了撇嘴,心道我如今可不爱生气,嘴上回答:“还不是替少爷你抱不平。” “无妨的。”王砚辞开口,“全在我的人掌控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少爷的意思是……”后面的话长伍并没有说出口,可他从王砚辞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神情。见到这样的神情,长伍反倒是放下心来。好似只要王砚辞拿定了主意,他就能笃定这事儿能成一般。 长伍说道:“反正少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王砚辞又笑了下,似乎对长伍的从善如流很是满意。 快到鸿胪寺门口时,长伍又记起另一件事:“对了少爷,甲库那边袁硕倒是有个想法。他想请柳娘子帮忙,去甲库二楼替他们将那些书册借阅出来。” 柳桑宁官阶七品,刚刚好达到去二楼的最低标准。 “他们要找柳桑宁?”王砚辞听了后微微蹙眉,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长伍看着王砚辞的面色,试探着说道:“袁硕会找个借口,绝不会叫柳娘子发现端倪的。” 可这么说完,王砚辞的眉头却没有松开。长伍看着自己少爷的模样,又试探着说道:“也绝不会将柳娘子牵扯进来。袁硕他们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听到长伍的保证,王砚辞的眉头才稍稍松开。 他沉声道:“此事必要慎重,切不可将她卷入。” 长伍立即保证,只恨不得立下军令状来表示他们绝对不会牵扯柳桑宁。 等王砚辞来到鸿胪寺时,竟看到柳桑宁正盯着自己的工位在发呆。 他眼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挑,迈步走到柳桑宁工位旁,低声开口:“在想什么?” 柳桑宁像是被吓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一抬眼,便撞进王砚辞如墨色的双眸里。 因为各番邦使臣的陆续到来,这几日柳桑宁都没有见到王砚辞的人。原本她只是在思考那画轴究竟对王砚辞有何意义,可想着想着,也不知何时就偏离了轨道,脑子里开始浮现起王砚辞坐在工位上批阅公文的模样。 她的脑海中有无数个王砚辞在这里的画面,竟就这么看着工位发起呆来。 这会儿听到王砚辞问她,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眼神略显慌张,心脏如小鹿乱撞。垂下眼睫,她有些心虚说道:“没、没想什么,就是走了下神。” “哦?是吗。”王砚辞看起来像是信了她的话的模样,可下一句却道,“那为何要是看着我的桌案走神?” 柳桑宁张了张嘴,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王砚辞并不打算与她深究此事。他从喉头发出一声轻笑,竟没来由地在柳桑宁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温言道:“当值时不可走神。” “知道了。”柳桑宁赶紧应下。 王砚辞在桌案前坐下,他看了眼在他桌案上码放整齐的公文,随手拿起几份看了眼。果不其然,柳桑宁一如往常替他分门别类码放。 王砚辞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道:柳桑宁的确是个好笔撰。 柳桑宁则是看着批阅公文的王砚辞,一时间又差点走了神。她晃了晃脑袋,余光却又无意中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空白画轴。 她想起了今日擦拭时看到的名字——王孟然。 柳桑宁当时不过是愣了一会儿便猜到这大约是一幅掺和了某种特殊墨汁作画的画轴,这种墨汁遇水才会显现出来。而这幅画……或者是这幅字的落笔者是一位名为王孟然的人。 柳桑宁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大家叫这个名字。而且也姓王……莫不是王砚辞的别名? 第83章 新济国圣子 柳桑宁虽然心里头这么想着,可却还是没敢问出口。事实上,她在看到过「王孟然」的印章后,便赶紧手对着那画轴扇风,让它好干得快一些。 她隐隐猜到这幅画是被故意隐藏起来的画作,觉得此画对王砚辞十分重要,但他应当是不想被人知晓的。或许,这幅画对他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当时意识到这一点后,她便立即停止了自己的好奇,没有想着去看这幅画的全貌,而是只想让它快点干掉。 所幸,她只是用拧干的帕子轻轻擦过,表面干得极快,瞧着不留丁点痕迹。 柳桑宁张了张嘴,还是将想要询问「王孟然」是谁的心压了下去。 之后三四日间,其他在路上的番邦使臣也几乎都陆续抵达了长安,住进了鸿胪寺安排的驿站。因着是史上最多的一次番邦使臣人数,已经远远超出了鸿胪寺自身驿站能接待的人数。于是鸿胪寺便紧急从番坊赁下几家客栈,临时充当了鸿胪寺的驿站,将一部分番邦国使臣都安排去了番坊。 这样一来,前来大雍的番邦使臣们便能分开些,也更便于管理。 整个长安城都变得更为热闹起来。 为了让番邦使者们感受到长安城的繁华与对他们的欢迎,皇帝甚至下令,允许番坊内解除宵禁,东市与西市闭市时间更是往后推迟了两个时辰,这让不少的小摊小贩都开始做起了夜摊生意。 柳桑宁走在路上,越发真切的感受到番邦使臣们入长安给长安商贾与百姓们带来的变化,也感受到了百姓们的兴奋与高兴。 商贾们自是不必说,这些使臣们一来,许多都是身上带足了花销的。眼下皇帝还没有正式召见,他们多的是时间可以在长安城内吃喝玩乐,自是四处转悠与享受。想要享受,必定是要花钱的。 更何况,番邦使臣们入长安不仅是他们自个儿来了,还吸引了不少其他番民也跟着前往长安,这使得长安的番民人数急剧增加。 原本只在番坊才会见着不少番民,而如今走在不少街道上也能见到零散的番民。偶尔柳桑宁回柳府看望母亲,走在路上都能瞧见不少铺子里、小摊上有番邦人的影子。在街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槐树之后,便总能看见这样的人影攒动。 柳桑宁活了二十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更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他们大雍的国富力强。否则又如何叫这些番邦国俯首称臣? 此刻,她正走在前往静安寺的路上。 因着新济国的五皇子金浮生不愿住驿站,自行去了静安寺礼佛,还不允许身边的随从跟着,新济国的使臣便一直缠着王砚辞,非让鸿胪寺这边遣人日日去静安寺确认金浮生的平安。 一开始,王砚辞自然也是推辞的,可架不住新济国的使臣实在是太会死缠烂打,缠人的功夫简直一流,还日日给鸿胪寺写折子。王砚辞也是被烦得不行,每日见到他们递过来的折子就忍不住揉自己的太阳穴。柳桑宁知晓此等情况后,便主动提出,可由她每三日去一趟静安寺。 日日去是不可能的事,新济国的使臣约莫也是心中有数。所以当王砚辞批复表示每三日去一次人后,他们也退了一步同意了。毕竟比起毫不知情,每三日能知晓一次消息,也算得上不错了。 正因为发生了这些事,使得柳桑宁对这位新济国的五皇子格外好奇起来。 说起来,这位五皇子金浮生的人生也算得上有些与众不同。他本是新济王最宠爱的妃子所生的儿子,所以连带着新济王也十分疼爱他。幼年时应当是备受宠爱,其得到的父亲的关爱甚至超过嫡长子。 但等到他十几岁时,母亲却不幸病逝,新济王痛失爱妃,一度一蹶不振,连带着看到金浮生时,也总是想到爱妃,便越发悲痛。所以那时候,金浮生便不允许见新济王。这事儿原本应是新济皇室秘闻,可都传到大雍国来了,可见当时闹得动静不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五皇子从此就被新济王遗忘,跌落谷底,成为一个废人时,他却被大国师看中,认为他有圣缘,是可以做新一任圣子之人。新济国信奉神明,不仅设有国师一职,且其地位还十分之高,甚至连新济王本人都对国师敬畏三分。 而圣子,则是选出来的下一任国师的继承人。被选为圣子之人,要在神明前起誓,要将终身都奉献给神明,此身不娶,永保童子之身。 对于此等苛刻条件,金浮生却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因为有国师作保,他顺利成为了圣子,并且开始习读各种佛典,每日供奉神明。也正因为他足够虔诚,竟又重新入了新济王的眼,成为了新济王最看重的儿子。 这些年,他在新济国一心只供奉神明,参与各种重大的祭祀典礼,为百姓和国家祈福。于是也获得了越来越多民众的喜爱。而他的那些兄弟们,因为他需要终身供奉神明,不可能再争夺皇位,竟也都对他和颜悦色起来。 大雍翻译官 第53节 到最后,他竟成了宫里头最受欢迎的那位皇子。 “据说他性子温和,为人很是好相处,只是于礼佛与神明这一块有些倔强,不知本人究竟如何?”柳桑宁嘴里嘀咕着,再一抬头,已经到了静安寺的门口。 柳桑宁跨入寺内,迎头便遇上了她的老熟人小沙弥悟明。悟明瞧见柳桑宁很是高兴,蹬蹬跑过来,冲她笑:“阿宁姐姐,你有段日子没来了。” 柳桑宁瞧着他:“悟明,你好像长高了。” 悟明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最近吃得多些,师父也说我长高了。” “长高好呀,多吃些再长高些。”柳桑宁笑,话语一转,“那位新济国的圣子如今在何处?” 到了佛门之地,柳桑宁想了想还是用「圣子」来称呼金浮生。 悟明立即道:“那位圣子近来就住在摩罗大师的隔壁,每日都会去寻摩罗大师礼佛,眼下这个时辰,应当在大师院内。” 说完又补了句:“定是在喝茶呢。” 柳桑宁笑着道谢,迈脚就往摩罗大师的院子里走去。她今日来,不过是代表鸿胪寺与金浮生打个照面,顺便再看看他过得如何。毕竟日后隔三差五就得来看他,也得知会他一声才是。 听到他在摩罗大师的院子里,柳桑宁心中便又轻松几分。有摩罗大师在,她也不担心这位圣子不配合了。瞧着大师的面子,圣子应该也不会多说什么才对。 才刚靠近摩罗大师的院子,还没进门就听到摩罗大师的声音传来:“老衲如今想到那桩陈年旧事,便总是唏嘘,圣子宽容大度,的确是有佛心之人。” 一道温润的男子声音响起:“大师谬赞,此事眨眼已过去二十多年,实在不值得一提。” 第84章 摩罗大师要重新开坛 二十多年前? 柳桑宁心道,这圣子二十多年前便来过大雍了? 她虽听过新济国这位五皇子的传闻,却并没有深入地去了解过他的方方面面,其最有名的便是如何成为了新济国圣子。先前她未曾细想过他的年纪,这会儿猛一听到,这才意识到这位圣子应当也已上了些年岁。 柳桑宁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踩中树枝,发出「嘎吱」的脆响。里面的对话被打断,立即便传来摩罗大师的声音:“谁在外头啊?” 柳桑宁快步迈入院中,冲着摩罗大师笑意盈盈:“大师,是我。” “原来是你这个小皮猴来了。”摩罗大师笑,目光落在她手中拎着的食盒上,“你这是给老衲带了些什么?” 柳桑宁一路拎着食盒,这会儿只觉得手都有些酸。她走过去,将食盒放置在石桌上,笑着揭开食盒的盖儿,说道:“昨日晚上闲来无事,便做了些果子。今日前来,带些给大师和圣子尝尝。” 「圣子」乃是尊称,柳桑宁提到时还冲金浮生笑了笑。在金浮生有些疑惑地打量中,自我介绍道:“我乃鸿胪寺像胥柳桑宁,见过圣子。圣子居住在此,可还住得惯?” 金浮生打量了一会儿柳桑宁,轻启朱唇道:“我在此一切都好。”顿了下,他又道,“倒是辛苦柳大人跑这一趟,劳烦你回去告诉他们,不必忧心我。” 短短几句话,却是向柳桑宁透露出他看出她的来意,他也知晓她是因为自己国家的使臣要求才会过来的。 柳桑宁下意识挑了下眉,略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这位新济国圣子洞察力这般厉害,瞧着的确是个聪明人。不过她转念一想,能在当时那般绝境里让自己逆风翻盘之人,哪里会蠢呢? 柳桑宁只笑:“新济国的使臣们都十分挂念圣子,知晓圣子平安无事,他们今晚定能睡个好觉。我与摩罗大师相熟多年,从小也喜与他讨论佛法,隔三岔五便会来叨扰他,还望圣子不要介怀才是。” 听到柳桑宁这么说,金浮生眼中露出些许讶异。他大约没想到柳桑宁会这般和他解释,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将她的来意说个明白,更没有顺着他想要的意思,表示日后不会再来。她选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方向,既叫他无法拒绝,又不会明着不顾他的意愿得罪了他。 金浮生看着柳桑宁,忽然觉得这大雍国的女官也颇有意思。 摩罗大师是极其喜欢柳桑宁亲手做的果子的,这会儿他不仅招呼柳桑宁坐下,还自己伸手去盛着果子的盘子里拿果子,更不忘对金浮生说:“阿宁做果子的手艺很是不错,圣子不若尝尝。” 金浮生倒也不是个矫情的人,他抬手拿了一个状似樱花的果子,放到唇边咬了一口。软糯的外皮之下,里面包裹的是带着淡淡花香的流沙馅儿。顿时口齿留香,其内陷的丝滑令金浮生也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会与摩罗大师一起,不过几口将已经将一个果子下了肚。见两人吃得开心,柳桑宁也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虽不擅其他的庖厨,可这做果子的手艺她可很是自信的。要不然,她先前也不会拿果子去讨好王砚辞了。 柳桑宁见金浮生吃完果子依旧坐在原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猜想到他应当是与摩罗大师还有事没有谈完。而她前往静安寺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便不必久留于此。 于是她起身告辞,道:“先前听到圣子与大师似是在说陈年往事,想来还有许多没有说完的话,我便不在此打扰了。大师,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摩罗大师也没有留她,只点头说道:“也好。对了,半月后我要在静安寺开一场法事,届时你也来,做法事的功德道人。” 柳桑宁一愣,下意识问道:“法事?大师,你都十来年不做法事了,当初不是说不再开坛做法了吗?” 柳桑宁儿时,摩罗大师还是偶尔会在静安寺中受人之托替人做法事的,那会儿柳桑宁在外人眼中与他弟子无异,她也好奇想看热闹,摩罗大师便每次都带着她,让她做自己法事的功德道人。 所谓功德道人,其实是摩罗大师家乡那边音译过来的称呼,用通俗一些的话来说,便是摩罗大师的帮手,也是能给被做法事之人增添功德之人。一般功德道人都是由做法事的大师的弟子来充当。 但摩罗大师没有正儿八经的亲传弟子,身边唯有一个柳桑宁尔。于是柳桑宁便自然而然总是充当了这个角色。 只不过,因为找摩罗大师做法事的人太多,摩罗大师嫌太过麻烦,只想过清静日子,便放出话来说封坛,再也不做法事了。 这还是柳桑宁这十年来头一回见摩罗大师破例。 摩罗大师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长须,说道:“总有例外的时候。” 见柳桑宁还是满脸疑问,金浮生忽然开口:“既然柳大人要做法事的功德道人,那知晓也无妨。其实是我请求摩罗大师,替我给一位亡魂做一场法事,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柳桑宁更是惊讶了,她没想到竟然是金浮生要做法事。 她如条件反射般心想,莫非是给他的母亲做法事?可若是给母亲做法事,为什么不在自己国家做,要在这儿来做? 柳桑宁心中困惑,可这话她却不敢问出口。 或许是看出她的不解,金浮生脾气十分温和道:“摩罗大师是闻名天下的高僧,若由大师出手,定能更好地超度亡魂。我只愿,亡魂能安息,下辈子能好好生活。” 听到金浮生这么说,柳桑宁倒也很是理解。他说得没错,摩罗大师是高僧,在佛门中地位超然。若能请得动他,可谓是最高级别的法事了。 等走出静安寺,柳桑宁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想着五日后的法事。等她坐上回程的马车,靠在车壁上想起此事时,她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从摩罗大师带来的经书中曾看到过,大雍以南的部分地区的佛教里有一种说法,人死后等待轮回也是需要时间的,在此期间需以亡魂形式在地狱里待着。 “等待轮回的时间是多长来着?”柳桑宁小声自言自语,“好像是二十几年?具体是二十几来着?” 第85章 请求帮忙 柳桑宁想了会儿没想起来便也放弃继续回想,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接下来的几日,几乎向大雍俯首臣称的番邦国的使者都来到了长安。甚至还有更为遥远的国家的使臣,也不知从哪个番邦人的嘴里听说了此事,竟也抱着想来凑热闹的心前来了长安。所幸那使臣会说好几国的语言,不至于在大雍此地连个能帮他做翻译的像胥都找不到。 只不过这样一来,鸿胪寺的人都忙得人仰马翻,几乎连喝水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其中最忙的自然是像胥科,数量庞大的番邦使臣和番民们进入长安,需要像胥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是像胥科早已有所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所幸,王砚辞在第一批使臣进入长安时便紧急叫人寻找民间懂胡语之人。哪怕只会简单的几句也被召集起来,每日前往番坊和城门附近巡街,若遇上需要求助的番民,便给予帮助。 像胥科的人则主要集中负责番邦使臣的接待与翻译。 几日下来,其他人都累得两眼无神。唯有柳桑宁却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每日都是精神抖擞,眼睛都亮晶晶的。就像是即将上战场又对自己十分有信心的将士一般。 这叫旁人见了都忍不住在心中称奇。 此刻,柳桑宁正在膳房里用膳。 今日比起前几日,已经算得上是清闲。想到次日便是休沐日,像胥们都不免松了口气。只不过由于这段时日特殊,即便是休沐日也能如从前那般所有人都休沐,而是要依次休沐,留值守之人。 谁做第一个呢?大家自然都是不乐意的,浑身疲惫的像胥们都十分想好好在家躺上一天。唯有柳桑宁,跟打了鸡血似的跳出来,说她愿意做第一个值守之人。大家都不免对她投去了佩服的目光。 袁硕端着自己的饭菜走过来,在柳桑宁对面坐下。今日徐尽欢与王砚辞都不在鸿胪寺,柳桑宁是独自一人坐一桌吃饭。 感觉到自己对面坐了人,柳桑宁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见是袁硕便冲他友好地笑了笑。 袁硕与柳桑宁寒暄几句,柳桑宁将最后一口菜吃进嘴里,用帕子擦了擦嘴对他说道:“袁大人可是有事想寻我帮忙?” 袁硕怔愣片刻,他没想到柳桑宁会比他还先开口。他原本只是想循序渐进,斟酌好用词再开口。但既然她问了,他也不矫情,点头承认。 “是,确有一事想请柳大人帮忙。” 柳桑宁对袁硕对自己的称呼很是满意。自从她成为七品像胥后,鸿胪寺里的人便都开始叫她「柳大人」,而不是一开始的「柳娘子」,也不是只代表职务的「柳像胥」,这一声「大人」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对她来说的分量有多重。 于是柳桑宁心情颇好道:“袁大人请说。咱们乃同僚,若是能有我帮得上的忙,自是义不容辞。” 袁硕心中松了口气,心里头庆幸柳桑宁是个仗义的人。他也不扭捏,直接道:“我想请柳大人,帮忙去甲库借些档案书册。” “甲库?”柳桑宁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先是一愣。随即立马想起来这是何地,她追问道,“为何要去甲库借阅?” 柳桑宁自然也是知晓甲库的,对她来说,甲库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藏书馆,将许多的书册都集合起来,还是一个巨大的官员档案馆,将朝廷的官员们一一记录在册。但对她来说,甲库却不是那么实用。 一是甲库太大,里面的内容太杂,她想找哪本书册时反倒是不如外头的书局方便;二是甲库的那些官员档案于她而言也没什么用,她又不想了解其他官员;三是甲库的书册借阅也很麻烦,每次最多允许借三本,并且还得在规定的时间内归还。 是以,即便她拥有能进入甲库二楼的资格,她也没想过要去甲库。 可这会儿袁硕却希望她去帮忙借阅,令她十分好奇起来。不过转念一想,她就明白过来,袁硕想借阅的书册定是在二楼,那儿得是七品以上的官员才能上去。对于这一点,也是柳桑宁对甲库颇为诟病的一点,她觉得既然都是朝廷的官员,怎的借阅书册还分出个三六九等了呢? 只是这话她可不敢随便乱说,这会儿只能压在心里。 袁硕回答道:“二楼我上不去,但想看的书册,一楼没有。” “你要看哪本书册?”柳桑宁又问。 袁硕答:“我想看辛卯年之前的年志。” “年志?”柳桑宁更是没想到袁硕要看的是这个,大雍每年都会由进奏院的邸吏将一年发生的朝廷要事与民间要事记录下来,编撰成册存入甲库,称为年志,“你看年志做什么?” 问完这句,柳桑宁还没等袁硕回答,她又道:“年志这种东西应该都放在一楼才对,难道没有吗?” 袁硕摇头:“没有。准确来说是辛卯年之前没有。我原本是想看看历年的年志,好知晓些朝堂之事,从中汲取些许经验,可没想到却辛卯年之前的却看不到了。” 他语气里透着浓浓的遗憾。 “这种年志不过是将发生过的事记录下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柳桑宁对这些朝堂之事其实都不太上心,“你这般聪明,如今也做得很好了。” 袁硕听她这么说,便知她大约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以为他是想研究先前的朝堂之事,好学会钻营。 于是赶忙说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辛卯年之前大雍总有些动荡之事,边境也不够稳。严格说来,从辛卯年开始才算是正式平定了纷乱,百姓们才能安居乐业起来。”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对柳桑宁说道:“就如同你对那些番邦奇闻逸事感兴趣一样,我对这些史实也十分有兴趣。” 听袁硕这么一说,柳桑宁便立即明白了。她还颇有种「同道中人」的错觉,觉得袁硕与她一样,都是有自己读书喜好之人。她也明白了为何袁硕来寻自己,而不是找其他七品以上的人帮忙。毕竟只有她这种有自己的阅读癖好之人,才能更好地理解他嘛。 于是柳桑宁爽快应下:“行,后日我沐休,便去走一趟。” 袁硕心中欣喜,依旧压着声音道:“那便先替我寻戊子、己丑,庚寅这三年的年志。” “好,我记下了。” 第86章 攒钱买房 休沐日一到,柳桑宁不似往常休沐那天要睡到日上三竿。反倒是起了个大早,迎着春浓的惊讶目光洗漱完毕。 大雍翻译官 第54节 用早膳时,春浓见柳桑宁甚至连进食的速度都如上值日子一般快,不免问道:“姑娘,你今日要出门?” 柳桑宁一边喝粥吃炸春卷一边点头,嘴里「嗯嗯」两声。 春浓越发惊奇:“可今日不是休沐日吗?好不容易才休沐一日,怎的还这般早要出门?” 柳桑宁将嘴里的春卷吞下,又喝了一大口粥后才道:“我答应了袁硕,今日要替他去甲库一趟,借阅几本书册。” 春浓还是头一回从柳桑宁嘴里听到「甲库」这个地方,她对此地不是很了解,眼中充满了困惑。但又听到借阅书册,便觉着大约是个如书局一般的地方。 听到柳桑宁一会儿就要出去,春浓赶紧从一旁柜中挑了轻薄些的衣裳,让柳桑宁等会好换上。如今正值长安最热的时节尾声,而长安的气候就像是脾气古怪的老头儿,往往在这几日会是最热的时候。一旦过了这几日,气温又会大幅度的逐渐下降。 “这两日天热,姑娘可得小心些日头。”春浓说着还瞧了眼天空,太阳早已升起,闪着有些晃眼的金光。“我陪姑娘一块儿去吧?” 柳桑宁原本想着自己一个人去便可。但听春浓这么一问,她又记起来最近因着公务繁忙,她也好些时日没有带春浓出去逛过了。以前在柳府时,柳桑宁总会时不时偷偷就带着春浓和映红出门游玩,那也是两个婢子最快乐的时候。 于是柳桑宁拒绝的话咽了回去,点头道:“也行。正好我去甲库借了书册,便给袁硕送去,去逛些铺子,再去窦家楼好好吃上一顿,咱们也许久未曾去过了。” 一听要去逛街,还要去窦家楼吃东西,春浓脸上的笑意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往外涌。柳桑宁见春浓高兴,便也咧嘴笑起来。 因着今日去的地方多,柳桑宁便坐了马车。距离百官斋不远处便有个马车行,租赁马车很是方便,只是平日里柳桑宁想要将银子多攒些下来,便很少租赁马车。而最开始从柳府带出来的那驾,早就已经回了柳府。 坐在车厢里,春浓忍不住摸了摸马车的车壁。这辆马车瞧着还有八分新,虽然简朴可里头的空间还算宽敞。且不知人家用的是什么木头做的,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坐进来后竟还觉得有几分阴凉。 春浓不由有些羡慕拥有这样马车的车行,忍不住喃喃道:“要是咱们自个儿也有一辆马车就好了。” 柳桑宁其实心里头也是这般想的,但她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如今存下来的银子,还是摇头道:“如今咱们手中银子不够,马车便往后放放。当务之急,还是先攒钱买座宅院才是。” 听到柳桑宁要买宅子,春浓便立即不提马车的事儿了。对春浓来说,买宅院可是首等要事。她都不敢想,若是她家姑娘真买了属于自个儿的宅子,那得叫长安多少姑娘家羡慕,得叫长安多少儿郎惊掉下巴? 要知晓,别说在长安城了,就算是放眼整个大雍,能拥有自己府邸之人,便只有皇帝的女儿,能出来开府的公主,并且还得是受宠的公主。否则也不会建公主府,反倒是外嫁,去了夫家生活。 至于其他的高门贵女,及笄之后的归宿也都是寻个人家嫁了,然后去夫家过日子,哪里又会有什么自己的府邸呢? 可她们家姑娘不一样,她不像公主那般要靠着自己的父亲才能得到一座府邸,她是靠着自己,便准备买宅子了! 刚开始春浓也觉得柳桑宁这般想法有些惊世骇俗,可转念一想,她家姑娘连女官都做了,还住进了百官斋,哪一条不是首例?既然这些事儿都可以做首例,那成为第一个拥有自己府邸的女娘又有何不可? 春浓想明白这一点后,心中剩下的便只有激动。她也开始比往常更盘算地过日子,不论是买菜还是买生活必需之物,她都变得比以往更计较价钱,也更会货比三家了。既不能真的让柳桑宁节衣缩食,又要能真正的少些花销。一段时日下来,还颇有成效。 春浓小声道:“姑娘,如今咱们也存了上千两的银子了,很快就能存够买姑娘喜欢的那座宅院的银子了。” 柳桑宁想到那座自己看上的小宅院,便不由欢喜起来。 她看中的是一个小宅院,不过一进的院子,打开门便是一个小院儿,打一眼扫过去便能将整个院落的屋子都看在眼里。和百官斋她们如今居住的小院儿来比,其实占地面积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那座宅院是一座有两层楼的民宅,二楼甚至还搭建了观景廊。 但它的地段不算好,门开的方向在狭小的巷子里,前后被大宅架着,看起来就像是被挤在了中间。再加上它面积小又不当街,不像有些小二楼可以一楼拿来做铺子,二楼用来居住,可房子的主人却要价一千五百两,一文钱价格都不肯相让。 有钱的人家看不上它的格局,觉得房子前后被夹击风水不好。愿意将就风水的平头老百姓又出不起这个价。房子主人大约是对这屋子很是有些感情,这些年早已不住这儿了,房子没卖出去也不舍得租给别人,听闻还定期会来打扫一番。 柳桑宁前不久刚去瞧过这屋子,原本平平无奇的房子在她登上二楼时,却怔住了。她站在观景的走廊下眺望远房,却发现这个高度和方向。正好能瞧见远处王砚辞的府邸,还正好是他的东院。 虽说无法将东院里的景象看得很清楚,可就这么模模糊糊瞧着,她也不由地心生出一些欢喜。于是当日她便表示自己想要买下这座宅院,只是需要分时间将银子凑满。那会儿她已经攒够了一千两,便提出先付定金,再约定时间付剩下的银子。 可房主人没答应,他不接受这种方式,只愿意一口气将银子都拿到手里。 柳桑宁无奈,只好先回来继续攒钱。也是自那之后,她即便是再忙,也还是挤出时间给书局翻译话本。 柳桑宁小声道:“若是日后能将阿娘也接来同住就好了。” 春浓想着也欢喜:“还有映红也一块儿来,咱们定能将那宅院收拾得极好!”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乐起来。 等到了甲库,春浓留在马车上等待,柳桑宁一个人进了甲库。 甲库今日只有一名看管的官吏坐在门口书案后,见柳桑宁进来便叫她拿令牌来登记。见过柳桑宁令牌确认她是七品官员后,这才允许她往二楼走。 柳桑宁目标明确,就是要帮袁硕找他想要的那三个年份的年志。 她一路走到二楼,分辨着不同书架上挂着的木牌,那上头都写着不同的书架每一层都有些什么。柳桑宁直奔历年状报的书架,她想着既然年志乃是进奏院所出,那便应是在这历年状报上的书架上。 可她上上下下围着这书架寻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年志的影子。 柳桑宁心中很是困惑,也不由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于是她不死心地开始一个书架一个书架的寻找,可一圈看下来,却还是毫无所获。 她难免嘀咕:“难道是之前都没有年志?”刚说完又自己否认,“不对,进奏院自大雍建国以来早早便有了,一直都是需要编撰年志的。” 柳桑宁觉得有些不对劲,又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找仔细,于是决定再寻一遍。 “阿宁?”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桑宁回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自乐兄?你怎么也来了?” 第87章 赴约 “我来替我阿耶借一本兵书。”徐尽欢开口道,似乎是怕柳桑宁疑惑,于是又解释道,“那兵书乃孤品,唯有甲库中有。” 柳桑宁被他说的「孤品」二字吸引,问道:“孤品也能借阅?” 徐尽欢点头,道:“可以,但需要正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以。” 说着,徐尽欢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朝着柳桑宁晃了晃,柳桑宁定睛一看,发现这并不是徐尽欢的令牌,而是属于徐大将军的令牌。 徐尽欢道:“我阿耶在边疆时受过重伤,最近旧伤发作便不好出门行走了,便叫我替他跑这一趟。” 柳桑宁听着不免佩服起来:“徐大将军旧伤复发还能想着看兵书,可见心里头始终装着咱们大雍的天下与百姓。” 徐尽欢愣了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仿佛柳桑宁这话是在夸他似的。他看着柳桑宁,问她:“那你呢?你怎么来这儿了?” 顿了下,他又看向柳桑宁身后的书架:“方才见你好似在寻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柳桑宁见四下无人,于是也毫不客气地开口:“我在寻进奏院编撰的戊子、己丑,庚寅这三年的年志,可寻了一圈了也没找着。一楼袁硕也找过,也没有。” 说着话时,柳桑宁眉头不自觉地拧出一个小疙瘩,瞧着像是在思考。 徐尽欢却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我好像见过。” “你见过?”柳桑宁立马追问,“在哪见过?” 徐尽欢看了柳桑宁一眼,示意柳桑宁跟他走。柳桑宁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朝着最后一个书架的方向走去。 等到了书架前,柳桑宁道:“这儿我也找过了,没有的。” 徐尽欢却继续往前,柳桑宁愣了下,站在原地看他要做什么。却见他走到了距离书架还有些距离的墙边,忽地伸手推开了墙上的一个花瓶,随即瓶身后露出一个凹槽。徐尽欢将自己父亲的令牌放入凹槽中,只听一声轻微的闷响,竟是有一扇门缓缓打开。 柳桑宁小声惊呼:“这儿竟还有一扇暗门?!” 徐尽欢冲她颔首,示意他跟着自己继续往前走。柳桑宁警惕地看了眼身后,见依旧没人,便像只小兔子似的立即小跑着跟了过去。 通过暗门,便来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里面和外面一般无二,也是放着一些书架,不同的是在靠墙的地方还摆放了几个木箱。 徐尽欢大步走到了木箱前,他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在里面翻找片刻后起身,手里便多了三本书册。 “果然在这里。”他看着书册喃喃自语一句,随即递给了柳桑宁,“你看看,是不是它们?” 柳桑宁略显惊讶地伸手接过,拿到手中一看,果然是她要的那三年的年志。她不由抬头打量了一番这间屋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也是甲库。”徐尽欢解释道,“只不过能进入这里的人,都得是官至三品以上的朝臣,普通的朝臣是不能进来这里的。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的令牌才能打开这扇暗门。” 徐尽欢边说边在书架上寻找什么,不一会儿便找到了他想要找的那本兵书,拿在了手里后示意柳桑宁同他出去。 他嘴上继续说道:“一些重要的书册会被放在这里。当然,有些可能是无需展示出来,所以也一并收在这里。方才你看到的那些放在角落里的木箱,里头装着的便都是些不必展示出来的书册。我第一次随阿耶来这儿的时候,因为好奇看过木箱里都有些什么书册,便对这些年志有些印象。” 说完他自己也嘀咕起来:“年志这种东西不都放在一楼的书架上吗?我记得一楼也是放有年志的,怎的这些被收起来了?” 只是自顾自问完,他也想不到答案。 柳桑宁却很是庆幸:“今日多亏有你,否则这三本年志我只怕是找破头也找不到的。” “你找它作甚?”徐尽欢不免好奇。 柳桑宁道:“受人之托,他对那几年感到好奇罢了。” 听得柳桑宁这么说,徐尽欢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两人都拿到自己想要借阅的书,便一起去了看管此地的吏员处登记借阅,随即一起离开了甲库。 “可需要我送你回去?”在甲库的大门口,徐尽欢问道。 柳桑宁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不用了,今日我有马车。你呢?接下来去哪?” 徐尽欢犹豫了片刻道:“要去见一个人,她……乃是家中故交的孩子。” 柳桑宁听他说有约,便也不耽搁他的时候,与他挥手告别后便小跑着上了马车。随即朝着袁硕所在的坊市方向而去。 徐尽欢瞧着柳桑宁乘坐的马车越行越远,不由浅浅地叹了口气。 他将书册往怀里一塞,很快也上了自家马车。 徐尽欢与人约在了窦家楼,准确来说并不是他所约,而是双方的父母所约。徐尽欢知晓的时候,其母牟氏面色严肃地告诉他,对方乃是故交之女。如今已经点头应允赴约,若是他不去,那便会成为那位女娘心口一生的刺。 徐尽欢并不想因为他而让他人这一生都有如此不愉快的记忆,更不想因为他让一位女娘颜面扫地。于是在牟氏的目光下,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约的是午膳,徐尽欢一路上让马车走得磨磨蹭蹭,时不时还下车进路边的铺子逛一逛。等时辰差不多了,眼见着都快迟到了,他才任命般地让随从将马车驶到了窦家楼门口。 母亲替他们还订了一间雅间。 上楼时,徐尽欢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才迈步到了二楼。 第88章 被嫌弃了 徐尽欢一进雅间,里头已经有一女娘坐在靠窗的桌边。她着一袭白衣,瞧着身子柔弱纤瘦,皮肤透着一种没什么血色的白。 见徐尽欢进来,她只不过微微抬了下眼皮。随即又收回了目光,自顾自地端起桌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她神色恹恹,语气很淡:“怎的来这般晚?” 徐尽欢愣了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自己。他下意识地回答:“还差半刻钟才到约定的时间,我并未迟到。” 听到徐尽欢的回答,女娘很是不满地皱眉,只瞥了眼徐尽欢,让人觉着她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似的。 徐尽欢有些尴尬地在她对面坐下,一时间有些不懂这位江娘子到底是何意。 她乃家中故交之女,其父是潞州刺史,她年幼时也曾随父亲外派,可到了十二岁便被送回了长安,由家中祖父母抚养教习。其祖母乃是老宁国公的掌上明珠,老宁国公生了三个儿子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如珠如宝的养大。是以其祖母养着她,也像父亲对待自己那般。 可个人性格皆有不同,江娘子被这么宝贝着,却养成了眼高于顶的性子,谁人都不放在眼里。 她从小被捧着惯了,家世又好,即便是出门赴宴,也极少怕过谁,更何况轻易也没人敢惹她。如今宁国公乃是将娘子祖母的大哥当家。虽年过七旬,可身子骨却依旧硬朗。宁国公颇受皇帝重视,宁国公府里的几个小辈也都算得上有出息,都入仕在朝中领了职,放在长安城里也是不容小觑的家族。再加上将娘子的父亲乃是刺史,手中握有实权,她便更有底气了。 正因为她有这股子底气,所以今日即便见的人是徐大将军的嫡次子,她也不大放在眼里。她既不喜欢武将,也不喜欢一看就是文弱书生的男子。 大雍翻译官 第55节 “我比你先到,你不是迟了是什么?”江娘子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但其实她也不过是刚刚坐下不久,且是因为她今日本就约了珠宝铺子的掌柜要第一个来看铺子里上的新品,而那铺子就离这儿不远。 但这些话,她可不会说出口。 徐尽欢不想跟一个小女娘计较,只当是哄妹妹一般,道:“那便算是我的不是,我这厢给江娘子赔礼了。” 说完,他又道:“窦家楼有几样拿手菜很是不错,不若叫伙计先上菜,咱们边吃边聊?” 江娘子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算是应下了。徐尽欢便叫来跑堂,熟门熟路地点了几道菜。若是柳桑宁在此便能发现,徐尽欢点的这几道菜与上次他们在此处吃的菜是一模一样的。 两个原本就不相熟的男女坐在一起,徐尽欢只觉得分外的不自在。可他不想让江娘子感觉到不适,于是便绞尽脑汁想着要说些什么。只不过几次张嘴,得到的只是江娘子不冷不热地搭话,看起来像是不怎么爱搭理他。 徐尽欢只好硬着头皮相处下去,直到菜端进来他才觉得松一口气。因为用膳的时候,他们即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有多尴尬了。 只是徐尽欢没想到,一顿饭吃完,那江娘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后忽然说道:“其实今日我是不乐意来的,只是我祖母说徐大将军是大雍的英雄,又说你斯文博学,性子温和,非让我来,否则次月的贴补她便不给我了。” 说到这儿,江娘子还有些不满地扁了扁嘴。她看向徐尽欢,继续不客气道:“但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你看起来过于文弱,瞧着手不能提的模样,只怕和你成了亲也指望不上你什么。我也不喜欢武将,整日打打杀杀的,难道身上都不会臭吗?” 她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仿佛徐尽欢不是当事人,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也没等徐尽欢说话,她又道:“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喜欢的人是像王砚辞王大人那样的,又高大又俊美,做事儿要雷厉风行,连圣人都很喜欢他。你跟他比,差远了!” 徐尽欢被对方突然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嫌弃弄得有些发懵,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一道女声从门口传来:“江玉珠,三年不见你还是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样子啊。” 屋子里的两人齐齐朝着门口看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穿淡粉色飘逸长裙,一头乌黑的发丝一半高高盘起一半垂在脑后。是个长得有些灵动的少女,瞧着便叫人觉得心生好感。 她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这会儿看着江玉珠的神色却带着股傲气。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叶轻雨。 徐尽欢见到叶轻雨颇有些惊讶,他自然是认得这位叶相公宠爱的幺女的。毕竟前段时间她还经常往鸿胪寺跑,不是粘着王砚辞就是黏着柳桑宁。根据他的观察,更多的时候是粘着柳桑宁。 从柳桑宁嘴里他也曾听过她的名字,知道柳桑宁是将她拿朋友看待。 叶轻雨从外头迈进屋子里,她站着,江玉珠坐着,便显得此刻她有一种居高临下之感。叶轻雨不客气说道:“就你这模样,还好意思嫌弃旁人?你喜欢谨行哥哥,可谨行哥哥不喜欢你呀!我劝你啊,还是别惦记自己配不上的了,不如听你家里人的话,找个老实本分的郎婿。至于这位徐大人……” 她的尾音拖长,随着这句话她的目光也落到了徐尽欢身上,只听她道:“人家徐大人模样长得英俊,身姿挺拔。如今还是实打实的六品司丞,家父乃是大英雄徐大将军,人家肯赏脸来跟你用过膳已经是够给你体面的了。若不是瞧着你与宁国公府沾亲带故,父亲又有官身,你觉得人家徐大人会来吗?只怕是一听说是你就跑了呢!” “哎呀呀,你今年快要满二十二了吧?如今都还待字闺中,听说你祖母给你张罗过不少人,可一个都没成。该不会是一个看上你的好儿郎都没有吧?那你也太可怜了。” “你!”江玉珠气得脸都要变形了,她此刻也记不得什么体面矜持,从小到大她就没怎么受过气,可偏偏跟这位叶轻雨不对付。她一拍桌子,冲着叶轻雨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也是仗着父亲是当朝宰相别人不敢得罪你,才敢如此放肆吗?!” 叶轻雨却不生气,只轻轻拍了下手,十分熟稔地走到徐尽欢身旁拉开椅子坐下来,轻飘飘说道:“对啊,可我阿耶乐意让我仗他的权势。就是不知道你的阿耶,是不是同我阿耶一般想,不若我叫我阿耶给你阿耶寄封信,让他好好问问?” 「好好问问」四个字叶轻雨咬字也比平日里重,她学着王砚辞似笑非笑地看着江玉珠,气得江玉珠差点就七窍生烟。 可江玉珠平日里对上谁都不怕,但还真有点怵这位宰相之女。毕竟叶相是出了名的溺爱女儿,几乎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可她父亲却不是如此,如今是离得远,许多事父亲不清楚,可若是知道了……她的好日子只怕也要到头了。 江玉珠深吸一口气,将要说的话憋了回去,只沉声道:“今日我与徐尽欢约了用膳,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碍事儿。” “我走什么?”叶轻雨故意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既然这么巧遇见了,不如就一起吃好了,也省得店小二给我腾雅间出来。你觉得怎么样,徐大人?” 叶轻雨最后一句是看着徐尽欢说的,她眉眼弯弯,有一种小狐狸干坏事的样子。 “我与他见面,你凑什么热……”江玉珠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到徐尽欢回答叶轻雨道:“如叶娘子所说,既然遇见了便是缘分,一起用膳未尝不可。” 江玉珠见他们俩一唱一和,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心里头更加气闷。这种场面显得她好像才是那个多余的第三人,江玉珠怎可受这种气? 她突然起身,瞪了两人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嘴里道:“没胃口,不吃了。” 江玉珠也不管徐尽欢的面色有多错愕,她领着自己的婢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她一走,徐尽欢才长长舒了口气。随即拱手对叶轻雨道谢:“方才多谢叶娘子。” 叶轻雨倒是没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只道:“你是阿宁姐姐和谨行哥的同僚,也是他们的朋友,我自是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说完她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你点的这些都是我爱吃的菜……” 徐尽欢忙道:“这些菜都没动过筷子,你若是不嫌弃便留下来一块用膳吧。” 叶轻雨也不客气,立即就应下:“好呀!” 用膳间徐尽欢才知晓,因为番邦使臣们入长安,叶相怕刚开始这几日外头乱,便拘着叶轻雨不让她出门。今日还是她趁着叶相忙得脚不沾地,才偷偷溜出来的。 谈话间,徐尽欢对叶轻雨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他原本以为叶轻雨应该是个骄纵的小姑娘,被家里人宠坏了那种。毕竟他也听过不少叶轻雨缠着王砚辞的「故事」。可今日交谈,却发现她只是性子活泼单纯些罢了,缠着王砚辞只是因为喜欢,如今黏着阿宁也只是因为喜欢。 一顿饭吃下来,两人莫名其妙地都觉得彼此拉近了不少。叶轻雨更是毫不避讳地说道:“你人挺好的,难怪能和他们做朋友。今天起,我也跟你做朋友!” 徐尽欢先是有些发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轻笑出声。在叶轻雨圆眼注视下,徐尽欢也只好说道:“好,那现在起,我们便是朋友了。” 徐尽欢唤来店小二,结了账便准备走。忽地外面街道上似乎从远处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以及人们受惊地喊叫。 叶轻雨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她当即就趴到窗边身子往外探,伸长脖子去看声源的方向。徐尽欢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赶紧伸出手虚靠着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 下一秒,却见叶轻雨脸色一变:“不好!” 说完这话,她什么话也没说,拔腿就往房间外冲去。 第89章 意想不到 窦家楼所在的街道并不是长安城的主街道,它不似主街道那般宽阔,马车经过这样的道路都只能缓慢通行,骑马的人也只能让马溜达着通过,决不能急速飞驰。 可眼下,主街道上却有一人骑着骏马奔腾,先前的惨叫分明是撞到了人!而眼下的惊叫,是路边为了躲避发出的惊恐的叫声。 那人眼瞧着便快要靠近窦家楼了。 叶轻雨瞧见远处的情形,气得捏紧了一双拳头,她认出骑在马上之人穿着的服饰并不是大雍的,倒像是某个番邦国的。 她暗骂道:“岂有此理,竟敢在我大雍国土上如此撒野!” 叶轻雨向来是被宠得胆子天大,从小到大,她顶着宰相嫡女的头衔,行走在外也算得上是从无对手,没人会真的招惹他。毕竟皇帝很是倚重叶相,叶相的权势摆在这儿。 “你停下!”叶轻雨冲着冲过来的马上之人喊话,可那人却满脸怒气,胯下之马的步伐丝毫没有减慢。 叶轻雨还是头一回被人无视,她气极了,想也没想就冲到了街道中央,张开双臂就要将那人拦下。她就不信,这人还敢撞死她这个叶相嫡女不成! “闪开!”那马上之人见状怒吼一声,可叶轻雨却分毫不让。她大喊:“我乃叶相之女叶轻雨,你的马若是敢撞我,后果你自己掂量!” 听到叶轻雨的话,马上之人果然变了脸色。他奋力地勒住缰绳,可却好似怎么样都没用。这会儿叶轻雨也瞧出些不对来。 她怎么觉得,那人控制不住自己的马呢? 叶轻雨这会儿想要避开,可她的腿不自觉有些发软,竟是迈不动脚。眼瞧着马立马就要撞上来…… 叶轻雨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小心!” 一道男人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随即她感觉到自己腰间被强有力的手臂抱住,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似的。待她睁开眼时,她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正站在窦家楼的门口。 她的双眸立即追随着那道救了自己的身影,那是一个身材匀称修长的男人。只见他忽然蹬地而起,借助街道两旁的小摊建筑,竟是飞快地追上了那匹仿佛疯了的马。紧接着,他飞跃而起,右脚用力蹬了出去,一脚踹在了马的脑袋上。 只听马嘶鸣一声,随后身子一扭,脚下像是踩着棉花似的踉跄几下,然后侧身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而马背上的人,则被他抓住了胳膊,早就从马上带了下来。 男人回头,叶轻雨看清了他的脸—— 竟是徐尽欢。 叶轻雨惊得张大了嘴。 柳桑宁将借出来的三本年志交给袁硕,叮嘱他最迟一月便要归还。袁硕却告诉她,只需五日定会归还。柳桑宁一边惊讶于袁硕看书的速度,一边婉拒了他留自己用午膳的好意。 柳桑宁依照答应春浓的,先带她去逛了几家铺子,见时辰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便坐着马车一块儿去窦家楼用膳。 结果快到时,却听见前方传来尖叫声,而车夫似有一瞬间的慌乱,操纵着马带着马车往旁边躲。 “出何事了?”马车刚一停下,柳桑宁立即问车夫。 前头车夫回答:“柳娘子,前头有人纵马而来,速度极快,瞧着像是马疯了,好像还撞伤了人。咱们先到旁边避一避,免得冲撞了。” 柳桑宁一听,脸色也是一变,她撩开车帘探头看去。果然瞧见不远处有一男人骑着马横冲直撞朝着他们这边跑来。 柳桑宁定睛一看,认出那马上之人,竟是琉璃国那位爱流连烟花之地的皇子! 她心中怒极,觉得这琉璃国皇子实在是不将他们大雍律法放在眼里,竟敢当街纵马。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而是要想办法让他的马停下来。 柳桑宁立即问道:“车上可有绳索?!” 车夫不知柳桑宁要做什么,老实回答:“有的,就在马车的暗箱里。” 这辆马车乃是柳桑宁租赁,平日里不仅可以租给人乘坐,偶尔乘坐的客人还会带些货物,车上方便就会绑在车后,所以马车上常年备着绳索。 这会儿春浓已经极有眼力见地将绳索从暗箱中拿了出来,厚厚一捆。她看着柳桑宁,柳桑宁示意她跟上自己,敲了敲车门,示意车夫打开车门让她下车。 车夫不知道柳桑宁要做什么,却见她身后的婢子已经将手中的麻绳解开,直接递了一头给柳桑宁,柳桑宁二话没说,十分有默契地拎着麻绳就朝着街道对面狂奔而去。 只见她眼疾手快地将绳子拴在了一棵较为粗壮的槐树树干上。而这头春浓也将自己手中的麻绳拴在了一棵树上。麻绳立即绷直,形成了一道防护栏一般。 车夫这会儿明白过来柳桑宁想做什么,她想将那马绊倒!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柳桑宁一颗心也到了嗓子眼儿。但她想象中的马儿被绳索绊倒在地的场景却没有到来。 关键时刻,她瞧见一人于空中一跃,一脚踹在了马的脑袋上,竟生生将马踹倒在地,挣扎了几下仍旧没有起来。 待柳桑宁看清那踹马之人是谁后,惊得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徐尽欢?!” 只见徐尽欢一把将琉璃国的皇子拉到一旁,琉璃国皇子鲁成飞先是满脸惊恐。随即看着倒地不起的宝驹他又面露怒色,低吼道:“那可是我的汗血宝马!” 他这话说的琉璃国的语言,徐尽欢并不相熟。但勉强也还能听懂,只是让他说却不大会说。他正从脑子里搜刮着他为数不多的会的琉璃国的语言,试图回复鲁成飞,突然从旁边冲出来一个姑娘。 叶轻雨拦在徐尽欢与鲁成飞中间,冲着鲁成飞怒目而视:“你这么凶的在说什么?!是不是在骂徐大人?我告诉你,你当街纵马已是犯了大罪,你还在这儿如此嚣张!我劝你,赶紧去京兆府投案自首!” 她这话说得气势汹汹,那姿态颇有种老母鸡护崽子的错觉。徐尽欢还是头一回见叶轻雨这么凶巴巴的,只是她长得可爱,即使凶也瞧着并不吓人。 鲁成飞虽然大雍话说得不好,可他却也是基本上能听懂的,他刚要凶回去,却忽地想起先前听到这位女娘说自己是叶相的嫡女。他也是听过叶相极为宠爱他的女儿的。于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见周围的人都对着自己指指点点,鲁成飞气得推开徐尽欢,拔腿就要走,甚至连自己倒地的宝驹也不顾了。 叶轻雨便急了,要上前去拦住他。可一个身影比她更快,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身前。 “你不能走。”徐尽欢伸手,一把抓住了鲁成飞的手臂,他神色坚定,如同来抓犯人的衙役。鲁成飞看明白了徐尽欢的眼神,这家伙是想将自己扭送去衙门!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鲁成飞用力甩开徐尽欢的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就像是螃蟹的钳子一般死死扣住了自己,他根本就挣脱不开。鲁成飞不免气得用琉璃语破口大骂:“你这个卑贱狗杂种,竟敢抓本皇子,你是不是活腻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要去大雍皇帝面前去参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放开!贱人,臭虫,废……”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到身后有人冷冷地用琉璃语打断了他。 “四皇子作为琉璃国使臣首领,可知无故辱骂我大雍六品官员是何等大罪?四皇子莫不是觉得,你身为琉璃国皇子,便可凌驾于我大雍律法之上?” 鲁成飞心道哪里跑出来的臭娘们,竟然敢对本皇子说教。他在心中一边骂一边转身朝身后看去,却对上了柳桑宁那双平日里熠熠生辉,眼下却冷若冰霜的眼眸。 只见她嘴唇轻勾,露出一丝不屑地蔑笑,轻启朱唇:“活腻了的人究竟是谁呢?” 大雍翻译官 第56节 第90章 纵马事件 柳桑宁虽说的是琉璃语,可周围的人听她的语气与表情,再看琉璃国皇子变了的脸色,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她如此不客气地直击琉璃国四皇子,看得一旁的围观百姓都是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方才他们听清了这几人的对话,已经知道这位在街上纵马者乃是琉璃国的皇子,也是此次琉璃国的使臣首领。前些日子琉璃国为首的使臣华丽程度还被老百姓们津津乐道,他们下意识便觉着琉璃国财富力强,可不是好惹的。 这位女娘竟敢当街讽刺使臣,该不会被抓进大牢里吧? “哪里来的不要命的黄毛丫头,竟敢对本皇子出言不逊?!”鲁成飞抬起拳头便要冲着柳桑宁揍去,他可不管什么女子不女子的,只要敢惹他,他都照揍不误! 可拳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他就被一股力量牵制住。他侧头看去,只见徐尽欢伸出右手一把扣住了他要伸出去的左拳。他脸上神情看起来很轻松,好像拦住他这一拳并不是什么难事。 鲁成飞在心中惊诧,他的力气并不小,可这个看起来明显是个文弱书生的男子,却将他摁得动弹不得。惊讶的人还有柳桑宁,虽说方才她也看见了徐尽欢出手,可这么近距离地再次看他出手,她心中还是诧异得很。 徐尽欢竟是会武! 但这会儿却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 就在周围百姓都紧张到极点的时候,却见柳桑宁忽然冲着鲁成飞谄媚一笑:“那自然不能是四皇子啊!你是我们大雍的贵客,琉璃国又向来与我们大雍交好,四皇子怎会不知我们大雍律法呢?方才是我说话慢了些,只怕是叫四皇子误会了。我方才说的那就是个单纯的疑问,并没有代指任何人哦。” 说这话时,柳桑宁还伸手抓住了徐尽欢的手臂,示意他松开抓住鲁成飞的手。 鲁成飞被柳桑宁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方虽然在笑,可他总觉得这笑容让他有些瘆得慌,后背的汗毛莫名就立了起来。 徐尽欢有些不解地看向柳桑宁,刚才柳桑宁的话他听懂了八成,此刻柳桑宁又叫他放手,显然是要放鲁成飞走的意思。徐尽欢心道,难道阿宁真怕惹恼了这位琉璃国四皇子不成?可他又总觉得这不是他认识的柳桑宁。 叶轻雨在一旁什么也没听懂,但眼前场面的急转直下她还是看明白了的。她立即着急冲柳桑宁说道:“阿姊,不能放他走!他已经伤了人!” 柳桑宁给了她一个稍安毋躁的眼神,继续冲着鲁成飞笑道:“想来四皇子也受了不小的惊吓,若四皇子不嫌弃可以乘坐我的马车回去歇息,这里便交由我们来善后吧。” 见鲁成飞拧着眉要说什么,柳桑宁又道:“四皇子贵人多忘事,只怕是早已不记得我们是谁。我乃鸿胪寺七品像胥柳桑宁,这位乃是鸿胪寺六品司丞徐尽欢。” 听到他们是鸿胪寺的人,鲁成飞眉头松了些。他们这些使臣与鸿胪寺打交道最多,鸿胪寺的少卿王砚辞都不敢惹恼他们,他就更不怕眼前这两个品级低等的官员了。 “死了!这人断气了!” 这时远处突然有人喊叫起来,鲁成飞面色一变,不再犹豫,同意上柳桑宁的马车。鲁成飞看起来有些心虚和焦急,到了马车跟前就立即钻进了车厢里,连柳桑宁与车夫轻声说了什么也没听见。 随即柳桑宁又同春浓耳语了几句,将自己的令牌递给她,春浓接过令牌连连点头,随即撒腿就跑。 等人走后,柳桑宁又快步回到了原地,她看着倒在地上的马,问徐尽欢道:“这马是死了吗?” “不是,只不过是晕了过去。”徐尽欢回答。 “能晕多久?”柳桑宁又问。 徐尽欢答:“少说一个时辰吧。” 柳桑宁听了后放下心来,她道:“得叫人将这儿看守起来。” 话音刚落,叶轻雨立马贡献出了自己的随从,她指挥着随从守着这匹马,自己则跟着柳桑宁朝着前头说死了人的地方去。 叶轻雨想到等会就要见到死人,心里头还有些害怕。可见柳桑宁如此沉着冷静,她又有些兴奋,想看看柳桑宁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一旁徐尽欢面露忧色:“阿宁,你为何要将鲁成飞放走?他是始作俑者,应将他扣在原地等衙役来才是。” 柳桑宁却沉声道:“不妥。他是琉璃国皇子,更是此次前来贺寿的使臣,以他的脾气。若是强行扣留在此,他定是要闹得鸡飞狗跳。琉璃国那些使臣都有些盲目护主,届时只怕会闹到圣上甚至闹到太后那儿去。若真如此,鸿胪寺与王大人便是被人架在了油锅上烹。” 徐尽欢听她这么说,脑子也冷静了不少。 柳桑宁继续道:“有人曾教过我,与番邦打交道,切不可逞一时口舌之快,谋的是全局。如今放他回去,不过缓兵之计罢了。当务之急,是保护好现场,安顿好伤民。” 徐尽欢觉得这话着实在理,但转念又想到:“那你刚才为何一张口便是嘲讽他?”若不是后来转得够快,态度又够狗腿,再加上鲁成飞本身心里头也紧张,只怕此事不容易这么了结。 柳桑宁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眯了下眼睛:“那个……没忍住嘛,谁叫他那般无礼。” 一旁叶轻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她道:“原来阿宁阿姊一开始也根本没想那么多,逞了口舌之快嘛。不过阿姊聪慧,即便如此也力挽狂澜了。” 柳桑宁听了不由心道,叶轻雨这小嘴如此之甜,究竟是像了家中何人? 他们很快就到了撞伤人的地方,只见路边地面上躺着几个「哎哟哎哟」呻吟的百姓。有些嘴角流了血,有些则乍一眼看不出皮外伤。所幸路边便有药铺,此刻已经有药铺的人出来查看伤情了。 柳桑宁走到药铺掌柜跟前,便要去掏银子,结果摸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银子放在春浓身上了!正尴尬着,一旁一只嫩手抓着一根镶着宝石的金簪递过来:“掌柜的,这簪子给你,暂且先抵给这些伤民看病吃药的钱,稍后我的人过来再同你结账。” 掌柜的立即应下,吩咐店里的大夫和伙计都出来救人。 柳桑宁看向叶轻雨,叶轻雨吐了吐舌头道:“我身上也没带银子,都在我随从身上呢。他们这会儿不是正在看着马吗。” 柳桑宁轻声道:“谢谢你。” 不仅谢她看出了自己的窘迫及时解围,也谢她愿意拿出如此贵重的首饰来救人。 此刻,已经死去了人周围围了一圈老百姓,没有人敢上前靠近。等柳桑宁三人过来,这些老百姓见他们气度不凡,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一条道路。 柳桑宁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了,可见到此人时还是忍不住犯了一阵恶心。这人大约是被马狠狠踩踏,已经失禁散发着一股臭味,肠子也被踩出来一截,嘴边更是吐了不少血。 死状凄惨。 第91章 开始调查 柳桑宁稳了稳心神,这才继续朝着尸体走去。 周围的百姓们下意识地纷纷后退,留给柳桑宁三人的空间更大。叶轻雨有些害怕,往徐尽欢身后躲了躲。徐尽欢注意到她的举动,抬手护了她一下,轻声道:“你要是害怕,就别过去看了。” 叶轻雨轻轻摇头,她属于又害怕又好奇。而且对她来说,如果她一个人留在原地,她反而更害怕,还不如跟在他们身后呢。 只是靠近尸体的时候,叶轻雨忍不住抬眼打量着徐尽欢的背影,脑子里却不自觉地回想起方才徐尽欢从马前救她的模样,那双手强健有力,她似乎还隐隐觉得自己的后腰还能感觉到那种触碰…… 等回过神,叶轻雨发现自己的脸烫得惊人,她忍不住用手捂了捂,想要让它降温,同时发现自己的心居然跳动得极快,扑通扑通,好似要从胸腔跳出来似的。她又只好分出一只手去捂住自己的心口,一时间她竟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柳桑宁在距离尸体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她看了下周围,有拖拽的痕迹,不远处有个男子靠着树干还略微喘着气,应该是他将人拖过来的。见柳桑宁看向他,那男子不由心慌了一下。随即赶紧摆手,说话都有些结巴:“不不不……不是我杀了他。” “我知道。”柳桑宁平静回答,“他身上的痕迹一看就是被马蹄踩踏而导致的,你只是将他从路中间拖了过来,对吗?” 男子见柳桑宁不是怀疑他干了坏事,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是,我看他实在是有些可怜。而且挡在路中间,万一又被踩踏了怎么办?” 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但面相温和,眼神看起来就很老实。他见柳桑宁还看着自己,深吸了两口气,也走了过来。 他继续说道:“我刚才是在旁边铺子给家中的妹妹买些糖糕,然后就听到了马蹄声。等我扭头看的时候,这个男人被疾驰而来的马好像吓傻了,也不知道躲开。我们在旁边叫他快跑,可他像是腿发软,等他想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马直接撞倒了他,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这人目睹了全过程,柳桑宁便立即说道:“你当时有注意到骑马者的状态吗?他是什么样的?” 男子拧眉回忆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谨慎开口:“他……他好像在拽缰绳,但是我不知道他是拽缰绳想避开,还是想撞上去。当时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凶狠,跟要去杀人似的。对,就是杀人的眼神!” 男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呢喃道:“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种人。” 说完他又看向柳桑宁和徐尽欢:“瞧你们的模样,定是世家公子姑娘,家中定也有人做官吧?此事可得还这人一个公道才是!” 柳桑宁看了徐尽欢一眼,示意他将令牌拿出来。徐尽欢拿出令牌给那男子看了一眼,说道:“我们乃鸿胪寺官员,此事我们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那就好,那就好。”男子连连点头,转身便要走。 “等一下。”柳桑宁叫住他,“你是此事的目击者,而且很有可能是唯一看全程的第一目击者。在衙役来之前,请你不要离开,配合官府查案。” 毕竟此事是突发事件,当时街上的人几乎都是在走路或是在小摊前挑东西买东西,铺子里的人则在逛铺子或是吃东西,不一定有人听到马蹄声就会好奇去看。更多的人,只怕是在听到惨叫声之后才往街上瞧的。 但这位男子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就察觉到了不对,第一时间就朝着声源方向瞧去,且一直目睹了整个过程,是很重要的证人。 男子听到柳桑宁的话却有些局促起来,他道:“可我答应了我阿妹,要买糖糕回去给她吃的。而且、而且我也不是嫌疑犯。” “别紧张,我们留下你真的只是希望你配合官府查案。此事已经有人去报官,很快就会有衙役前来。届时你将你看到的同办案的官员说一遍,便可离去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来了一群人。 第92章 破冰的开始 有人喊道:“衙役来了!” 柳桑宁便瞧见远处一队衙役们几乎是整齐地朝着案发地跑来。等他们靠近,便将现场围成了一个圈,并开始疏散百姓们,让他们不要再围堵在此地。 而在衙役们身后的,是闻此消息坐马车赶来的王砚辞与京兆府、大理寺的大人们。柳桑宁一见到王砚辞,就觉得心头都安定下来,她此刻忘记他们俩如今还没有完全和好,两人之间还有些别扭,直接就走到了王砚辞身边。 王砚辞感觉到身旁有人,他瞥了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低头仔细看着地上躺着的尸体。徐尽欢看着身边突然空了的位置,又看了眼站在王砚辞身旁的柳桑宁,只觉得心头也有些空落落的。 叶轻雨碰了碰王砚辞的胳膊,小声询问:“徐大人,咱们要过去吗?” 徐尽欢则摇了摇头:“不了,不打扰几位大人办案。” 其实此等纵马伤人的案子,若是平常也是犯不着由这几位大人亲自前往查探的。可这次涉及到琉璃国使臣,且那个使臣还是位皇子,那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如何处置这件事,变得极为关键。 若是糊弄着处置,定会引起百姓们的不满,或许还会使得百姓们对朝廷的公正不再信任;若是按最严格的来处置,琉璃国那边恐怕也绝不会同意,若强制执行,只怕是会伤了两国的和气,甚至引发两国冲突。 此时此刻,柳桑宁不知王砚辞心中是如何想的,她自己心里头都先替他犯了难。此事事关番邦国,定会与鸿胪寺扯上关系。再以皇帝倚重王砚辞的程度,没准还会如上次婆娑国皇子之事那般,让王砚辞来负责此事。那样可就更麻烦了。 柳桑宁不由想起上次婆娑国皇子的案子,最后虽然拔出萝卜带出泥,可她心里头总觉得哪里好像还是有些不安。只不过后来忙碌的生活让她无暇再去思考一件已经结案的案子。 她忍不住低声道:“大人,此事若是圣人想交给鸿胪寺要处置,你可有方法推辞?” 柳桑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要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为好。他们可以从旁协助,但万不可是主事人。 王砚辞却回答得干脆:“没有。”他顿了下,又道,“此事圣人定会交给我。” 柳桑宁一愣,随即不由皱起眉来,她声音压得更低:“没有一丁点推辞的可能吗?若是咱们接手,事情办砸了可就都要算在鸿胪寺和大人头上。” “那就不办砸。”王砚辞回答得干脆。 柳桑宁被他这话说得怔愣片刻,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后,她不由看向王砚辞。他的侧脸棱角分明,呈现出一种流畅又不失英气的美感,柳桑宁的目光却锁定在他的眼睛上。他眼神清明而淡然,瞧着是一副风轻云淡又底气十足的模样。 柳桑宁忍不住想,莫不是王砚辞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开始回归到案件本身,向王砚辞小声说着此次案件的情况,还将目睹了全过程的男子指给了王砚辞看。王砚辞听到这里,抬头朝着那男子看去,男子被王砚辞这么一盯,竟有片刻的出神—— 这位大人,好生俊美! 见王砚辞冲他颔首,男子反应过来,赶紧朝着他走来,对他恭敬行礼:“小民钟颐,见过大人。” 柳桑宁被钟颐的态度看得有些惊讶,方才他对着她和徐尽欢可没这么客气啊?难道他们在他眼里不是大人? 柳桑宁胡乱想着,就听钟颐在王砚辞的示意下,又将他看到的事情经过述说了一遍。一旁大理寺的鲁大人和京兆府尹也都听得认真,两个中年男子此刻眉头越锁越紧。 此刻仵作也赶到了现场,他大致看了眼现场的情况,又收集了些许证物,然后便叫人将尸体抬回府衙验尸。 王砚辞自是也要跟着一起去的,只是他刚走几步,便扭头对徐尽欢说道:“徐大人,劳烦你送叶娘子回去。” 徐尽欢脚步一顿,他撇头看了眼叶轻雨,这才记起来还有个小姑娘在这里。他也觉得叶轻雨不适合再跟着去看仵作验尸这种事,想了想点头同意。 大雍翻译官 第57节 叶轻雨却有些不乐意:“我也想去看看。我也是目击证人,难道我没用吗?” “若是需要传你问话,自会有衙役上门寻你。”王砚辞此刻面色严肃,看起来不容反驳,“官府办案,无关人员退避。” 叶轻雨张了张嘴,可这会儿却不敢跟王砚辞犟,只好委屈巴巴噘着嘴应下。一旁徐尽欢只当她是好奇心重,安慰道:“别难过,王大人这也是关心你。” 叶轻雨「哼」了一声,瞪了王砚辞一眼,迈步就往前走。徐尽欢赶紧跟上,生怕这位宰相府的千金出了什么事。 柳桑宁则在一旁小心翼翼试探问:“王大人,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王砚辞什么话也没说,只继续往前走。见他虽然没应声,可也没有拒绝,柳桑宁眼前一亮,知道他这是默许了! 于是柳桑宁就这么大喇喇跟在他身旁,随后又熟稔地上了马车。 等坐上马车,柳桑宁与王砚辞不过一壁之隔,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王砚辞竟是闭目养神起来。她好几次想要开口,可又怕打搅了他休息。到最后,她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安静的车厢里却突然响起了王砚辞的声音:“你想说什么?” 第93章 继续 柳桑宁没想到王砚辞会突然出声,吓得她打了个哆嗦。随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几声来掩饰自己刚才被吓到的尴尬,她瞥向王砚辞,只见王砚辞掀起眼皮正盯着她看。柳桑宁莫名就觉得心跳漏了半拍,她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大着胆子往他身前凑过去了一些,小声问他:“王大人,你愿意带我去查案,咱们这算和好了吗?” 王砚辞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纹,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见柳桑宁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嘴,最后却道:“什么和好?我们闹掰过吗?” 见王砚辞嘴硬,柳桑宁眼底闪过笑意,她浑不在意,这些日子她也摸到了一些王砚辞清冷外壳之下真实的他的性子。她「哦」了一声,拉着长音,听得王砚辞耳朵都烧起来,下意识瞪向她,像是要开口教训似的。 却见柳桑宁忽然笑得眉眼弯弯,用轻快的语调说道:“没有那就最好啦,就当咱们和好啦。” 反正她就是这么想的。 王砚辞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却放弃挣扎似的没有跟柳桑宁再辩驳,只是将脸稍稍撇向另一边,没有再看柳桑宁。只是发烫的耳尖似乎变得更为灼热了一些,他想要伸手去揉一揉,让它不要再发热了,可又怕自己举动会引来柳桑宁的注意,反倒看到他已经红了的耳朵。 王砚辞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那股灼热消散殆尽。 等到了京兆府的时候,柳桑宁的心情变得好了许多,就连看着仵作验尸,也不会觉得那么难受了。 只是随着仵作一点点述说尸体的情况,柳桑宁的神色也逐渐变得凝重严肃起来。 “死者的腹部是明显的被马蹄踩踏导致的破裂,从踩踏的痕迹来看马蹄上应该是钉了铁掌,这样宽大的铁马掌,一般都是战马才会有的。” 仵作的声音徐徐传来,柳桑宁听得极其认真。 “尸体身上还有摔打的痕迹,应该是被冲撞后飞出去了一段路,然后重重跌在了地上,随即被马踩踏而过。而且不是立即死亡,是挣扎了一段时间后才失血过多内脏破裂而亡。” 光是听仵作这么形容,一旁听着的几个人都仿佛感觉到一阵疼痛。这位死者在死前应该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柳桑宁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捏紧,牙关也紧咬着。她想起在马背上嚣张的琉璃国皇子,还有他被徐尽欢捉住后一副不好惹的凶悍模样,恨不得立即就将他提审了来,给他十八般刑罚都上一遍! 这时有人来报:“大人,现场有两人受了重伤,三人受了轻伤。重伤的二人此刻正在医馆治疗,但能不能保住命,大夫说得看能不能撑过今晚。” 听到这个消息,屋子里的人又是沉默了一阵。柳桑宁只觉得一团火气堆在自己心口。若是重伤的二人死了,那这可就是三条人命了。 三条人命,琉璃国打算如何赔?! 想到琉璃国乃是受邀的番邦国,且这些年与大雍关系维系得不错,瞧着圣人是打算继续维系到底的,柳桑宁不由开始担心,圣人会不会为了保住两国友邦的关系,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柳桑宁心中清楚,大雍虽然如今国富力强,也收服了许多番邦国,可早些年因为四处征战,财政是吃紧的。若不是打了胜仗赢了些战利品,只怕当时就已经是捉襟见肘。这会儿好不容易二十年间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大雍的国库也逐渐积累起来。若是与番邦国闹僵,对方但凡是个有异心的,就能借此闹起来,保不齐就会开战。 从这些年皇帝休养生息的作风来看,他应当是不想再打了。能维持着与各番邦国表面的友好,就算是很好了。 那么今日这件事,皇帝会希望如何处置还真是不好说了。 大理寺卿鲁深元立即说道:“派人去守着医馆,同大夫说务必保住他们的命,不可再添人命了!” “是,大人!” 衙役领命而去,屋子里几人的面色都变得越发严肃沉重。他们在朝为官十数载,自是比柳桑宁更能想到这里面的关系利害。 京兆府尹看了鲁深元与王砚辞一眼,示意他们出验尸房。他倒是不在意王砚辞身边跟着的柳桑宁。毕竟方才进门的时候王砚辞就已经介绍过,说柳桑宁是他的笔撰。笔撰跟着,自是正常。 几人来到屋前坪地,京兆府尹开口问王砚辞:“王大人,此事你如何看?” 这是想要王砚辞拿个主意了。 王砚辞沉吟片刻,道:“此事需立即同圣人禀报,不可拖延。今日街上百姓众多,众目睽睽之下看到了琉璃国四皇子纵马伤人,若官府毫无作为,只怕会引来民愤。不久便是太后千秋,切不可让百姓闹起来。” “王大人说的正是我担心的。”鲁深元也附议,“还是立即进宫,将此事禀报给商人才是。” 几人商议一番,最后决定一起进宫面圣。 柳桑宁看向王砚辞,王砚辞对她颔首:“你也一起。” 她点点头,心里面却有些忐忑起来。临到快要出京兆府时,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立即问道:“那匹马可带回来了?” 鲁深元在一旁道:“已叫人一同带回了京兆府。” 柳桑宁松了口气,又想问什么,王砚辞似乎看出来了,没等她问便道:“琉璃国四皇子下榻之处,已经有我们的人了。” 第94章 有点默契 四人一入宫,便去御书房外求见皇帝。皇帝听闻是王砚辞等人前来求见,而且一来还来了四个,心中诧异,立即宣他们进屋。 “你们见朕,有何要事?”皇帝见到四人便立即发问,目光还在柳桑宁的身上停留了一下,露出微讶之色。他没想到,王砚辞竟还会带着柳桑宁入宫,这可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他对柳桑宁印象深刻,便多看了几眼。 听到皇帝的问话,几人看向京兆府尹,京兆府尹颔首,上前一步回话。他们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商议好,琉璃国四皇子纵马伤人一事由京兆府尹来禀报。 等京兆府尹将事情经过讲述完毕,皇帝脸上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肃穆,眼中隐隐带了些怒意。屋子里很安静,柳桑宁见皇帝沉吟没有说话,连呼吸都不由放缓,生怕触了皇帝的霉头。 她感觉得到皇帝此刻很是不悦,这种不悦裹着浓浓的怒意。一旦爆发只怕在场的几人都会被波及。但柳桑宁又有一种直觉,皇帝的努力又并不是针对他们。反而是对番邦使臣如此嚣张的不满。 他在权衡利弊,在思虑如何处置。末了,才听到皇帝开口:“此事事关琉璃国皇子,这位四皇子在琉璃王面前一向受宠,若稍有差池只怕是会引来琉璃国的不满。百鹿国自那位打狗将军横空出世,近年来一直野心勃勃。若不是有琉璃国替我们牵制,只怕边疆的百姓又要吃打仗的苦了。” 此话一出,柳桑宁心里头便有了判断。这件事皇帝定是不乐意将事态扩大,更不愿意闹到两国友邦关系破裂。可皇帝对琉璃国四皇子不将大雍律法放在眼里又是愤怒的,以皇帝的作风,他也定不愿意让他逃脱罪责。 柳桑宁在心中快速分析着,皇帝只怕是想让他们找个平衡点,既能定琉璃国皇子的罪,让他罚过,又不会叫琉璃国皇子吃太多的苦头,能让他平安返回琉璃国。若真是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此事表象化,让纵马有个借口。 她脑子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就听到皇帝忽然点到了她与王砚辞。 “王爱卿,还有这位……”皇帝话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就像是卡壳了一般,柳桑宁猜到皇帝大约是将她名字忘了,极有眼力见地报了自己的姓名,皇帝便接着说,“柳爱卿,朕记得上次也是你们二人联手破了婆娑国皇子被杀案,此次朕便将这件事也交由你们来负责。太后千秋宴在即,绝不能在此时将这等事闹大,免得扫了太后的兴致。” 柳桑宁没想到这件事最后会落到她和王砚辞的脑袋上,她见京兆府尹出来说话,还以为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了京兆府尹来挑大梁。京兆府尹倒是松了口气,心头的担子落下。 柳桑宁赶紧跟着王砚辞应下,等出了御书房的大门柳桑宁都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她听到一旁鲁深元和京兆府尹都开口:“王大人,圣人既叫我们二人辅助于你,我们定会鼎力相助,有任何事尽管开口。” 王砚辞「嗯」了声,脸上带着些许淡淡的像是敷衍一般的笑意。 几人在宫门口分别,柳桑宁依旧跟着王砚辞上了他的马车。不一会儿,柳桑宁就发现他们回去的路线并不是去鸿胪寺的,而是去番坊的。 柳桑宁不解:“大人,不回鸿胪寺吗?” “不,先去客栈。”王砚辞回答得斩钉截铁。柳桑宁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王砚辞这是想去提审四皇子。 柳桑宁这会儿才感慨:“幸好大人早早便让人守在了客栈,否则琉璃国还指不定要毁尸灭迹呢。”听了下,她又感叹一句,“大人机敏,竟是出发时便已经遣了人去客栈。” “不是你让我遣人去的么。”王砚辞淡淡地接过话,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柳桑宁一愣,她的确一开始就想要提醒王砚辞派人去守着客栈,可那会儿王砚辞来了以后,她的心思挪到了尸体和案件上,竟是忘记提醒了。 可他怎么会说是她让他遣人的? 或许是柳桑宁脸上的困惑太过于明显,没等柳桑宁开口,王砚辞就自己又说道:“你让婢子前去京兆府报案,又让她来通知我。她很聪明,花了些小钱叫了两个腿脚快的小乞丐,一个跑去告知大理寺,一个便来鸿胪寺寻我。那小乞丐告诉我,琉璃国四皇子已经被送回客栈去了。这话原本是你让春浓同京兆府尹说的吧?我便知晓,你是有意要让四皇子回到客栈,还想提醒他找人看住他。” 柳桑宁一愣,她一开始的确是有这个想法。但她最后还是没有让春浓直接说出来,而是只让她同京兆府尹提一嘴,想着等王砚辞到了,她再自己同王砚辞说也来得及。 “你那婢子是个实在人,她生怕自己漏传了话。所以干脆将话也同小乞丐说了,小乞丐又说与了我听。你这话说得太含蓄了,京兆府尹那人可不一定能听懂你话里的玄机,我担心误事,便自己遣了人去。” 听王砚辞说完,柳桑宁从心底油然升起一种佩服之情,她不由自主地冲着王砚辞一拱手:“大人厉害。” 不仅洞察人心,还能从短短一句话里就能立马分辨出这句话背后的意义。难怪他年纪轻轻能坐上鸿胪寺卿这样的位子。 王砚辞瞥了柳桑宁一眼,忽然话锋一转,道:“日后这样的话你便叫人直接同我说,无需考虑其他,更不用考虑会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柳桑宁张了张嘴,却没有吭声。 王砚辞眼中带了点调侃的意味:“怎么,你难道不是因为怕我插手此事,皇帝将事情又丢给我。所以才让婢子同京兆府尹说,想让京兆府尹全权负责此事?只是你又不敢直说,怕京兆府尹误以为你想教他做事,从此在朝中刁难你。所以才会让婢子带一句这样乍听起来只不过汇报琉璃国四皇子行踪的话。” 柳桑宁沉默良久,然后才有些闷闷道:“竟是叫大人将我看穿了。” 王砚辞说的每一个点都对了! 王砚辞唇边有了丁点笑意,他道:“日后再遇这种事,与其麻烦旁人,倒不如麻烦自己人,懂了吗?” 柳桑宁就像是被教育了一番的小狗,耷拉着脑袋点着头。 但很快她又捕捉到一个重点—— 自己人?他说他们是自己人。 柳桑宁悄悄抬起眼,偷偷朝王砚辞看了一眼,眼睛里亮晶晶的。可在王砚辞看过来之际,她又快速地收回目光。 她正襟危坐,咳嗽两声后开口:“今日之事,我觉得疑点颇多,等会儿要好好问问四皇子,或许能摸到一些线索。” “有哪些疑点,说来听听。”王砚辞背靠在车壁上,声音听起来多了几分慵懒。 柳桑宁神色认真起来,她道:“第一,琉璃国四皇子一向都在番坊里行动,他沉迷赏舞饮酒,最近这些日子他都在青楼让花魁做伴,为何今日会到这里来?这儿离番坊中间可隔了两个坊市。” 王砚辞没说话,示意她继续。 “第二,这位四皇子虽然喜爱穿着华丽生活奢靡。可自打来到长安后,不论是在鸿胪寺的驿站还是在番坊里,他都没有闹出过真正出格的事情,更别说是挑衅大雍律法的事情,可见他虽然贪玩好色,却并不是个二傻子,也并无意与大雍作对。当街纵马乃我大雍律法明文禁止,他也不是第一次来长安,不可能不知道,为何明知故犯?” “第三……” 柳桑宁说着,忽然凑到王砚辞跟前,声音也戛然而止,两人之间的距离突如其来地拉近,呼吸似乎都能缠绕到一起。 王砚辞只觉得心似乎都停滞了一刻,可面上却波澜不惊,只不咸不淡问:“怎么不说了?” 柳桑宁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的事物,她盯着王砚辞的眼下看了好一会儿,有些喃喃开口:“王大人,你昨日是忙得没睡觉吗?” “为什么这么问?”王砚辞的手忽然捏紧,眼中闪过警惕,他昨晚的确几乎一夜没睡,彻夜挑灯在看他的人查到的一些东西。 柳桑宁却露出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疼,说道:“眼下都乌青了。” 第95章 群情激愤 王砚辞被她看得呼吸一滞。 他眼神闪躲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淡淡的红晕,故意岔开话题:“第三是什么?” 大雍翻译官 第58节 听他这么一问,柳桑宁又记起来正事儿,就着眼前的姿势继续说道:“第三,四皇子的宝驹乃是汗血宝马,还是战马,一直随四皇子在军中历练,它与四皇子应当是默契无间,今日却如此癫狂,瞧着倒像是四皇子根本控制不住它。可我听闻,他的爱驹是从小养起的,感情甚好,怎会控制不住?” 柳桑宁这么说着,脑子里浮现出当时她看到的场景。柳桑宁眼神不错,她还记得骑在马上时琉璃国四皇子的神情。 她不由皱了皱眉头。 王砚辞见状,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柳桑宁看向他:“今日四皇子骑在马上时,似乎看起来很暴躁。后来他被自乐兄揪下来后,整个人也呈现出一种在狂躁边缘的状态,就很不对劲。我记得先前在驿站见他时,他虽为人有些傲慢,却也并不是这样易怒易躁的模样……” 回想起来这些细节,柳桑宁便觉得整件事都有些诡异起来。 “等会见了四皇子,咱们得好好问问,看他今日到底为何要当街纵马。” 柳桑宁说完却发现王砚辞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是在探究什么。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低头也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她吞了吞口水,问:“王大人,我……有什么不对吗?” 王砚辞神色平静,可这平静下似乎又透着一种汹涌的说不出的情绪。他开口,声音不轻不重:“你为何叫他自乐兄?” “啊?”柳桑宁愣了下,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 似乎是对柳桑宁的反应不满意,王砚辞微微蹙眉,又重复了一遍:“你为何叫徐大人自乐兄?” 柳桑宁听了坦然道:“他说他表字乃是自乐,我和他既是朋友便称呼他的字即可。可他比我大,算得上是我阿兄,我便叫他自乐兄。” “那你为何叫我大人?”王砚辞又问,语气听着沉了几分。 啊?柳桑宁一时半会儿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作答。她眨巴着好看的眼睛,颇有些无辜的味道。 王砚辞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表字谨行。” 柳桑宁点点头:“我知道,轻雨妹妹同我说过。” 王砚辞却不说话,只是盯着柳桑宁。柳桑宁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又坐回一开始的位置。她莫名觉得嘴唇发干,舔了舔唇角。 可王砚辞还在继续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说什么。 柳桑宁在心中抓耳挠腮,他到底是想要听她说什么呀?柳桑宁不断在脑海中回忆他们刚才的对话,忽然在某一句话上定格了下来。 他说,他表字谨行,该不会是…… 柳桑宁抬眸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谨行……兄?” 王砚辞略微皱起的眉头忽地就舒展开来,方才紧绷的氛围在这一刻如雪花消融,车厢里都似乎跟着升温了。 柳桑宁心头一喜,她猜对了! 接着便听王砚辞轻飘飘说道:“日后私下唤我字便可。” 这话的意思是,连兄长都不让她叫?直接叫表字这会不会不太好啊……柳桑宁心中这么想着,可脸上却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然后从善如流地一口应下。 谨行。 她悄悄在心里唤了一遍。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冲破了心脏覆盖的土壤,从里面生根发芽,正在努力朝着外面生长。 等到柳桑宁和王砚辞抵达客栈时,客栈门口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圈人,几乎要将整条巷道都给堵住了。 两人不得不在人群外就从马车上下来,步行往客栈方向走。 柳桑宁听到人群里有人爆发怒吼:“杀人偿命!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一嗓子吼得连柳桑宁都被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王砚辞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前快走了半步,身子几乎将柳桑宁挡住,将她护在了身后。 他低声道:“贴着屋子走,别惊动他们。” 此刻,其他的人也已经跟着那人吼了起来,群情激愤,大家一个个吼得面红耳赤。这些人当中大部分人都只穿着粗布麻衣,一看就是生活窘困的穷人。这样的穷人柳桑宁在巡街时见过,他们大多数人平日里连走路都不太抬头直视他人,活得很是卑微。可眼下,他们一个个像是被惹怒的野兽,冲着客栈里狂吼着。 “交出凶手!严惩凶手!” “杀人偿命!杀死了齐大善人,他简直就是恶鬼!”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让他出来!我们要给齐大善人讨个公道!” …… 客栈门口此刻已经有侍卫持刀挡着,防止有暴民闯进去。大约是忌惮他们手中杀人不眨眼的刀,这些愤怒的百姓只是大声吼着,暂时无人敢往里闯。 王砚辞与柳桑宁很是低调地贴着屋子进了客栈。柳桑宁听着外面的人说的话,不由小声对王砚辞道:“今日在京兆府咱们只一心想着验尸,倒是忘了问死者是何人。听外面百姓喊的话,他好像是个做了不少善事的人,这些人约莫是受过他的恩惠。” 这么说着,柳桑宁也不由想起来那个被马踩踏而死的男人。他是个中年男子,瞧着年纪在四旬上下。只是当时他的衣裳穿着普通,不廉价也没有多么名贵。所以柳桑宁下意识以为他就是个普通老百姓罢了。 可如今听着客栈外的百姓们叫他大善人,那应当是个富户,才能有多余的银子救济穷苦的百姓。 一想到这样一个人如今得了个枉死的下场,柳桑宁不免有些唏嘘。 王砚辞领着柳桑宁往楼上走,听到她的话说道:“圣人让三日内破了此案,眼下看来,还得再快些才是。” 第96章 四皇子发癫 柳桑宁觉得,他们这位皇帝大约是对「三」这个数字,每次都是要求三日内破案,就好似他们是天上的神仙,说几日能破便几日能破一般。 但柳桑宁心中吐槽归吐槽,面上可是一点儿也不敢显出来的。她若是说了自个儿倒霉就算了,就怕会连累家人和同僚。这些日子她忙得脚不沾地,连回柳府看望家人的时间都没有。若是再被她牵连,那她岂不是真成了不孝不悌之人了? 她心中更清楚,皇帝为何只肯给三日,他这是怕时间拖得太长,会给琉璃国或是其他番邦国可趁之机。若是他们以此为矛,非要来戳大雍的盾,难免不会发生一场恶战。 脑子里这般想着,柳桑宁心情也不由变得更沉重了一些。她感觉到了肩上的担子变重,再看向在前头走着的王砚辞时,又觉得王砚辞身上的担子更重。若此事办得不好,王砚辞这位「宠臣」,还能稳住皇帝的「宠」吗? 柳桑宁不由握了握拳,心道定要早些破案才是。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了琉璃国四皇子的厢房外,还没进去就听见四皇子鲁成飞在里面发疯,时不时还传来物品砸在地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 “有人要害我!是有人要害我!”他怒吼着,旁边有人小声劝慰,可鲁成飞根本听不进去。他情绪急躁得很,似乎根本冷静不下来。 王砚辞和柳桑宁同时皱了下眉。 门口站着守卫,见到王砚辞都恭敬地拱手行礼,王砚辞看了他们一眼,守卫立即将门打开来。 鲁成飞情绪激动到连开门的声音都没听见,还在那儿暴怒喊叫:“赤鸢一向不是鲁莽急躁的性子,它分得清什么是战场什么是百姓居住的城内!它不会无缘无故疾驰,定是感受到了危险才会不管不顾!它是要救我!定有人要害我,定是有人要害我!” 一旁琉璃国的使臣苦口婆心道:“四皇子,你冷静一些,此事大雍皇帝定会遣人调查。若是有人要害你,绝不会放过那人!如今咱们只能静观其变,切不可再闹出事端了。” 说话的这位使臣柳桑宁对他有印象,乃是琉璃国这批使臣里最温和冷静了一位,不像其他使臣多少都随这位四皇子有些嚣张,还特别护短。 鲁成飞听到使臣劝他,却气得一把揪住了那使臣的衣领,将他拖到了自己跟前,恶狠狠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本皇子在闹事?你怀疑是我故意的?!” 使臣吓得脸色发白:“不、不……臣没有这个意思,四皇子恕罪!” “我告诉你,本皇子还没蠢到在长安挑衅大雍皇帝的地步!”说完这句,鲁成飞将手中的使臣狠狠甩了出去。 使臣脚下不稳,踉跄着往后退,眼瞧着就要跌倒在地。柳桑宁眼疾手快上前几步,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稳住。 使臣下意识回头,看到柳桑宁露出惊愕的表情,余光瞥到还有一人影,连忙看去,见是王砚辞他干净整理衣冠行礼。 听到使臣唤了句「王大人」,鲁成飞这才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两个人,还是两个大雍的官员。 王砚辞身着绯色官服,身旁跟着柳桑宁却是一身常服,他还记得她,是先前在大街上的那个女娘。鲁成飞见到柳桑宁脸色便有些发黑,显然是不想见她。 “晦气。”他不客气地瞪了柳桑宁一眼,说出这句话。 柳桑宁也不生气,只笑盈盈说道:“四皇子何必火气如此大?今日若不是我,四皇子哪儿还能这般快的到这客栈里歇息?” 鲁成飞听到这话心头火气又上来,他刚要说话,柳桑宁又道:“四皇子也不必恼,今日我们前来,自是来帮四皇子解决此事的。” 她嘴里说着帮忙解决,可眼神里却并没有露出多么信任他的意思。鲁成飞这会儿浑身都感觉到燥热,但他脑子还算清醒,知晓柳桑宁虽然这么说,但实则定是来审问他的。 鲁成飞看着她的眼神变得不善起来。可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恶言,忽然一人挡住了他看向柳桑宁的视线,王砚辞站在他跟前,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可这样瞧着冷清淡薄之人,这会儿却让鲁成飞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甚至让他想要往后退。 鲁成飞咬咬牙,这才没让自己真的往后退。否则岂不是显得他好像怕了大雍的官员似的?那也太丢脸了! 但鲁成飞却将注意力从柳桑宁身上收回,放到了王砚辞身上,他不客气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王砚辞也不跟他绕圈子,直接道:“圣人命我们二人彻查今日四皇子当街纵马杀人一事,还请四皇子配合。” 听到王砚辞说「杀人」,鲁成飞好不容易稍稍平复下去的心立即又涌了上来。 他低吼道:“我没有杀人!我没有要杀人!” 柳桑宁盯着鲁成飞,发现他此刻眼眶有些泛红,但却并不是要哭,而是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红,再仔细看,眼球上也开始出现了红血丝。 她拧了拧眉,这症状……怎么更像是要发狂的前兆? 柳桑宁心中隐约有了些不祥地预感,她立即将那劝诫的使臣往后拉了几步,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那使臣面露疑色,最后却还是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第97章 是谁要害他? “四皇子。”王砚辞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他语气平和,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气势,“当街纵马是否是你的本意,朝廷都会查个明白,在证据面前,你若真无辜,也定会还你清白。只是眼下,还请四皇子稍安勿躁,配合本官才是。” “我配合?本皇子要如何配合?!”鲁成飞一双眼眶越发地红起来,看起来就在暴走的边缘,他的语调也跟着往上扬,“你们二人匆匆到此寻我,不就是认定了今日这出乃我肆意妄为,故意为之?!你们只怕早就在心里判了我的罪过,认为我目无尊法,甚至不将大雍放在眼里吧!你们不过是想让我伏法认罪,哪里会帮我伸冤!” 他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甚至还喘起了粗气,像是呼吸不畅一般。 柳桑宁见状,连忙去将一旁的窗户打开,让整个厢房能够更加透气。可她这个动作却像是点燃了鲁成飞炸药的引线一般,让他整个都变得越发暴怒起来。 他指着柳桑宁不客气吼道:“你这是何意?!你是想让我的声音被外面所有人都听到?好坐实我张狂?!” 柳桑宁:“……” 她颇感无奈,这时候的鲁成飞简直敏感到了极点。不论他们做什么都能踩中他的痛脚似的。王砚辞敛眉,又一次挡住二楼鲁成飞的视线,这次他面色微沉,声音透着一股凉意。 “四皇子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鲁成飞刚想说「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指责本皇子」,可对上王砚辞的双眸,鲁成飞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将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此刻王砚辞的模样让他陌生得有些害怕,好似只要他真的再敢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王砚辞真的会让他永生后悔一般。 紧接着又听王砚辞道:“柳大人乃我大雍七品官员,更是我鸿胪寺中流砥柱,其聪明才智与品性是圣人都亲口赞誉过的。四皇子大约是不太熟悉,倒是怪我未曾好好介绍一番。眼下四皇子知晓了,大可放心,柳大人与我定会好生查办此案,绝不会冤枉任何人。” 这话听着客气,可仔细一琢磨却处处透着不客气。柳桑宁在一旁听王砚辞说完,心里头都难免打起鼓来,生怕这位琉璃国的四皇子一个不高兴当场跟王砚辞掀桌子。王砚辞这话分明就是在指责四皇子没眼力见,连大雍官员都不放在眼里,并且还警告四皇子,此事乃是她与他一同办理,让他对她客气点。 王砚辞故意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嘴上说着是因为他的疏忽没有好生介绍。但眼神里透出来的情绪,却是截然不同的。鲁成飞看着他眼里那股子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可偏生他也不敢真的拿王砚辞怎么办。 哪怕他此刻心里头跟火烧似的焦躁,可他也知晓王砚辞是大雍皇帝眼前的红人,他说的话可比其他官员说的话在大雍皇帝跟前更有分量。鲁成飞可不想真的因为自己,而让王砚辞有了去大雍皇帝跟前嚼舌根的机会,挑拨了琉璃国与大雍的关系。 于是他深吸了几口气,忍了又忍,将情绪压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柳桑宁赶紧探头看去,见是那位使臣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挂着药箱的大夫,顿时松了口气。她立即给使臣使了个眼色,随即又走到王砚辞身后,不动声色地拉了拉王砚辞宽大的衣袖一角。 大雍翻译官 第59节 王砚辞低头瞥了她一眼,正巧看到柳桑宁同他使眼色,他心领神会,跟着柳桑宁往旁边走了两步,这时显出在他们身后的大夫来。 “此人是谁?”鲁成飞见到有陌生人进来,立即警觉起来。 那使臣也是个有脑子的,他立即说道:“殿下,此乃医馆的大夫。你今日受惊,还是叫大夫瞧上一眼,我等才能安心。” 鲁成飞本想骂几句,可他话还没开口,又觉得心口有些发闷。其实他回到客栈后就一直有些不舒服,还总容易心悸,他本以为是疾驰跑马之后的症状,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可时间过了这么久,他的症状也没有好转,反而整个人越发的暴躁。 想到这里,鲁成飞所剩无几的理智克制了脾气,没有硬着不让大夫把脉。反倒是配合地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伸出手来。 大夫被这屋子里紧张的气氛弄得有些战战兢兢,可他没有忘记自己身为医者的职责。等手搭上鲁成飞的脉搏时,他整个人都忘我起来,注意力都只放在了跳动的脉搏上。 把脉之后,大夫微微蹙眉。随即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鲁成飞的眼睛,甚至还叫他将舌头伸出头看了一眼。做完这些,大夫问道:“不知这位大人今日食用了何物?” 鲁成飞听到大夫这么问,心中有些不解,嘴上不耐烦道:“今日进食了不少东西,我怎么记得住?” 大夫看出鲁成飞的不重视,他躬身道:“大人有所不知,你眼下的症状,像是中毒。” 听到「中毒」二字,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一旁使臣更是惊慌失措,立即问道:“大夫,这毒可能解?” 大夫不疾不徐说道:“此毒若是剂量不重,会随着屎尿排出体外,便不足为惧。只是这毒,少量服用会使人情绪暴躁、心绪不宁,想要发泄。若是剂量再重一些,便会使人发狂,做出冲动之举。” 大夫说得含蓄委婉,但在场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鲁成飞更是脸色大变,嘴唇瞬间褪了血色,额间冷汗涔涔。 他这是被人算计了! 鲁成飞深吸了几口气,他开口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大夫,我的剂量可需要解毒?”他这是想判断自己到底服用的剂量会让他到达哪个地步。 大夫有些忐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了一旁的王砚辞一眼。他认识王砚辞,更是知晓鲁成飞等人乃是番邦来的使臣。所以这会儿他觉得最重要的是王砚辞的态度。 王砚辞冲他轻轻颔首,大夫便像是吃了定心丸,直截了当说道:“我会开一副解毒药方,大人服用三次,应当便可解毒。” 一大滴汗珠从鲁成飞的额间滑落,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捏成了拳头。他明白了,他的剂量不算轻微,只怕是能让他发狂的地步! 到底是谁,要这般害他?! 第98章 聪明人 自打知道自己中毒后,鲁成飞整个人就阴沉得可怕。柳桑宁不由担心起来,怕他不肯好好配合。她不由朝王砚辞看了一眼,眼里满是忧色。 王砚辞感受到柳桑宁的目光,他侧头看向她,似是读懂了她的担心。他眼睫微垂,随后柳桑宁便感觉到自己手腕隔着衣袖,被人轻轻地握了一下。柳桑宁瞳孔顿时放大了些许,她有些错愕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那只握她手腕的手已经快速收回,可触感却还停留在她的肌肤上。 方才……王砚辞居然握了她的手腕?他是在安抚她吗? 柳桑宁心绪有一瞬间的杂乱,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悄悄地往王砚辞身旁又挪了一步。感觉到柳桑宁的动作,王砚辞也不躲,就让她这样靠过来。甚至在她的衣边挨着自己的时候,王砚辞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见王砚辞如此淡然,柳桑宁原本有些焦躁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等鲁成飞喝下第一副药后,他的情绪也稳定了不少。王砚辞这才适时开口:“四皇子,敌人在暗你在明,眼下还是需要趁早抓出幕后之人才是。” 柳桑宁眉头一跳,觉得王砚辞这话会不会说得有些为时过早?眼下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就是有人要害鲁成飞,也还无法排除鲁成飞自己设局的可能,就这么直接说出来,岂不是让鲁成飞觉得他们认为凶手另有其人? 可下一刻,鲁成飞的神色却缓和了不少,态度也软化下来,终于愿意开口:“你们想问什么?” 看着王砚辞胸有成竹的模样,柳桑宁被堵了的脑子瞬间就通了,王砚辞方才是故意那般说的,他就是想放松鲁成飞的警惕心! 显而易见,这招的确有用,鲁成飞眼下的态度就表明他觉得王砚辞是相信他的。 王砚辞这才示意柳桑宁同他一道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两人面对着此刻靠在床上的鲁成飞。王砚辞开口道:“说说你这两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鲁成飞的脸色又沉下来,他看了眼还在屋子里的使臣们,几个使臣互相看了一眼,颇有眼力见地告辞退了出去。等人走后,鲁成飞才终于开了口。 “这几日我都宿在兰金坊。”他声音听起来就跟说话艰难似的,可见他说出这句话内心经过了多少挣扎。 柳桑宁差点在面上露出她心中惊愕之色,所幸她忍功见长,硬生生憋住了。只是忍不住在心中吐槽,这才多久,竟是又换了个地方!而且这地方柳桑宁知晓,它与那些青楼烟花之地不同,此处属于勾栏之所,做的大多数都是皮肉生意,进了这地方的女娘,是无法比那些花楼的花魁相比的,更别说想保持清白之身了。 再一看鲁成飞眼下的乌青,的确能看出几分纵欲过度的模样,想来是这几日玩得不亦乐乎,都忘却今夕何夕了吧? 柳桑宁忍不住在心中一阵鄙夷,余光却瞥到王砚辞。她赶紧多看了几眼,心想如王砚辞这般风光霁月的男子,这世间都是少有。这几个月来,柳桑宁可是瞧得真真儿的,王砚辞并不是个近女色之徒。 洁身自好又才华横溢,她心动……也实属正常吧? 柳桑宁没来由脸颊一红,趁人不注意赶紧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让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散掉,认真听鲁成飞继续往下说。 “我在兰金坊里几乎没有出来过,每日都是素香,素凝,素月三人轮流相伴。这几日无事,我便也没有出来,我也不知究竟是何人能给我下毒。”鲁成飞说到这里,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莫非是她们三个人当中的一个?” 说完这些,他又摇头否认,“应当不可能,我答应了她们,会给她们赎身,走的那日带她们一同回琉璃,她们想要爬出那泥泞之地,抓住我还来不及,怎会害我?” 柳桑宁听得撇了下嘴角,心想这琉璃国四皇子怎么这会儿瞧着又像个傻子?人家若是有心骗他,又哪里会说真心话? 王砚辞见他说完这些就露出迷茫之色,似乎真的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好交代的,于是开口道:“你既然这几日都待在兰金坊,那为何今日会去永宁坊?” 柳桑宁仔细盯着鲁成飞的脸,想要从他脸上看出来什么似的。鲁成飞大约是被中毒一事吓到,此刻说话都有些恍惚,听到王砚辞的声音,他下意识回答:“有人同我说,窦家楼的酒乃长安一绝,来长安绝不可错过。我从未来过这家酒肆,又想着再过几日便要入宫见大雍皇帝,在此之前必定不能再肆意饮酒作乐,以免殿前失仪,就想着今日来饮个痛快。” “结果不知为何,进了这坊内,我就忽然控制不住赤鸢了,越控制不住我就越心燥……之后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说到最后一句,鲁成飞有些颓然,又有些愤愤不平:“纵马伤人并非我本意,可如今我却是有八张嘴都说不清楚了!” 这话颇有些自暴自弃之感。 柳桑宁连忙问:“你从番坊到永宁坊,这中途可有遇见过谁,或者在哪歇息过?” 鲁成飞摇头:“没有。我一路打马而来,中间未曾停留过。” 也就是说,中途被人动手脚的机会是没有的。 柳桑宁沉思片刻,又问:“你与死者从前可曾见过?或者可曾认识?” 鲁成飞一脸不耐烦:“不曾!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没瞧清楚。更何况,我怎么会与平民认识?我虽来过长安,可每次也都是有要务在身,哪来的心思和长安中的百姓打交道?” 这话语里不自觉就透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 柳桑宁一时无言,顿时有些不想搭理鲁成飞。王砚辞却忽然起身,对鲁成飞道:“四皇子说的我们都已知晓了,既然四皇子不知道更多,那我们也就不打扰四皇子歇息了。四皇子还请按时服药,早些将毒排出体外才是。” 听到「毒」这个字,鲁成飞脸色又是一变。 柳桑宁不知道王砚辞为何突然就不问了。但她没有当场问出来,而是跟着王砚辞先出了客栈。等一上马车,她就忍不住问:“大……谨行兄,你为何不继续问下去了?不怕那四皇子还有事隐瞒着?” 王砚辞手中折扇轻轻摇晃着,在车厢里带来了阵阵徐风。他听到柳桑宁的话,说道:“他这副模样应当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他就交由大理寺的人来审吧,我可没那个耐心。” “咱们现在可是要去那兰金坊?”柳桑宁也不纠结鲁成飞,赶紧又问。 王砚辞瞥了她一眼:“还真是聪慧过人。对,去兰金坊。”说完他补了句,“鲁成飞有没有撒谎,又或者有没有故意隐瞒,遗漏什么,去兰金坊走一遭问个清楚便知晓了。” 柳桑宁却有些担心:“可若四皇子说的是真的,那三个与他相伴的女娘真的将离开那儿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话,四皇子若真有什么想隐瞒的,她们只怕也不会说。” “的确有这个可能。”王砚辞轻声道,随后像是考小孩子一般问,“若是如此,你打算如何做?” 这是要考她? 柳桑宁想了想,然后认真说道:“风尘女子其实最想求的便是安稳。留在兰金坊能维持现在的安稳,与对官吏撒谎隐瞒真相被发现后要入狱流放相比,想来她们知道该如何选。” “流放?”王砚辞饶有兴趣地看着柳桑宁,“我怎不知,此等程度的隐而不报何时要流放了?” 流放乃是大罪。 柳桑宁笑了笑:“普通的隐而不报自然不用,可若是帮杀人凶手隐而不报,可视为同谋。” 王砚辞微微挑眉,他手中折扇收拢,在柳桑宁额头上轻轻一点,调侃道:“阿宁何时也学会使诈了?” 柳桑宁怔住。 阿、阿宁? 随后便见一张俊脸在她跟前凑近,又问:“你这是打算诈那三位女娘,让她们误以为四皇子乃是故意杀人,引起她们恐慌?” 第99章 居然在这种地方 见柳桑宁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王砚辞又道:“我倒是忘了,阿宁本就是冰雪聪明,使诈也不算稀奇。想当初,阿宁也能为了考取鸿胪寺,当街煽动百姓为自己出头,嗯?” 柳桑宁刚缓过来,就听到了王砚辞后面那句。她顿时面上一窘,有些心虚地转动着眼珠,将目光挪开。 咳咳……原来王砚辞早在第一次见她时,便已经看穿她的手段了。难怪后来他都不想录取自己,若不是她坚持为自己争取,只怕与鸿胪寺只能有缘无分了。 等等。柳桑宁忽地抬眼看向王砚辞:“那你为何还要破格给我考试名额?” “对那时的我来说,给你一个考试的机会并不算什么,让你入考罢了,不录取便可。”王砚辞坐直了身子,随后又将背靠在车壁上,“但却能让百姓看到我们鸿胪寺的态度。不论是谁只要有真才实学便有机会。这样的鸿胪寺,在百姓心中岂不是更能信服么?” 柳桑宁狠狠沉默了。 她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王砚辞这人如此腹黑呢? “所以你后面将我落榜,也是故意的了。” 见柳桑宁小嘴都快撅起来,王砚辞忽地轻笑出声,这回他伸手在柳桑宁后脑勺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哄小孩儿似的,开口:“当初觉得女娘入这儿郎窝实属麻烦,不过……你已经向我证明了,是我错了。” 听到王砚辞说自己错了,柳桑宁面上一怔。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王砚辞,吞了吞口水,试探着问道:“你方才,是在跟我道歉吗?” 王砚辞半阖着眼,并没有立即回答。柳桑宁等了一会儿,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缓缓垂下脑袋。却忽然听到一声轻轻地「嗯」。 等柳桑宁反应过来时,王砚辞眼睛已经闭合,一副「我要小憩」的模样。柳桑宁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咧嘴的微笑,一只手撑着下巴就这么看着王砚辞。 她心想,大概是上天眷顾她,才会让叶轻雨比她先认识王砚辞,却赐了她一个对男女之情还没开窍的脑袋。这才让她可以这样坦然地肖想王砚辞。 从琉璃国四皇子下榻的客栈到兰金坊的路程并不远。不到一刻钟,马车便在门口停下。 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黯淡的窄巷子的入口,马车已然过不去了。 柳桑宁随王砚辞下了马车,两人往巷子深处走去。 柳桑宁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两边阴气森森,明明还没到天冷的时候,她却觉得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不由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王砚辞瞥了她一眼,问:“冷?” 柳桑宁赶紧摇头:“没、不是……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等再往里走一些,就看到了这兰金坊的真面目。它的门帘不高,像是要叫人弯腰进去似的。门头也不大,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 柳桑宁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百姓的自家院门口。 只是两旁却坐了不少乞丐,他们见到柳桑宁和王砚辞也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仿佛没想到这个时辰会有人到这儿来,而且两人一看就是高门的贵人。 其中一个乞丐大着胆子便要往柳桑宁跟前来凑,手已经伸出来。柳桑宁的注意力都在兰金坊的院门上,一个不察,竟叫那乞丐摸到了腿边。 大雍翻译官 第60节 乞丐忽然伸出脏兮兮的手臂,柳桑宁没看清楚,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挡在面前,吓得她惊叫一声,差点没魂飞魄散。 在柳桑宁叫声响起的瞬间,王砚辞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一把搂住了柳桑宁的腰,将她整个人带到自己怀中,一个转身,用后背替她挡住了乞丐。 那乞丐也被吓到,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王砚辞回头看了眼,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也知晓柳桑宁只是被吓着了。他轻轻在柳桑宁的背上拍了两下,柳桑宁这会儿虽有些惊魂未定,可也逐渐冷静下来。 两人像是没有察觉此刻姿势的暧昧,就这么在原地依偎着。 直到长伍在后面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柳桑宁才如梦初醒一般,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她耳根发烫,有些不敢直视王砚辞的眼睛,只语速奇快道:“大人,咱们还是赶紧进去将事情问清楚吧!” 第100章 楚妈妈 一进兰金坊,柳桑宁原本匆匆的脚步立即就放缓下来,兰金坊里的景象看得她有一瞬间不由屏住了呼吸。 只见堂内,有几位身材曼妙的女子闲散慵懒地或靠或坐,身上的衣裳松松散散,底下甚至还光着两条腿。见到有陌生人来也不稀奇,只好奇地往柳桑宁和王砚辞身上打量,目光毫不避讳。 有女娘甚至在看见王砚辞后,还将自己肩头的衣裳往下拨了拨,露出一抹香肩,脸上带着勾人的笑意。 柳桑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就傻眼了。她愣在原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王砚辞,用折扇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神色自如道:“愣着作甚?不是要寻人么?” 柳桑宁如梦初醒一般,她记起来自己是要做什么的。在王砚辞的目光下,她硬着头皮往旁边走了几步,挑了个看起来最面善的女娘问道:“这位娘子,请问这儿的管事是哪位?” “你找我们妈妈?”那女娘似笑非笑地看着柳桑宁,一只手还伸过来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似乎很喜欢柳桑宁脸蛋的触感,还想再摸,柳桑宁赶紧往后退了一步,颇有些手足无措。那女娘又道,“这位姑娘,咱们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柳桑宁不免有些懊恼,今日若不是沐休她便也该穿着官服,不至于被人这般调戏。她没见过如此媚的女子,被她这么一撩拨,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下意识往王砚辞那边靠了靠。 女娘对上王砚辞的目光,不由一顿。这男人神色凌冽,竟叫她有些不寒而栗。女娘立即挪开自己的眼睛,又道:“妈妈如今在楼上,你们要见她,便自个儿上楼去吧。” “多、多谢娘子。”柳桑宁开口都忍不住磕巴了一下。那女娘像是见着了什么有趣儿的人物,忍不住又低低笑了几声。她这一笑,连带着旁边的几个女娘也跟着笑,柳桑宁是一刻也无法多待了,赶紧小跑着上了二楼。 等远离了那些女娘,她才觉得自己缓过神来。 一旁王砚辞手里摇着折扇,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没想到阿宁在女娘堆里也这般受欢迎。” 柳桑宁一噎,什么叫在女娘堆里受欢迎?王砚辞这是何意? 见柳桑宁满脸不解的看着自己,王砚辞也不打算解释,只摇着折扇大步往前。柳桑宁告诫自己专心办案,也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就找到了兰金坊的老鸨。 与柳桑宁想象中的老鸨不同,这兰金坊的老板居然也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虽然一看就上了年纪,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眼纹,可一颦一笑还是能瞧出年轻时候的美丽模样。 老鸨姓楚,这兰金坊里的人们唤她一声楚妈妈。 王砚辞却在楚妈妈满脸警惕的目光下,说道:“楚娘子,我们乃鸿胪寺之人,今日前来是来打听关于琉璃国四皇子的事。” 楚妈妈眉头一皱,立即说道:“咱们这儿不过是美人乡,能有什么事值当两位大人跑一趟?那琉璃国四皇子来这儿也不过是寻欢作乐,旁的事也未曾做过。” 王砚辞浅笑着,对面楚妈妈这明显不愿意配合的态度却依旧面不改色。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用手肘碰了柳桑宁的胳膊一下。柳桑宁心领神会,立即开口道:“楚妈妈,你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我们什么都还没问呢,你着急否定什么?” 楚妈妈听了脸色微变。 她沉着脸:“这位女官大人好生有趣,我何时急着否定了?我不过是说实情罢了。” “楚妈妈别急,咱们今日来可不是想往你们兰金坊身上泼脏水的,更不是想让你们兰金坊同四皇子陪葬。”柳桑宁忽然话锋一转,语调降低,声音也放小,就像是在楚妈妈耳边说似的,“可你若真想将兰金坊彻底摘出去,还是仔细回答我们的问题才是。这儿也算得上是你的偏安一隅,经营多年的产业,你也不想因为一件小事,就彻底毁了吧?” 柳桑宁在「小事」和「毁」的字眼上加重了语气,楚妈妈眼中闪过了一丝慌张,但很快又镇定自若起来。她是经历过风雨的人,不会轻易地就被柳桑宁的三言两语吓到。 她想说些什么将此事糊弄过去,可才张嘴,就听王砚辞在一旁开口,声音无波无澜:“不知兰金坊这块地儿,楚娘子赁了几年?这儿僻静却并不偏僻,既不当街却又能敞开门迎客,租子也便宜。若是没了这儿,不知楚娘子可有打算好再寻哪一处地方营生?” 这话说得平静,听不出喜怒,可却叫楚妈妈心跳都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要停止了。她捏着帕子的手不由抖了一下,深吸了两口气后,才又将情绪压下去,脸上堆上了略带讨好的笑,话锋陡然一变:“大人哪里的话,这儿我是要一直赁下去的。若不是这块地儿属府衙,我当真还想买下来呢。两位大人也别站在这儿了,随我去屋内坐吧,有什么想问的咱们边喝茶边用些果子慢慢说。” 说着楚妈妈便笑着领他们去待客的屋子,一路上都是笑意盈盈,态度柔和,与方才那警惕谨慎的模样截然相反。 柳桑宁不由在心里感慨: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谨行兄三言两语便将这楚妈妈给唬住了。这块地归属于府衙,若是衙门不再租给楚妈妈。难不成楚妈妈还能胳膊拧得过大腿? 这不,楚妈妈便只能乖乖交代了。 柳桑宁又心道,看来自己要学的官场之道,还多着呢。 等进了屋,楚妈妈还想客套几句,柳桑宁却与王砚辞对视一眼,果断开口:“楚妈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就问你几个问题,问完就走。” 楚妈妈要说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随后她点了点头:“大人请问。” “这几日琉璃国四皇子可是一直在你们兰金坊?他具体是何时来的,又是何时走的?” 楚妈妈回想了一下,道:“这几日四皇子的确是在咱们这儿,已经来了有三日了。他不喜自己的随从跟着,一直都是一个人待在咱们这儿,叫了三个娘子轮番陪着,整日的吃酒作乐。今日他醒了后,却突然说要去窦家楼吃酒,然后便骑着他的宝驹走了。” “他是直接从你们这儿走的?”柳桑宁又问。 楚妈妈点头:“对。” 一旁王砚辞没有吭声,只静静听着。但柳桑宁瞥了一眼,便知晓他已经在思考。 柳桑宁道:“他的马这几日也一直养在你们这儿?” 楚妈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只诚实回答:“是,这几日就养在咱们这儿。咱们后院儿有一个马棚,雇了小厮专给恩客们养马。毕竟咱们这儿不少恩客都是外来的商人,这儿马车不便,大多都骑着马来的。” 柳桑宁听了没多说什么,只是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在你们这里的三日,可有见过什么人?或者说有没有什么人与他碰过面,说过话?” 第101章 是谁 楚妈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没有。四皇子在咱们这儿,每日里就与娘子们厮混,哪里还有空去见旁人?四皇子自个儿也说了,不日就要进宫面圣,后头只怕没什么时间寻欢作乐,他要一次够个本。” 顿了下,楚妈妈继续道,“除了三个姐儿能见着他,其他的便只是咱们兰金坊送膳食的伙计。伙计都是儿时就卖身进了咱们兰金坊的,身契都捏在我手里,不敢造次。每日里送膳也都是规规矩矩送进厢房后便立即出来,咱们兰金坊的厢房日日都是满的,他们忙着呢。” 「他们」自然指的是后厨的人以及跑堂的伙计。 楚妈妈说起这些满脸的骄傲,她觉得自己一个勾栏院儿能吸引这么多恩客,数量都能堪比一些中等规模的青楼,这令她很是自豪。她打心眼儿觉得,金兰芳能有今时今日全靠她一手操持,女娘们也叫她调教得极好。 柳桑宁又问了几个细节些的问题,可楚妈妈的回答却并没有让她觉得有什么收获。听起来四皇子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见过什么特殊的人,甚至于因为三个女娘伺候得好,他都只愿意与她们待在一块儿。 可若如此,那是谁告诉他窦家楼的酒乃是长安一绝,馋得他非要去喝上一口不可?莫不是那三个女娘中的一个? 这般想着,柳桑宁又道:“楚妈妈,我们想见见那三位娘子。” 楚妈妈一愣,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可柳桑宁一双眼眸盯着她,似乎不愿意错过她脸上任何的神色,这让她一时间不敢撒谎。 于是只好道:“这几日四皇子将她们三人包下,这会儿四皇子不在便让她们回自个儿屋子歇息去了,想来还在梦中。我遣人去叫她们过来,二位大人稍候。” 楚妈妈说完转身离去,柳桑宁趁她不在,立即看向王砚辞:“谨行兄,你怎么看?” 王砚辞目光看向门外,随后道:“这位楚妈妈瞧着不像是撒谎。不过,她只在前头负责接恩客,并不是进屋子里作陪之人。要想知晓四皇子在屋子里做了些什么,还是得从那三个女娘口中才能知晓。” 柳桑宁点头,她也是这般认为。原本她还想着一进这兰金坊就直接提审那三位女娘。但与王砚辞在路上商议过后,他们决定先从这位兰金坊的妈妈嘴里打听点什么。有时候想要知道一件事情的真相,光问同一拨人是不够的。 过了一会儿,三位女娘才打着哈欠来到了厢房里。 她们一进来,其中一位腰细如柳的女娘便笑着看向王砚辞,像是柳桑宁不存在似的,冲王砚辞温温柔柔说道:“让大人久等了。只是这几日咱们姊妹三人轮番陪着四皇子,实在是有些困倦,今日得空便去补眠了。” 她虽没有先前同柳桑宁说话的女娘媚,却也自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人的味道。就这么几句话,柳桑宁觉得自己骨头都软了似的。 其他两位女娘没有吭声,只冲他们俩笑笑,好似将一切都交给了这位开口说话的女娘。随即这女娘又介绍了一下自己,说她名为素香,另外两个便是素凝和素月。 素香又道:“不知大人叫我们三人前来,是想问些什么?” 柳桑宁见素香始终只将目光放在王砚辞身上,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不由蹙起了眉。她那样的目光让柳桑宁觉得不舒服,却并不是因为对方看上了王砚辞的缘故。而是对方的眼神并不是欣赏一个男人时的眼神,倒像是打量自己的猎物。 柳桑宁当即就明白了,这素香是将王砚辞当成了可以猎艳的目标,想将王砚辞也变成自己的恩客,好来光顾她的「生意」。 柳桑宁脑子里却不由想起琉璃国四皇子说过的话,他说他已经应允了这三人,待离开大雍时会将她们赎身一并带走,而她们三人也十分期待,一心想着要抱紧他这棵大树。可既是如此,这位素香为何又想来勾引王砚辞?她都要离开这里了,勾引王砚辞又有何用? 一种令柳桑宁觉得奇怪的违和感萦绕着,让她颇有些心痒地想要弄明白这一点。 这时柳桑宁却注意到屋子里竟是安静下来,她瞥了王砚辞一眼,发现他只是就这么坐着,却并没有回答素香的问题。可一双眼睛又如鹰一般盯着素香,直盯得素香心里发毛。 柳桑宁见王砚辞如此,当下就明白了。王砚辞只怕这会儿只想做那个施压的人,让她们三人摸不清他的脾性,也摸不清他在想什么,所以他是不会开口的。 但好在,她在身旁,她可以。 于是柳桑宁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素香娘子,你们这三日与四皇子待在一起时,可有见过旁人?” 素香一听便笑了:“四皇子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们三姊妹,哪还有心思见旁人?咱们三个就已经将他「喂」饱了。” 柳桑宁带着淡淡笑意的嘴角一僵,心道这位素香娘子怎么同她说话时,这画风差别如此大?说话也太露骨了些。 但好在她柳桑宁也不是什么容易害羞的小姑娘。于是柳桑宁继续道:“这么说,这三日只有你们在他身旁守着咯?” “自然。” 柳桑宁「嗯」了声,突然道:“那你为何忽然要引四皇子去窦家楼饮酒?让他一直留在这儿,不是对你们更好吗?” 素香几乎是在柳桑宁问出来后就立即否认:“不是我引他去窦家楼!”说完这句,她又补充道,“是四皇子自个儿要去的,可赖不到我身上。” 柳桑宁维持着淡笑:“是吗?可四皇子说是在你们这儿……” 后面的话柳桑宁故作高深没有说出来,只话锋一转,“娘子还是说实话的好,在这儿咱们自是一切好说,可若去了衙门,就不一定了。” 在场的三位女娘均是紧张起来,素月是个胆小的,嘴唇都有些发白了。 她声呢喃:“真、真不是我们……” “那是谁呢?”柳桑宁立即反问。她紧盯着素月的眼睛,素月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朝她袭来,最后硬着头皮小声道:“是前几日,另外一位恩客与四皇子喝酒说的。” “前几日?”柳桑宁挑眉,“你们不是说他三日才来吗?” 素月头埋得更低了,她紧张得快要落泪,一旁素香看不下去,抢过她的话,说道:“四皇子不是第一次来咱们这儿了,早些日子的时候他也曾来过一次,只是那次他未曾留下过夜。那日有一位好酒的恩客,同四皇子喝了几杯,吃酒间提过窦家楼一嘴。” “前些日子提过,为何四皇子今日才去窦家楼?”柳桑宁面色严肃起来,以四皇子的性子,应当次日就会去。 素香撇了撇嘴:“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四皇子如何打算的,我们又怎能知晓?” 这倒是又撇得干净。 “四皇子去窦家楼前,可有说过什么?或是发生过什么事?”柳桑宁又问。 三个人都是摇头,素香继续道:“他醒来就直接让人给他将马牵来,骑上马就往窦家楼去了。” 这般听着,倒是真没有旁的插曲。 几番话问下来,虽然柳桑宁对这三位女娘还心存怀疑。可确实也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证明她们就是有问题的。 大雍翻译官 第61节 毕竟今日询问四皇子时,连四皇子本人都不记得到底是听谁说了窦家楼有好酒,只记得是有人说过,可记忆却模糊了。但窦家楼的酒好他却牢记于心,就好像……关于那个人的记忆被抹掉了一般。 该问的都问了,柳桑宁也想不到要再问些什么,她求助般看向王砚辞。王砚辞冲她一颔首,起身便与柳桑宁离开。 两人往外走,柳桑宁不由小声嘀咕着:“她们说的这些好似也没什么大用处,可四皇子中毒。若是在他们这儿中的或许会留下痕迹。” “她们瞧着都是有恃无恐。”王砚辞压低着声音,“要么毒不是他们下的,要么就是她们早就处理干净的。就算我们现在去搜,也搜不到什么。” 柳桑宁不由沉下脸,心情也沉重了不少。圣人让他们三日内破案,可眼下毫无进展。 出了兰金坊,王砚辞见柳桑宁颇为闷闷不乐,他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语气倒是透着几分轻松,道:“先别想了,午膳都未用,先去填饱肚子。” 第102章 马车上的分析 柳桑宁坐在马车上,很快就发现马车前往的方向,似乎是永宁坊。 莫不是……她看向王砚辞:“咱们这是要去窦家楼?” 王砚辞「嗯」了声,眼底带着些许对柳桑宁这么快反应过来的欣赏。柳桑宁看他这般瞧着自己,心里头也有了数,她继续道:“你这是想走一遍四皇子从兰金坊到窦家楼的路线,看他一路上会途经何处,又在哪儿能遇上什么人?” 王砚辞闷笑一声,道:“我在圣人面前说你冰雪聪明,还真是从未叫我失望过。” 柳桑宁没想到王砚辞会突然夸她,不由有些愣住。然后就听王砚辞正色道:“虽说咱们怀疑他是在兰金坊里中了套,可那毒却不一定就是在兰金坊内中的。今日咱们见的这几个女娘,楚妈妈精明,素香娘子颇有城府,另外两个瞧着是以素香马首是瞻,有她们二人在,我估摸是不会自己在兰金坊里动手的。这门营生,她们是要长久做下去的,不会自砸招牌。” “你也觉得那素香其实是想继续留在兰金坊,根本就没想过要同四皇子走?”柳桑宁从王砚辞的话中立即就捕捉到了重要的点。 王砚辞也无需与柳桑宁多做解释,就好像他们两人不用说也能懂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根本用不着「解释」这一步。王砚辞道:“看来咱们二人是想到一处去了。” 柳桑宁点头说道:“今日在厢房里,她一双眼睛几乎都快黏到你身上去了,眼眸含笑看着你,分明是想吸引你的注意,想要让你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她若是真有心要同四皇子离开,又怎会背着四皇子还想招揽其他的恩客?若是被四皇子知道她有二心,还会乐意带她走吗?她这般做就是自掘坟墓,我那时便觉得,她大约是不想走的。四皇子说要带她们走,她们应下也不过是哄一哄四皇子罢了。” 毕竟在这种地方生存,谁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是能将恩客哄高兴,多多地给些银钱,她们就算是挣着了。 柳桑宁觉得自己是在阐述事实,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里难免透出几分不满,还有三分酸涩。这样的柳桑宁王砚辞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见她眼里都流露出几分不屑,王砚辞嘴角的笑意差点没压住。 但柳桑宁并没有注意到王砚辞的神色,只继续道:“而且我故意诈她,说是她撺掇四皇子去窦家楼的时候,她下意识说的是「不是我引他去的」,可若真的与她无关,一般人都会说「我没有引他去」。听起来好像是一个意思,但仔细琢磨一下,便发觉这两句话的差别很大。” 柳桑宁渐入佳境,分析得头头是道。 “不是我引他去的,这句话的重点是「不是我」,不是她那约莫就是有旁人了,说明她是知晓此事的。若是她说我没有,那才是否认她没有做这件事,也不知道这件事。” 柳桑宁说完觉得自己说得好像有些绕,又见王砚辞没有吭声,担心他没有听明白,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想要再多解释几句,王砚辞却开了口:“我猜,她们嘴里说的那位与四皇子饮酒的恩客是存在的,也的确是那位恩客提了窦家楼。但四皇子没有在次日立即前往窦家楼,很有可能是那日喝得有了醉意,醒来后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一件被抛到脑后的事,又是怎么会被他突然记起来的呢?” 王砚辞看向柳桑宁,似乎是在等她回答。她也没有叫他失望,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开口:“你的意思是,是素香,不,或许是她们三人重提此事?她们想让四皇子去窦家楼。” 说完这句,柳桑宁又突然否认:“不,或许并不是想让他去窦家楼,而只是想让他出兰金坊,到外面去而已。” 说到这里,柳桑宁沉思了起来。 马车眼瞧着前方便要到窦家楼了,柳桑宁突然道:“不去窦家楼了,咱们去京兆府瞧一眼马!” 第103章 看马 等柳桑宁与王砚辞赶到京兆府时,正遇上琉璃国的人在纠缠京兆府尹。 “赤鸢可是我们四皇子的战马,你们怎能拘在这里?!”为首的是琉璃国的一位校尉,姓丁,乃是琉璃国四皇子身边亲近的将士,听说和四皇子母家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是以这次才能列入使臣名单,陪同四皇子一道来长安。 丁校尉此刻争得面红耳赤:“莫不是你们京兆府想昧了我们四皇子的汗血宝马不成?!” 京兆府尹被丁校尉烦得不行,可碍着对方是使臣不好呵斥,只得一而再再而三的压着性子,解释道:“丁校尉,不是我们京兆府不归还四皇子的马,而是此刻案子还未破,这马也是重要的证物,暂且不能交还给你们。等案子破了,自会还的。” 可丁校尉却懒得听他这些道理,只道:“我管你们如何破案,今日我就只要回我们琉璃国的战马!此事就算让皇帝知晓了,咱们也是占理的!” “丁校尉。”王砚辞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几人齐齐往后看去,便见王砚辞同柳桑宁一起朝他们走来。王砚辞脸上带着淡淡地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双眼尾微挑的美目就这么直直地看向丁校尉,竟看得丁校尉不由抿了唇,一时半会儿没有再开口。 王砚辞在丁校尉不远处站定,道:“丁校尉这儿来要赤鸢,可是四皇子授意?” 丁校尉哑然,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了些,方才那气势凌人的模样也收敛了不少。他吞了下口水,面上却不肯让自己退缩半分,只硬邦邦道:“此事何须四皇子授意?我乃四皇子属下,自是要替四皇子分忧的。区区小事还要劳烦四皇子亲自吩咐,那我们又有何用?” 他这话说得颇为心虚,京兆府尹这下心里也明白了,这位丁校尉是自作主张过来讨要战马,为的是去四皇子跟前讨个好,根本就不是四皇子惦记宝驹叫他来的。 “原是丁校尉的意思。”王砚辞看着丁校尉,嘴里的话说得颇有深意,“我还道四皇子怎突然就变了主意,看来只是误会一场。” 王砚辞并没有说四皇子的主意是什么,他说得模棱两可。可听在丁校尉的耳朵里却自然让他理解成了四皇子曾与王砚辞说过,这宝驹暂时放在京兆府让他们作为证物收留。 丁校尉当即就脸色有些不大好起来,心中又有些害怕这些大雍人会将此事捅到四皇子跟前去。他今日不过是见四皇子出了事,在客栈里一直心情不好,才想着替四皇子将赤鸢接回去,哄四皇子高兴。 可若是四皇子早就与王砚辞等人说好了将赤鸢留在此地,那他就是违背了四皇子的意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旁柳桑宁见丁校尉脸色变了又变,上前一步十分贴心道:“没想到四皇子身边的人竟是如此忠心护主,一心为主子着想为主子解忧。丁校尉的心情我们很能理解,不过此马乃是重要证物,还劳烦丁校尉多等几日,等案子破了定通知丁校尉将赤鸢接回去。” 听到柳桑宁这么说,丁校尉怔愣了片刻,他目带探究地看了柳桑宁一眼。虽心中有疑惑,可脸色却好了许多。 丁校尉也没继续纠缠,只拱手道:“既如此,那我们便等诸位大人尽早破案了。” 说完这话,丁校尉领着他带来的人转身匆匆离开。 京兆府尹冲王砚辞与柳桑宁一拱手:“多亏了二位大人解围。” 王砚辞笑道:“咱们同僚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随后,王砚辞说出了他们的来意。一听他们是要来看赤鸢的,京兆府尹二话不说便要亲自带他们过去。 赤鸢养在京兆府的马棚里,有专人看守,离着公堂并不算远。几人一起往马棚的方向走去,京兆府尹却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王砚辞和柳桑宁。 方才他看得真切,这两人简直就是一唱一和,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王砚辞不动声色地给丁校尉施压,而一旁的柳桑宁却是适时地递出了梯子,好叫那丁校尉顺着往下爬。柳桑宁那话说得实在是漂亮,一方面将丁校尉的自作主张美化成对主子忠心耿耿,替主子分忧,一方面又隐晦地告诉丁校尉。到时候会悄悄通知他来将马接回去,还能叫他去四皇子跟前讨个好。 京兆府尹心想,若不是柳桑宁递了这话给丁校尉,丁校尉可不一定真能这么快就决定收手,没准还得再纠缠一会儿。可眼下不仅丁校尉走了,而且还是不带怨气心甘情愿的走的,他们与丁校尉之间也免了冲突,更没有破坏两国之间的关系。 要知道,这番邦的来使其实挺重要的外交人员。别看他们在大雍境内当着你们的面不说什么。可谁知道他们转过头回到自己的国家会对着自己的一国之君说什么呢?若是得罪了使者,使者回去在国君跟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那两国之间的安稳关系就极容易出现裂纹。裂纹若是大了,那便要动荡了。 京兆府尹不免有些羡慕起王砚辞来,怎么王砚辞那儿进的新人,就能有如此聪明机灵,还能跟他打配合的人才呢?再瞧瞧他身边的人,方才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般在心里想着,几人已经来到了马棚前。 赤鸢乃是汗血宝马,从血脉上就对其他普通的马似乎天然的有压制,它单独在马棚里有个隔间,可旁边的几匹马依旧都缩在角落里,似乎想离它远点儿。 此刻赤鸢已经醒了,但不知是不是受过重击的缘故,此时它有些蔫蔫儿的。 柳桑宁上前一步贴在马棚边朝里看,一旁京兆府尹道:“这马醒来后似乎就有些精神不济,也不知是疾跑之后的劳累,还是因为先前被踹晕的缘故。不过虽然精神不济,但脾气瞧着也是不好的,时不时就晃动脑袋去凿地,偶尔有人靠近还会打响鼻吓唬人。一刻钟前,它还嚎叫过一嗓子,将给它往槽里倒水的吏员都给吓了一跳。” 京兆府尹介绍完马的情况忍不住又提醒:“王大人,柳大人,你们若是要靠近它,可得小心着些。” 王砚辞颔首应了一声,柳桑宁听到京兆府尹的关心回头笑着道了声谢,随即目光又贴在了赤鸢身上。 赤鸢因是战马,不知是琉璃国的规矩还是四皇子自己的喜好,它的脸上是戴着面具的,瞧着像是铁打镀金,瞧着很有些威风凛凛。只是此刻,它就这么躺在地上,威风立减。 柳桑宁仔细盯着马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打开了马棚的栅栏就要往里走。 京兆府尹吓了一跳:“柳大人,小心呐!” 第104章 一步步接近 柳桑宁朝着赤鸢走近了些,赤鸢先是打了个响鼻,只是这响鼻声音不大,威慑力并不够。接着,它就像是用尽了力气似的,就这么躺在地上半阖着眼,也不动弹。等到柳桑宁走到它身边时,它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腹部的起伏让人知晓它还活着。 柳桑宁觉得赤鸢看起来有些可怜,虽然它的脸被面具遮挡,可眼神里却像是含着一包泪似的。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摸摸它,安抚一下它的情绪。 “小心些。” 王砚辞的声音从她身旁传来,柳桑宁扭头看去,她不知王砚辞什么时候也跟着他进了马棚。再回头看去,就见京兆府尹一脸担忧和复杂地看着两人,像是有什么想说却又不好说。 柳桑宁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了一下,她顺着那力道跟着往旁走,任由王砚辞拉着她胳膊绕过了赤鸢的腿,走到了赤鸢的侧面,能看见汗血宝马浑圆的屁股。 赤鸢像是感觉不到他们的动作,从头到尾都没有挣扎蠕动过。 “它看起来像是神智还没有完全缓过来。”柳桑宁开口说道,“自乐兄那一脚,真有这么大威力?” 王砚辞指了指赤鸢腿的根部,示意柳桑宁看:“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些泛红?瞧着不太正常。” 柳桑宁定睛看去,果然如王砚辞所说。她想起来什么,对马棚外的京兆府尹道:“府尹大人,可能寻到羊医?” 「羊医」便是给牛羊马鸡一类的禽兽看病的大夫,这类大夫大多靠的并不是扎实的医学基础,而是经验。一般来说都是口口相传继承下来的医术,一个丰富经验的羊医能大大提升养殖的存活率。 京兆府尹想到了一人,于是吩咐属下前去将人找来。自己却不解问:“可是这汗血宝马有什么问题?怎的突然要寻羊医?” 这汗血宝马先前晕着,醒来后瞧着精神头也还好,京兆府尹便没有太关注它。这会儿听柳桑宁要用羊医,心不由跟着提起来。 “想让羊医来看看,这汗血宝马有没有中毒的迹象,或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柳桑宁回答,这答案却叫京兆府尹吓了一跳。 此刻也没了旁人,王砚辞便不疾不徐地将今日打听到的事同京兆府尹说了一遍,并说出了他们的怀疑。京兆府尹听得脸色越发的难看,他低声道:“四皇子中毒,若他的爱驹也中毒,那今日这事儿铁定就是有旁人下手。要揪出这幕后之人,只怕不容易。” 毕竟王砚辞等人去了趟兰金坊也没有问出些可以直指某个人的线索来。兰金坊那三位伺候四皇子的女娘,也只说不知道同四皇子说这话的恩客是谁,只说那人走了以后便没再光顾过。 京兆府尹心中还有些诧异,不明白王砚辞怎么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兰金坊那几个女娘。就算她们说不记得不知道,难道还真就这么信了?若是他,绝不会这般轻易放过那三个女娘,少不得都得带回京兆府严刑拷问,他就不信问不出东西! 不过眼下这事儿皇帝是交给王砚辞和柳桑宁主办,他从旁协助便好,何必去揽活儿呢?若是案子破不了,那也不是他的缘故。 这会儿工夫,柳桑宁已经换了个地方,蹲到了赤鸢的脑袋旁。她轻声细语地同赤鸢说着话,就像它是个小孩儿一般哄着它。让它乖乖的,要它听话,还说他们是来帮它救它的。 京兆府尹听得额角青筋微跳,心中颇感无语,忍不住想女娘当官,就是这样?看起来的确是不靠谱。可他目光挪到王砚辞脸上,却见王砚辞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神情,只是安静地站着,低着头目光温柔地看着柳桑宁同赤鸢说话。 大约是他的神色实在是太温柔了,这让京兆府尹都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甚至还用手擦了擦眼角,来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可再看去,王砚辞也还是那副温柔到有些纵容的神情。 再看向赤鸢,它就好像是听懂了一般,原本一直倔强着微睁的眼睛此刻已经闭上了,整只马都显得安静了许多。柳桑宁试探性地伸出手,在赤鸢的脑袋顶上摸了摸。她刚准备收回手时就感觉手心被毛发轻轻扫过了一下。 她愣住,立马看着自己的手。不一会儿,又是轻轻扫过。 吃赤鸢在用脑袋蹭她的手心! 柳桑宁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她就像赤鸢能听懂她的话一般,立即问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是不是有话想告诉我?” 大约是她问得太认真了,一旁王砚辞与京兆府尹谁都没有笑话她。不仅如此,京兆府尹还莫名觉得有些紧张起来,一直紧盯着一人一马的互动。 这时,赤鸢竟微微昂头,比先前更用力地蹭了一下柳桑宁的手心。它脸上戴着的金属面具也微微刮过她的手掌,冰凉的触感让柳桑宁莫名打了个激灵。 柳桑宁便定睛在了赤鸢脸上的面具上。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放到了面具上,然后就像是有神的指引一般,轻手轻脚地将面具取了下来。在场的人终于看清了赤鸢的真面目。若是马有选美,它一定能名列前茅。 它的脸上也是接近棕红色的毛发,只在左脸颊眼下有一簇白色的毛,让它威猛中显出几分可爱来。 “汗血宝马果然名不虚传。”京兆府尹看得直感慨。 柳桑宁与王砚辞却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赤鸢的脸看。忽地,柳桑宁蹲在地上抬头,与低着头的王砚辞四目相对。随即,两人异口同声道:“它不是赤鸢!” 京兆府尹听到这话吓了一跳,立即道:“什么?它不是赤鸢?这不可能!”喘了口气他继续道,“咱们赶到现场时,我底下的人就已经将赤鸢围了起来,接着就直接将它带回了京兆府,中间没有人离开过,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将它偷换。” 大雍翻译官 第62节 对于这一点,京兆府尹很是自信,不可能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换马。这汗血宝马又不是什么小物件儿,不可能做到能悄无声息地换了。 柳桑宁道:“不是出事后换的,而是从一开始就换了。” 她沉声说着,一只手拿起从马儿脸上揭下来的面具,“四皇子从兰金坊出来时,他骑的马就已经不是他自己的战马赤鸢了。有人在兰金坊就偷偷将马调换了!” “赤鸢戴着面具,平日里轻易不会摘下。”王砚辞补充说道,“只要寻一个体格毛发与赤鸢相近的马,戴着面具旁人很难看出来是不是同一匹。” “普通人是看不出,可琉璃国四皇子乃是军中人,且赤鸢是随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在战场上也是最亲密的伙伴,他不可能认不出来吧?”京兆府尹提出了质疑,“自己亲手养的马,就算乍一眼没看出来,坐上去也应该感觉出来了。” “可若他被下了药,就不一定了。” 第105章 有问题 “四皇子被人下药中毒,整个人处于一种焦躁的状态。可能根本没心思去注意他的马是不是属于他的那匹。”柳桑宁继续往下说,“若是他满脑子都是想要喝到窦家楼的酒,被窦家楼的酒勾得心神不宁焦躁难耐,便只会一心想着让马跑得快些,好快点抵达窦家楼。” “人一旦处于这种无法集中精神,无法平心静气的状态,就很容易忽略一些细节。”王砚辞在一旁补充,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马的脸部。 京兆府尹还是有些不明白:“你们又是如何认出这匹马不是四皇子的坐骑赤鸢的?”他怎么就一丁点都瞧不出来呢?这看着也的确是汗血宝马啊! “府尹大人难道没听说过那些话吗?”柳桑宁开口问道,“就连长安城内不少百姓都口口相传,琉璃国四皇子的坐骑乃是他的战马,是世上不可多得的纯种汗血宝马,浑身上下都是赤棕色的毛发且毫无杂质,十分珍贵。” 这些话是琉璃国进入长安后,就逐渐传播开来。柳桑宁因为好奇还偷偷查过,就是琉璃国使团自己散播出来的,大约是想给琉璃国挣些面子,好叫琉璃国在大雍百姓心中地位不一般些。 京兆府尹经柳桑宁这么一提醒,倒是记起这茬来。只不过那会儿他虽也听过,却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琉璃国的人造此等势,颇有些小家子气做派。 这时便见柳桑宁一指宝驹的脸:“府尹请看,如今这宝驹脸上却有一簇白色的毛,显然这并不是赤鸢。” 京兆府尹凑近了看,发现那宝驹脸上果然是有一簇白色的毛发。虽然这簇白色毛发并不算多,可出现在赤棕色的毛发里却格外显眼。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一口咬定,这宝驹就一定不是赤鸢。 他有些迟疑道:“可那些话是琉璃国使臣自个儿放出来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为了吹嘘故意这般说的。毕竟赤鸢一直戴着这面具,谁知道它脸上有没有杂毛?还不是他们怎么说就是什么。” 京兆府尹此担心也的确在理,但这次王砚辞与柳桑宁却十分肯定。 王砚辞道:“我曾与琉璃国使臣一同饮酒,他们醉酒后也不忘将赤鸢拿出来炫耀一番,反复强调赤鸢乃是世间罕见的汗血宝马,浑身上下的毛发绝无杂毛。他们醉成那般,脑子都已经不清醒了,想来也没精力说谎。” 柳桑宁听着在一旁点头,她倒不是因为这件事儿确定的。而是她曾翻阅过琉璃国的番邦志,上面提到过琉璃国得到过一匹浑身毫无杂毛的汗血宝马,当时被国君送给了宠爱的皇子。那番邦志上并没有写得很清楚具体是哪位皇子。但这回琉璃国使臣过来,柳桑宁才清楚原来是送给了四皇子。 京兆府尹听王砚辞都这般肯定,便也不再提出质疑。他道:“眼下王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若它不是赤鸢,那真的赤鸢又在哪呢?” “赤鸢乃是极品汗血宝马,换马之人想来也不会舍得将其杀死,定是藏匿在某处,以待时机将它送出长安,甚至送出大雍境内。”王砚辞回答,“这会儿长安各处戒备森严,想来背后之人是没有机会将赤鸢带出去的。若是想将赤鸢蒙混出去,只能等各番邦使臣们都离开长安之时。届时不仅是使臣们要离开长安,估计有大批这次慕名前来的番民也会跟随使臣们离开,到时换马之人便有机会。” 京兆府尹听得脸色难看,柳桑宁则立马说道:“大人,眼下咱们得赶紧遣人去盯紧了兰金坊的后门,不能叫兰金坊负责养马的小厮给跑了。但也不能立即前去拿人,没得叫他们心中都做好了准备。咱们悄悄蹲守在外,只要那小厮一出来就将他逮了带回来。” 柳桑宁考虑得周全,王砚辞听了颔首,认可了她这个方法。他吩咐了身旁的长伍,长伍点头退下。一旁京兆府尹也道:“若是需要人手,京兆府上下任王大人调遣。” 王砚辞要的也是京兆府尹这句话。不一会儿,京兆府这边也集结了一队人马,他们换上常服,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跟随去了兰金坊附近,各自找了地方假装自己是路过的百姓。 长伍那边则是遣人悄悄进了兰金坊,找到了在马棚负责喂马的小厮。他没有惊动小厮,只是将他的模样身高都死死记下,只要他踏出兰金坊的门,就能将他直接拿下! 好在,兰金坊里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住在里头的,有一些成家立业的伙计。要么就在外头赁了屋子,要么就是直接买了套小宅,供一家人居住。这位饲养马儿的小厮便不住在兰金坊。而是在距离兰金坊不算远但十分偏僻的地方赁了一套小屋。 长伍那边派来的人就偷偷趴在楼顶上方,不动声色地盯着小厮,生怕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同时也是盯着他,看他是否会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 而在他们盯人的时候,一直在等的羊医也找来了。 羊医一来,柳桑宁立即上前替他拎箱子,催着他往马棚里走。 “大夫您看看这马,看它有没有什么问题?”柳桑宁一边走一边问。 羊医一进马棚,见到地上躺着的马时顿时皱了眉头。他几步就走到马脑袋处,蹲下身也不用和马交流,上手就掀开了马的眼皮。随即又在马脑袋和脖子处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紧接着便见他绕着马走了一圈,时不时就停下仔细检查马的身体。 最后他招呼柳桑宁将箱子递给他,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极其薄的,看着半透明的手套,他将手伸进去,隔着手套往马屁股里伸指一探…… 隔了一会儿,羊医下了结论:“这马有些发热,看起来像是服用或是接触了狗栗草。” “什么是狗栗草?”柳桑宁不解。 “狗栗草是一种在咱们大雍不大常见的植物,马若是接触了狗栗草,会容易引起发热,也容易让马失去理智。总之是对马来说比较危险的植物。” 羊医这番话一出,在场的几个人神色微变。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对方的意思。这匹马身上果然有问题。 “还有什么吗?”柳桑宁追问。 羊医继续道:“但是这马瞧着似乎心情也不大好,又好似受过痛处,或者正在受痛一般。但我检查了它浑身上下,并没有见到伤口。不知是不是它因为狗栗草的原因,让它觉得不舒服。” 毕竟狗栗草会让它发热,马觉得不舒服也实属正常。 羊医当即就开了药方,表示只要往马的饲料里掺入他开的药草,便可药到病除。甚至还宽慰柳桑宁,让她不要焦心,狗栗草并不会要了马儿的命。 等羊医一走,柳桑宁却总是想到他那句觉得马正在受痛处的话上。她不死心地又进了马棚,自个儿仔细翻找起马的身子,试图从它身上找到伤口。 可徒劳无果。 “柳大人,羊医方才都检查过了,的确是没有受伤。”京兆府尹在马棚外说道,“柳大人不如和王大人一起,先去喝口茶歇息片刻,只等那小厮抓来,明日先审问一番。” 柳桑宁却与王砚辞异口同声道:“就今日。” 第106章 跑出去过 兰金坊的小厮名叫大柱,被长伍押进京兆府时,吓得脸都是白的。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只知道他今日一出兰金坊,就被人给逮了。逮他的人还将他的嘴牢牢捂住,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还以为是遇上了歹人,直到看到京兆府的大门,他更是两腿发软。 遇上歹人他还可能有逃脱的机会,可若被抓进了京兆府,他逃都不敢逃呐! 大柱一进公堂也不用旁人吓唬,自己扑通一下立即就跪下了,眼泪从眼角哗啦啦直流,看得柳桑宁目瞪口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已经将他用过刑了。 长伍面色难看,他也没想到这人的胆子竟这般小。明明抓他的时候,已经在路上同这人说过是抓他去哪里,要做什么的,可这人好像太害怕了,根本没听进耳朵里。 “长伍,让他说话。”王砚辞轻声细语开口,态度十分温和。 不知是不是王砚辞柔和的态度稍稍安抚了一下大柱,大柱抖得没那么厉害了鹅,眼泪也止住了不少。长伍将他嘴上的布取下,大柱就哭得一抽一抽的,瞧着好不可怜。 王砚辞见他还是有些停不下来,轻声叹了口气,然后端起一旁京兆府小厨房送来的点心,走到了大柱跟前,蹲身放下,说道:“应当还没用晚膳吧?先吃两块果子垫垫肚子,不着急。” 大柱的抽泣声立即哑火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眼前这位长得俊朗身穿绯色官服的大人,在他温和的目光中,竟真的鼓起勇气拿了一个果子放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等大柱两个果子下肚,他惊惧万分的心才逐渐安定了不少。他不再哭泣,也不再发抖,眼中却露出了茫然之色。 他看着王砚辞,小心翼翼询问:“大、大人,不知为何将我抓来京兆府?小人是本分人,绝没干过坏事啊!” 见大柱终于能正常说话,王砚辞转身回到了座椅上。他看了柳桑宁一眼,柳桑宁便尽量让自己露出亲和的笑容,用略带甜美的嗓音说道:“你别紧张,今日让你过来,只不过是想问你些事情,你只需如实回答便好。” 大柱见问他的是个女娘,先是愣了下。随即他记起来鸿胪寺好几个月前考入了一名女官,顿时就反应过来。 他连连点头,表示知无不言。 于是柳桑宁又道:“听闻你是负责照看兰金坊恩客马匹之人,每一匹马都是亲自喂养吗?” 大柱听了后,点头道:“是的。小的从前在马园待过一段时日,兰金坊的掌柜便聘了我来兰金坊里给恩客们喂马。兰金坊虽、虽然只是勾栏院,可来的不少恩客也是有头有脸的郎君,带来的马也有不少名贵品种,所以需要小心伺候。” 说到这里,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我每日都是亲自喂马,从给马吃的草料到饮用的水,都是我亲自来弄的。” “从未假手于人过?”柳桑宁又问。 大柱点头:“从未。” 柳桑宁盯着他的双目,见他虽然还有些慌乱,可眼神却清澈,心想这人大约是没有在撒谎。 于是她又问:“那我问你,你是否每时每刻都待在马棚旁,寸步不离,毫无错眼的时候?” 这个问题问得大柱怔愣了片刻。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明白柳桑宁的意思。他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说道:“不、不是的。但小人绝不是因为偷懒!这里不少马是名贵品种,他们所食的草料都是多种粮食掺杂,需要精心去准备。每一种粮食需要多少,都是要过称的。少了毛发可能不由亮,过了又过犹不及容易生病。是以小人准备草料时,都是在存放草料的屋子里准备好了才端出来。” 柳桑宁立即捕捉到了重点:“也就是说,你在给马准备草料的时候,马棚边是没有人的?” 大柱回答:“是。”只是他不明白柳桑宁为何要问他这个问题。 “那你每次准备草料需要多长时间?” 大柱回想了一下,斟酌着回答:“不用太久,大约不到一刻钟便能全都准备好,之后拿出来放到马槽里就好。” 对于这个准备时间,大柱回答得还是很保守的,他更不敢说有时候他也会偷会儿懒,会备上快两刻钟。他怕说出来兰金坊的掌柜会知晓,他这份活计就要丢了。 “不到一刻钟,那也够人动手脚了。”柳桑宁小声嘀咕了一句,王砚辞瞥了她一眼,将她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到了耳朵里。 王砚辞这时看向大柱,说道:“你在拌粮草时,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没什么动静。”大柱忽然脸色一变,眼神里慌乱之色更甚,他像是怕人瞧出来,立即低下头。 王砚辞忽然冷笑一声:“你可知欺瞒三品官员的后果?” 大柱抖了一下。 王砚辞给长伍使了个脸色,长伍立即上前揪住大柱的后衣领,然后又强迫他抬起头来,在他耳边恶狠狠低语:“大人问话,老实回答!否则,断你一条腿!” 柳桑宁:“……”她觉得此刻长伍学坏人的模样还真学得有模有样的。 大柱显然是被吓到了,他夹紧了屁股,只差没给王砚辞哐哐磕几个响头,抖着唇说道:“小人、小人都说,都说……只、只是可否替小人保密?”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跟我们谈条件?”一旁一直没说话的京兆府尹忽地开口,拿起手边惊堂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这惊堂木显然比长伍的威胁更有威慑力,大柱当即就软了身子趴伏在地。 他抖得像个筛子似的,声音都已经有些不成调:“听、听到过一些动静……昨、昨日清晨,我听到了一声响动,可很快就没了,我以为听错了。可没想到,等我端着粮草出去的时候,琉璃国四皇子的坐骑赤鸢竟是不见了!” 说到这里,大柱的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继续道:“我魂都要吓没了,却不敢告诉任何人,只得自己出门悄悄去找。幸而,我在隔了一条街的巷子里找到了赤鸢,它、它正在吃路边的草。我想它定是饿了,所以才顶开了栅栏栓子……或者、或者是我没关好,总归叫它跑了出去。” 说完,大柱冲着王砚辞三人磕头:“求大人不要告诉我们掌柜的,若是被她知晓,一定会赶走我的!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着小人这点微薄收益过日子!” 他磕得很用力,不一会儿额头就红了。 柳桑宁看得不落忍,说道:“别磕了!”见王砚辞和京兆府尹都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于是她又道,“我们只想查案,并不是要你丢了活计。你只管回答我们的问题,其他的我们是不会去你掌柜那儿嚼舌根的。” 大柱听得柳桑宁这么说,眼角浸出泪来。 柳桑宁看着他:“你好好想想,你去寻马,大约寻了多长的时间?” 大柱被这问题给问懵了,然后认认真真回想起来。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寻到赤鸢大约花了一刻钟。因为我将赤鸢牵回马棚没多久,兰金坊厨房的人便给我送了饭食来。一般送饭食的时间与我拌好草料喂马的时间,相隔就是一刻钟。” 一刻钟的时间……柳桑宁在心中琢磨,够换马了。 第107章 逐渐接近真相 大雍翻译官 第63节 就在柳桑宁沉思的片刻,王砚辞忽地开口:“你将赤鸢寻回时,可有发现赤鸢有何异样?” “异样?”大柱怔了下,接着垂眸仔细回想,不一会儿他忽然抬起眼皮说道,“好像有。我当时牵它回兰金坊,它好似不大愿意。进马棚的时候,感觉它的腿好像瘸了一下。不过刚进去它就趴跪在地上,似乎不愿意站起来。我喂草料时,它才走到食槽边吃了几口。但、但小人也不确定是不是看岔了。” “后来呢?”王砚辞又问。 大柱继续回答:“后来四皇子醒了,一醒来便叫我们将赤鸢牵出来,他要去窦家楼吃酒。之后四皇子就骑着赤鸢走了。” “四皇子在你们兰金坊,每日醒来后可有必须要食之物?”王砚辞问大柱。 大柱瑟缩了一下肩膀:“小人、小人只是马棚这边照看恩客的马的,并不知晓四皇子每日吃什么,得去问厨房的伙计。” 王砚辞忽地一笑:“你与厨房的伙计交好,难道对方不曾同你说过?你也不曾问过?” 听到王砚辞的话,柳桑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大柱一眼。就见大柱拽紧衣摆的手更紧了,他颤抖着唇没说话。 柳桑宁不由往王砚辞身边凑了凑,小声问:“你怎知他与厨房伙计交好?” “你不过是马棚照料马匹的小厮,是兰金坊最低等的伙计,怎的厨房还会有人日日给你送饭食?”王砚辞说得不紧不慢,虽瞧着是在对大柱说话,实则是在给柳桑宁解惑,“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位恩客,才能叫人将饭食送到你手里来。” 大柱嘴唇变得更白了。 他抖了下,最终还是承认了:“我、我的确与小厨房的伙计交好。他与我乃是同乡,所以比旁人亲近些。他、他跟我说过一次,说四皇子有个怪癖,早上起来便要食甜糕。所以厨房每日都会备上甜糕,只等四皇子一醒,就立即着人送去。等四皇子洗漱完毕,那甜糕也到了他面前的桌上。” “四皇子有没吃的时候吗?”柳桑宁忽地插进来。 大柱摇头:“好像没有。听说他洗漱完坐下来的那一瞬,甜糕便要送到他嘴边。兰金坊里伺候四皇子的女娘,不论是谁在晨间相伴,都会立马照做。” 王砚辞琢磨了两下,问:“今日晨间是谁相伴四皇子?” 大柱唯唯诺诺回答:“小人听闻,好似是素凝娘子。” 他们聊着兰金坊的情况,柳桑宁的思绪却又不知不觉地飘到了马身上。她脑子里不断回荡大柱方才说的话,随后又浮现出今日马被徐尽欢踹晕在地的模样。可……一匹马,真这么容易踹晕吗? 柳桑宁认真回忆当时的场面的细节,忽然有什么东西映入她的眼帘,定格在那里。柳桑宁腾地一下起身,将与她隔了一个王砚辞的京兆府尹吓了一跳,忍不住关切问道:“柳大人,你这是……” 柳桑宁神色却略显出激动,她道:“我得去看看马!” 说完,她也顾不上许多,拔腿就往外小跑而去,也没顾上后头还坐着的王砚辞与京兆府尹。她一路跑到了京兆府的马棚旁,打开栅栏门大步走了进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只剩下微弱的光。柳桑宁一心挂着她脑子里方才电光石火间想到的东西,竟都没有注意到。 一入马棚,她就凑到马身边蹲下,睁大眼睛去看马蹄。可隔着距离她看不真切,于是柳桑宁伸手摸了摸马的腿,小声说着:“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就看看你的脚。” 见马儿没有反抗也没有露出生气的模样,她大着胆子将前脚的一只马蹄抓在手中慢慢抬起来,身子也前倾凑过去。 正聚精会神着,忽地马蹄旁竟有火折子被点燃。那火折子在柳桑宁的左上角,靠得很近,瞬间就让她这一小块地儿亮堂了不少。她这才意识到,方才她觉得看不大真切,原来是因为光线太暗的缘故。 而此刻,王砚辞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右手拿着火折子不动声色地朝她靠近。仔细看去,还能发现他留了些距离,像是怕火折子离得太近烫到柳桑宁。 “愣着做什么?”王砚辞轻声开口,“看你想看的东西。” 柳桑宁这才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到了马蹄上。见她要看得的是马蹄,王砚辞又调整了火折子的方向,让光亮将马蹄照得更清楚。 看着看着,柳桑宁眉头越拧越紧。 “怎么了?”王砚辞问柳桑宁。 柳桑宁指了指马蹄:“你看。” 王砚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定睛朝着马蹄看去。马蹄钉着铁打的马掌,这是战场上的马都会有的,并不稀奇。但若是马被人换过,那这换来的马难道也是战马吗?王砚辞可没听说过琉璃国还有第二匹与赤鸢相似的汗血宝马。 若这马不是战马,那这马掌…… 王砚辞又将身子凑近了些,柳桑宁感觉到身边的人忽然靠近,有微弱地热气似乎擦过了她的耳尖,有那么一瞬间她一动都不敢动。 王砚辞却没有发现柳桑宁的异样,只依旧盯着马掌,片刻后说道:“这马掌像是新钉的。” 京兆府尹此刻站在他俩身后,听到两人对话,也反应过来:“新钉的马掌?那这马如今还在吃痛,让它疾跑变回让它越发吃痛,可不是要发狂?” “没错。”王砚辞赞同京兆府尹的说法,“若是马吃痛,也极为容易失控。” 柳桑宁依旧在看着手中的马蹄,一般马掌是只钉马蹄的前半段,后半段是不钉的。 “你们看。”柳桑宁指向马蹄后半段,沉声说道,“这儿有纹样。” 第108章 确认 王砚辞和京兆府尹都凑了过去,两人盯着那马蹄的后半截部分仔细看了许久,在火折子黄色的火焰光照下,也看到了马蹄上的纹样。 王砚辞沉吟:“看起来是直接在马蹄上刻下的,瞧着有些时日了。只是这纹样瞧着陌生,不知是什么纹样。” 京兆府尹也蹙着眉头:“瞧不出来是什么,看着好似一面鼓?这纹样不常见,不像是我们大雍的纹样。” 每个国家喜欢的纹样都是不一样的。以大雍来说,不论是绣在布料上,还是刻在石头上,又或是木雕一类的,纹样多喜欢用吉祥如意的图案,总归是寓意美好的。但这马蹄上的纹样看起来却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感,又觉得有些可怖。 柳桑宁凝视许久,然后轻声开口:“这瞧着,像是百起国的纹样。” “你说瞧着像哪儿的?”京兆府尹反应过来,有些错愕看着柳桑宁,“百起国?” 柳桑宁点头:“对,像是百起国的。我记得我在摩罗大师给我的一本说百起国风土人情的书中见到过,这是他们祭祀时会用到的一种纹样。只不过这种纹样十分古老,几十年前百起国新君继位,那新君不喜此等纹样,之后百起国便不再用此纹样镌刻,也就越发鲜为人知了。” 听着柳桑宁的解释,王砚辞与京兆府尹都听得认真,没有人打断。王砚辞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柳桑宁接着开口:“但百起国一些守旧的世家,认为不应废弃老祖宗的东西。所以还是会保留下此等纹样,只是不会在显眼的地方出现。但如马蹄这种地方,却十分适合。”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摸了摸马蹄上的纹路,“只是那本书籍我许久前看的,也不知记忆是否出现了偏差。等回去后,我需要确认一番。” 京兆府尹一听立即道:“那不若柳大人现在就回去好好看一看,此事便可解了。” “不能是今日解。”王砚辞开口阻拦,“如今咱们还不知幕后之人究竟是谁。虽这马蹄上有百起国的纹样,可我们还未审问,暂且不能十分确认。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若是被暗处的敌人瞧出我们已经找到了关键处, 保不齐今晚会毁灭证人和证物,更甚者或许还会去杀了四皇子。” 到时候死无对证,逃脱的几率就大大提升了。 “王大人说得在理。”京兆府尹听了连连点头,“既如此,不若今日我们便当毫无收获,两位大人出了我这京兆府的大门,也要装得苦大仇深些才是。” 听到京兆府这么说,柳桑宁又想到些别的,她道:“今日大柱入京兆府并未叫兰金坊的人瞧见,这会儿对方应该还未察觉。咱们等会将大柱悄悄送出去,让他回到家中,不可露馅儿。” 王砚辞颔首:“如此才不至于叫人起疑。” “这件事好办。”京兆府尹一口应下,“只是那大柱我瞧着吓得不轻,也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举动……” “他不敢的。”柳桑宁说道,“他已经吓破了胆,吓破胆的人反而不敢逾矩。” 京兆府尹听了觉得有些道理,正准备说些什么,又听柳桑宁道:“两位大人,不若等会出门时,咱们演场戏吧?” 柳桑宁跟在王砚辞与京兆府尹身后,三个人颇有些步伐沉重地出了京兆府的大门。王砚辞的马车就停在京兆府门口,京兆府尹送两人上马车时,站在马车前满脸愁容,说道:“圣人命我等三日内破案,如今毫无头绪,可如何是好?” 王砚辞拧着眉,说出来的话却是在安抚京兆府尹:“府尹大人先别急,还有两日,定能查出些什么来。” “若是查不出呢?”京兆府尹压低声音问。 王砚辞看了周围一眼,朝着京兆府尹方向靠近了些,低声道:“查不出自也有查不出的法子。府尹大人,咱们怎么可能会有查不出的案子呢?” 京兆府尹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即嘴角带了笑意对王砚辞说道:“还是王大人高见啊。” 说完又寒暄了几句,王砚辞便同柳桑宁一起进了马车,离开了京兆府。 马车里,柳桑宁都忍不住对王砚辞竖了竖大拇指:“谨行兄演技不错,府尹大人相比起你,还逊色了些。我瞧着他那神色,显然是紧张的。” “紧张有紧张的好。”王砚辞瞥了柳桑宁一眼,“我们不正需要他紧张吗?” 柳桑宁愣住,随即笑了:“是啊,还真是刚好呢。方才你同府尹说话的角度也极好,若是这会儿周围真有人在京兆府附近守着,只怕对方已经信了咱们毫无头绪了。有谨行兄最后那句,只怕对方都已经认定咱们无能,查不出案子已经准备找替罪羔羊了。 柳桑宁还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语气里透着些兴奋。 王砚辞适时开口:”别高兴得太早。若此纹样咱们弄错了, 找不到它的来源的话,此案恐怕真要成悬案了。“ 就如二十二年前那件案件一般,最后不了了之。 “放心,我回去就立马确认。” 等柳桑宁回到百官斋,她就一头扎进了自己的书架前。此刻她无比欣慰,自己从柳家出来后,让人将她的典籍全都给搬来了百官斋。 春浓见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赶紧上前询问:“姑娘,你要找什么?” “找摩罗大师给我的那本百起国的异闻录。”柳桑宁嘴上回答,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春浓嘀咕了一句「异闻录」,随即也跟着回想起来。不过几瞬,她忽地一拍手,巨大的掌声在屋子里响起,将柳桑宁都给吓了一大跳。 “姑娘,那书前段日子我见天气好便拿出去晒了晒,后来我见书架上摆放的书太多太杂,见这本姑娘已经看完许久了,便给收到箱奁里去了。” 春浓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去翻箱奁 ,不一会儿就将书给找了出来。 柳桑宁几乎是当即拿过这本书,一边翻看一边就在桌边坐下。看得过于聚精会神,甚至于春浓问她要不要用些吃食都没有听见。 “找到了!” 第109章 谨行 王宅东院主屋内。 长伍站在王砚辞面前,正与他说着话。 “少爷,黑鹰回来了,可要现在见他?” 王砚辞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了,这几日说不得有人正盯着我们府邸,他不便现身。你告诉他,让他去找袁硕,看看袁硕那边去甲库借阅的书册中可有有关当年的详细情况。但凡有蛛丝马迹,都立即着手去查。” 长伍点头应下,随即又道:“如今番邦的使臣都已经齐聚长安,可要让赖大头出来指认?如今使臣们都下榻驿站或客栈,尚在少爷掌控之中。若几日后他们开始入宫面圣,只怕想要将人全认一遍会更为困难。这会儿悄悄在暗中瞧一瞧,谁也发现不了。” 王砚辞却摇头:“不行,赖大头此人胆小如鼠,这些日子他整日提心吊胆。若是放他出来执行此等任务,他只怕会怕得发抖引人注意。若是打草惊蛇让对方有了防备,我们再找出来那人来,恐怕就难了。” 长伍一想,觉得王砚辞想得的确更为周到,便不再提及此事。 但他有别的忧心之事:“少爷,你说袁硕他们查过去的年志能有用吗?万一庚子年的事连进奏会员的邸吏都不能如实记下,那该如何是好?” “那就继续找当年的知情人。”王砚辞沉声。 长伍蹙眉,虽不想说些丧气话,可有些事不得不考虑。他道:“可咱们这些年也 找了不少所谓的当年知情人,因着时间过去的太久,他们有些人的记忆早就产生了紊乱。当年朝廷出手,将事情全然变成了另外的模样,那些「知情人」几乎只记得朝廷 所昭告的内容,真相他们早已模糊混乱了。” 还有些话长伍没有说出口。他觉得少爷都已经为此事努力了十二年。如今到了三品大员的位置,却也还是无法轻易地探查到当年的真相,想来当年之事真是叫朝廷抹杀得干干净净。极有可能,少爷努力到最后,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这些年少爷心中因坚守着翻案,所以才能斗志昂扬地走到今日。若他将这话说了,让少爷心口那股气泄了,只怕少爷……日后便是没了奔头,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长伍不敢往下想。 不知怎的,他看着王砚辞,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柳桑宁的身影。他不由心想,若真的到了那一日,他家少爷认了命,这案子真翻不了,有柳桑宁拉着他的话,他会愿意从悬崖边往回走吗? 王砚辞瞥向长伍:“我不信这天地间没有公道,也不信当年朝廷一声令下就真能让所有人甘愿抛开当年的记忆,更不信所有知情人都愿意为朝廷保守秘密。” 王砚辞这话说得冷静又冷淡,他语气平缓,却有种不容置疑地坚定。长伍在心里头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是劝不动少爷的。 大雍翻译官 第64节 “当务之急,是先将此次琉璃国四皇子纵马伤人一案处理干净。”王砚辞话题一转,“若阿宁……” 提到柳桑宁的名字,王砚辞顿了下。他如今私下总是叫柳桑宁为「阿宁」,可一般只是对柳桑宁本人这么叫,甚少是与旁人提及她时这般称呼。可方才,他脱口而出便是「阿宁」。 想到柳桑宁,王砚辞不由记起今晚在京兆府的马棚里,他举着火折子,脸几乎要和柳桑宁的脸贴在了一起。那时候柳桑宁是什么神情?王砚辞认真回忆了一下,只记得柳桑宁好似从未躲避过。不论他贴得有多近,柳桑宁都纹丝不动,瞧着一点儿也不排斥他的靠近。 王砚辞嘴角又忍不住轻轻勾起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了柳桑宁他产生了错觉,他竟好似听到柳桑宁在唤他,声音小小的,似乎是从远处传来。 王砚辞下意识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可又听见了柳桑宁的声音。这回不光是王砚辞听见了,就连长伍也听到了。 长伍立即道:“少爷,我怎么好像听到了柳娘子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王砚辞面无表情回答。可下一刻,他却忽地从椅子上起身,大步走到了门口,一把将门拉开。他走到长廊的拐角,眼睛朝着围墙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墙头似有一人影在晃动。 长伍看得张大了嘴:“那边那个……是柳娘子吗?” 王砚辞点了下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带着些许无奈,又似乎有一点儿宠溺。 长伍不解:“柳娘子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怎么能大半夜的爬少爷你的墙头呢?这、这也有些……太不矜持了。” 最后一句长伍说得十分轻声,他虽不认同柳桑宁的做法,可心里却并没有觉得柳桑宁这样是真的不好。 见王砚辞从屋子里出来了,趴在墙头的柳桑宁使劲儿和他挥手打招呼。见王砚辞还未动,她竟急得要翻墙过来。见她在墙头摇摇晃晃,王砚辞立即反应过来,大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边走还边呵斥:“不许翻墙,也不怕摔着。” 柳桑宁被他这么一说,要翻墙的腿又缩了回去,只继续趴在墙头等王砚辞走近。 王砚辞快步来到墙根下,仰头看去:“何事值得你大晚上在这儿非翻墙告诉我不可?” 柳桑宁赶紧举起手中的书册,兴奋说道:“谨行,我找到了,真的是百起国的纹样!和马蹄上刻的一模一样!” 第110章 将人捉来 次日,柳桑宁走出百官斋时,没走几步发现巷口处停着一辆马车。仔细看去,正是王砚辞的马车。 柳桑宁脚步微顿,一时间耳后根像是火烧起来了似的。她不由想起昨日在围墙之上,她因找到纹样过于激动,竟脱口而出唤了王砚辞「谨行」。当时她还没察觉有什么,只觉得王砚辞看她的眼神似乎与平日里不同。之后她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眼下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王砚辞。 她磨磨蹭蹭往巷口挪,这时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撩起一角,王砚辞的小半张脸出现,声音传来:“阿宁今日可是未用早膳?” 柳桑宁没想到王砚辞会突然撩起车帘看她,又听他问自己,下意识回答:“用过了。” “既用过了,怎的走路这般有气无力,磨磨蹭蹭?”王砚辞语调平静地询问。 柳桑宁面上一僵,只是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狡辩几句,王砚辞又道:“上车,去京兆府。” 一听是带她去京兆府,柳桑宁清楚这是要去办正事,她不敢耽误,赶紧小跑着上了马车,压下心底那股羞涩,钻进了车厢里。 一路上王砚辞看起来与平常无异,这让柳桑宁着实松了口气。先前她脑子里想过无数种王砚辞若是问她昨日为何唤他「谨行」她该如何作答,可眼下他什么都不问,倒令她自在了不少。 柳桑宁想,她大约只是需要些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或许过了今日她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马车在京兆府门口停下,等两人走进京兆府时,柳桑宁才忽然意识到:“咦,今日长伍怎的没跟着你?” “我有旁的事交给他去办。”王砚辞回答。 柳桑宁「哦」了声,心道长伍几乎与王砚辞寸步不离,也不知是何等重要之事,让王砚辞将他给遣了出去。 等入了公堂,京兆府尹已经在公堂上等候。见两人进来,京兆府尹几乎是立即屁股离了座椅,大步走到两人跟前来。 他忙问道:“如何?” 柳桑宁从怀中掏出那本异闻录,递交到了京兆府尹手中,其中一页被折了角。她说道:“下官与王大人都瞧过了,的确是一模一样。” 柳桑宁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昨日我还记岔了一点,此纹样原是百起国皇室与两大世族才会用。如今百起国与其皇室和世族有关之人,都在百起国使臣当中。” 换言之,嫌疑人就在百起国的使臣团里。 京兆府尹一听,立即正了脸色,他同一旁衙役递了个眼色,那衙役立即拱手道:“属下立即去驿站将百起国一干人等拿下!” 说完,那衙役便拿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王砚辞却出声叫住:“且慢。如今虽已有了八成的把握,可他们一日不点头认罪,咱们一日不可将他们当犯人对待。他们是百起国使臣,不可莽撞坏了两国情谊。且我们并不知晓此事背后之人究竟是一人,还是百起国所有的使臣们。是以,今日是去将他们请来协助我们,而不是将人押来。” “可……请他们过来与押他们过来,也无甚区别啊。”衙役有些不解地挠了下脑袋,“不论他们肯不肯,既是嫌疑犯,就得将人带来。” 百起国使臣与琉璃国四皇子当日的情况还有所不同,四皇子虽当街纵马,可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一定就是故意纵马,是以那日王砚辞与柳桑宁才会选择登门审问,而不是将人押来京兆府。可眼下是查出了证据,证据指向了百起国,那百起国的使臣们便是嫌犯。既是嫌犯,那自是可以捉拿归案的。 王砚辞却是微微一笑:“自是要将人带来。但嘴上说请还是拿,却是有天壤之别。” 这会儿京兆府尹也听出来王砚辞的意思,他立即瞪了衙役一眼,说道:“就照王大人的意思去办。” “是!” 那衙役虽然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但他从来都只是听命行事,上峰怎么说他便怎么办。他领了两队人马赶往驿站,出京兆府时,却与长伍擦肩而过。 此时此刻,长伍手里拎着一个人,这人拼命挣扎着,可无济于事。他嘴里被塞了粗布,这会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长伍拎着人直接进了公堂,见到王砚辞立即开口:“少爷预料得不错,咱们将消息放给百起国使臣那边后,真的有人出来去寻人通风报信,那使臣去见的人,便是这位。我等百起国使臣走后,将他给逮了。” 听到长伍这么说,柳桑宁才松了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她害怕长伍是将百起国的使臣给逮了。若是逮了百起国使臣,难免要给他们钻空子,他们有理都能闹成没理。捉拿百起国的使臣,必须由京兆府出面,堂堂正正按着规矩拿人。 “这是何人?”京兆府尹见被捉来的人身着名贵的织锦,不由蹙起眉头。心里有些打鼓,生怕长伍是抓错了人,抓了什么富商之子。 他心里头清楚,虽说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处于末端。可如今富甲一方的商贾,谁不是和某些官员有牵扯?手中有了一定的财富,必然想将家族都往上抬一抬,自然是动和官员勾结的心思。至于朝中某些官员,为了疏通关系,仕途亨通,自然手头上是缺银钱用的,与商贾勾结,也并不令人意外。 长伍回答:“这位是醉香楼的东家,沈醉。” “醉香楼?”柳桑宁一愣,“可是那个楼中花魁才色各异,名动长安的醉香楼?” “正是。” 柳桑宁惊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与百起国使臣勾结的,竟是醉香楼的东家。虽说醉香楼揽财无数,可毕竟是下九流的行当,是如何能勾搭上百起国的使臣的? 她与王砚辞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神里看出来一个答案——要将沈醉与百起国的使臣分开审。 于是王砚辞偏头与京兆府尹耳语几句,京兆府尹便脸色一黑,大声道:“来人,将这人关入甲字牢!” 沈醉约莫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审都不审自己就要将他下大狱,原本在肚子里准备好的一箩筐为自己辩解的话此刻一句也用不上。见衙役一左一右架起他往外走,他眼中露出惊恐与祈求,渴望三位大人能审问他。 只可惜,等他进了大牢,也没有等到他想要的审问。 而当审问被带到牢房的最深处,看着屋子里满墙的刑具与地上干涸已久的陈年血迹,他只觉得裆下一热。 竟是吓尿了。 第111章 想要他死 柳桑宁与王砚辞和京兆府尹坐在公堂里等了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报那沈醉在甲字号大牢里吓得面色惨白,不仅失禁,腿还软得站不起来。他平日里靠着醉香楼赚得盆满钵满,一直过的都是阔绰舒服的日子。又因不少达官贵人也会来醉香楼听曲儿吃酒,沈醉与不少官场上的人都有往来,平日里衙门的人就算是例行公事检查醉香楼,也总会给几分面子。是以,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瘆人的地方。 柳桑宁心想,这沈醉是温柔乡里泡大的,胆子比蚂蚁还小,从未受过苦的人见着刑具只怕就要头晕眼花了。若是衙役再恐吓几句,他只怕是会哭爹喊娘起来。 这也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京兆府尹叫人将他带去甲字牢房,就是为了好好吓一吓他。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沈醉此人是个软骨头,此招对他好用。 于是柳桑宁起身拱手对两位大人道:“再过一盏茶的工夫,让下官去牢狱之中审问这位沈东家吧。” 京兆府尹自是乐得有人去做这件事,他打从一开始就摆好了自己的位置,这次既然皇帝交给了王砚辞与柳桑宁主查此案,那他便当好这个陪衬。 王砚辞点头,道:“当心些。” 大牢之中有些伤人的利器,沈醉虽如今被吓破了胆。可也很难保证他在极度恐惧之下不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 于是王砚辞又补充了句:“切莫靠他太近。” 柳桑宁颔首:“大人放心,我知晓。” 等到一盏茶时间到,柳桑宁起身往大牢方向走去。等她走到大牢入口时,她听闻远处似有响动,听着像是从京兆府门口传来。驻足仔细听了听,分辨出大约是衙役们将百起国的使臣们带了回来。 有使臣嘴里骂骂咧咧,显然很是不满意京兆府将他们召到此处来。 公堂上有王砚辞,她不担心审不出东西来,于是头也不回地进了大牢。 大牢内光线昏暗,许多牢房甚至连个巴掌大的窗户都没有。昏黄的光线来自于墙上的烛台,烛台内的蜡烛有些已经见了底,火苗十分微弱。 她随着领路的衙役一路往里走,时不时便会有情绪激动的犯人扑到牢房边,从缝隙中伸出手,喊着「救命」,心里头也不由咯噔了好几次。领头的衙役却早已是见怪不怪,还有心情安慰柳桑宁:“柳大人莫怕,这些人大多数都脑子不太清楚了,疯疯癫癫的,你别搭理就是。” 柳桑宁抿了抿唇,有些明白沈醉为何会这么短时间内就吓成了这副德行。 等到了甲字号牢房,柳桑宁才发现这牢房是分为两部分的。一部分是关押犯人的牢狱,一部分则是行刑之地。犯人从牢房往外看,能将外头的刑具看得清清楚楚。若此时有人在行刑,这牢狱中的犯人便是观看者。 这是肉体与精神的折磨。 柳桑宁走到关着沈醉的牢房旁,牢房里传来一阵难闻的气味,柳桑宁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一旁衙役说道:“这沈醉进来后就弄脏了身子,咱们这又没有衣裳能给他换,柳大人且先忍忍。” 听到「柳大人」嗓子,一直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沈醉猛地抬头,见到柳桑宁的脸时,他先是恐惧,随后又是惊喜,接着便是连滚带爬地到了牢房边。他的脸紧紧贴在牢房的木栏上,眼神中全是绝望的渴望。 他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这位大人,请你放了我吧,请你放了我!” “沈醉,你若老实交代你所知道的事情,便可早些从这大牢里出去。”柳桑宁看着沈醉,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她瞥了眼旁边,从一旁拖了张椅子过来,就这么隔着牢房的木栏与沈醉面对面。 沈醉听到柳桑宁的话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无助地低喃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有犯法,为何要抓我……你们这是胡乱抓人,是违法律例……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柳桑宁挑了下眉,这位沈东家这会儿甚至都不敢看她的眼睛。眼下柳桑宁心中有了些底,百起国使臣与他之间的秘密,定是不得了的秘密。否则他也不会怕成了这样,却还是不敢说出真相,只装傻充愣。 她不由又想,这幕后之事恐怕还不只是换了琉璃国四皇子的马这么简单。若只是换了马,即便是说出来,也可归为与四皇子有私怨,若为私怨,便有私怨的解决法子,大雍或许还要从中周旋,不至于闹到两国交战的地步。可这会儿沈醉不敢说,可见绝不是私怨这么简单。 柳桑宁这会儿脑子里飞速回想着整件事发生的过程,她脑子里忽然灵光乍现,一个之前没有去想过的缘由出现在她脑海中。 之前他们一直都认为是有人故意害琉璃国四皇子当街纵马闹出人命,是想坏了琉璃国与大雍的关系,又或是想害四皇子在储君备选中失去竞争力,丢失琉璃国国君对他的宠爱,让国君对他失望。更甚者,或许还想借大雍皇帝之手狠狠惩罚四皇子,让他蹲大狱贬为庶民。 可他们从未想过,或许从一开始他们思考的方向就错了。背后之人并不是想让四皇子纵马伤人,而是想让四皇子纵马伤己!若是他们头到尾,都只是想要四皇子的命呢? 思及此,柳桑宁只觉得后背后出了一层薄汗。是了,若只是想让四皇子当街纵马伤人,又何必大费周章的换马,直接在赤鸢身上动手脚照样可以得到此等效果。可赤鸢乃是四皇子从小亲自养大,与四皇子感情深厚,又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即便是受伤吃痛,它的忍耐力也极强,对主人的服从和保护也极强。哪怕是因痛而疾驰,也绝不会试图去将背上的主人摔下,或是发狂伤他。 可换了旁的马,尤其是未曾接受过战马训练的烈马,那可就不一样了。 柳桑宁不由一遍遍在脑子里回想着当时她看到的四皇子骑马的场景,她终于记起来当时她看到四皇子奔驰而来时的别扭感来自于哪里——那会儿四皇子在马背上被颠簸得屁股时常离开马鞍,整个人都像是要被甩飞出去。 沈醉自言自语念叨半天,却发现柳桑宁竟是一言不发。他总算没忍住停下来偷偷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脸色黑得有些可怕。 她一掀眼皮,漆黑的瞳孔就这么忽地盯上自己,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猎人锁定的猎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醉咬着牙,还想最后搏一搏:“大人,我是真的冤……” 后面那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就听到柳桑宁冷冰冰问道:“说吧,你们为什么要四皇子死?” 沈醉浑身跟痉挛似的抖了一下,浑身又是一阵发软。他身子抵着木栏,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还算镇定,可颤抖地手却出卖了他。 大雍翻译官 第65节 他心头恐惧万分,她是如何知晓他们的目的是想要四皇子死的?! 第112章 道出真相 见沈醉瞳孔都放大了,柳桑宁保持着阴沉的脸色,继续说道:“你们费尽心思,不惜从百起带出一匹难得的汗血宝马,藏着掖着送到长安,不就是为了将四皇子一击致命吗?” 沈醉的后背浸出冷汗,两只手蜷缩着,微微有些发抖。 柳桑宁将他的细微反应看在眼里,“发狂的烈马,还是四皇子从小到大的坐骑,更是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若真出了什么事,大家也只会猜测是四皇子放纵赤鸢,就算四皇子死了,也只会说他纵马所致咎由自取。若不是中途他被人救下,马被踹晕倒地,想来没多久四皇子就会被马从马背上甩下,就算摔下来没死,恐怕你们也有人早已埋伏,会想办法造成他摔死的假象。而发狂的马,也会被你们的人带走,再换成赤鸢送回来。” 沈醉哆嗦得很厉害了。 柳桑宁轻笑一声:“你们真的挺聪明,不仅找到了和赤鸢几乎一模一样的汗血宝马,还想到利用此次太后千秋宴在长安城里下手。若事情顺利,四皇子是在长安出的事,又是被自己的爱驹所伤,与百起国毫无干系。若我没猜错,真正的赤鸢此刻应该就在你的醉香楼里吧?” 沈醉脸色彻底变了。 他嘴唇几乎在一瞬间失了血色,嘴唇也显得更加干涸。他张了张嘴,却发现牙齿都在打颤,这是一种被人揭穿之后的恐惧。 “只是我没想到啊。”柳桑宁这会儿还悠闲得翘起了二郎腿,“醉香楼的沈东家,竟然是百起国人。这些年你潜伏在长安,不知是在为百起国做何事?” 听到柳桑宁将自己是百起国人都说了出来,沈醉此刻的情绪接近了崩溃的边缘。他还是毛头小子时就被送到了长安。虽背后有主子提供些银钱,可这些年几乎都是靠他自己打拼才有了今日这番事业,他早已融入了大雍,有时候甚至都会忘了自己是百起人。若不是月月都需与主子联络,他自己都说不清会不会哪天真的就忘记了自己来大雍的使命。 主子让他扎根于长安,他身上可是肩负着重任的。 大约是沈醉脸上的神情太过于精彩,柳桑宁看得津津有味起来。她也不催促,就这么看着沈醉,等着他自己开口。 可沈醉看起来像是陷入了一种极度的纠结中,从面部神情就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和摇摆不定。于是柳桑宁决定推他一把,她带着淡淡笑意说道:“沈东家一时半会儿不愿意说也不碍事儿,我们已让人去搜你的醉香楼,相信京兆府的衙役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它的所在。我来之前,我家大人就说了,哪怕是拆了醉香楼也要将赤鸢找到。” 柳桑宁顿了下接着道:“沈老板,别怪我没提醒你,在找到赤鸢之前你若肯坦白,还能算你主动投诚,你这醉香楼没准还能继续开下去。可若是在找到赤鸢之后你再说,那便是证据确凿不得不说,可就不算你沈醉投诚了。届时不论你说还是不说,你毒害琉璃国四皇子的罪名恐怕是跑不掉的。你可想好了,真要为了这次的主使,葬送你的一辈子?” 沈醉忽地掀起眼皮看向柳桑宁,他眼里的挣扎比起刚才更甚。他拳头捏紧,嘴唇止不住的颤抖着,像是在接受什么难熬的酷刑。不一会儿,眼眶都显出一片红色,看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柳桑宁却在等了一小会儿后猛地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正瘫坐在地上的沈醉,声音变得格外的冷漠:“既然沈老板不肯说,我也没这个耐心跟你耗下去。你既然愿意等死,我便成全你。想来百起国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你,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极佳的买卖。没了你,还会有旁人,再换一个人来长安便是。” 说完,柳桑宁也不再看牢房里的沈醉,转身就走。大约是她走得太干脆,沈醉冷不丁怔住,等到柳桑宁的身影快消失在拐角时,他忽然跟疯了似的喊起来:“不!不!我说!我都说!” 柳桑宁脚步微顿,她没有回头,只冷然道:“方才我给你机会了,你自己没要。现在你要说,若你说的事乃是我已经知道的、猜到的,那便也不能算你所说。我只给你半盏茶的工夫,若是半盏茶内你说不出什么,后边儿的我也不用听了。” 沈醉就像是怕失去救命稻草,几乎一口气跟贯口似的说出来。 “四皇子的赤鸢的确就在我醉香楼内,醉香楼后院东头有一间书房,书柜后有一个暗门,只需拿走第三排第三本书册,门就会打开,赤鸢就在那里!四皇子所骑汗血宝马乃是百起世家越氏马场而来,此马与赤鸢乃是一母所生,当年一匹被琉璃国四皇子得到,另一匹便到了越氏手中。我被越氏安排在长安,学习大雍的文化,开了这间醉香楼,与大雍朝堂不少官员往来,好让自己在此地立足。” 沈醉语速之快,站在柳桑宁身旁的衙役都怕他牙齿不小心咬到舌头。 半盏茶的时间很短,沈醉怕说不到柳桑宁的心坎儿里。于是一咬牙捡着最重要的说了:“此次乃是越氏次子越东林所指使,只因四皇子此前在漠南一带撞见了越氏之人与人谈生铁买卖,越氏害怕四皇子知晓他们在私下买生铁。所以才想先下手为强,除掉四皇子。” 柳桑宁听到这儿,才回头看向牢房,总算露出了点感兴趣的神情。 她朝着牢房方向走了几步,问道:“之前撞见的,为何不早些除了他?就不怕他这段日子,就将此事捅了出去?” 沈醉回答:“那时是琉璃国使团前往大雍,路过漠南罢了。四皇子并没有在漠南多逗留,次日一早就离开了。中途也找不到什么好机会下手,且越氏疑心四皇子会借此事趁机先狠狠敲他们一笔,认为他不会急于宣之于众,于是便决定在长安动手。他们见四皇子骑着赤鸢,便心生一计,从越氏马场里将雪柳带出来,一路遮掩着,抵达了长安。一进长安,他们便将雪柳安排在了醉香楼里。” “之后我们便一直找机会下手,四皇子好色,我们的人故意让四皇子知晓兰金坊,引他前往。兰金坊不当街,那儿进不去马车,四皇子必然会骑着赤鸢前往。只要他将赤鸢养在兰金坊,我们便有机会下手。我们遣人进入兰金坊,故意与四皇子喝酒,告诉他窦家楼的酒乃长安一绝,原以为他次日便要去,可哪只他给忘了。于是我们只好让素香再提醒一次,这回他记起来。果然次日醒来就迫不及待要去窦家楼。” 柳桑宁又问:“你们是如何给他下的毒?” 沈醉怔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们连四皇子中毒都已然知晓。毕竟那毒瞧着只是会让人性情暴躁,他们都认为四皇子纵马伤人回到客栈后,定不会配合让大夫查看,更不会觉得自己是中毒了。 可眼下听柳桑宁这么说,沈醉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知晓这回他们是输的很彻底。 他有气无力道:“我们将毒抹在了马鬃上,只要马跑起来,就会被四皇子吸入进去,自然就会中毒了。” 柳桑宁听完心道:难怪马和人都会中毒了。 事情真相浮出水面,柳桑宁虽不知王砚辞那边境况如何,但她有信心他能搞定那些百起国的使臣。论手腕,她自认还比不上他。 她看着沈醉,问出了她最关心的一个问题:“越氏为何要私下偷偷买生铁?” 沈醉只觉得心脏都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他抓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裳,两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柳桑宁知晓,他这是死也不敢说了。 第113章 配合 若是以往,柳桑宁还能等一等,可今日她却是等不了。 她让衙役备了纸笔,当即将沈醉所说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写了下来,然后对衙役说道:“让他醒来。” 衙役一听,二话不说从一旁拎了一桶水过来,隔着木栏就朝里面晕过去的沈醉脸上泼去。冰凉的水瞬间将沈醉泼醒,他呛咳了几声,用手抹了把脸,颇为警觉地看着柳桑宁。 柳桑宁露出一个和气的微笑,将手中写好的口供展开给沈醉看,嘴里说道:“沈老板,还要劳烦你签字画押。” 沈醉一愣,随即通过木栏的缝隙看向柳桑宁手中的口供,他几乎是一字一句认真看着,越看越有些心惊。这口供上不仅将他所说的事说得明明白白,而且叙述得十分简洁有力。字迹隽秀中带着锋利,沈醉一时半会儿竟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柳桑宁写出来的。 柳桑宁在木栏前摆了张凳子,随即将口供铺在凳子上,又递了支蘸好墨的笔给沈醉。沈醉犹豫片刻,在柳桑宁注视的目光中接过笔,咬牙签字画押。 拿到沈醉签字画押后的口供,柳桑宁看起来心情都好了许多,她甚至还十分有礼地同沈醉说了声「多谢」,这才大步离开牢房。 等柳桑宁从牢房走到公堂外时,便听见里面京兆府一拍惊堂木,语气听起来含着怒气,他正说道:“越小将军,此乃长安京兆府公堂,不是你越家!如今你乃重要嫌疑人,还是快快从实招来!” 接着,便听到那位越小将军声音懒懒地说道:“什么嫌疑人,我都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不过是出了趟门,就被你们的人莫名其妙给抓了,我没质问你们,你们倒先质问起我来。” 他这话语里满满都是对京兆府的不屑,听着一点儿也不将京兆府放在眼里。 京兆府被气得够呛,他怒斥:“你偷偷跑去见醉香楼的东家沈醉,与他串通想要瞒下偷换琉璃国四皇子战马一事,还敢狡辩?” 越小将军冷哼一声:“不过是你们一面之词。沈醉乃是醉香楼的东家,我是去醉香楼寻欢的,见到他与他交谈几句又有何不可?竟是被你们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 柳桑宁心想,这越小将军听着倒是心态平稳,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他莫不是觉得,沈醉是死也不敢背叛他们越氏的?这越小将军乃是家中嫡次子,平日里被保护得极好,想来是不通人情世故。该不会以为一日是他们家的狗,就会终身都是他们家的狗吧? 正在心中吐槽着,柳桑宁听到王砚辞开了口。 “越小将军,有人瞧见四皇子的坐骑赤鸢被人带去了永福巷,在永福巷里和另一匹极为相似的马互相交换。而那永福巷中,有一道小门乃是醉香楼的后门。你说,此事与醉香楼与沈醉是何干系?” 越小将军愣住,门外的柳桑宁也是一愣,这话她没同王砚辞说过,毕竟她也是在大牢里才想清楚的。 王砚辞继续道:“昨日换马,还曾有人见你去了醉香楼。百起越氏族长是个好马之人,听闻越氏在百起有个马场,乃是世族之最,里面名品马数十匹。有一匹马与四皇子的赤鸢极为相似,只脸上有一簇白毛与之不同。” 越小将军听得面色沉了下来,他心想,究竟是何人出卖了他,竟是将他悄悄去了醉香楼的事捅了出来。 王砚辞冲他微微一笑:“越氏乃世族中鼎力守旧之世族,马场的马也依旧俗在马蹄处刻下老祖宗传下来的纹样。那纹样多年前已被新皇取缔,可你们越氏因不肯弃旧,依旧我行我素,偷偷刻于马蹄处。就是不知此事,百起国君可知晓?” 王砚辞这段话让越小将军大惊失色,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会知?!” 刚一说完,他更是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嘴,怪自己嘴太快。可他心中震荡,这纹样已经被取缔数十年,甚至百起国内许多有关此纹样的书都已经被焚烧。除了他们越氏这样的老世族,一些后起世族都并不知晓。王砚辞乃大雍官员,他是如何知晓的? 王砚辞目光瞥了眼公堂的大门,然后对越小将军说道:“越小将军,莫怪本官未曾提醒你,你若眼下坦白从宽,此事还有转圜余地。你若此刻不说,等沈醉招供,你便是说那也只不过是认罪伏诛罢了。” 越小将军脸色难看至极,可多年的世族骄傲让他不肯低头,他更不信沈醉敢背叛越氏。 于是他冷眼看着王砚辞,高声说道:“未做之事我为何要认?!” “大人。”柳桑宁的身影出现在公堂门口,她手中拿着口供,“沈醉招供了。” 第114章 再次夸奖 越小将军一双招子几乎像是要贴在柳桑宁的手上,他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她手中的口供,心里面却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这不过是大雍官员用来讹他的手段。 柳桑宁就像是看穿了越小将军的想法,她看了他一眼,接着手一抖,便将手中的口供单手展开来,那口供末尾落款处,赫然写着沈醉的名字,鲜红的手印也格外的夺目。 柳桑宁什么话也没说,只径直走到了王砚辞身前,将口供递给了他。王砚辞几乎是一目十行的看完,随后手一抬,又将口供递给了一旁的京兆府尹。 王砚辞似笑非笑地看着越小将军:“越小将军,机会我方才给过你了,你自个儿不要,那就不要怪我们无情了。” “你这话是何意?”越小将军捏紧了手问。 王砚辞不疾不徐道:“沈醉已经全部招供,他乃是你们越氏送来长安的探子,这些年一直蛰伏在长安,不过是为了随时探听长安的消息。此次四皇子的坐骑被换,便是你们越氏出手,从自己的马场里带了一匹与赤鸢几乎一模一样的汗血宝马。只可惜,你们百密一疏,你们马场的马,均在马蹄上刻字,这匹汗血宝马也不例外。马蹄上所刻纹样,与你们越家马场的一模一样。” “这不过是你们的片面之词,就算是沈醉认了,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你们如何凭借纹样就认定是我越家马场的马?你们既觉得是我们越氏之马,不如将我的坐骑牵来,看看它的马蹄上是否有你们说的纹样!” 越小将军越说到后面越有些心慌,但面上却依旧镇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柳桑宁忽地轻笑一声:“越小将军不是傻子,想必来之前越氏也已经将此事想明白了。如今去找你带来的坐骑,只怕马蹄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 柳桑宁故意拖着长音,然后话锋一转,“我记得,百起国五年前曾送过一匹自家马场的上等马给徐大将军,以感谢徐大将军在边境救下越氏族人一事。徐大将军爱马,今年他携一家老小回长安时,也将这匹马带了回来。我已经着人去请,想来用不了太久,定能将那匹马从徐大将军手中借来一观……” 还没等柳桑宁话语说完,越小将军竟有些站不住脚。他脸上出现颓势,显然是觉得自己这次输了,没有丝毫办法抵赖了。 见越小将军心绪动摇,柳桑宁忽然上前,在他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越小将军,我必须要提醒你一句,如今你是要保你自己还是要保越氏,可都是在一念之间。若是百起国君知晓你们越氏私下购买生铁,不知会作何感想?” 越小将军瞳孔猛地一缩。 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就又听柳桑宁幽幽道:“我们要的不过是四皇子纵马伤人的真相,给我大雍的百姓一个交代。” 越小将军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听懂了柳桑宁的意思。等柳桑宁走回王砚辞身边,京兆府尹的惊堂木才刚拿起,还未落下之时,越小将军声音一沉:“没错,是我指使的。” 王砚辞与柳桑宁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等到三人拿着沈醉与越小将军的供词进宫面圣时,谁也没有提沈醉口供里所说的有关越氏私下偷偷购买生铁一事。三人十分默契地明白彼此的意思,都将此事揭过不谈。 等到了皇帝面前,由王砚辞陈述了整个案件过程。皇帝一边听王砚辞说,一边看着手中的两份签字画押的口供,原本蹙着的眉头反倒是渐渐放松下来。柳桑宁微低着头等着皇帝发问,可皇帝也像是与他们商量好了似的,竟也没有提及越氏购买生铁一事。 柳桑宁心中一动,她明白自己这次是做对了。不论是他们还是皇帝,其实并不在意百起国内各方势力究竟在做什么,私下又有什么盘算,他们要的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平衡。至于番邦内乱,他们不会插手,且先旁观着。 只要这次的幕后真凶能够浮出水面,真凶真正的动机又何必非要公之于众呢? 王砚辞道:“越小将军愿出千两黄金赔偿苦主,其他几位受伤之人,他也愿意每家补偿百两锭银,以此换取让其回百起国服刑,他愿自囚庄园十年,期间不许任何人探望。苦主的家人我们已经见过,他们愿意接受此番处置。” 皇帝的眉毛便越发舒展开来,他满意点头:“此事你们做得很好,便依此去处置。” 说着他看向王砚辞:“王爱卿果然是我大雍之栋材,总是能替朕分忧呐。此次京兆府也尚可,之后仍需更为上心才是。” 柳桑宁听得嘴角一抽,她低着头心道,皇帝这心真是偏得没边儿了。 正腹诽着,就突然听到皇帝唤她姓名:“柳桑宁。” 柳桑宁心头一紧,连忙拱手应道:“臣在。” “你很不错,有你在王爱卿身边,朕心甚慰。” 第115章 来日方长 大雍翻译官 第66节 最后柳桑宁出宫时,脑子都还是晕乎乎的。她从未想过自己同王砚辞办理琉璃国四皇子的案子,竟还能得到皇帝的嘉奖,当时皇帝说要给她赏赐,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听见皇帝说他们三人皆有赏赐,这才缓过神来,明白皇帝是对此事极其满意,更是对他们没有将事态升级的认可。最后的结果,变成了越氏与四皇子的私仇。至于越氏是否有对百起国皇室的不轨之心,那也不是大雍皇帝想要去插手的事。 坐在马车上,柳桑宁还觉得事情像是飘在半空中,总觉得事情竟真的就这么解决了有些不可思议。 王砚辞靠着车壁,抬眼瞥向她:“阿宁这是被圣上的赏赐给砸晕了头了?” 听到王砚辞的话,柳桑宁回过神来,她朝着王砚辞挪了挪屁股,凑近了些说道:“谨行兄,你说这案子最后越小将军认罪的理由是因为四皇子曾对越氏一族出言不逊,能让四皇子相信吗?” 其实她想问的不仅仅是能不能让四皇子相信,而是能不能让其他人也相信。 王砚辞却只微微一笑:“真相如何有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幕后的真凶被揪出。圣人想要一个结果,京兆府想要结案,百姓们想要凶手伏法,受害者想要得到补偿对四皇子最重要的是,洗刷他纵马行凶的罪名,还他一个清白。否则等他回到琉璃国时,他其他的兄弟难说不会拿此事做筏子,向琉璃国君谏言。” 柳桑宁听得直点头,对于王砚辞的说法,她也是十分认可。她故意压下越氏购买生铁一事不说,其实也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些。只是虽然她脑子里想得明白,可她毕竟经验尚浅,不懂这样是否真的可以安稳结束这一切。 王砚辞见柳桑宁似乎还在想这件事,他开口问道:“不过今日你竟没有揭穿越氏私下偷买生铁一事,倒是令我出乎意料。” 柳桑宁怔愣,下意识反问:“为何出乎意料?” 王砚辞看着她明亮的双眼,声音轻柔:“因为阿宁不像是那些在混迹官场已久之人,会懂得明哲保身的圆滑。你一向嫉恶如仇,善恶是非分明,若是知晓越氏偷买生铁,定能想到他们有不轨之心。既如此,你会轻轻揭过此事,的确令人意想不到。” 柳桑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如实回答。 “我也是想过要揭穿的,可当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出现时,我便想起谨行兄曾经教过我的为官之道。有时候至清则无鱼,于番邦一事上,我们大雍鸿胪寺应当更为谨慎,切不可将事态变得更为糟糕。所以有些事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事却是要追究到底。” 柳桑宁顿了一下,然后又道:“我也是琢磨了好几个月,才明白些其中的道理。若不是日日见着谨行兄为人处世,见着你如何处置鸿胪寺一干事务,想来这个道理我还有得悟。如今我也只悟了些皮毛,若想悟透恐怕还需好些时日。” 说完这句,她笑了下:“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我总会有全都懂的那日。” 王砚辞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也有些愣住。随即他微微低头,轻笑几声,眼角的笑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变得有些不同往常的明媚。 柳桑宁竟不由看呆了。 等王砚辞再抬眼时,便见柳桑宁呆呆地看着自己,原本就偏圆的眼睛这会儿看着更可爱了。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奇道,叶轻雨也俏皮可爱,可他却从不觉得叶轻雨吸引他半分。但柳桑宁只需露出半分可爱,他便觉得她可爱极了,仿佛心都融化了。 这样巨大的差别让王砚辞逐渐有些摸到自己的心,也明白了他看着柳桑宁时究竟在想什么。 这时马车忽地颠簸了一下,让两个人都回过神来,见两人竟对视着,柳桑宁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撇开了眼神,脸颊发烫起来。 王砚辞倒是镇定自若,他开口问:“长伍,发生何事?” “少爷,并未有事,不过是路上有颗小石子被马车车轮压到,也不知从何而来。”长伍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柳桑宁听后忍不住撩开车帘去看,只见不远处的确地上有颗石子,这会儿已经被扫到了路旁。 王砚辞见她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主动转移了话题:“依照惯例,圣上的赏赐过几日便会下来,大约是会直接送去柳府,你可需要回去说上一声?” “送去柳府?”柳桑宁显然没想到这一茬,想了想对王砚辞道,“多谢谨行兄提醒,此事我还真需要同母亲和阿娘说上一声。” 听到柳桑宁提到「母亲」,王砚辞挑了下眉,他问:“你与你嫡母,瞧着倒是相处得不错。” 柳桑宁一笑:“我嫡母是个厚道人,她掌着家权却从不蹉跎我和我阿娘。反倒是时常接济我们,这才不至于让我和阿娘在府中过得艰难。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 王砚辞颇有些意外,他想到了柳桑宁的父亲柳青行,他在鸿胪寺言辞激烈地让柳桑宁必须辞官归家的画面他还历历在目。他本以为柳桑宁在家中只怕过得艰难,可没想到她与当家主母竟是关系融洽。 这让他不禁又想,若不是家中关系还算融洽,柳桑宁只怕也长不成如今这样的性子。王砚辞忽然有些好奇,养育出柳桑宁这般女子的后宅妇人,会是何等风姿。 五日后,柳桑宁早早便抵达了柳府。 今日沐休,柳青行正在家中歇息。听闻柳桑宁回家,他条件反射似的冷哼了一声,露出十分不屑的神情。可随后他却又放下手中的书本,问随身伺候的长随:“她今日怎的舍得归家了?可是在外头闯了祸?” 长随摇头:“不知,二姑娘一早就回来了,与崔姨娘一道都在夫人屋子里说话喝茶,没听闻是从外头闯了祸回来的。” “既不是闯祸需要家里给她收拾烂摊子,那她怎会回来?”柳青行觉得有些奇怪,这些日子他也算是看清了自己这个幺女,她就是铁了心要当鸿胪寺的像胥,是不可能回头的。 柳青行沉默了片刻,最后将起身:“走,去看看。” 而另一头,柳桑宁正绘声绘色同温氏和崔氏说着一些鸿胪寺中的趣事儿。机密之事她自是不能说的,可无伤大雅的一些雍番百姓纷争倒是可以当个故事说一说。 “那番民大雍话不好,几乎是不会说的。他想要买铺子里一支珠钗,结果因为大雍话不大会说,就一直对掌柜的说「珠」。那掌柜见那番民脸上面无表情对自己说「珠」,以为他是在骂自己是「猪」。那掌柜也是急脾气,一来二去两人竟打起来!最后便闹到咱们鸿胪寺来,让咱们给主持公道。” 温氏与崔氏都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发出笑来。柳青行走到门口时,便听到了柳桑宁正在说这些,他顿时脸色一沉,撩开门帘迈步往里走,看着柳桑宁就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身为朝廷命官,朝中公务岂可拿来说笑?!莫非鸿胪寺都如此不懂规矩?!” 屋子里几个人都被柳青行劈头盖脸的指责给骂得懵了一瞬。 柳桑宁微微张嘴,她没想到父亲竟会因对自己的厌恶,竟将鸿胪寺也给拉扯出来。随即她正色道:“父亲言重了,这不过是街头百姓都知晓的无伤大雅的小事,算不得什么朝中公务。” 两人闹成这样,早就传到了不少百姓耳朵中了。 “朝中无小事!”柳青行眉眼一横,颇有一副大家长的模样,瞧着是绝不容许柳桑宁反驳的,“你既为官,便得恪守此道,否则连累了柳家,你何以颜面见祖宗?!” 柳桑宁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原本高兴的心情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她甚至觉得自己父亲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只要他一出现,就能让家里人都不高兴。 柳青行以为柳桑宁这是臣服在他作为父亲的威严之下,刚又要开口训诫几句,外头管家脚步匆匆赶来,气喘吁吁说道:“郎主、夫人,宫里头来人了,快去接旨吧!” 第116章 赏赐 听到宫中来了圣旨,屋子里除了柳桑宁其他人俱是一惊。柳青行眼中露出惊诧之色,显然他也不知宫中为何忽然会下来旨意。 他这些时日都在崇文馆中与众编撰一起编写新的番邦志。如今已经到了尾声,瞧着就要到下印的日子,崇文馆的人几乎忙得前仰后翻,柳青行根本没空去关心朝中其他事,更是许久没有去关注柳桑宁的近况。再加上皇帝有意不让事情扩散,四皇子当街纵马一事最后处理得极为低调,柳青行只隐约听闻有此事,可最终是否结案,他却并未关心。 等到了前院儿,柳府一行人齐齐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鸿胪寺七品像胥柳桑宁,清正严明,功绩卓然,有功于国,得信于民……”(注1) 嘉奖赏赐的内容从宣旨的内侍官嘴里源源不断的说出,柳府上下皆是大为吃惊。柳青行更是满脸愕然,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一道皇帝褒奖自己女儿的圣旨! 不光是褒奖,内侍官宣旨完毕后,后头的人便将赏赐的东西抬了进来,竟抬了三箱子!有上等江南织造坊的锦织,还有成匣的珠宝首饰,更有宝石南珠若干。除此之外还赏了些珍奇古玩,都是皇帝内库里的好东西。 不光如此,内侍官还亲自捧了一个木匣子走到柳桑宁跟前,笑着说道:“小柳大人,除了那几箱子赏赐,这里还有陛下额外赐给您的赏钱,这儿一共是一百两黄金。” 一百两黄金! 这下连柳桑宁都惊得张大了嘴,在内侍官的注视下,她赶紧磕头谢恩后毕恭毕敬接过,看着手里的木匣子有些怔住。 她一直努力攒钱,就想着自己买下一座宅院,将来若是阿娘在柳家过不下去了,可以将她接来与自己同住。原本以为还得再存些时日,皇帝这银子一赏下来,钱就足够了。不仅够了,还能去挑一个更好离鸿胪寺更近的宅院。 柳桑宁眼角有笑意溢出,内侍官见她高兴,也忍不住笑,又神秘兮兮从跟随他前来的小内侍手中拿过一盖了红布的木盘,又递向柳桑宁。 他说道:“除了陛下的赏,太后也有赏。听闻柳大人入鸿胪寺后,一直住在百官斋。太后想着柳大人毕竟是女娘,百官斋每间屋子太小,住在那儿多有不便,便从自己名下的宅子里,摘了一处出来。” 柳桑宁听得嘴巴张得更大了。这回不仅是她,就连柳青行眼珠子都瞪大了不少。 内侍官还在说:“太后说了,这所宅院虽不大,可供柳大人居住是够了的。且这所宅院离鸿胪寺不远,也便于柳大人每日当值。” 说完这句,内侍官压低声音说道:“前两日太后见了王大人,王大人在太后面前替柳大人争了头功,又提到了大人住在百官斋日日勤勉,太后这才动了赏赐宅子的心思。太后千秋在即,要的便是体面。” 内侍官的话点到为止,没有再往下说。可柳桑宁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仅告诉了她是谁为她争到了这些,还提点了她太后极为在意这些时日表面的体面与平和。柳桑宁心想,内侍官愿意卖她这个好,只怕也是看在王砚辞的面子上。他大约是见王砚辞处处提拔她,认为她有前途所以才愿意如此。 柳桑宁立即道谢,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荷包里是装得鼓鼓的银子,她塞进了内侍官手里:“辛苦公公了,请公公吃些茶水。” 内侍官嘴上装模作样的推磨几句,便收下了。他看向柳青行,笑着道:“柳大人生了个好女儿,如今小柳大人可是在皇上和太后跟前都挂上名儿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温氏反应过来,又叫人以柳府的名字打赏了内侍官在内的一干人等,还热情地邀请人家进屋用些茶点。但内侍官不能在外多做逗留,谢过之后便带着人返回宫中。 等人一走,柳府的人一个个回过神来,只觉得像是做梦一般。下人们更是面面相觑,再看向柳桑宁时眼中都不由露出了崇拜之色。他们家二姑娘,入仕后竟是这般厉害,短短时日便已经得到了皇帝和太后的赏识! 要知道,他们郎主为官多年也没在皇帝和太后跟前挂过名,太后是否知晓有他这位四品编撰还未可知呢! 柳青行的心情也很是复杂,他看着柳桑宁与温氏崔氏凑在一块儿,温氏还笑着对她说着叮嘱的话,他想说些什么来彰显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呢?难不成皇帝和太后刚褒奖完她,他却狠狠训斥一顿?这要是传出去被人知道,他这官也算是做到头了。 柳青行虽在家中一言堂惯了,可他却不是在朝中鲁莽冲动的蠢人。恰恰相反,就是因他这些年谨慎小心。所以才能一步步走到四品编撰的位子上。 可看着女儿得势,他一面心里觉得有些骄傲,这到底是他柳青行的女儿,是从他柳家走出去的;一面又觉得心里头堵得慌,总觉得哪里让他不舒服。那种被女儿在官场压了一头的感觉让他心中又有一股无名火。 最后,他只冷言冷语道:“既得了赏赐,明日记得进宫谢赏。还有,日后切不可自满,更要好好为朝廷效力,不叫圣人与太后失望才是。” 柳桑宁对柳桑宁说出这种话并不意外。自她记事起,不论她做什么事,柳青行总是喜欢泼冷水。要想得到他的一句夸奖,简直比登天还难。 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她也没有多难过,只轻轻应了一声。柳青行见她态度不咸不淡,心里头那股无名火又旺盛了起来。他扫了眼四周的下人,下人们赶紧各自退下去忙活,周围没了旁人,柳青行朝着柳桑宁走近几步,说教道:“不要以为这次得了赏就成了圣人跟前的红人。你跟着王大人做事,圣人看的也是王大人的脸面,并不是你的,这点你得心中有数。你如今能有此番机遇,也是因托身在咱们柳家,否则你哪里能识字读文?” 柳桑宁皱眉,父亲这话便是将她的功劳几乎全抹了个干净。 柳青行又道:“你若骄傲自满,将来出事害的便是柳家上下。你不过是一介女子,即便是运气好当了女官,可仕途也是一眼能看到头。你非男儿,能做个七品官员已经是你的造化,切勿贪心。你老老实实当好你的七品像胥,可别给我捅娄子。” 话里话外几乎是将柳桑宁贬低到尘埃里,明着说她是女娘,根本就不可能胜过儿郎。接下来,柳青行说的话也几乎都被柳桑宁猜中,无非就是那几句老话。若是他有儿子,他还能帮衬几把,能再往上走之类的。 总而言之又回到了柳青行的老话题——没儿子,柳家无望了。 若是从前,柳桑宁听了便也过了,懒得与他掰扯。可今日,她带着荣耀归家,却也只得到当头一棒,这叫她如何忍? 柳桑宁没忍住,反问道:“父亲,难道我不是儿子,就不是你的孩儿了?不是给柳家争光了?!” 第117章 大吵一架 柳青行眉目一横,眼瞧着就又要训斥。可柳桑宁这次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就往下说:“父亲既说到此处,不若咱们就将这件事情掰扯清楚,省得父亲日日想起这遭事来便是挖心怄气。” 一旁温氏露出担忧神色,崔氏眉目一凛,暗道不妙,柳桑宁只怕是不肯再忍。两人都伸手去拉柳桑宁,可柳桑宁这回却没有因她们无声的阻挠而停止,反而是继续往下说。 “父亲总怪小娘没有给柳家生下一儿半子,可今日我倒是斗胆要问一问父亲。难道这生儿子,是小娘一人便能做到的不成?父亲有没有儿子,莫非是小娘能决定的?!当初父亲自个儿轻信了郎中的话,可那郎中也只说状似男娃,却也未曾斩钉截铁的说过一定就是儿子。父亲不过是心中期盼太过,不肯接受有第二种可能罢了。一心想着一举得男,结果生出了个我来,便觉得是小娘和我夺了父亲的儿子,父亲自个儿扪心问问,这罪过扣在我与小娘头上,真不可笑吗?!” “你!”柳青行气得面色发青,“你混账!你竟敢如此忤逆亲生父亲!” “今日便是父亲走到大街上去嚷嚷得全天下都知晓女儿不孝,女儿这话也是要说的!”柳桑宁挣脱开两位母亲的手,脸上全然是豁出去的神情。 这会儿嫡姐柳含章正赶到府中,在门外听到柳桑宁的话惊得浑身发软,差点没站稳,脸上满满都是焦急之色。她这妹妹向来是有反骨的,只是从前有嫡母有亲娘压着,还有她这姐姐三天两头的提醒着,倒也没出什么大错。可柳桑宁这些话只怕是在心中憋闷了多年,一朝爆发,是怎么也止不住了。 她急得赶紧往屋子里迈脚,温氏一眼瞧见了女儿,连忙冲身旁伺候的人使眼色。身旁大丫鬟便赶紧趁着柳青行没注意往门口走,拦着柳含章,扶着她往外头走去。 大丫鬟压低声音道:“姑娘,如今郎主正在气头上,你可别去劝了。此事你就当不知,若是不放心,便先去夫人房间里等着,若是事情了结,婢再来禀告姑娘。” 柳含章明白过来,阿娘这是不想让她插手掺和进来。她隐隐有些不安,知道这次柳桑宁只怕是得罪父亲得罪狠了。 可她不想驳了阿娘对她的拳拳爱护之心,还是点了头,往温氏屋子里走去。 此刻堂屋内,气氛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柳桑宁就像是不要命了,也要将自己心里话说个痛快。 “父亲今日就算是不爱听,我也还是要说!父亲总说要我是女儿,天生便是要孝顺敬重父亲的,可父亲却从未想过,你为父,却也是要爱护疼惜女儿的!父慈子孝,父不慈却偏要子孝,说出去父亲不觉得可笑吗?” 柳桑宁话音刚落,柳青行几乎是暴怒,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柳桑宁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站在原地半步都没有退让。一旁崔氏哭着扑上来,嘴里求饶着,让柳青行看在是亲生女儿的份上,就饶了她这回。 温氏也是被吓到了,她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也只挤出一句:“郎君息怒。”她从未见柳青行发过这样大的火,从前就算再生气,也不过是让人跪祠堂,哪里又真的动过手呢? 大雍翻译官 第67节 再看柳桑宁,也像是疯了似的,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温氏急得眼眶都有些发红,她也从未见过柳桑宁如此大胆妄为过。 “好好好!真是我养了二十年的好女儿!”柳青行气得指着柳桑宁的手都在发抖,“你就算说破天去,有今日也是沾了我柳家的光,沾了我柳青行的光!若不是有柳家教养你,你能识字断文?你能学会胡语?你又如何能考鸿胪寺?!到了今日,倒成了我对不住你了!” 柳桑宁却并没有被柳青行这番话动摇半分,她道:“我从未觉得自己有今日是只因我自个儿的缘故。我有今日,是因有小娘与母亲教导爱护,而父亲,你也的确是为我与阿娘提供了避风之所。可父亲觉得,你这些年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真能将我好好养大吗?你可知我阿娘每月月例几何?又是否每月都能按时领到?” 柳青行本想发火,可最后两个问题却是让他一愣。他的确是不知的。 “父亲经营官场多年,难道不知,郎主若不喜姨娘,底下人也会看碟下菜,自是不会好好待我们,克扣不过是最常见的事。儿时我高热不止,姨娘的月例银子已有三月不曾领到过,她变卖了身边值钱的首饰也请不来好郎中。只因底下人去请郎中,便是要自己私吞一半,剩下的钱还要付郎中的诊费与药钱。若不是小娘最后走投无路,去求嫡母救命,嫡母仁善,自个儿掏了银子叫人去请了郎中,又替我抓了一个月的药,这才保住了我一条命。” 这些话柳桑宁从未在人前说过,此刻说出来,她就像是将委屈憋在心里头多年的孩子,一边说一边落泪,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铿锵有力。 她道:“那个时候,父亲又在哪呢?可曾来关心我一句?若非嫡母怜爱,此后多有照拂,你以为我与小娘还能站在这里,我还能进鸿胪寺吗?” 柳桑宁向前走了一步,盯着柳青行的眼睛,说话掷地有声:“我从儿时便明白,女子要想好好存活在这世间,若想靠着男子那是万万行不通的。因为你不知道男子会因为什么突然就厌了你弃了你,就算是亲生女儿也能狠得下心。小娘为你生了孩儿,生我时差点命都丢了,可你也只因我非男儿便将她丢在一旁,连半句关怀的话都未曾说过。你如此心狠,如今却说我是因为你才走到如今?” 柳桑宁不由笑起来,笑得眼泪直往下流,笑声中的讽刺却狠狠扎进了柳青行的心。他只觉得难堪又气闷,那些话让他不知如何反驳,可他却又觉得这些话作为他的女儿,柳桑宁万不该说出口。 最后他只呵斥出一句:“我到底还是你亲生父亲!” 柳桑宁仿佛是快要疯魔,她冷眼看着柳青行,一字一句道:“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父女情分,我看……” 「不要也罢」四个字还未说出口,门口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柳大人家中好生热闹,我刚一入府才至半路,便听到了声响。” 屋子里的人先是一愣,随即柳青行与柳桑宁都反应过来,他们齐齐朝着门口看去,只见王砚辞摇着手中折扇,眼神淡淡地看着他们,却是迈步往堂屋里走进来。 柳桑宁方才那些癫狂的情绪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敲散,然后又重新躲回了她的身体里。她错愕地看着王砚辞,忍不住开口:“你怎么来了?” 王砚辞轻轻摇着折扇,温声道:“我听闻圣人的赏赐已经下来,特来贺喜一番。倒不了你们全家在此聊家常,到底是我唐突了。” 王砚辞将屋子里箭在弦上的气氛形容成「聊家常」,倒是瞬息间就将今日柳桑宁与柳青行大吵一架的事儿换了个性质。若只是家里人聊家常,吵起来也不过是拌嘴罢了,一家人哪里有不磕磕绊绊的呢? 可若是真到了女儿提出要与父亲断绝关系,放在普通老百姓家中都是大事,是要对簿公堂的,更何况是官宦人家。再加上柳家父女都是朝中官员,这性质就更不一般了。 这会儿屋子里所有人脑子都像是在寒冬腊月中被雪水冰过一般,瞬间清醒了过来。柳青行面色铁青,也意识到了家中这番吵闹可能会闹到多么不可收拾的地步。 柳桑宁自也是冷静下来,明白自己方才是走在悬崖边。若不是王砚辞突然出声让她能悬崖勒马,如今说不准已经铸下大错。 断绝父女关系,哪里是吵嘴时一句简单的话呢? 这会儿她也难免有些懊悔,自是平日里跟着摩罗大师习佛理,怎么就没学着再清心冷静些?今日竟是这般的冲动。 柳青行倒是先反应过来,立即拱手对王砚辞笑着说道:“王大人说笑了,王大人能来咱们府上,乃是我柳家蓬荜生辉。不若坐下用些茶水点心,好生玩耍一番。” 柳青行态度转变之快让柳桑宁也有些咂舌,她仿佛窥见了些许父亲在朝中当值时的模样。 王砚辞却只笑着婉拒:“喝茶倒是不必了。今日我来,除了贺喜之外,是想着太后赐了那宅院给阿宁,阿宁只怕还不知具体在何处,想着领她去认认门。” 柳青行心中不解,太后赐给柳桑宁的屋子,柳桑宁自个儿去瞧便是了,又何必用王砚辞领着?可是这话他终究是没说出口,怕王砚辞是还有旁的事要交代给柳桑宁,只是不好明说而已。 于是他只道:“原是如此。那就劳烦王大人领小女走一遭了。” 王砚辞寒暄了几句,便将目光瞥向了柳桑宁:“阿宁,走吧。” 等柳桑宁跟着王砚辞走后,柳青行才有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王砚辞唤柳桑宁什么?阿宁? 第118章 依旧做邻居 马车的车厢里十分安静,柳桑宁背靠着车壁,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有万千的心绪,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今日被王砚辞看到家中如此不堪的一面,让她觉得有些难为情。但又庆幸王砚辞的及时出现,让她不至于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王砚辞什么都没有问,看起来似乎也不需要柳桑宁说什么。他半阖着眼,像是有些倦了。柳桑宁悄悄看了他好几眼,张了张嘴,最终却有些不忍开口。 她想,这些日子王砚辞大约是鸿胪寺里最累的那个人。他肩上担子太重,皇帝又一向最信任他,许多该他的不该他的活儿都往他身上压。平心而论,柳桑宁觉得若是自己处在王砚辞的位置上,恐怕也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可王砚辞却瞧不出半分的颓色,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太后赏的宅院虽是个二进院,但却别致非常。”王砚辞闭着眼,忽然开口。柳桑宁连忙收回目光,有些心虚地往下低了低头。等她发现王砚辞并没有睁眼,这才又重新看回去。 王砚辞嘴里还在说:“当初不知那宅子乃太后名下,我还曾看中过。结果一打听,竟是太后的,只好歇了这心思。这些年我瞧着太后也甚少来这宅院,想着只怕是将此处给忘了。” 听闻太后早年间是喜爱出宫来民间游玩的,是以在长安也置办了几处宅院。只是皇家置办宅院那都是底下人去办,时间久了,连主子自己都会忘记究竟在哪儿还有产业。 柳桑宁听得这话,接过话头:“所以谨行兄替我在太后跟前表功,为的就是让太后记起这宅院,好将它赏赐给我?” 柳桑宁这话问得有些犹豫,但王砚辞这会儿却睁开双眼看向她,他眼里带了点笑意,道:“我也只是碰碰运气,但没想到太后竟真的赏了你这宅院。” 柳桑宁看着王砚辞的双眸,只觉得心脏忽地有些加快。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说:“谨行兄为何要替我表功?” 王砚辞眼里露出点滴调侃之意:“听闻柳大人这大半年来一直在努力攒银子,就为了去买一座宅院。如今柳大人心想事成,又何必刨根问底呢?” 柳桑宁愣了愣,随即耳垂泛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眼神,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攒钱买宅院的?”刚问完,她脑海里就蹦出一个人,随即又道,“春浓告诉你的?” 王砚辞笑了笑:“倒也不是春浓特意说与我听的。那日长伍与春浓闲话了几句,闲聊间无意中知晓的。” 柳桑宁颇有些无奈,她倒是从未同春浓说过攒钱买房的事不能告诉他人。但是她也没想到春浓竟会同长伍说。 柳桑宁冲着王砚辞拱手鞠躬:“多谢谨行兄。” “小事罢了。”王砚辞摆了摆手,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马车这会儿停下,他一撩车帘,“到了,下去看看。” 正如王砚辞所说,宅院虽不算大,却十分的雅致。此处因是太后的产业,是留了人打理的,宅院干净整洁不说,里头的景致还十分的有观赏性。西南角有个小花园,虽然地方小,却也有假山错落,名贵花草。 柳桑宁参观了一路,在心中啧啧称奇。 一旁跟着的老管家乃是宫中内侍出身,他笑着道:“奴才们早就接到旨意,太后将这处宅院给了柳大人,也一并将奴才们也给了柳大人,日后便是替柳大人打理这宅院。” 柳桑宁有些惊讶:“太后将你们也给我了?” “正是。”老管家点头,“太后说,咱们几个在这里待了好些年,熟悉这里的一切,打理起来更得心应手些,也好叫柳大人住得舒坦。” “不知如何称呼?”柳桑宁问。 老管家见柳桑宁这般客气,连忙弯腰道:“奴才名叫李才,这宅院里的人如今都叫我一声李公公。” 这宅院里的人都是从宫里头拨出来的,是以还是按着宫里头的叫法。 柳桑宁想了想,道:“太后既然将你们都给了我,咱们又不在宫中,日后你管着这宅院,便叫你李管家,可好?” 李才愣住,随即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给柳桑宁磕头:“谢大人!谢大人!” 柳桑宁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将人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这儿不兴这套下跪磕头的,以后不必如此。” 等李才再一抬头,柳桑宁才发现他双眼通红,竟是快哭了。 李才保证道:“大人放心,日后奴定会尽心竭力打理好柳府!” 柳桑宁见他这副模样,在心中叹息一声,面上露出一抹笑,说道:“李管家有心便好。你也不必陪着我们了,我与王大人自行逛一会儿便回了,你忙去吧。” 李才听了后便告辞离开,转身之时便暗下决心,得好好敲打一下如今留在宅院里的一干人等,日后定要对新主子忠心。 等李才一走,王砚辞才开口:“他们这样的,在宫中时并不得看重,也谋不到什么好出路。被打发到这宅院里来,本以为是一生无望。如今却是易主不说,还当了管家,与从前便是不同了。” 柳桑宁听明白了王砚辞的话:“难怪他如此感动,好似我是他再生父母似的。” “宫人不易,你赤心待他们,他们会懂得你的好。”王砚辞说完这句,便示意柳桑宁跟他走。 柳桑宁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只跟着王砚辞一路向前。不一会儿便来到东边院落的墙下。柳桑宁看着面前的这堵围墙,眼中更迷茫了。 她问:“来此处作甚?” 王砚辞却一指墙角处的桃树,道:“爬上去看看?” 柳桑宁有些莫名,可见王砚辞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又见这桃树是个好攀爬的。于是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就动作娴熟地上了树。 王砚辞瞧着她那利索的爬树动作,还是没忍住额角抽了几下,有些忍俊不禁。 待柳桑宁爬到树上,再一瞧,她顿时愣住:“这、这是……” 她眼睛瞪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墙那头的的场景,立即扭头看向王砚辞:“这是你东院的后院儿?” 王砚辞笑了笑,点头:“正是。我寝屋的后墙的窗户打开,便对着这堵围墙。那时我本想将此处买下打通,并作一座宅子。” 柳桑宁没想到太后的赏赐的这所宅院。虽正门不与王砚辞宅院在同一条街道,但竟也是挨着的!如此一来,她即便从百官斋搬出来,也不用遗憾与王砚辞离得远了。 这么想着,柳桑宁不免高兴起来。她心想,要是能在此处开一道门就好了,这样来往也方便些。 “你若想开,我便着人来弄。”王砚辞的声音响起。柳桑宁一顿,有些羞赧地发现自己刚才竟是不小心将心中所想念叨出声! 王砚辞神色看起来却并不觉得这是件荒唐的事,反倒像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柳桑宁便干脆心一横,道:“那便辛苦谨行兄了。” 柳桑宁不知,此刻王砚辞捏紧折扇的手才放松了些力道,微微松了口气。 他伸出手:“下来吧。” 柳桑宁看着王砚辞伸过来的如玉雕般的手,有些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跳了下来。 随后她记起一事:“后日摩罗大师要在静安寺为新济国圣子举行一场法事,摩罗大师让我前去助他。摩罗大师已经十年未曾开坛做法了,难得一见,你可想去瞧瞧?” “后日?”王砚辞拧了拧眉,这几日他的线人说有找到另外一位知情人,他后日正要去见,“后日我有事需处理,怕是无缘一观了。” 柳桑宁听了有些遗憾,却只道:“无妨,摩罗大师既开了此例,将来没准还会有再做法事的一日,到时候你再来看便是。” 第119章 好奇心勾起来 时值廿日这日,静安寺人头攒动。明明不是初一十五这种正经上香的日子,可静安寺的人却比这样的正日子更多。 原因无他,只因今日已经十多年不做法事的摩罗大师,要在静安寺举办一场盛大的法事。静安寺的香客们听闻,但凡得空的都想来瞧瞧热闹。他们有些是闻摩罗大师盛名已久,可却从未见到过本人,便想来瞧瞧这高僧究竟是何模样。 柳桑宁今日刚好又是替新济国使臣们来「探望」他们的圣子的日子,来得名正言顺,也省了她向上峰请假。她赶了个大早,连早膳都是在马车上吃完的,可哪知一下马车,就被静安寺门口的香客们给吓了一跳。 这人也忒多了! 看着不断往静安寺里走的香客,柳桑宁惊得瞪大了眼睛。她随着人群往里走,边走边听到身边有人议论。 “摩罗大师这都多少年不做法事了,这回是哪位高人竟能请得动大师?” “听说是新济国的五皇子!自入长安来就一直住在静安寺里,与摩罗大师比邻。想来摩罗大师推脱不过才答应的。” “我瞧着不像是推脱不过,应当是摩罗大师自个儿愿意的。那五皇子听闻是新济国的圣子,也十分喜爱研究佛法,没准与摩罗大师本就是多年好友也说不定呢。” “我倒是听说,摩罗大师是感念这位圣子一片赤诚之心,好像说这次法事是给二十多年前的一位故人做的。” “我听说不止一位故人,是两位故人。” “两位吗?这我倒是不知了。” …… 大雍翻译官 第68节 耳边七嘴八舌,柳桑宁就这么听了一路,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说起来她也不知今日这法事究竟是给何人所做,只知是金浮生认识的人。可那日见金浮生与摩罗大师交谈,言语之间又似乎不像是金浮生的朋友。 柳桑宁怀揣着好奇,终于随着人群挤进了静安寺。她刚一进去,就被一直候在一旁眼睛都不错一下的小沙弥悟明上前一把揪住了衣摆,拉着她往一旁走。 柳桑宁跟着他避开人群,直到进了一旁不对外开放的寺中人才能走的小道,随着悟明一路往前。 悟明边走边说:“摩罗大师一直在等你呢,说今日你是他的功德道人,等着你和他一块儿插香。” 摩罗大师的法事与大雍僧人做法事有些不同,他做法事的习惯更多的来源于他的家乡与西域。摩罗大师做法事,是要在道场的三面插满香的,而在道场的正面,更是要插一根两人高的巨大的高香。而插香这样的活,必须得法事的主持者与功德道人来完成。 先插小香,插完后功德道人需辅助主持者插那两人高的高香。 因静安寺中其他僧人做法事沿用的都是大雍的习惯。他们虽也插高香,却只是普通的高香,并不是摩罗大师这样的。 柳桑宁只在幼时曾见过一次摩罗大师做法事,对那高香印象十分深刻。如今隔了十几年未见,她难免有些心痒痒,还真想去亲自摸一摸那高香。 等她见到摩罗大师时,他正与金浮生在聊着什么。她走近了些,便听到摩罗大师手中拿着名帖正在感慨:“此事已经过去二十二年,难为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当年之事,虽曾有过误会,但他在边疆各国之间游走多年,为大雍与各国之间的安稳付出良多,我甚是钦佩。扪心自问,若换做是我,不一定能做得像他那般好。他们夫妻恩爱,可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我实在不忍。” 摩罗大师听了也有些感慨:“造化弄人啊。当年那事我有所耳闻,只是后来便无人再提及了。他那样的人,最后与妻子却落得那样的名声,真是……可悲可叹!” 又道:“这些年听闻你在新济国也为他做过几次法事,想他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柳桑宁上次就没弄明白,这回听到心中更为好奇。 她不由凑近了些,去看那名帖上的名字。 才刚一靠近,摩罗大师发现她到了,抬手就用手中名帖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随后又随意地将名帖递给一旁的悟明,让悟明将名帖放去盛放高香的香炉中。 柳桑宁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名帖与自己擦肩而过,竟是连名帖上一个字都没看清楚。 “差点就迟到了。”摩罗大师吐槽她。 柳桑宁撇了撇嘴,道:“我今儿个可是早早就出发了,早膳都没好好吃呢。是方才进寺时人太多,我只能随波逐流跟着进来,这才耽搁了一会儿。可这会儿也还没到时辰呢。” 摩罗大师听说门外百姓越聚越多,拧着眉赶紧吩咐一旁的僧人:“快去禀报主持,再带些人去门口守着,后面来的百姓就不要再放进来了。人太多,太危险。” 万一发生踩踏之类的事,出人命都未可知。 “桑宁,跟我来。”摩罗大师吩咐完僧人,便领着柳桑宁往道场的方向走。柳桑宁同金浮生微微福身告辞,赶紧小跑着跟上。 不一会儿,道场便出现在她眼前。 此刻道场四周已经摆满了插香的香炉,一旁小沙弥递了小香过来,柳桑宁赶紧接过,与摩罗大师一起点燃香,将两旁的香炉插满。 离道场隔着三丈远的百姓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着。有站在后头些的,还时不时或踮脚或蹦起来看。柳桑宁从未见过静安寺这么多人,简直是里三层外三层将静安寺堵了个水泄不通。 她面上沉静,与摩罗大师一起走到了道场前面的香炉前。这时有两位僧人捧着一根长约两人高,小臂粗细的高香走了过来。 这等高香的重量比普通高香要重得多,等摩罗大师与柳桑宁将高香抱稳后,两位僧人才尝试着松手。柳桑宁只觉得自己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不多会儿额角的发梢都湿透了。 摩罗大师面上也瞧不出任何异常,可柳桑宁分明瞧见他连腿肚子都因用力微微有些颤抖。她有些想笑,可眼下这场面实在不是能笑的时候,她只好憋着,和摩罗大师一起用力小心翼翼将高香插进了香炉中。 等到香炉插稳,一阵清风袭来,竟让柳桑宁在这炎热的日头下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放在香炉中的名帖这时也被吹动,柳桑宁被飘动的页脚吸引,低头看去,正好瞧见了名帖上头的名字—— 王孟然。 第120章 王孟然是谁 柳桑宁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王孟然?这个名字怎的有些耳熟? 她在脑子里回忆着,但现场不断有百姓好奇议论的声音传来,一旁摩罗大师又唤她名讳,让她紧随于他。眼看吉时快到了,法事即将开始。 柳桑宁便暂时将名帖的事儿抛到了脑后。 等到法事开启,柳桑宁作为功德道人,最主要的事便是在一旁敲击木鱼以及焚烧钱纸。再看摩罗大师,不仅要绕着道场诵经九九八十一遍,还要在高香前掷九次笅杯,每次掷笅杯后,还要拿笔记下。等九次之后,要将九次记录合起来看。 虽然老百姓看不懂摩罗大师为何要这样做,也不知道九次圣卦之后能看出些什么,可见摩罗大师一脸庄严,不仅看得格外认真起来。 柳桑宁这会儿一边敲着木鱼一边烧着纸钱,眼睛还时不时观摩着摩罗大师的法事。摩罗大师的法事与那些驱邪的道人做的法事需要敲敲打打蹦蹦跳跳不同,他全程都是十分沉稳,不论做什么也都是不急不躁的。只是每当他嘴里念着经文时,都让柳桑宁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感。 摩罗大师将九次记录于香炉中焚烧,他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这会儿有百姓已经看得有些无趣,小声嘀咕着:“这静安寺的法事没有鹿云观里道士的法事有意思,太沉闷了些。” 这话也引起他身边其他几位观看法事的百姓的认同。于是陆陆续续便有人转身离开了法事的道场,往静安寺外走去。 柳桑宁也注意到了这些动作,她朝着围观的百姓人群瞧去,发现的确少了一些。而这一看,更是让她发现了之前没注意到的人。不仅有新济国的使臣,还有大食国,百起国以及狮子国的使臣,应当都是听闻摩罗大师今日做法事过来看热闹的。 别的番邦的使臣柳桑宁倒不觉得有什么,百起国的使臣还有闲心来观法事倒是让她很是意外。百起国使团里为首的越小将军如今都已经被关押起来,只等他们参加完太后千秋返程时,再一道遣送回百起,让他在百起受罚。使团的首领出事被抓,他们作为使臣居然还有这份闲心。 柳桑宁不太清楚百起国使臣之间是否有龃龉。她虽看到了几个番邦国的使臣,但也没有十分往心里去。 摩罗大师的法事要持续接近两个时辰,等到了尾声,百姓们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百姓基本上是虔诚的香客,想在法事上沾上一些佛祖的庇佑。 到了最后一步,便需要金浮生出面,他站在高香前,需要亲手将名帖拿在手中。然后在高香旁将名帖点燃,接着便是让名帖烧成灰烬。烧完名帖,金浮生行跪拜礼,之后又在摩罗大师的诵经声中,接受了摩罗大师的「洗头礼」。用柳叶打湿了用金箔泡过的露水,再用柳叶轻轻敲击脑袋,将露水撒在他的头发上。 做完这些,最后再随摩罗大师诵三遍经文,便算是大功告成。 就在他们诵经文时,柳桑宁眼尖,竟是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王砚辞。他瞧着是刚来不久,在人群里心无旁骛的穿梭像是在找什么人。 柳桑宁心中疑惑,他不是不来吗,怎么又来了? 可见他目光没有在摩罗大师与金浮生身上停留一秒。反倒是盯着人群,她便越发确认王砚辞是在找什么人了。 摩罗大师与金浮生诵经结束,柳桑宁忽地发现大食国的使臣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再一瞧,王砚辞竟朝着一个方向快步走去,像是要去追赶什么人。 王砚辞显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注意到他了,柳桑宁手中的钱纸已经烧了个干净,她放下木鱼棒,快速同摩罗大师说了声「我等会儿回来」,便立即追着王砚辞的方向而去。 若是他需要人手帮忙,她刚好还能帮他。 一路往前追,可却不见了王砚辞的踪影。柳桑宁心中奇怪,沿着周围走了走,突然隔着一堵墙听到了些许声音,柳桑宁仔细分辨,好似听到了长伍的声音。这墙外是静安寺侧门外的山林,平时几乎没有人来。 她想了想,便走到侧门探头看去,隐隐瞧见林中似有人影。定睛瞧去,那两人的背影的确很像是王砚辞和长伍。 他们不知在林子在做什么,看他们的模样像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就见长伍蹲下身去做什么。柳桑宁将脖子又伸长了些,可杂草丛生,将地面全然挡住了,她根本就看不清。 只见长伍像是翻动几下,然后冲着王砚辞摇了摇头。 柳桑宁看不见王砚辞的表情,却只听到王砚辞似乎叹息了一声,说了句:“竟也不是他。” 不是他?不是谁? 柳桑宁心中疑惑,但见王砚辞与长伍的动作便知晓他们应当不想让人瞧见。思虑片刻,柳桑宁还是蹑手蹑脚地走了,以免被发现。 回去找摩罗大师的路上,她脑子里又想起了法事时看到的名帖上的名字。她略一思考,终于记起来在哪儿看到过—— 王砚辞挂在工房正中央的那幅画轴的落款处,便是王孟然。 那会儿还是她不小心打湿了画轴,这才显示出这画轴落款的名字来。她忍不住想,今日这场法事所超度的亡魂王孟然,和画轴上的王孟然会是同一个人吗? 她又想到名帖上另外一个人,似乎写的是王林氏。看起来,像是这位王孟然的妻子。 就是不知这两人究竟是什么人,竟让新济国的圣子惦记了二十多年。 第121章 在等你 等柳桑宁再找到摩罗大师时,摩罗大师正在自己院子里与金浮生在喝茶。看起来金浮生也是刚进院儿不久,茶才刚沏上。 柳桑宁心里头想着那个和画轴上名字一模一样的「王孟然」。于是也走过去,在摩罗大师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她也不客气,自己拿了杯子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金浮生有些微讶,摩罗大师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嘴里说道:“你这牛嚼牡丹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静安寺不给你茶水喝。慢些慢些,别呛着了。” 柳桑宁着实是有些渴了,她连饮三杯后才停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说道:“那么些香火熏着,我喉咙早就熏干了,可不得多喝几杯?” 说完她又冲摩罗大师笑:“多年不见大师做法事的风采,今天见了那真是风采依旧呢。我瞧着今日好些番邦使臣也来了静安寺,混在百姓中也伸长脖子瞧着大师做法事,可见大师多年不出山,这回吸引了多少人!” 摩罗大师对自己出不出风头倒是丁点都不看重。但听到柳桑宁说有许多番邦使臣都来了也还是惊了一下。 他问:“今日竟来了番邦使臣?” 柳桑宁点头:“大食国、狮子国好几个番邦国都有使臣来了,我瞧了一下,这些番邦国也都是信奉菩萨的,想来大师的名字在那些番邦国也如雷贯耳。” 一旁金浮生喝着茶倒也没打断两人的谈话,只听到这会儿才笑着说:“大师,你这徒弟甚是有趣,与大师还真是投缘。” 摩罗大师听了也笑:“别瞧她面上还瞧着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实则打小是个小皮猴,爬树掏鸟蛋什么顽皮事儿都干过。不过圣子有一点没说过,她的确与贫僧投缘。” 柳桑宁见当下聊天的气氛不错,于是装作不经意地问:“我今日瞧见名帖上写着王孟然与王林氏,不知道这两人是何人,竟让圣子如此惦记。” 金浮生还没回答,摩罗大师先叹了口气,道:“也是两个可怜人呐。” 见柳桑宁一脸疑惑看着自己,摩罗大师就接着说:“二十二年前,这位王孟然也与你一样是一名像胥,只是他乃四品像胥,终年都在各番邦国行走,为大雍维系与各番邦的关系。” 听到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像胥,柳桑宁没来由坐直了些身子,听得更认真了。 “那年大雍皇帝收服了周边几乎所有的番邦国,番邦国派遣时辰入长安送贡品。王孟然也携一家老小回长安述职,岂料,他妻子竟是在长安遇害。之后,他为给妻子讨要公道,击鼓鸣远,还差点污蔑了圣子。后来,被查证他妻女遇害就是歹人临时起了歹意,还了圣子清白。” 柳桑宁听得有些惊愕,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故事。那个王林氏,显然就是王孟然遇害的妻子。可遇害的是妻子,怎么王孟然的名字也会出现在名帖上? 正这么想着,就听金浮生道:“都是陈年旧事了。他当年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冲昏了头脑,后来又因此事被议论纷纷,唉,一世英明就这么毁了。” 金浮生说着,眼底浮现出怜悯之色,看起来很是为对方可惜与不值。 他又道:“王像胥实乃一位尽心尽力的像胥使臣,当年他也曾多次前往我新济国,给了父王不少的有利于民的建议,更是拉近了我新济与大雍之间的联络,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人呐。” 听到金浮生对王孟然的评价这般高,柳桑宁对王孟然的好奇心更高了。 “当年他妻子遇害,又是怎么回事?”柳桑宁又问。 这他这一问,摩罗大师与金浮生都面露难色。摩罗大师轻叹一声道:“此事朝廷已经是三缄其口,不许百姓们再议论。当初知晓此事的百姓估计也不多了,你也别瞎打听,免得你嘴快不小心说出去惹祸上身。” 金浮生也露出一丝苦笑,道:“当初我虽差点被牵扯其中,但其实也不甚清楚中间过程,只知他是为妻子讨公道,具体的……也不必再提。人都已经不在了,就别再提起他们的伤心事了。” 两人都这般遮掩,反倒让柳桑宁胃口被吊起来。只是看两人的态度,她知道是不会再同她说了。于是干脆也不再问,只将这些疑问藏在心里。 柳桑宁并没有在摩罗大师那儿待太久,等从摩罗大师的院子里离开,刚一走出静安寺的大门,就见着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仔细一瞧,竟是王砚辞的马车。 柳桑宁不知为何,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马车是在等她。于是她三两步走过去,才刚走到马车边,车里头的人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撩开了车窗帘,露出了王砚辞那张俊丽的脸。 “上车。” 柳桑宁抬眼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她还以为他早就走了。 王砚辞看着她:“在等你。” 大雍翻译官 第69节 第122章 护住她 不知为何,柳桑宁被王砚辞这么看着,竟突然有些心神一荡。 等她上了车坐稳,她又有些好奇问:“你今日怎的来了?不是说有事不能来看法事吗?” 柳桑宁没有说她看到他和长伍前往侧门外山林一事,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些事她最好不要问,要王砚辞愿意说才好。 王砚辞神色自然,道:“事情忙完了,想着你那日邀约,便过来瞧瞧,顺道还能接你一块儿回去。” 说完这话,王砚辞捻了捻手指,脑子里却不由闪过今日追查之人的面庞。只可惜,却也不是他要找的人。想到这里,王砚辞不由垂了眼睫。 柳桑宁见他不愿多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道:“今日倒是有不少番邦使臣前来观礼,没想到摩罗大师在这些番邦国中也颇有盛名。就连百起国的使臣都愿意为了他前来,瞧着越小将军对琉璃国四皇子动手一事倒也没影响他们。” “越小将军虽然是百起国使团的首领,可到底与其他人也没什么瓜葛。这些使臣背后谁也不知道在百起国分属何人,或许与越氏本就不睦也未可知。”王砚辞接过柳桑宁的话,“不过,百起国这几个使臣竟连表面样子也不肯做,倒也令人有些意外。” 里头两人说着话,外头赶着车的长伍心情也有些低落。原本他们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符合他家少爷印象中的那个凶手,乃是大食国当年来过长安进贡的使臣。身高身形都符合,最关键是他曾在脖颈与后背连接处有一纹身,后来不知何原因竟是吃了大苦头将纹身尽数去除。 得到此情报,那人自然有了最大的嫌疑。一个人愿意冒着剧痛将纹身洗掉,定是有想要遮掩的东西。他们几乎已经将那人锁定为凶手,本想去驿站确认,却得知那人来了静安寺观摩罗大师做法事,这才又匆匆赶来。 可哪知,他们在山林里找到那人趁其不备将其敲晕检查一番,却发现此人虽面上与普通男子无异,可实则竟是个阉人!而且是个天阉。既是阉人,那当年的凶犯便不可能是他了…… 最有可能是嫌犯的人被证实不是嫌犯,别说王砚辞了,长伍都觉得失落无比。失落过后,更是浓烈的心疼。 他着实心疼他们少爷,今日少爷见到那使臣乃是阉人时,那失望的神情他根本忘不掉。 屋子里传来柳桑宁叽叽喳喳说着今日法事的声音,长伍不由轻叹了口气,心道还好有柳娘子,还能给予少爷一些安慰,不至于叫他跑这一趟只剩下伤神。 这会儿长伍却发现自己竟是走了条不熟悉的道。方才他心里想着事情走了神,马儿不知怎么就走错了道,到了条小路上来。 他心中奇怪,伸手拍了拍马屁股,道:“你也不是头一回上静安寺了,怎的还能走错道?” 刚说完,他便发现马的脖子竟是往下的。再定睛看去,就见它是在地上嗅闻着什么。再往前一些,它就随口咬了口路上放着的草料,那草料只有小小一口,马儿咬进嘴里都无需停留,可以边走边嚼。 长伍顿时浑身紧绷起来,他察觉到不对劲。一只手抓紧缰绳,一只手抄起身边的刀,低声对马车里的王砚辞说道:“少爷,可能有人埋伏!” 车厢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王砚辞的声音传来:“怎么?” “有人故意在道路上放了马喜欢的草料,引咱们的马改了道。”长伍说着不免有些愧疚起来,“是奴疏忽,方才走了神竟然都没注意到马走错了道。现在只有疾驰,或许可以躲过一难,还请少爷和柳娘子坐稳了。” 车厢里柳桑宁呼吸微滞,她赶紧看向王砚辞,王砚辞则开口道:“你向来谨慎,今日怎会走神?快看下,你周围有没有多出来什么东西。” 长伍这才反应过来。是啊,他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会驾着车就走了神了? 他赶紧四周检查起来,在马车的左上角不起眼的拐角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香囊。那香囊里还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气,长伍将它取下时闻到那香气,竟是在瞬间便有些失神。 “长伍。”车厢里王砚辞的声音及时唤醒了他的神智,长伍反应过来,立即拿起一旁的装着水的竹筒,将香囊浇湿,那香气便立即没了。长伍将香囊又塞进竹筒里密封好,打开座盖扔了进去。 风一吹,方才残留了丁点香味也消散不见。 “少爷,有人趁咱们不备在马车上挂了令人失神的香囊!”长伍压低着声音,驾车的速度却加快,“此处不宜久留,坐稳了!” 就在挥鞭加快马儿奔跑速度之时,忽地两旁丛林中有了响动,地面竟升起一根细绳,马蹄刚抬,便将它绊倒在地! 马车朝着一旁倾斜而去,竟在地上划出一道弧线,眼瞧着就要往山下滚去。 车厢里,在马车倒地的瞬间,柳桑宁就感觉到自己眼前有人影突然扑来,随后她的后脑勺被人用手掌托住,整个人也被带到王砚辞的怀里。在落地的时刻,她被「困」在王砚辞怀中,竟是毫发无损。 王砚辞发出一声短暂低沉的闷哼,柳桑宁感觉车厢还在地面滑动,她察觉不妙,费尽力气从王砚辞身上爬起来,一把推开了朝上的马车车窗。 “谨行,我们从车窗里跳出去。” 柳桑宁说着,伸手去抓王砚辞的手臂,用力将他拖拽起来。这时王砚辞被撞得头晕眼花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自是感觉到了此刻的危险。 “少爷!”长伍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朝着车厢飞奔而去。 王砚辞听到长伍的嘶吼,面色一沉,二话没说用力抱住柳桑宁就将她从车窗里抛了出去,他吼道:“护住阿宁!” 长伍一把接住柳桑宁,正要上马车去拉王砚辞,山林中却突然冲出来三个蒙面黑衣人。长伍脸色大变,他推了一把柳桑宁:“柳娘子,你先跑!” 说着,他提刀迎敌。 与此同时,马车车厢滑到了山路边缘,狠狠撞上一棵大树,被大树的力道反弹后朝着山下跌落而去…… 第123章 受伤 “王砚辞!” 惊惧之下,柳桑宁几乎是没过脑子的唤出王砚辞的大名。她几乎连滚带爬地往山边走,一把扑到树干处,抱着树干往下看。 只见马车车厢一角摔得四分五裂,马儿被马车拖拽着掉下去撞上了一块大石头,正瘫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柳桑宁举目望去,却没有看见王砚辞的身影,她眼力好,伸长着脖子去看马车底下,想看是否有血流出。 可离得有些远,前几日又下过雨,土壤颜色还有些深,看不大真切。顷刻间柳桑宁的情绪就崩塌来,眼泪似珠线般往下落。她哭得伤心,却像是哑了发不出声音。只颤抖着手脚,不顾山坡陡峭就想要往山坡下爬去。 眼泪扑簌着往下落,滴落在土地上,很快就被土壤吸收了去。 为行方便,柳桑宁是几乎是手脚并用倒着往下走,约莫是心中着急,她的动作也十分利落干脆。此时此刻根本就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干净不干净,只一心想着去马车边救人。 等到马车边时,柳桑宁身上沾满了泥土,连指甲处都有了不少。她顾不上这么多,爬上马车就往里瞧。 “谨行兄?王谨行?”她唤着王砚辞的名字从窗户处往下看,可里面空空如也,哪里有王砚辞的身影? 柳桑宁心下一惊,随即又有些欣喜,他不在车里,那定是跑出来了! 她当即半跪在马车上往四周看,忽地瞧见一棵大树旁露出了些许衣裳的边角,瞧着就是王砚辞今日穿的那一身。她赶紧从车上跳下来,在她跳下的瞬间马车又挪动了几分,吓得她差点腿软。 但她顾不上这些,咬着牙就往那大树旁去,就见王砚辞半靠着大树,像是跳出车窗滚落时撞到了,此刻正晕着。 柳桑宁听着上头刀光剑影冷兵器碰撞的声音,又想起长伍那声让她赶紧跑,心中明白此处不宜久留。她伸手,用力在王砚辞人中处掐了一把,王砚辞眉毛微拧,缓缓睁开眼来。 他眼前从一片模糊变得清晰,待看清面前之人是柳桑宁后握紧了手才松了。这时只听顶上传来长伍大吼的声音:“少爷,你们先走!我顶得住!” 柳桑宁面露忧色,不知道长伍说的是真是假。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顶上的声音却好似离远了些。 王砚辞伸手抓住柳桑宁的手腕,借力站了起来。他的腿在跳车的时候受了点伤,此刻一动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走!” 他拽住柳桑宁,也不顾腿上传来的疼痛,就要拉着她往山坡下走。山坡的路陡,一路并不好走。但好在林木茂盛,就这么隔一小段就能借着树干的力往下走,两人还算走得顺利。 柳桑宁心里头还挂着在山道上的长伍,有些心神不宁,小声道:“长伍他……” “放心,长伍心中有数。”王砚辞对长伍的实力自然是知晓的,又对长伍熟悉到光听声音语气就能判别出他是否是在逞能。方才长伍那一声吼,他便知晓,那几个刺客虽纠缠着他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却也不能真的让他伤着。 如今他受了伤,柳桑宁又不会武功。若是留下才是给长伍添麻烦,反倒是累赘。他们躲起来安全了,长伍反倒能放开手脚,能寻到机会脱身。 王砚辞此刻脑子十分清醒,腿上的疼痛提醒他只怕他也走不了太远的路,必须得找个隐蔽之处暂时躲藏起来。 好在天无亡人之路,大约走了一刻钟,柳桑宁眼尖,瞧出灌木之后似有山洞。王砚辞让她站在原地,自己一瘸一拐地去探了路,确定里面安全也无野兽痕迹,这才招手让柳桑宁过来。 两人从灌木中穿过,进了山洞里。 山洞里有些潮湿的味道,但总算也能遮风避雨。方才就走了这么一会儿功夫,柳桑宁注意到天上的乌云变得多起来,瞧着像是要下雨。 两人找到块还算干净平整的石块,柳桑宁扶着王砚辞坐下,自己却没有立马坐下,而是返身到了洞口。王砚辞目光追随而去,就见柳桑宁在洞口处忙活了一阵,用掉落在地上的一些灌木往灌木丛上搭了一些,将洞口遮盖得更严实。 做完这些,她才重新回到王砚辞身边坐下。 柳桑宁早就注意到了王砚辞的伤,她伸手要去撩他衣摆看看腿上,却被王砚辞一把按住。柳桑宁抬眼,不解地看向王砚辞。 “我只是想看看你伤得如何。” 王砚辞却被她看得不由垂眸,只嘴上说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不便看。” 柳桑宁却不以为意:“这里只有你我,还讲究这些迂礼作甚?现在没什么比你的伤更重要。” 说完她也不顾王砚辞是否还要说什么,用手拎着他衣摆掀开,又撩起他的裤管,便见到了一条血淋淋的小腿。 因王砚辞肌肤雪白,此刻鲜血顺着他的腿往下流,竟衬得血更红了。 他的袜子上已经被浸红了一片,但好在出血量不算太多,并没有落到地面来,想来一路上也未曾留下血迹。 柳桑宁看着,不由眼眶又是一红。 “你腿的伤口被划得如此深,你竟一路一字未说……”柳桑宁开口,声音一度哽咽说不下去。 眼泪顺着她脸庞往下落,她受伤的动作却没停。她将随身带着的手帕拿出来,拿了一条给他擦拭了伤口四周,又拿了另一条要给他包扎伤口。包扎的动作刚起,王砚辞忽然伸手递给了她一瓶药。 “这是金创药。”王砚辞言简意赅,柳桑宁听了先是一愣,随后一喜,赶紧接过给他将药粉涂抹到伤口处。她做这些并不熟练,过程中难免也会有不知轻重的时候。但王砚辞却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更别说喊疼了。 见柳桑宁没有再哭,王砚辞紧着的心这才松开来。见她眼角还挂着泪珠,他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抬手将她眼角的泪轻轻拭去。 柳桑宁正在包扎他的伤口,被他的手一触碰,她手上动作没来由地加重,打的结猛然变紧。王砚辞下意识「嘶」了一声,可擦拭眼泪的手动作依旧轻柔。 柳桑宁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放轻了手上动作,又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裤腿与衣摆放下,双颊却早已通红。 她没敢问王砚辞为何要给她擦泪,只静静坐在他身旁,山洞里忽然间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柳桑宁才鼓起勇气又重新开口:“今天……多谢你。要不是你在马车里护着我,我可能已经身负重伤。你若不是为了先救我出去,只怕也不会受伤。” 柳桑宁说完,王砚辞却没有回答。她心中疑惑,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悄悄撇头看去,却见王砚辞不知何时竟脑袋抵在山壁上睡着了。 第124章 表白心意 睡着的王砚辞看起来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少年气,或许是因为皮肤白皙,让他显得比同龄的同僚们要嫩上许多。 柳桑宁就这么看着看着,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他脸边。她难得可以这么近距离的看他,从眉眼到鼻尖再到嘴唇,柳桑宁的目光不由顿住。 王砚辞的唇部不算薄也不算特别饱满,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柔软感。柳桑宁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唇,柔软微弹的触感却让她指尖仿佛被燃烧的火焰烫了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可眼睛却像是钉在了唇上。 柳桑宁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在这一刻,她竟觉得王砚辞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竟让她生出一种想要亲他一口的冲动。 等到柳桑宁反应过来时,她的唇已经落在了王砚辞的嘴唇上。只如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又如受惊般退了回来。可她才退到一半,忽地手腕被人紧紧拽住,柳桑宁吓得瞪大了眼睛,便见王砚辞竟缓缓睁开了眼! “你你你……你没睡着?!”柳桑宁惊得几乎要语无伦次,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 她喉头滚动几下,分明是心虚不已。 王砚辞目光深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他坐直了身子朝她倾身而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离得极近,近到柳桑宁只要一抬头,就又能碰到他的唇。 她听到王砚辞沉声问她:“为何偷亲我?” 柳桑宁脸涨得通红,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说自己是一时冲动,可直觉又告诉她,若真是这般回答,只怕王砚辞从此真要不理她了。她纠结得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脑子里飞快转着,思索着该如何答复才好。 可王砚辞却并不打算给她思考的时间,他紧追不舍:“回答我。” “因为……因为……”柳桑宁虽低着头,可她不用看也能感受到王砚辞的目光一直定在她身上,她咬着下嘴唇,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我要听实话。”王砚辞又道,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欢谎言。” 大雍翻译官 第70节 柳桑宁感觉到王砚辞抓着自己的手收紧了些,肌肤相触之处只觉得越发滚烫。柳桑宁闭了闭眼,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一了百了,自己的心思反正也是压不住了,倒不如说出来图个痛快。 她刚张嘴说了个「我」字,却又听王砚辞道:“你是否也心悦于我?” 听到「心悦于我」四个字,柳桑宁连耳朵都变得通红,一阵阵发热。随即她反应过来,咦,什么叫做「也」? 多了这一个「也」字,这句话的意味全然不同。柳桑宁下意识地抬头,眼中有几分震惊几分欣喜几分期盼,他这个「也」,莫非是说他对她…… 想到这种可能性,柳桑宁整个人像是傻了一般,她有些愣愣地点了点头,承认了她的确心悦他。 王砚辞又凑近了些,几乎快要额头抵着额头,他一字一句问道:“你不是应了徐尽欢的心意,与他在一起吗?” 大大的问号爬上了柳桑宁的脑袋:“我何时答应与自乐兄在一起?我从未答应过啊。” 这下换王砚辞愣了下,但他像是怕柳桑宁跑了似的,又接着说:“我那日在围墙下,听到了徐司丞对你表白心意,你还谢谢他心悦于你……” 后面的话王砚辞的声音越发地小,柳桑宁只略微思考就反应过来。她反手抓住了王砚辞的手腕,问道:“你可是没有听后面的话就走了?” 王砚辞沉默了一下,点头。这番话就已经叫他承受不住,他怎会继续听下去? 柳桑宁却有些无奈地笑了下,随后认真说道:“我没有答应他,我拒绝了他。若是那时你有些耐心将我的话听完,便不会有此番误会。我是感谢他心悦我,可我也已与他说清楚了,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王砚辞像是被人点了穴似的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真的没有答应他,你还告诉他,你心悦……” 没等王砚辞说完,柳桑宁就抢先道:“我告诉他,我心悦于你。” 此时此刻,在这昏暗的山洞里,柳桑宁的眼睛却显得很亮,有一种坚不可摧的坚定。外面下着雨,伴随着雨声,就像是此刻老天爷也在为他们鸣乐。原本扰人的落雨声也变得动听起来。 王砚辞开口,声音却有了几分沙哑:“你心悦于我?” 分明应该是个疑问句,可从他嘴里却说出了一种笃定的味道。还未等柳桑宁再次确定,他忽地抬起空闲的左手,扣紧柳桑宁的后脑,低头便吻了上去。 一开始他吻得又狠又急,像是恨不得将柳桑宁生吞活剥了一般。可渐渐地,他的动作放缓,吻得轻柔又绵长,像是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柳桑宁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身子都僵了一瞬。可在他炽热地情绪中,她身子不由得发热发软,最后两人交缠在一起,吻得情深忘我。 直到觉得快要窒息,王砚辞才松开了柳桑宁,两人就这么坐在石块上依偎着。柳桑宁面颊依旧透着红,只是比起一开始要褪去了不少,只剩下淡粉色。 她靠在王砚辞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身处梦境之中,方才的一切就如幻境一般。王砚辞像是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就像是哄睡一般,然后在她头顶落下一个吻。 头轻轻靠着柳桑宁的头,他低声道:“还好,我没有错太久。还好,你心悦的人是我。” 柳桑宁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明明是躲在山洞里逃命的时刻,柳桑宁却油然地从心里头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 她轻声问:“你是何时心悦我的?” “我也不知道。”王砚辞想了想回答得却很认真,“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心悦你,无法全身而退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发涩,原本他的人生计划里并没有爱上某个女子这一道选项,更没想过会在今年就遇上心仪的想要陪伴她一生的女子。他自知自己要做的事是何等凶险,一不小心也许就是万劫不复。 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之一字实在难以自控,难怪古人常说情关难过。 “我此生从未真的随心而欲过,这一次,想随心一回。”他低喃着,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柳桑宁听得不是很清楚。 她抬眼问他:“你说什么?” 王砚辞看着她,冲她笑了笑:“我说,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会对你好一日。” 柳桑宁听得有些羞赧,但又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可此刻的氛围实在太过于美好,让她没有往下深思。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山洞外传来了动静,像是有人大声呼唤的声音。柳桑宁与王砚辞立即警觉起来,他们屏息听着,随后王砚辞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是长伍。” 他起身,却没让柳桑宁动作,他按着她的肩膀:“我出去看看,你先不要出来,等我确定无碍后再来接你。” 他这是以防万一。 柳桑宁有些不肯,可王砚辞却又道:“这次是以上峰的身份再吩咐你听命行事。” 她抿了抿嘴,却不得不应下来。见她不高兴,王砚辞只像是安抚一般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一瘸一拐地出了山洞。 他刚一走,柳桑宁就立马贴到了山东边缘蹲着听外头的动静,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了长伍欣喜若狂的声音。再过了一会儿,山洞外传来脚步声,柳桑宁一听便知不止一人。 “阿宁,出来吧。” 柳桑宁听到王砚辞的声音立即起身走了出去,山洞外王砚辞朝她自然地伸出手,柳桑宁想也没想就牵了上去。 “周围有我的人,你不必再害怕。” 这般说着,王砚辞牵着柳桑宁一步一步往山道走去。长伍呆愣在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揉了揉眼角,目光定在了两人紧紧相牵的手上。 怎么回事,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不见,天好像变了?? 第125章 凉风过境 柳桑宁不知道王砚辞的人在暗处究竟来了多少。等她到了山道上时,已经有新的马车在等待。 回程的路上,长伍已经将所有的事情在马车上一一汇报。 “刺客一共三人,死了两个,活捉了一个。活着的那个瞧着像是这次的领头人,想来如果能撬开他的嘴,应该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长伍说着又悄悄瞥了眼柳桑宁,见王砚辞并没有让他忌讳柳桑宁的意思,长伍继续往下,“咱们的人已经将他带走了,想来最迟明日清晨就能从他嘴里吐出些东西来,届时再将他扭送官府。” 柳桑宁听得心下一凛,她明白长伍这话的意思,便是王砚辞的人要私下对这刺客用刑,逼问出些真东西来。柳桑宁微微低下头,将眼中闪过的诧异掩盖,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一面的王砚辞。 她也曾听人说起过,说王砚辞在朝中一不拉帮结派,二没有与哪位大臣或是皇亲国戚走得近,更像是只想做个纯臣。可这样的一个纯臣,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就连柳桑宁也只以为他因家世显赫所以并不喜欢钻营,却未想他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早已有了自己的势力。 若不是培养了一股自己的势力,今日之祸又怎会这么快又这么利索的解决?柳桑宁脑子转得极快,她思绪有些乱,但又显得比往常更为清醒。 柳桑宁心想,或许一开始静安寺的暗处就有王砚辞的人躲藏着。只是他们突然改了道,那些人没有接到跟着改道的命令,所以他们并没有跟着一起改道。后来他们遇险,长伍一人抵挡三个刺客时。要么就是逼得刺客与他往正道方向去,要么就是在正道埋伏着的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过来支援了长伍。 能这样隐藏在静安寺附近,必定不是简单的侍卫。 柳桑宁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听着。 王砚辞看了柳桑宁一眼,握着她的手捏紧了些许,像是要安抚她一般。而后,王砚辞对长伍道:“死去的那两名刺客,你亲自去验明真身,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长伍立即抱拳应下。 等到马车停下时,王砚辞才轻声对柳桑宁道:“到了。” 柳桑宁撩开窗帘,发现正停在百官斋门口。太后赐下的宅子还需修整几日,她定了下个月初再从百官斋搬过去。 柳桑宁看向王砚辞,自己都未曾察觉她的眼中已然带上了忧色。王砚辞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面庞,柔声道:“别担心,到了这儿那些人不敢轻易动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还要当值呢。” “那你呢?”柳桑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中露出几分紧张之色,“你……准备去做什么?” 王砚辞先是一愣,随即轻轻笑出声来。 “我能做什么?自是回府歇息。”像是看出柳桑宁的担心,他安抚道,“放心,我有分寸。若有结果,我定会立马告诉你。” 听到他这句承诺,柳桑宁悬着的心这才落下一大半。她拽紧了他的手腕,低声道:“你说的,有结果立马告诉我。哪怕是深更半夜,你若是知晓了,也得将我唤醒告诉我!” 柳桑宁这话说完只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她不知为何心里发虚,只觉得慌得很。大约是看出柳桑宁的心神不宁,王砚辞轻叹了口气,抬头在她眉间轻落一个安慰的吻,道:“我保证,一定不会瞒着你。” “还有你的伤……”柳桑宁想起王砚辞的腿伤,眼睛往他腿上看去,“不然我还是亲眼看着大夫替你诊治好了再……” “不妨事。”王砚辞出声道,“此刻府上应有大夫在候着了,腿伤瞧着难免血腥,我不想看这些。” 柳桑宁还想说什么,可王砚辞就这么目光柔和却又坚定地看着她,让她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等回到百官斋,柳桑宁却是坐立难安。 这种坐立难安在她身上很难看到,就连春浓也感觉出来。她忍不住放下手中活计,走到柳桑宁身边问道:“姑娘,你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今日摩罗大师做法事出了什么事?应该让婢跟着一起去的,若有事婢还能护着姑娘……” 柳桑宁却是摇摇头:“摩罗大师的法事很顺利,与他无关。” “那姑娘为何回来后就一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春浓更不解了。 一边说着春浓一边给柳桑宁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柳桑宁就着这杯茶一饮而尽,等茶水进肚,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稍稍冷静了些。 她沉声问道:“春浓,你说一个人若是养了暗卫,那些暗卫平日里从不示人,没有人知晓,这人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暗卫?”春浓对暗卫这个概念有些模糊,她平日里很少接触这些。但她毕竟也是从小会跟着看话本子听说书先生说书的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想了想,开口回答道,“若是按着话本的意思,养暗卫之人要么就是用来保护自己,要么就是有大事要办。若是前者,只怕是身份贵重,又有什么东西被人觊觎的。若是后者,那八成是身负秘密之人!” 对不对春浓不知道,但话本子里几乎都是这么写的。 听到春浓的话,柳桑宁不由陷入沉思。今日之事,王砚辞虽并未明说,也瞧着并不想让她知根知底,可柳桑宁也察觉到了奇怪之处。 她有一种预感,王砚辞私下养着的为他所用的人,只怕不少。 柳桑宁只觉得脖子一凉,有种凉风过境之感。 她隐隐觉得,王砚辞或许是有什么大事瞒着她。若只是因为身份贵重,王砚辞大可不必在今日被她知晓后,却不肯大大方方说出来。这不太像他的性子,所以柳桑宁才莫名感到担忧。 不知为何,她突然间又想到了王砚辞工房里的那幅画。那上面的落款所写的「王孟然」,与今日法事名帖上的王孟然三个字一模一样。柳桑宁确定,王孟然这个名字她此前从未听过,更不知还有哪个书画大家叫此名字。可若不是书画大家,又非亲非故的话,王砚辞又怎会收藏他的画卷? 还有那名帖上的名字,若王孟然是个籍籍无名者,如何就能因为妻女遭害攀诬上新济国的皇子? 若是画卷上署名的王孟然与名帖上的王孟然是同一人,那会不会王砚辞与他有何关联? 想到这一点,柳桑宁只觉得心头一紧。她努力回想,记起摩罗大师与金浮生的对话,好似在第一次她听到时,说这法事是给二十二年前的故人所办。 二十二年前…… “庚子年。”柳桑宁突然轻声说出这三个字。一旁春浓听得云山雾罩,下意识反问:“什么庚子年?姑娘怎的突然说起这个了?” 柳桑宁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微睁大,看着春浓道:“二十二年前刚好是庚子年。” 春浓有些懵地点头:“是啊,是庚子年。庚子年怎么了?” 柳桑宁眼睫微垂:“数日前,袁硕让我从甲库借阅的书册中,便有庚子年的年志。或许我也应该去看看……” 第126章 真相 次日天才蒙蒙亮,柳桑宁就从睡梦中骤然清醒过来。她心里头藏着事儿,就连春浓要去为她准备早膳也被她拒绝,她在百官斋里是一刻都多待不下去。 “姑娘,你真不用早膳了?”春浓见柳桑宁洗漱完便往外走,急得在她身后追着问。 柳桑宁背对着春浓挥了挥手:“不吃了,你自个儿吃吧,我今日想早些去上值。” 一出百官斋,柳桑宁如同脚下生风,一路走得飞快。路过胡饼摊时,其浓郁的香味才将柳桑宁的神魂勾回来一些。在摊贩的吆喝下,她停下脚步,肚子这会儿才感觉到饿。她摸了摸肚子,走到了胡饼摊前,从荷包里掏出铜钱。 “来一个豚肉胡饼。” “好嘞!客官您稍等。” 长安城里的胡饼里的馅儿大多都是羊肉或是鸡肉。但这家胡饼却是以羊肉和豚肉为主。尤其是他家的豚肉胡饼,其自带一种油脂的香气,吃起来满嘴留香。柳桑宁吃过一次后,便对这家的豚肉胡饼格外偏爱。 等她拿到胡饼,便一边走一边在路上大口啃着。这会儿虽穿着一身官服,可柳桑宁在这方面向来是有些不拘小节。路上行色匆匆的百姓,不少人也是手里拿一个馒头或是包子、馅儿饼一类的啃着,一看便是要赶去东家家中干活的人。 大雍翻译官 第71节 她想,她也只是个给东家干活的人,不过她的东家是皇帝罢了。 等到胡饼吃完最后一口,她身后传来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这声音也不奇怪,街道上时常都能听到。可那车轮到她身边时就慢了下来,几乎与她并肩同行。她觉得有些奇怪,扭头看去,便见车窗处露出了王砚辞的脸。 “方才去围墙下唤你,你的侍婢说你已经走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王砚辞开口说道。这时,车厢门被打开,显然是邀请柳桑宁上车。 柳桑宁心里头惦记着刺杀一事,隐约觉得王砚辞这模样大约是问出了些什么,她想也没想赶紧上了车。 一进去坐稳,她就迫不及待问:“怎么样,那刺客交代了吗?” 王砚辞点点头:“不算全然交代,但估摸着也吐出了个七八成。”说完,王砚辞见柳桑宁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嘴角动了动,继续说道:“这些刺客与百起国有关。他们的主子是百起国此次使臣良不言,这良不言表面与越氏并无瓜葛,但实际上是越氏的人。此次,他因不满我们将越小将军抓出来,怀恨在心,便想要杀了我们泄愤。” 柳桑宁听得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这事儿背后之人居然是百起国的使臣。她暗道这百起国人也太大胆了些,前脚刚出了事,后脚还敢再生事。 她道:“应当不会这么简单吧?就因为越小将军事情败露,良不言就要对我们下杀手?这也太草率了些。刺杀朝廷命官,就算他是番邦使者,也绝不会轻饶的。” 王砚辞唇角微勾,手中折扇打开轻轻摇晃几下,回答道:“你说的没错,的确不止于此。他之所以这般愤怒,还因琉璃国四皇子在得知真凶后,便悄悄遣人快马加鞭去往百起国,要将越氏私下与人买生铁一事告知百起国的国君。四皇子掐着日子,觉得遣出去的人大约已经抵达了百起国,故意透露给了百起国的使臣。想来他只是想耀武扬威一番,故意羞辱百起国使团,可没想到百起国使臣里还有越氏的走狗。” 柳桑宁这么一听就全明白了。原本良不言估计就已经很不满了,再被四皇子这么一激,又意识到越氏此次只怕要遭殃。所以才会怒气攀升到了顶点,让他干出这般不理智的事儿来。 柳桑宁微微蹙眉,若只是这般,那将这幕后之人抓出来,似乎也不算什么大收获。 正这么想着,就听王砚辞又道:“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些别的。” “发现了什么?”柳桑宁立即追问。 王砚辞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摊开在柳桑宁面前:“在刺客的身上,我们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看不懂的纹身,可我觉得这形状有些眼熟。” 柳桑宁低头看去,就见纸上画着一个纹身样式。柳桑宁盯着看了一会儿,表情看起来像是意外又像是不敢置信。 “怎么了?”王砚辞捕捉到她的面部变化,立即问道,“可是想起了什么?” 柳桑宁伸手将纸张拿起来,放在眼前又仔细盯着好一会儿。然后她抬头看向王砚辞,有些不敢相信说道:“这好像……是百年前罗刹国皇室死士的纹身。” “罗刹国?”王砚辞也很意外,他还记得之前婆娑国皇子一事,也是牵扯到了罗刹国,“怎么又是罗刹国。” 第127章 审问良不言 王砚辞看向柳桑宁,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这是罗刹国皇室的死士纹身?你曾在书上见过?” 柳桑宁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书上只有过描写,却并未画过图。只是这描写与这纹样着实相像。” 她将画了纹样的纸张折叠起来,收进袖袋中:“明日我去趟静安寺,问问摩罗大师,他见多识广肯定知道。” 说完这些,柳桑宁又道:“那些刺客与罗刹国有关,那良不言是幕后主使,他可是罗刹国后人?可有问出些什么?” 提及这个,王砚辞微微蹙眉:“活着的那刺客嘴紧得很,能问出这些都已不易。现如今,便要看那位良不言是否能承受得住刑部的审问了。” 听到王砚辞提到刑部,柳桑宁反应过来,这事儿王砚辞应当是将人和事都交接给了刑部与京兆府,接下来的事便是看他们的本事,她与王砚辞只需坐等消息便是。 王砚辞接着道:“若是他们动作利索些,或许不出今日便能有答案。” 柳桑宁听后点点头,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头却一直想着王砚辞工房里的那幅画。 等入了鸿胪寺,走进工房后,柳桑宁脚步停下,不由地看向屋子正中央挂着的那幅空着的画轴。王砚辞在工位上坐下,只觉柳桑宁那儿没了动静,抬眼瞧去,便见她正盯着画轴若有所思。 王砚辞捏着折扇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若无其事问道:“怎么了?看得如此入神。” 柳桑宁回过神来,她撇头看向王砚辞,问道:“你为何要将这幅空画轴挂在此处?” 王砚辞微愣,随即却道:“你之前好似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柳桑宁点头,轻声道:“先前你说是为了提醒自己。现在还是这个答案吗?” 王砚辞沉默一会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柳桑宁却没有放弃,她转身朝着王砚辞走了几步,又问:“那我可以问问你,你想提醒自己什么吗?” 王砚辞又沉默了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幅空的画轴上,眼里的情绪柳桑宁看不懂。他好似有忧伤,又好似有幸福,又好似有某种恨意与怀念。柳桑宁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在这一刻加快,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王砚辞某些深埋心底的东西。 只可惜,这种情绪很短暂,王砚辞很快就收敛起来,他淡淡道:“想告诉自己,人生一如这空白画轴,既空白便自己去添。” “只是这样?”柳桑宁声音很轻柔,轻柔到像是安抚。 王砚辞没有看她,只是又「嗯」了一声,声音似羽毛般划过柳桑宁的耳朵。 柳桑宁冲他笑了下:“那我明白了。咱们王大人倒是将人生看得很是通透。” 说完这些,柳桑宁坐回自己的工位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开始处理堆积在她案头的公文。 王砚辞朝她看去,唇角抿成一条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刑部此次动作够快,临下值时,刑部便来人告知王砚辞,良不言交代了,具体的事宜需王砚辞亲自往刑部走一趟。 柳桑宁立即起身:“我同你去。” 王砚辞颔首,两人便随刑部衙役一同往外走,朝着刑部而去。 等到刑部时,刑部侍郎已经在公堂中等着了,一旁还有京兆府尹,两人正在说些什么。见王砚辞与柳桑宁进来,两人立即起身迎了上去。 刑部侍郎直接开口道:“王大人,良不言说他可以全然交代,但需王大人在场。” 柳桑宁不解:“为何要王大人在才肯说?” 刑部侍郎瞥了她一眼,道:“王大人乃是鸿胪寺卿,管着的便是与番邦各种事宜,此次使臣入长安也是鸿胪寺为首负责招待与监管,出了事自然也是大雍与番邦外交之事。他要求我们许诺保他性命,才肯交代一切。他不信任我们,要王大人亲自作保,才肯吐出来。” 柳桑宁这下明白了,刑部的审问手段是将人折磨到愿意吐真言了,只是良不言理智尚存,需要一个说话能算得上话的人作保。而这个「说话算话」自然指的是在皇帝面前,这些人中只有王砚辞在皇帝跟前说的话他愿意听。 良不言要的并不是三方作保,要的是一张切实的免死金牌。 王砚辞听后冷笑一声:“他若肯说实话,我倒也不介意替他保下一条命。” 只是这命如何保,那自是大有讲究。若只是不死……活着与活着的差距,也可以天差地别。 得了王砚辞这话,刑部侍郎一挥手,吩咐底下人道:“将人带上来!” 几人落座,柳桑宁此次坐在王砚辞身后的圆凳上,瞧着不大显眼。不一会儿,良不言便被衙役带了上来。 等见着了人,柳桑宁看得又是一奇。 只见良不言瞧着身上毫无伤口,连半点血迹都不见。可他整张脸却是刷白,显得毫无血色,头发也被汗水打湿,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 等衙役将人放下,他便双腿无力般往地下跌坐。王砚辞适时开口:“给良大人搬张椅子来坐。” 听到王砚辞的吩咐,衙役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但他什么话也没说,照着王砚辞说的搬来一张椅子,扶着良不言坐下。良不言眼中也露出不解,他没想到王砚辞居然还能这般礼遇他。 他低着头,整个身子几乎都歪在扶手上,像是一只软脚虾。柳桑宁看得仔细,她发现良不言的手脚竟还在微微发抖。 她不由疑惑,这良不言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这时良不言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王大人,你可是愿意替我作保,保我性命?” 王砚辞手中折扇轻敲了一下掌心,他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良大人为保主子甘愿冒风险杀我,是不怕死的,原来还是会怕啊。” 良不言苦笑一声:“谁能不怕死呢。” 他原本是没想过自己会落到此等地步的。他派出的三位刺客,武功高强,知道柳桑宁会去静安寺的法事,便想着王砚辞也会去,便一直在静安寺附近埋伏着。就算王砚辞不去,他们也会先杀了柳桑宁替越氏出气,之后再找机会杀了王砚辞。 可没想到,王砚辞去了,但三个刺客竟然都没能拿下他!他不过一个鸿胪寺卿,身边的护卫却如此厉害! 良不言直到进了刑部,才后知后觉王砚辞此人究竟有多深不可测。 第128章 坦白从宽 王砚辞盯着良不言,良不言莫名有些紧张,却也不挪走目光,似乎是在观察王砚辞的反应。王砚辞将手中折扇往一旁矮几上一放,道:“你的要求,我应下了。” 良不言似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王砚辞哼笑:“某从不食言。” 柳桑宁听得心里直嘀咕,她总觉得王砚辞答应得如此爽快,不太像他的作风。只是心里头哪怕是这般想着,面上也绝不会露出半分来。 良不言见王砚辞说得笃定,倒是放下心来。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大雍,也不是第一次与王砚辞打交道,对王砚辞这个人他还是有所了解的,他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就算是他与王砚辞没有打过交道,他也知晓王砚辞乃大雍皇帝跟前的红人,说话自是比旁人管用。 他这一卖主,若无大雍庇佑,只怕是没了活路。 得了保障,良不言卖主起来也变得爽快。他歪坐在椅子上,也不用王砚辞等人开口问,自己就说了起来。 “那三个刺客并不是我身边的护卫或是请的江湖中人,而是被人豢养的死士。这三个死士也并不是我的人,而是旁人送来的,说是若除去了王大人与柳大人,或许等越小将军回到百起,还能有翻身的余地。届时主查之人死无对证,我们想再做些什么翻案,便容易多了。” 听到「死士」二字,柳桑宁眉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看向了王砚辞。只是此刻王砚辞背对着她,看不到她投过来的目光。因着袖袋中那被她折叠起来的纸上上的纹样,柳桑宁对「死士」二字变得极为敏感。 她的手下意识收紧,就听王砚辞开口问道:“旁人是谁?是何身份?” 良不言深吸一口气,说道:“是贩卖生铁给越氏之人。不过出面的并不是那位东家本人,而是他身边的得力之人。自打越氏与他洽谈交易生铁时被琉璃国四皇子撞见,他们便怀疑四皇子已经知道了他们在做什么。那会儿,便对四皇子起了杀心。越氏为让对方放心继续卖给他们生铁,承诺定会妥善解决此事。” 说到这儿,良不言面色也凝重了不少。不等王砚辞发问,他继续往下说着:“那东家是何人谁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手里应是掌握了一处铁矿。一开始我们谁也不知晓他们竟也遣人来了长安。直到这次越小将军出事,对方才现身,并给了我三个死士。其实一开始,我并未想好要不要用他们。但那人与我这几日有书信往来,说服了我。” “书信?”柳桑宁捕捉到了重点,轻声念叨了一句。前头的王砚辞耳力极好,即便柳桑宁声音够轻也听到了。 他回头看了眼柳桑宁,随即对她点头道:“柳大人,你来问。” 柳桑宁没想到王砚辞会将盘问的权利交到她手中。但她也不露怯,立即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王砚辞身旁,开口问:“你与那人的书信可有留存?” 良不言摇头:“不曾留下来。我怕被人发现,每次阅完信后便会立即焚烧干净。” 柳桑宁又问:“那书信是送往何处?” “我不知。”良不言露出为难之色,似乎是怕他们不信,赶紧又补充道,“我与他之间的书信往来,一直都是由他给过来的死士替我们用信鸽传递。” 良不言像是怕他供出来的东西会让王砚辞不满,从而出尔反尔,他连忙又道:“但我曾无意间看到过死士与对方的密信,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文字。我虽不懂,但也记下来了几个字,可以写出来!” 柳桑宁一听,立马看向王砚辞,王砚辞便道:“给他纸笔。” 刑部侍郎虽心里头有些不满王砚辞在他的地盘就像是在自己地盘一般吩咐底下人做事。但他也不好真的跟王砚辞面上过不去。于是冲一旁下属点头,下属便赶紧拿来了纸笔,又搬了张板凳,将纸铺在上头。 良不言也不嫌板凳上不好写字,提笔就凭借记忆将他勉强记住的几个字写下来。他写的有些歪歪扭扭,但他自信自己绝对没有写错。 只是看着纸张上的几个字,他不免有些心虚,担心王砚辞柳桑宁等人会认为他是为了蒙混过关瞎写的。 于是在衙役拿着纸张递给几位大人过目时,良不言立即开口,赌咒似的说道:“我发誓,这几个字我绝对没有记错,那信上的字就是这般,根本叫人看不懂!” 纸张在三位大人手中过了一道后,最后到了柳桑宁手中。柳桑宁低头一看,身子一僵。 这……这是罗刹文字! 柳桑宁拧眉紧拧,直觉让她觉得这件事越发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 大雍翻译官 第72节 王砚辞捕捉到她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柳桑宁一指纸张,道:“这上面几个字是罗刹文,分别是盯、即刻、若。虽然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若如良大人所言,信上文字都是如此的话,那就是一封用罗刹文所书写的信,背后之人只怕与罗刹国有关。” 一旁京兆尹听了十分吃惊:“罗刹国?可是罗刹国不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灭国了,罗刹人也都被杀光了吗?” 京兆尹知晓此事还是上回婆娑国皇子遇害一案时听柳桑宁与王砚辞所说。一旁刑部侍郎显得有些迷茫,但他没有吭声,只静静听着。 王砚辞点头:“从相传下来的野史中,确实是如此。” 柳桑宁却听懂了王砚辞未尽之言,她道:“可那毕竟只是旁人口述或是记载下来的历史,是否是真的被赶尽杀绝了,谁都不能证实,不是吗?” 只是她虽然是这般说,可却记得自己看过的有关于古罗刹国的书籍中,确确实实都是说他们覆灭了全族,一个活口都未曾留下。 原本古罗刹国就是一个西部小国,人口本就不多,且都是罗刹族人。若在柳桑宁看来,与其说他们是一个国家,不如说他们是一个部落更为准确。 坐在公堂中央的良不言听得有些发愣。 罗刹国?那是什么? 第129章 罗刹族人 良不言心里头这么想着,嘴上也忍不住问出来:“什么罗刹国?我怎么听不明白?” “罗刹国被人从历史上抹杀,只留下些边角的史料,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柳桑宁看向良不言,见良不言露出来的迷茫看起来不像假的,便同他解释了一番,“只是虽只有些零碎的记录,可总会有热衷于收集这些边角史料之人将它们编撰成册,保存下来。还有其文字、习俗,也总归有人知晓。” 见良不言一脸好奇看着自己,她又道:“不巧,我刚好看过一些,又识得一些罗刹文,是以能将良大人写的这些认出来。良大人应当感谢自己有个好记性,不然你方才那些,可不值当我们王大人替你作保。” 想到王砚辞腿上的伤,柳桑宁对于这个良不言是绝无好感的。若不是王砚辞护着她,自个儿又在最后时刻成功从马车里逃脱,今日说不准躺在验尸房的人是他们。即便他们俩如今没事,可那拉马车的马儿却是因撞击太重没有熬过昨晚。 马儿又有什么错,非要丢了性命不可? 良不言听出柳桑宁语气里的讽刺,他抿了抿唇却不发一言。到了这般田地,他已经没有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别说柳桑宁只是暗讽,就算是她破口大骂他也只能受着。 因为他想活。 柳桑宁又看着良不言:“你们与那提供生铁的人只能通过刺客联络?” 良不言点头。 “那刺客是如何联络?”柳桑宁又问。 良不言答道:“他们之间有专门的信鸽进行联络,那些信鸽应该是被训过,只认那几个刺客。若是见到了我们,它便不会停下来,也不会让我们靠近它。” “也就是说,我们若是想见幕后给你出主意的那个人,就只能通过刺客了。”柳桑宁声音不高不低,像是在思考什么,“随时都能联络吗?” 良不言一愣,他眼中闪过一瞬的迷茫,似乎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最后只道:“这我也不太清楚,先前他们都是有来有回,我有什么事会写下信交给刺客,之后刺客收到回信便会交给我,从未注意过是不是随时可以联络。” 一旁王砚辞开口:“那你们一般多久会通信一次?” 良不言回答得很快:“两日一次,一日一次都有的。” 王砚辞又问:“那信鸽是直接飞到驿站的?” 良不言点头:“是,会停在驿站我们房屋窗外。这几日他们三人假扮成我们的随从,混迹在我们当中。” “胆子还挺大。”王砚辞冷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他几乎不再踏足驿站,竟叫外人混了进来都无人知晓。 良不言微微低下头,没有吭声。 几人又问了良不言几个问题后,便叫衙役将良不言带了下去。由于良不言是使臣,又愿意主动交代,更答应了他保他性命,刑部侍郎便没有将他押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而是将人丢去了柴房,叫衙役轮流看管。 等良不言一走,柳桑宁立即对王砚辞说道:“那卖生铁的东家派来的人,会不会都是罗刹族的后人?” 王砚辞沉思片刻:“的确是极有可能。但当年罗刹族惨遭灭族,从一些传闻中听到的也是说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不能排除他们只是习得了罗刹文,方便用来进行通信交流。” 一旁京兆尹也赞同王砚辞的这个说法:“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更大。灭族一事当年定是轰动的,就算是有心之人有意遮掩。但天下无不透风之墙,想来此事总会传到旁人耳朵里。动手之人能将这段从历史上抹掉,定是能力不俗者为止,这样的人是不会允许有活口的。但罗刹文和罗刹国的传闻要保留下来,反而简单得多。” 刑部侍郎也很是认同:“我看也是这样。他们既然做的都是些冒风险的事儿,那习一门旁人都看不懂的文字,听不懂的语言,不就是最好的加密?这样即便是被人截获了信,也几乎不会有人能看懂。” 王砚辞也轻轻颔首,若不是今年招了柳桑宁入鸿胪寺,王砚辞也不保证自己能寻到懂罗刹文之人。而鸿胪寺此前,可从未有人能看懂罗刹文。 感受到王砚辞的目光,柳桑宁看懂了他眼里的欣赏与欣慰,忽然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将目光挪开,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眼下王大人觉得,该如何下手?”京兆尹忍不住问。 王砚辞看了眼柳桑宁,随后道:“既然还留了一个活口,那便从这名刺客入手,让他去联络幕后之人。若能将此人抓到,或许还有额外的惊喜。” 听到王砚辞这么说,柳桑宁立即道:“我即刻启程去静安寺,让摩罗大师确认那刺客身上的纹样。若真是罗刹国皇室死士的纹样,这些人必然和罗刹族人脱不了干系。没准从罗刹国下手,能将那人揪出来。他既敢出主意刺杀我大雍官员,保不齐还藏匿其他心思。” 柳桑宁说这话时心脏都跟着猛地跳快了两拍。 她不想再耽误下去,连忙与各位告辞撒腿就要往外走。王砚辞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旁两位大人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轻咳两声纷纷假装看向门外。 柳桑宁没注意到这些,只不解地看着王砚辞:“怎么了?” “坐我的马车去。”王砚辞轻声嘱咐。他的马车就停在刑部门外,柳桑宁出去就能坐上。 “那你怎么办?”柳桑宁第一反应便是这个,刑部距离王砚辞的府邸可还些距离。 王砚辞道:“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你……早去早回。” 此事重大,柳桑宁也不跟他客气,点头应下。 直到柳桑宁的身影消失在王砚辞的视线里,王砚辞也还没有将目光收回。直到一旁京兆尹实在没忍住又咳嗽了两下,唤道:“王大人。” 王砚辞的神魂这才归位,重新看向一旁的两位同僚,又变回了那个与平常无异的冷淡的王砚辞。 第130章 请教 柳桑宁一路未曾停歇地赶路,总算在静安寺落钥之前赶到。几乎是马车刚停,就从车上冲了下去,小跑着冲进寺里,朝着摩罗大师的院落而去。 只是才到半路,倒是差点与金浮生撞了个正着。 “柳大人?”金浮生伸手扶住柳桑宁,“何事如此匆忙?可是要去寻摩罗大师?” 柳桑宁喘着粗气,一只手撑在腰间,待站稳后朝着金浮生拱手行礼,“多谢圣子,没撞着你吧?” 金浮生微笑着摇头:“我无碍,只是不知柳大人可还好?” “我也无碍。”柳桑宁摆摆手,“我有些事想请摩罗大师解惑,静安寺快落钥了,恕我不便与圣子多叙话了。” 柳桑宁这话说得委婉客气,但又坦荡明白。金浮生听懂了她不想再耽误时间,对她这副模样倒也不恼,只浅笑着道:“我也正要回院落,便与柳大人同行罢。” 柳桑宁一愣,原本想要继续小跑的动作顿住,最后还是没有抹金浮生的面子,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往摩罗大师院落方向走去。 在路上,金浮生道:“我听摩罗大师说,柳大人从小便颇有慧根,是个有佛缘之人。大师说与你之间,与其说是师徒,其实倒更像是挚友。摩罗大师博学多才,一身才学,可能静下心当真在他身边待着学习之人却极少,能坚持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这些年,我也只听摩罗大师谈及过一个你。” 柳桑宁没想到金浮生会同他说这些。他虽然年逾四十,但看起来却并不像是这个年岁的人,或许是因常年清心寡欲,他瞧着比同龄人要年轻几岁。脸瞧着也圆润饱满些,身形也并不像静安寺中的僧人那般清瘦,更显得贵气几分。 柳桑宁心想,虽说这新济国五皇子乃是圣子,但新济国的圣子与佛门中人不同,并不需要像僧人那般丝毫荤腥都不能沾。他毕竟是皇家血脉,想来一应供应都是顶好的,伙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能跟在摩罗大师身边学习,是我的幸事。”柳桑宁开口,她不止一次在脑子里这样想过,“听起来,圣子与大师似常有联络?” 金浮生颔首:“也算不上常常,只不过一年两载的,也会写信问候,再交流一些佛法上的心得罢了。” 柳桑宁忽地想到了什么,她「啊」了一声,道:“圣子每次写信来,可都是用的兰草纸?上面还有淡淡的兰草香气。” 金浮生眼中闪过微讶:“你看过我的信?” 柳桑宁摇头:“没有,我只是偶然见过摩罗大师看你的信。每次他收到兰草香的信,瞧着心情总会愉悦几分。有一回还同我说,人生知音太少,有一两个便该知足。如今想来,在大师心中,你们虽不常联络,圣子却已经是他心中知音了。” 金浮生笑容也加深了些,他笑起来有一种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温和。这种温和让柳桑宁原本焦躁的心也抚平了不少。 他的步伐也不急不慢,每一步都走出一种稳重平和之感,这让柳桑宁脚下也跟着稳健了不少。方才那股子急匆匆的感觉荡然无存。 等柳桑宁反应过来时,她才意识到在金浮生身边自己这短时间内的变化,不免在心中赞叹一句不愧是新济国的圣子,竟让人有凝神静心的效果。 两人一路又交流了一些佛法,相谈甚欢。柳桑宁自己都没想到,她能与金浮生聊得如此投缘。若不是今日有正事要办,她还真乐意与他多聊些时辰。 等到了摩罗大师的院落门口,金浮生也十分知趣地同她告辞,柳桑宁立即行礼拜别,转身进了摩罗大师的院落,径直走到了房门口,抬手敲响。 屋内,摩罗大师不过是听到敲门的响声就知道来者是谁,他笑着道:“桑宁来了?快进来。” 柳桑宁一边推开门,一边笑着调侃:“难得听大师唤我名字,都有些不习惯了。” 摩罗大师哈哈大笑几声:“你这皮猴儿,莫非还真喜欢这称呼不成?” “我觉得挺好的。”柳桑宁十分熟稔地往摩罗大师对面一坐,“这众生中,大师只唤我皮猴儿,不是显得我很与众不同吗?” 摩罗大师早已经习惯了柳桑宁跟自己玩笑,他一边笑着一边给她倒茶喝。柳桑宁这一路过来也着实有些渴了,连喝了三杯才停下,看得摩罗大师都惊了。 “你这是怎的了?可是与谁说了许久的话?”摩罗大师问。 柳桑宁倒也没有多说,只说自己今日处理了些公务,话是说得多了些。两人寒暄几句,柳桑宁便从袖袋里掏出了那张画了纹样的纸。 “大师,今日我来寻你,是想请你帮忙辨认这纹样。”柳桑宁一边说着一边将纸摊开,纸上的纹样落入摩罗大师的眼帘。 摩罗大师定睛一瞧,露出讶异之色。他伸手将纸拿起来,又拿到光线更好的地方仔细辨认了一番,随后几乎是脱口而出道:“这是罗刹国皇室纹样,向来是给皇室死士所刻。” 他扭头看向柳桑宁:“你从哪得来的?” “还真是罗刹国皇室死士身上的纹样。”柳桑宁听到这个答案,心里头的石头落了地,“看来我没判断错。” 摩罗大师拧眉:“这纹样你从哪里得来的?” 柳桑宁起身看了眼窗外,确定无人后,才又看向摩罗大师,她道:“具体的我眼下没法跟你透露,但这纹样我是从想要杀我的人身上所获。” “有人要杀你?!”摩罗大师惊愕不已,手中的纸也落了下来,“是何人如此大胆?!” 柳桑宁上前一步将纸捡起来又放回袖袋里,她道:“我也还不清楚究竟是何人,但能确定的人,是有人指使他们来杀我。” 摩罗大师拧眉:“可是因你破了琉璃国四皇子的纵马案?” 柳桑宁点点头。 摩罗大师手指在光滑的茶杯上轻轻摩挲,他拧着眉轻声道:“若只是你帮四皇子破了纵马案,对方倒也不必对你下死手,一定是还牵扯到了旁的什么,他们才会想要杀了你。” 对于摩罗大师的敏锐,柳桑宁并不意外,但她没有透露更多给摩罗大师。 毕竟事关百起国内部势力斗争之事,她乃大雍国的朝臣,不好多言。私下买卖生铁乃是大罪,否则对方也不会因为琉璃国四皇子遣了人去将越氏私下购买生铁一事捅给百起国君,就气到要来杀了她和王砚辞。 柳桑宁在来的路上也细细想过,觉得那人想要杀了她和王砚辞,只怕更多的是想泄愤,同时也是一种警告。任谁想要去动他贩卖生铁的利益,他都不会放过。 摩罗大师又想起什么,他看向柳桑宁,道:“你得小心。这次对方没能杀了你,可不代表会就此罢手。你如今乃是朝廷官员,又是在长安地界,对方都敢对你下手,只怕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 说到这里,摩罗大师眉头拧得更紧了:“杀你之人竟还有罗刹国死士纹样,事情只怕不简单。罗刹国当年灭国灭族,按理说不会有后人才对。可没有后人,却难保没有信奉邪神之人。若是有此信奉,行事只怕十分偏激。” “邪神?什么邪神?” 大雍翻译官 第73节 第131章 罗刹灭国 柳桑宁还是第一次听到「邪神」一事,一双大眼盯着摩罗大师,眼中满满都是困惑。 摩罗大师捻着手中佛串,说道:“当初罗刹国遭遇灭国,也是因他国之人对其恐惧而成。” 柳桑宁道:“记载中,都只说罗刹国遭逢灭族大难,却没有提及过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才遭遇灭国的。难道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否则又怎会称得上对他们恐惧呢? “罗刹族人信奉一个旁人未曾听闻过的神明,那神明被他国称之为邪神。其只有九头与身子,没有四肢。” 提到这个邪神,摩罗大师手中捻佛珠的动作都加快了几分,他拧着眉继续说着,“罗刹国的每个人都信奉这个邪神,皇氏更是疯狂痴信。以至于他们会因信奉邪神而做出一些可怕的事,传闻中,他们因信奉邪神,自身也被邪神沾染,从而变得不详。” “我曾翻阅过一些古籍,里面有零星记载,那些罗刹人会因信奉邪神,而抓人活祭。但凡你是被他们看中的祭品,他们认为你适合奉献给邪神。不管你是谁都会想办法将你抓去在祭祀仪式上将你活活烧死。” “烧死?!”柳桑宁不由打了个冷颤,“他们如此癫狂,难道举国上下都无一人觉得这样不行吗?” 摩罗大师摇头:“其可怕之处就在此,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不对的。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很难一朝一夕被改变。时间久了,他们周边的国家的百姓也会遭殃,自然哀声载道,对他们怨恨至极。甚至提到他们,都觉得是不祥之人,谁也不愿意和罗刹国的人往来。” “久而久之,罗刹国人就像是自成一个圈子,不与外界有什么交流。可对他们的恐惧已经深入了不少周边百姓的心中。”摩罗大师回想着自己看过的古籍和听说过的事情,“后来,似乎是因罗刹国抓了周边某个小娘子,而那小娘子乃是某位官员的女儿,只不过是途经此地,就被掳了去。” 柳桑宁赶忙追问:“然后呢?” 摩罗大师道:“听闻是那位官员为救女儿,不仅联合了某些江湖人士,还借了朝廷的兵,闯入了罗刹国。可他去晚了一步,他的女儿已经被先给了邪神。于是他下令将罗刹国四处封死,将罗刹族人屠杀了个干净。” “据传罗刹国那日遍地鲜血,之后下雨将鲜血冲往罗刹国外,三天三夜都没有冲干净。” 说到这里,摩罗大师忍不住说了句「阿弥陀佛」。 柳桑宁听得眼皮直跳,摩罗大师寥寥几句却让她脑子里浮现出了当时的画面。她无法想象一个国家的人怎么会都这么痴迷这样的邪神,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柳桑宁不由捏紧了拳头:“若这传闻是真的,那这罗刹国覆灭乃是咎由自取。” 摩罗大师也难得认可这种说法,他叹息一口气:“整个罗刹族人太过于信仰自己的神明,谁去劝都无用。只是那些人屠杀了罗刹族,灭了罗刹国,终究也是犯了杀孽,最后也不得好死了。” 随着那些人的死亡,这件事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柳桑宁沉默了下来。 罗刹国灭国一事令人唏嘘,可那些被他们祸害的人又何尝不无辜? 她想了想低声道:“若是杀我之人如大师所说,是信奉那邪神,那他岂不是也极有可能学罗刹族人那般,会做出些疯狂之事?又或是拿活人献祭?!” 说到后面,柳桑宁几乎是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心里面忽然有些发慌。 摩罗大师见她如此,安抚道:“你也无需着急,此事你既已经摸到了脉,便顺着往下查。如今罗刹国已经灭亡百年,此人哪怕是信奉邪神,也得在他国生活,应当是不敢如当初罗刹国那般明目张胆。” 柳桑宁想了想觉得摩罗大师说得有道理,颔首道:“对,此人如今只敢这般偷偷摸摸的,想来也是心中清楚。若是真要做出那等邪恶之事,也定要寻个隐秘之处,还得寻到合适之人,这些并不算易事。” 摩罗大师「嗯」了声:“根据传闻,他们选人自有自己的法子,献祭之人不是谁都可以。否则他们也不必去掳他国之人献祭。定是要符合某些条件之人才适合献给邪神,而这些条件算得上苛刻。” 正因为苛刻,才会让他们不顾一切去掳人。 听得摩罗大师这么说,柳桑宁紧绷的心也放松了不少。今日来她收获不少,至少还能从罗刹国的方向下手查一查。 只是她也有些忧心,沿着罗刹国的方向也不知能查到多少。更重要的是,也不知皇帝会不会让他们如此较真的往下查。离太后千秋宴越发近,皇帝只怕不会想在一个灭了国的罗刹国身上多费心思。 三个刺客都被抓到,又抓到了良不言,极有可能此事就定为百起国不满她与王砚辞而进行的报复,若是如此,只怕马上就要结案了。 柳桑宁抿了抿唇,将心底冒出来的不满压下去。她眼下又想起另一件事,「王孟然」这三个字这两日始终萦绕在她心头,今日正好来了,她不如也同摩罗大师问个清楚。 “怎么不吭声了?莫不是害怕了?”摩罗大师轻声问。 柳桑宁稳住心神,摇了摇头,转移话题开口道:“这几日长安不少人都在津津乐道大师那日的法事,可见大师多年不出山,一出手就成了稀罕事。” 摩罗大师被她带跑偏,笑着道:“你这张嘴时常就跟抹了蜜似的,惯会哄人。” “我可不是哄人,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柳桑宁也轻轻一笑,她凑近了些,“不过那日法事名帖上的王孟然与他妻子,当年之事究竟是如何?上次虽听大师提了一嘴,可终究是没头没尾的。我没明白,他如何能攀扯上圣子的?” 摩罗大师这会却沉默了一会儿:“此事朝廷已不让再提及,你还是少打听为好。” 柳桑宁却不干,她冲着摩罗大师低声撒娇:“师父师父,你知道我这人好奇心很强的,你若不告诉我,我只怕此生想到此事都要心痒痒了。你就告诉我嘛,我又不会去外头乱说……” 摩罗大师盯着柳桑宁看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你向来是个嘴严的。” 柳桑宁用力点头,又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摩罗大师这才幽幽道:“其实我不想说,是因当年那案子,是将一切罪过都推到了王孟然与他妻子身上。” 柳桑宁一愣:“此话何意?” 第132章 汇报 问完柳桑宁又立马补问了一句:“之前不是说,是因为有歹人伤害了他的妻子,他将新济国那位圣子错认成了歹人,攀咬了他,但最后发现攀咬错人了吗?” 柳桑宁问完自己心里直犯嘀咕,不知怎的最后的过错却全到了王孟然与其妻子身上。若是这般来说,岂不是成了受害者的错了? 摩罗大师神色晦暗不明,他捻着佛珠不急不慢说道:“一开始的确是说有歹人行事,但……只说那歹人闯入了王孟然一家人住的宅邸,还被王孟然妻女所伤逃离,具体发生了何事其实外人都不大清楚。” “可后来,王孟然的妻子却自尽而亡,王孟然的女儿也不知所踪。我曾听闻,他似乎还有一个儿子,只是那儿子也早已不知下落。不过这是传闻,他究竟是否有没有儿子不能确定。” “之后,坊间传闻,王孟然妻子自尽乃是因夫妻不合。说是王孟然认为妻子被歹人所辱,所以咽不下这口气,可见着妻子又总是想起这事儿,认为妻子已然不洁,便总是争吵。听说,有人总听到他妻子在家的哭泣声。” “最后,京兆府与刑部调查结案,认定王孟然妻子之死乃是夫妻不合所致,与旁人无关。但因此事曾攀扯过番邦使臣,且不止圣子,而是将所有的番邦使臣都纳入嫌犯,为避免影响大雍与各番邦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此事朝廷以雷霆手段压了下去,且不许坊间百姓再提及。” 柳桑宁听得唏嘘:“那……那个王孟然呢?” “那王孟然经此一事便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在他妻子走后不到半年的时间,便抑郁而终了。”摩罗大师说着又难免叹了口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柳桑宁听得有些发怔,这故事的真相总让她觉得蒙了一层灰,他们所看到的不过是蒙了灰之后的模样,而这些灰扫除之后究竟是何等模样,他们一无所知。 柳桑宁又问:“当初是如何会攀咬上圣子的?” “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圣子酒后与我提过一嘴。说是王孟然妻子确认,那人说的是某种番邦语,且身上布料不菲,应不是普通老百姓。或许是因为她提供了某些歹人的特征,这才叫圣子也被怀疑上。” 摩罗大师回答道,“不过,当时被怀疑的不止圣子一人。哦,我记起来了,怀疑圣子据说还因为那歹人行事之事,王孟然的妻子林氏曾用簪子将他扎上,而那时圣子正好也受了伤。但之后京兆府经过调查,确认圣子之伤乃是旧伤,是曾经打猎受的伤。当时身上有伤的使臣,也有三四个。” 柳桑宁拧眉:“那林氏都已经说得如此详细,难道就没将那歹人抓住吗?既然怀疑是番邦使臣中的人,那挨个查去不就能有结果了?” 摩罗大师摇头:“其实那会儿林氏的情绪已经十分不稳定,精神也出了些问题,颇有些疯癫之相,说的话也常颠三倒四,已经不可信了。不论是京兆府还是刑部,亦或是圣人,也都不能因为疯言疯语就将所有使臣查个遍呐。” 柳桑宁心中清楚,那时正值特殊时期,圣人一心只想维护与番邦的安稳。即便有什么恐怕也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能理解圣人的做法,毕竟边境的安稳来之不易。若是无止境地打下去,吃苦的始终是老百姓。 “唉,不明不白死了不说,事后还担上污名,真相究竟是什么无人可知。”柳桑宁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是啊。”摩罗大师也叹息,“圣子也是如此想,是以他才为两人感到可惜,这些年给他们不仅点了往生灯,还托我给做一场法事。” 说完这句,摩罗大师又感慨:“圣子也是至纯至性之人,别人虽差点拉他进泥沼,他却依旧有一颗慈悲之心。” “不愧是走大道之人。”柳桑宁听了也跟着评了一嘴。 从摩罗大师处离开后,天已经暗了下来。柳桑宁估摸着王砚辞大约是回了府邸,于是直奔而去。 等到了王砚辞的府邸,柳桑宁刚一下马车,便有人打开了大门请她进去,正是长伍。 长伍领着柳桑宁往里走,边走边道:“少爷猜到柳娘子回来定要来寻他,一直等着柳娘子呢。” 听到王砚辞在等自己,柳桑宁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又听长伍道:“厨房菜都热了好几回了,少爷也不叫膳,只怕是等着柳娘子一块儿用呢。” 说完这话,长伍赶紧拿眼去瞧柳桑宁。见柳桑宁眉梢都带了笑意,心里头也得意不少,瞧他这不动声色的讨好未来当家主母! 他算是看出来了,他们家少爷只怕是只等当年的案子一解决,就要娶这位柳娘子回家的。前两日少爷与族长写的家信中,他可是无意间瞧见了,都已经提到了柳娘子的名字了! 长伍觉得两人好事将近,只盼着二十二年前的案子能早些水落石出,解了少爷心中的心结。 柳桑宁前脚刚踏进东院,后脚长伍立马大声喊:“少爷,柳娘子到了,叫膳吗?” 屋子里王砚辞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却还是回应:“上膳。” 长伍龇着牙笑着去厨房让他们上膳,柳桑宁则是进了王砚辞的屋子。 一进屋,就见王砚辞坐在正厅的圆桌前,想来是等会儿用膳的地方。他看向柳桑宁,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柳桑宁方一坐下,王砚辞便将刚倒好的茶水递到了她手边。柳桑宁却顾不上喝茶,只赶紧道:“我同摩罗大师确认过了,的确是罗刹国皇室死士的纹样。” 想了想,又将摩罗大师同她说的罗刹国灭国一事同王砚辞一字不落的说了。 王砚辞敛目:“信奉邪神?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柳桑宁也道:“我也是头一回。可若真如摩罗大师所说,那人是信奉邪神的话,只怕此次行动失败,对咱们还会有下次。日后出行,恐怕得多加小心。” 王砚辞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此人如今敢混迹在长安,只因这段时日长安涌入了不少番邦的商人与百姓,人口骤然增多,他行动也不会过于显眼。等使臣们一走,番民们也会离开不少,他应当也会混在其中离开。” “这么说来,他若是想要再次动手,定会选择使臣们还在的时候。”柳桑宁听出了王砚辞的言下之意。 王砚辞点头,想了想后,道:“从明日起,你坐我的马车去鸿胪寺。” 说完这句,他又道:“还有一事。” “何事?” 第133章 画轴全貌 王砚辞道:“今日你走后,刑部那边已经着人前去逼问那刺客联络之法,最好的法子便是让那刺客再联系幕后之人一次。或许明日,我们便能得到答案。” 说到此处,王砚辞又压低了声音:“那刺客虽透露了良不言,可幕后之人先前却是一字未提,想来对其颇为忠心,他肯不肯松口不大好说。但据良不言所言,他们与幕后之人书信往来快的时候当日便可收到,说明那人住的地方离他们不算远。” 柳桑宁明白了王砚辞话里的意思,她道:“若是那刺客不愿说实话,咱们便依着信鸽往日往返的距离去寻那人住处,挖地三尺定能将人找出来。” 王砚辞见柳桑宁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颇感欣慰,也不由在心中感叹,柳桑宁不愧是他当初一眼就看出来的聪明人。这股聪明劲儿已经不知比鸿胪寺的旁人强出了多少。 即便是袁硕等人,被精心培养了十余年,可即便是袁硕也不一定比得过她。 这时下人们将膳食端上来,王砚辞与柳桑宁默契地没有再提案情,只在餐桌前坐下,专心致志用起膳来。 饭后,王砚辞屏退旁人,牵着柳桑宁在院中闲步。长伍离去时回头看了一眼,立马将自己目光收回,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快步离去。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院中漫步,柳桑宁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这让她原本焦虑了一整日的心彻底安宁下来。 走了大约一刻钟,两人在亭中停下,柳桑宁被王砚辞揽入怀中,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星辰。 柳桑宁小声道:“若是幕后之人查不到,是不是就只能以百起国派遣刺客行刺结案了?” 大雍翻译官 第74节 王砚辞静了片刻,才低低「嗯」了声,有些听不出情绪。 他脑子里却想起另一件事。那线人提供的人分明与狮子国使臣符合,可最终却不是他。今日他回程路上,他的人来报,那线人放走归乡后,半路却不见了踪影。 眼下虽已经着人去寻,可也不知能否查到下落。究竟是那人自己怕再招惹上他跑了,还是被人抓走了? 王砚辞不由有些出神。 查到今日,他手上拥有的线索看起来变多,可实际上能用上的却不多。可不知为何,这次刺杀之事,牵扯出罗刹国后,他却隐隐有一种预感,觉得有无形的手似乎在背地里做些什么。 柳桑宁见他面色有些凝重,伸手在他嘴角戳了戳,安抚道:“没关系的,咱们尽人事听天命,不论结果如何,我总归会与你站在一起。” 不论幕后之人是不是还想继续要我们的性命,我也会陪着你。 王砚辞愣了下,随即伸手将柳桑宁抱得更紧了些。 等到次日,柳桑宁与王砚辞一同前往鸿胪寺。 只不过刚进鸿胪寺工房不久,王砚辞就被皇帝传召进宫,也不知何事如此着急。 等王砚辞一走,工房里便显得格外冷清起来。柳桑宁将桌上堆积的公文整理完毕后,将需要王砚辞处理的部分放到了他的书案,一扭头,目光就落在了画轴上。 她的心突突猛地跳了两下,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了画轴前。 眼前的空白画轴像是有一种妖力,在勾引着她一探究竟。柳桑宁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摩罗大师所说的有关于王孟然的事,鬼使神差的,柳桑宁手中已经拿了打湿了的抹布。 她抬手,像是被妖怪附身一般,一点点沾湿了空白的画轴。 很快,空白之处立即显出字来,几乎填满了画轴。柳桑宁不由退后两步,有些发怔地盯着画轴上显现出来的内容。 这是一幅于某人寿辰之时,送给此人的书法作品。可上面的内容却更像是劝诫此人要向善,要读书,要明事理,要居安思危,要心系百姓…… 一字一句更像是谆谆教诲,长辈教导晚辈道理。 字迹强劲有力却又收敛锋芒,从字迹力度来看,应是出自男子之手。 虽因画轴大小致使篇幅有限,可一字一句可以看出此人对所送之人的真心关怀。等柳桑宁回过神来时,画轴上的字迹已经开始消失。天气颇为炎热,画轴即便沾湿也干得很快。 她这才发现自己眼角竟然渗出泪来。 这竟然有些像自己小时候想要的父亲,她也曾渴望过柳青行能这样教导自己。只可惜,自己的渴望终究只是奢望。 落款「王孟然」三个字,今日看得更清楚了。 柳桑宁不由想:这幅书法是这位王孟然送给王砚辞的吗?若是,他们究竟是何关系? 第134章 请你帮忙 坐在工房里,等到了午膳时,柳桑宁脑子里还在回想着方才看的那幅画轴上的字。虽只看了一会儿,但上面的内容却好像一字一句都印在了脑海中。 此刻她仔细回想,忽地又想起先前没有太在意之事。 那上头写着「贺昀儿六岁生辰」。也就是说,这幅字是送给一位叫做「昀儿」的六岁小孩儿的。从寄语来看,应当还是个小男孩儿。 只是这昀儿与王砚辞可也有关系?柳桑宁细细想过,从未听闻王砚辞有什么名字与昀有关。 更何况,王砚辞乃是世家王家嫡系一脉族长嫡子。若是旁人在他生辰时送字写寄予,应当也不会用如此如同乳名一般的名字,会正式一些才对。 上头那语句,分明就像是年长的长辈对亲近的小辈,甚至可以说是对至亲晚辈。王孟然也姓王,难不成是王砚辞的亲戚? 柳桑宁脑子里乱得很,但一切她也没个定论。 “柳大人,不去用午膳吗?”有同僚走到院门口,却瞥见柳桑宁还呆坐在工房内,于是好心问了句。 柳桑宁回过神来,为免旁人瞧出她神色不对,立马笑着道:“正准备译完公文就去呢。” 同僚立即懂了,方才发呆只怕是遇上难翻译的公文,这才陷入了思索。 “那我先去了。” 同僚一走,柳桑宁松了口气。为防止别人猜测,她很快也起了身,行尸走肉般地往膳房方向走。 人还没到膳房,就见膳房门口徐尽欢正与一女子似乎在说些什么,那小娘子围着徐尽欢打转,徐尽欢瞧着颇有些头疼。 再定睛看去,那小娘子分明是叶轻雨。 “轻雨,自乐兄,你们这是在做甚?”待走近了些,柳桑宁出声问道。 听到柳桑宁的声音,两人齐齐朝着她的方向看去。徐尽欢露出见到救星的模样,叶轻雨则是像找到了能替自己撑腰之人。 还未等徐尽欢开口,叶轻雨抢先一步到了柳桑宁身边,挽着柳桑宁的胳膊撒娇:“阿姊,你替我评评理,明日自乐哥哥休沐,又无他事,我想让他陪我一道去番坊玩,这是很过分的要求吗?我还说了,若是需要吃喝玩乐,一应费用全都算在我头上,他都不肯答应我!” 叶轻雨的世界里俨然是没有她提出请求旁人拒绝的道理。柳桑宁也早就发现叶轻雨此人,若是将你当成自己人,那便是如亲人一般,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只会随心,不会考虑其他。 若不是她无坏心,又生得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长成这副性子,难免会叫人觉得是位任性跋扈的高门千金。 徐尽欢见叶轻雨还跟柳桑宁告状,更加头痛了。他慌忙解释:“我不是不肯陪她去番坊,而是明日我原本打算去一趟景贤书院,去与夫子探讨孔孟之道。” 叶轻雨嘴一撅:“那我叫你带我去景贤书院,你又不乐意。” 徐尽欢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景贤书院不许女子进入,我也不能坏了人家规矩不是?” “哼,我看你就是找借口,就是不想陪我去玩罢了!”叶轻雨撅起嘴,双手环抱在胸前,俨然是生气了。 徐尽欢这下更是不知所措,看着叶轻雨想要哄她,可又不知从何哄起。柳桑宁在一旁看得有些哭笑不得,同时也有几分惊讶,她都不知这两人何时竟这般熟稔了。 可总不能叫他们一直僵在此处,于是柳桑宁道:“轻雨妹妹,王大人说过,不许你随意进鸿胪寺,你可是忘了?若是叫他知晓你今日这般闯入鸿胪寺来,还纠缠着徐大人,那可就……” 叶轻雨立即做了个「嘘」地手势,小声说道:“可千万不要告诉谨行哥,不然下回该不理我了。我很快就会走的,我就是想要自乐哥哥答应我。” 柳桑宁伸手摸了摸叶轻雨的脑袋,声音温柔:“有些事是不能强人所难的,自乐兄难得沐休有自己的事想去做,你若横插一脚,岂不是叫他遗憾?” 叶轻雨见柳桑宁也不站在她那边说话,不免有些落寞。就像是讨糖吃失败的小孩儿似的,叫人瞧着都生出几分不忍来。 徐尽欢见她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有些不落忍,差点就开口答应,放弃去景贤书院了。但这时柳桑宁道:“如今因着使臣入长安,为方便使臣们和番民玩乐,宵禁往后推了三个时辰。你若想去番坊玩耍,大可等自乐兄去玩景贤书院后再去,不就两全其美了?” 说完这句,柳桑宁还冲徐尽欢使了个眼色。 徐尽欢与叶轻雨都是一愣,两人方才掰扯半天,竟是谁也没想到这茬。 这会儿叶轻雨高兴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徐尽欢。徐尽欢瞥了柳桑宁一眼,在叶轻雨期盼的目光下点下头来。 叶轻雨顿时笑起来:“那我明日便在景贤书院外头等着自乐哥哥。” 说完这话,叶轻雨也不敢多做逗留,怕真被王砚辞知晓真惹恼了他。于是同两人告别,赶紧离开的鸿胪寺。 看着叶轻雨匆匆离去的背影,柳桑宁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徐尽欢则是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轻声道:“真不知叶相那般严肃威严之人,是如何养出叶小娘子这般性子的闺女的。” “或许就是因为给了无限宠爱,又吃穿不愁,才能如此吧。”柳桑宁说这话时,语气里有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羡慕。 等两人端了饭菜在饭桌前坐下,柳桑宁吃到一半开口道:“自乐兄,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徐尽欢连忙咽下嘴里的饭菜,问道:“何事?你说。” “上次你替我在甲库寻到的那本庚子年的年志,我想再看一次。”柳桑宁压低声音说道,“但那屋子我进不去,可否请你再去一次,替我拿出来瞧一瞧?” 徐尽欢答应得很快,这种小事他自然是愿意帮忙的。 只是他不解:“为何又要借?” 柳桑宁没有直说,只道:“上次没好好看,想再看看。” 徐尽欢也没有想太多,不再往下问。柳桑宁却又道:“用完膳就去,可好?” “这般着急?”徐尽欢这下放下了筷子,“阿宁,你可是遇上了旁的事?” 实话柳桑宁自是不敢说,王孟然一事当年朝廷让所有人三缄其口,自是兹事体大。徐尽欢自小长在边疆,更是不清楚这其中要害,没必要将他拉扯其中。 于是柳桑宁只道:“不是,只是我这人性子急,想着什么事就想立刻去做。” 徐尽欢想了想,觉得这的确也很符合柳桑宁的性子。于是吃过午膳,两人便乘坐马车,出发前往甲库。 第135章 年志 徐尽欢因近期一直在帮徐大将军借阅书册,身上一直带着徐将军的令牌。他进入甲库的暗房十分顺利,不一会儿就将庚子年的年志找给了柳桑宁。 柳桑宁接过后,只装模作样的翻了几页,随后笑着道:“自乐兄,多谢你,我回去后抓紧时间看完,赶紧还了它。” “不打紧,时间充裕。”徐尽欢说道,瞧着并没有觉得柳桑宁想借此书奇怪,“你可还有旁的书册想借阅?” 柳桑宁摇摇头:“暂时没了,如若以后有旁的再请你帮我。” 等两人出了甲库,又一路风风火火往鸿胪寺赶。在马车上,柳桑宁有些好奇问:“你与轻雨妹妹何时如此熟稔了?我瞧着这些日子她都没来找过谨……王大人,是不是都去找你了?” 提到叶轻雨,徐尽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他又恢复成平日的模样。 他道:“叶娘子心性纯良,只是好玩了些,对人对事也好奇了些。这些日子你与王大人忙着公务,她不好打搅,便来寻了我几次。” 柳桑宁忍不住打量了徐尽欢一会儿,嘴角笑意有些压不住,她压低声音道:“自乐兄,我瞧着轻雨妹妹似乎很喜欢你。” 此话说得颇有深意,徐尽欢初始还没明白,不一会儿他就回过味儿来。这一下他的脸就跟熟透了的柿子似的,通红。 开口都有些磕巴起来:“阿宁,你、你可别瞎说。我与叶小娘子乃是君子之交,她年纪小,我视她如妹妹。” 柳桑宁忍不住调侃:“自乐兄怎么还急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况且我也没说什么呀……好了,不逗你了。我知你乃君子,也知轻雨妹妹不是轻浮之人。” 听到柳桑宁这么说,徐尽欢这才松口气。可随即,却又听柳桑宁道:“不过你们俩才子佳人,倒也般配。若真有缘,我也会很高兴的。” “柳大人!”徐尽欢脸再一次通红,甚至声音都拔高了不少。 柳桑宁哈哈笑了几声,连连摆手求饶,说自己错了。 等回到工房里,午休时辰还未过,王砚辞也还未从宫里回来。 柳桑宁看了眼四周,便从怀中拿出了那本庚子年的年志。 当初借阅之时,她便觉得庚子年的年志似乎比另外两本年志要厚上些许,等打开一看,发现庚子年因使臣进贡一事,的确花了不少笔墨。 柳桑宁单刀直入,直接就翻到了使臣进贡的时期。 “庚子年十月,各番国俯首称臣,于中旬陆续抵都。边疆事外交之宜子臣亦随之返都,其中以像胥王孟然为首,其官至四品,于边疆各事宜有卓然贡献。其携妻子久居边疆,此行亦携儿女同行,归都领赏。” 柳桑宁一边看一边小声呢喃出声。 “一双儿女,女时年十六岁,子时年六岁……” 看到这里,柳桑宁心脏忽地有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很快,又扑通扑通加速起来。柳桑宁将这话来回看了三遍,看到「子时年六岁」处,不知为何连手都有些抖。 大雍翻译官 第75节 六岁…… 王孟然有个六岁的儿子。 柳桑宁扭头看向墙壁上挂着的画轴。如今画轴早已干透,上头一片空白。她记起画轴上所写,乃是赠昀儿六岁生辰。 被赠予的孩子也是六岁。 柳桑宁深呼吸了两口,翻阅书册的速度变快起来。 后面用不多的篇幅大致讲述了王孟然一案的经过。 此事被捅出来,是因王孟然亲自去京兆府击鼓报案,要求严惩歹人入室伤其妻女一事。后他因妻子的述说,揪住了新济国圣子。 后证明新济国圣子身上之伤乃旧伤,且又有人证,能证明新济国圣子案发当日身处郊外庄子,而人证乃是当时的京兆府尹。 看到京兆府尹的名字,柳桑宁有些惊讶。她没想到,竟然是如今的叶相,即叶轻雨的父亲。 柳桑宁接着往后看。 圣子嫌疑很快被洗脱,王孟然又揪住了其他几个番邦的使臣,好生闹腾了一番。可最后却都证明并不是他们所为,而王孟然的女儿此刻已经神智失常被他送出长安,妻子的神智也不大清楚,说的话总是颠三倒四。 因此事,长安已有一些不好的传闻,王孟然妻子觉得众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变得不善,越发神智不清。 之后,王孟然妻子林氏自尽而亡。王孟然大受打击,去击了天子鼓。 当今皇帝便着人彻查此案,可最后出来的人证物证,却指向了王孟然妻子之所以自尽,是因与王孟然的争吵。有人作证,事发后王孟然与妻子经常吵架,让人怀疑其妻子是被王孟然逼疯。 而同一时间,关于此事的香艳段子也在王孟然居住的坊间流传开来。 皇帝为保住朝廷官员名声以及与各番邦国的关系,下令不许坊间再流传此事,且公布了案件真相,以王孟然夫妻感情不合为由,致使林氏伤心欲绝而亡结案。王孟然诬蔑各番邦国使臣,被罢了官职,终身不得录用。 此事到此便告一段落,之后各番邦使臣便都回了故土。 然王孟然却锲而不舍,时不时就去京兆府击鼓鸣冤,京兆府尹苦口婆心劝了数次。后因王孟然心力交瘁,身染重病,最后抑郁而终。 柳桑宁看得唏嘘,等反应过来时,眼眶已经泛红。年志上的寥寥几笔,却是一家人苦难憋屈的一生。 年志上对于王孟然的案子并没有十分详细地记录,只记了个大概,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是不清楚的,包括圣子与其他几位被牵扯的使臣也几乎是一笔带过。柳桑宁看完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探究的。 唯一引起柳桑宁注意的是,年志上提了一句,王孟然的一双儿女都不知所踪,不知去了何处。 “儿女不知所踪……”柳桑宁重复了一遍,眉头却微微蹙起来。 王砚辞与王孟然,该不会是…… 这个念头一起,柳桑宁就想将它压下去。可已经起的念头,如何能压得回去呢? 柳桑宁又将年志上的这段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目光定格在了叶相叶步平名字上。 第136章 下场 叶步平…… 如今的叶相当年既然是京兆府尹,那定是了解王孟然案子的全貌的,他是历经此案的当事人之一。若是能从他嘴里打听到一些有关于王孟然的消息,或许就能将她心中的那个猜测坐实。 虽然此时此刻,她几乎已经认定了王砚辞与王孟然之间的关系。可她到底还是需要一个准信。这个准信要么是她打探而来,要么是王砚辞亲口向她承认。 可王砚辞若真是王孟然的儿子,他隐瞒至今,绝不会轻易想要叫人知晓。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了世家王家族长满门。 可柳桑宁有一种强烈的让她无法忽略的预感,王砚辞与王孟然之间的关系她必须弄清楚,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避免一些什么。又或者说,避免王砚辞出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柳桑宁心里头已经拿了主意,她需要叶轻雨的帮助,也只有叶轻雨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她也不能叫叶轻雨对此事有所察觉,必须想个法子,自然而然地让她去打听这个旧案…… “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门外传来王砚辞的声音,柳桑宁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将手中的年志压在了手边公文下面。 她抬起头,就见王砚辞从不远处往工房里走。 柳桑宁赶紧起身迎上去,身体不偏不倚刚好挡住她放着公文的桌案处。她抬头,看向王砚辞:“今日入宫可是有何急事?是不是与咱们的遇刺有关?” 王砚辞点头:“圣人已经知晓了遇刺一事,龙颜大怒,认为百起国藐视大雍,藐视他。” “可圣人是不是并不想真的赶尽杀绝,追究百起国?”王砚辞后面的话还没说,柳桑宁看着他的神色做出了猜想。 王砚辞抿了抿唇,点头:“是。圣人认为太后千秋宴过几日便要开始了,这个节骨眼上不可给太后添堵。” “每次都是这套说辞……”柳桑宁低声嘀咕了一句。 王砚辞装作没听到,嘴角翘了一下,又压下来继续说道:“圣人的意思是,此事便尽快以良不言派遣刺客刺杀泻私愤结案。只是这样一来,良不言死罪难逃。” 柳桑宁瞪大眼睛:“如此一来,你岂不是违背承诺了?” “有京兆府尹与刑部侍郎作证,自是不能违背承诺的,否则日后我说的话便没了分量。”王砚辞不急不慢说着,“所以我建议圣人,既然要大度,倒不如只说是刺客暗杀,将罪责明面上都归于刺客。但良不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且他暗杀大雍重臣,也不可轻判……” 柳桑宁忽然觉得嘴唇都干涸了些,觉得接下来王砚辞说的话可能对于良不言来说比让他死了还可怕。 “我建议,让良不言去崇州矿山,服役满二十年方可释放归百起国。”王砚辞轻轻一笑,“此事已经叫百起国眼下的使臣首领知晓了,他没有异议,已经快马加鞭将此消息传回百起了。” 柳桑宁不由打了个冷颤,她心道,日后可千万别得罪王砚辞才是,太吓人了。去崇州矿山服役二十年,二十年呐! 谁人不知,崇州矿山可是个穷山恶水之地,干的全是重活,人却难以活成个人样。能熬过十年的人都不多,去的人都是些重罪之人。 或许是看出柳桑宁的紧张,王砚辞赶紧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伸手在柳桑宁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故作轻松道:“学着点,有时候要惩戒一个人,并不一定非要杀了他才算。日后在官场上都用得着。” 王砚辞说这话时声线温柔,柳桑宁一瞬间心又软了下来。忍不住又想,说到底谨行还是良善了些。否则对良不言这样的人,就算不守诺又有谁会置喙半句?一个人要自己性命,自己却还能遵守诺言保他性命,已是难得。 柳桑宁丝毫没察觉自己前后的双标。反倒觉得王砚辞浑身上下都闪闪发光起来。 王砚辞往自己的工位走去,走到一半,他脚步一顿。但只是一瞬,他又继续前行,在书案前坐下。 在柳桑宁低头在桌案前坐下的瞬间,他快速地朝着自己挂在工房墙壁中央的空白画轴看去。 眼中闪过晦暗不明的神色。 第137章 出事了 柳桑宁趁着王砚辞不注意,眼疾手快地将年志抽走塞进了抽屉里。那上面她想要看的内容已经记得滚瓜烂熟,只需过两日让徐尽欢帮忙换回甲库。 柳桑宁悄悄看了王砚辞好几次,见他并未注意到墙上的空白画轴,这才一颗心踏实下来。虽说她用的法子比较稳妥,可终究纸的表面被打湿过,干涸的时间还不够。若是这会儿去仔细查看,恐怕会察觉出什么来。 眼瞧着临近下值的时辰,或许是因为心虚,柳桑宁只想让王砚辞尽快离开工房。于是她一只手撑着下巴,看向王砚辞的方向,小声学了两声鸟叫。 王砚辞抬眼看向她,眼中满是不解之色。 柳桑宁冲他谄媚一笑,眼睛笑得弯弯的,看起来却显得格外明媚。王砚辞愣了下,随即也忍不住在她的笑容下也扬起嘴角来。 他柔声问道:“怎么了?” 柳桑宁见他心情看起来似乎还不错,于是赶紧说道:“等会下值以后,你……有时间吗?” “有。”王砚辞回答得很干脆。 柳桑宁眼睛亮起来:“那你要不要跟我去春满怀用晚膳?我听说他们最近酿了一种新的果子酒,甚是甘甜。” 王砚辞看着她:“只你我?” “嗯。”柳桑宁用力点头,“你我。” 王砚辞将手中毛笔放下,应道:“甚好,那便去吧。” 柳桑宁顿时有些心花怒放起来。她心道,其实约谨行是件很容易的事嘛。 等到下值钟敲响,鸿胪寺内的官吏们陆陆续续从工房中往鸿胪寺外走。柳桑宁也连忙将桌案上收拾一通,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官袍,走向王砚辞。 “王大人,走吧。” 王砚辞「嗯」了声,在柳桑宁期待的目光中起身,同她并肩走了出去。 只是刚踏出鸿胪寺,身后便传来马蹄声。两人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扭头朝着身后看去,就见身着刑部吏服的衙役骑马而来,见两人回头擦了擦额间的汗,像是松了口气。 马很快在他们跟前停下,那衙役从马背上跳下来,直接蹦到了他们俩面前。衙役连气都不带喘的说:“王大人,请您去刑部走一趟。” 说完这句,衙役又压低了声音凑近:“出事了。” 柳桑宁与王砚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懂了对方的意思。于是王砚辞道:“好,我立即就去。” 两人上了王砚辞的马车,长伍坐在车前,一刻不停地赶往刑部。 等两人一到刑部,就见刑部侍郎面色凝重,就连柳桑宁见着都吃了一惊。 王砚辞步伐稳健,朝着刑部侍郎走去:“出何事了?” 刑部侍郎一见王砚辞,也不废话,立即直入正题:“那刺客死了!” “什么?!”柳桑宁也大吃一惊。 刑部侍郎瞥了她一眼,目光依旧落在王砚辞身上,他道:“从昨晚开始衙役审问那名刺客,想让他吐出幕后之人究竟是谁,还问他与罗刹国究竟有何关系。” “一开始那刺客死活不肯说,可我们刑部的手段就算是阎罗王来了都得吐出句真话来。让他一天一夜无法合眼,半个时辰前衙役用淬了盐水的刀抵在他喉头,只割开一小道口子,用沾着盐水的刀刃抵着。”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刺客那也是人,是人就有坚持不住的时候。”说到这儿,柳桑宁发现刑部侍郎竟然露出了懊恼之色,她心里头正奇怪呢,就听刑部侍郎继续道:“那人眼瞧着坚持不住了,要吐真话了,可……可竟然忽然剧烈挣扎起来!这一挣扎,竟是让那刀刃往里深了一寸,当场就毙了命。” 柳桑宁听到这儿,忍不住低呼一声:“所以,是你们刑罚逼供的时候过了头,将人直接弄死了?” 听到柳桑宁的话,刑部侍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怒斥:“什么过头?!这都是在正常的手段范围内!是那人自己挣扎得太突然太激烈,自己脖子往刀刃上送!” 刑罚逼供从律例上来说是不允许的,可律例是律例,实际是实际。但这种「实际」只能私下有,绝不能拿到明面儿上来。更何况是刑讯逼供直接逼死了重要的人证? 这可是重大的过失! 刑部侍郎心里头也是清楚这点,所以才火急火燎地将王砚辞找来。他知道,在这件事上,只有王砚辞能帮他摆平。 第138章 这回才说实话 一旁柳桑宁都听得沉默起来。 王砚辞脸上倒是神色微变,他语气很淡:“行刑的衙役呢?” “被看押起来了,你们来之前他交代了一遍。”刑部侍郎脸色依旧很臭,今年到了他关键的晋升之年,今年的考评十分关键,若是因为这种事出了岔子……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王砚辞又问:“将那衙役叫来,再问一次。” 不一会儿,衙役就被同僚押了上来。 大雍翻译官 第76节 那衙役浑身狼狈,左脸有些微微的红肿,瞧着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柳桑宁看了看脸上的印记,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刑部侍郎的右手,比划了一下大小,觉得八成是他打的。 那衙役被押着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将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王砚辞与柳桑宁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安静听着。 “我只用刀刃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很浅的口子,只是想逼他说出实话来,可他却突然挣扎起来!”衙役神色看起来很是崩溃,“虽然快班的兄弟拉了我胳膊一把,可也来不及了……” 说完这些,衙役崩溃中又夹杂了懊恼,柳桑宁从他眼神里都能看出他在想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当值刑讯呢? 可柳桑宁却依旧在观察他。 她突然出声问道:“刑讯之时,他是何姿势?” 衙役一问,眼底闪过一阵慌张,像是在拼命掩饰什么,又像是努力回想什么。 他开口有些磕磕巴巴:“他、他就是被绑在刑架上,与旁的罪犯行刑时一样……” 柳桑宁微微弯腰,忽地凑近了不少,看着他嘴角带着笑,可眼里却是一片冰凉,看得衙役心里凉飕飕的。 只听她问:“与旁的罪犯行刑时一样,那你紧张什么?他被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如何奋力挣扎?”忽地又拔高声音,“还不老实交代?!” 衙役被吓得一哆嗦,却见柳桑宁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仿佛看穿了一切。他打了个冷颤,目光却无意中瞥到了一旁的王砚辞。只见王砚辞一脸冷淡地看着自己,可眼睛里却好似有了杀意。 衙役有一种错觉,若他敢欺瞒半分,下场一定会很惨。 他抖得如筛子,唇色刷白,就连刑部侍郎也瞧出不对劲来。刑部侍郎立即上前,呵斥道:“还不快说?!是不是也想将咱们皂班的刑罚手段都尝一遍?!” 刑部侍郎这会儿脑子也从慌张中冷静清醒了不少。他们刑部审案,若是需要刑罚犯人,必定会将犯人牢牢绑在刑架上,手腕、脚腕、脖子、腰都会被铁环扣住。即便挣扎幅度也有限,只要衙役当下就收手,不至于会割破喉咙。 可伤口他看过,割得颇深。 刑部侍郎脸色发黑,衙役噗通一声匍匐在地,脑袋重重磕在了地上发出闷响。他不敢起身,更不敢抬头,抖着声音断断续续说道:“属下……属下……有些小癖好。也因那刺客不老实,属下就……就想着惩戒一番。所以就剥了他衣裳,只扣住他的手脚,其他地方……其他地方没有扣。” 听到这里,刑部侍郎脸色已经跟锅底有得一拼。 这还没完。 那衙役像是怕极了,不敢隐瞒分毫,继续道:“属、属下用细纱线绑了……绑了他的那处,然后让他……欲罢不能。兴奋时再狠狠系紧,看他……求而不得……” 衙役说得磕磕绊绊,在场的人都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这个衙役有特殊癖好,喜欢玩弄一些模样清秀的男犯人。这次见这刺客身形削瘦模样秀气,便起了心思。原来所谓一晚上的刑讯,不过是他玩弄了一晚上。他不仅喜欢看对方受辱,还喜欢看对方因此而晃动扭曲的身体,更喜欢看对方昂起脑袋时的脖颈。 一旁押送他来的衙役也变了脸色,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属、属下有罪!属下玩忽职守,并未同李季一同审讯刺客!” 刑部审讯犯人时,需最少有两人同时在场,以免有人徇私。这位衙役昨儿个被这位叫李季的衙役三言两语就说动,回家休息去了,留李季一个人在大牢。 柳桑宁这会儿已经惊得小嘴微张,她本是诈一诈这衙役,没想到居然诈出来这么精彩的内容。 她不由偷偷看了眼刑部侍郎,总觉得刑部侍郎马上就能被气晕厥。 刑部侍郎手指都气得发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匍匐在地的李季看不到在场之人的表情,他只想说出实话好让自己的罪过轻一点。于是自顾自往下说:“等到天亮,属下才开始真正的审问,可那刺客嘴紧得很,我只好用刑。后来快班的兄弟来路过牢里,我怕被看出端倪,这才心急了些,用上了蘸盐水的匕首……” 柳桑宁忽然出声打断他:“所以你刑讯之时也并未将他脖子与腰锁住,这才导致他能剧烈挣扎?” 李季点头。 一旁王砚辞忽然冷冷开口:“你如何证明是他挣扎,而不是你故意装作失误杀了他?毕竟你身边可没有旁人。” 李季脸色刹那间更白了:“我没有我没有!当时、当时那位快班的兄弟经过牢房,见我在审讯,好奇进来看了一眼,就是在那时我在用匕首逼供,他可以为我作证!” 柳桑宁又问:“你是问到哪一句时,刺客才剧烈反抗的?” 这句倒是将李季难住了。他仔细回想着,嘴里嘀咕:“好像也没有特别说到哪一句,当时只不过是反复在问他幕后之人是谁。快班兄弟来时,我也只是在问他主子到底是谁,结果就突然激动起来……” 柳桑宁脑子里有一道亮光闪过,让她捕捉到了什么。 她立即问:“你刚才说的那个快班的衙役,进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李季怔愣了一下,随后认真回想起来。他一边想一边说:“他进来的时候好像是在问我,说——「听说那个良不言全都招了,还害兄弟你在这审问一晚上,可问出什么来了?」我说没有。” “他朝我走近了些,又说「此事据说还牵扯出了罗刹国?」我没空搭理他,就没回答,只继续逼问刺客。” 说到这儿,立即又抬头看向柳桑宁:“结果那刺客就突然挣扎起来,快班的兄弟想要拉我,可混乱中只抓了我肩膀,我一个不稳,就……就刀往前去了些……”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柳桑宁和王砚辞就异口同声问道:“那快班的衙役是谁?!” 李季像是被问住了,他看起来有些懵,老实回答道:“我、我没注意到脸,只余光瞥见穿的是快班的吏服。” 柳桑宁与王砚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 两人忽地又同时开口:“那人有内应!” 柳桑宁立即看向刑部侍郎:“快,大人,去将昨日在公堂内外的所有人全都找来,否则那人要跑!” 能知道提及了罗刹国的,定是在公堂内外之人。 第139章 继续查 “大人,秦小六不见了!” 听到衙役汇报,刑部侍郎气得将手边的茶碗摔在地上。 “找!必须将他找到!” 刑部侍郎额角青筋直跳,他只觉得后背冰凉一片,不知何时冒了冷汗。 原本他还想着凭借此案,若能往深了挖,找出幕后之人逼问出那人铁矿位置,还能在皇帝面前立功。 现在不仅无法立功,他们刑部竟然还被发现有内鬼,这内鬼已经在刑部待了有三年,谁知道他经手的案件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就算没问题,别人很可能依旧会心生怀疑。 特别是皇帝,本就是有些多疑的性子。 刑部侍郎看向王砚辞与柳桑宁,满脸都是踌躇,随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拱手道:“王大人,柳大人,此事乃我刑部失职,你们放心,我定会叫人追查到底!这秦小六究竟是为何人卖命,背后之人有何目的,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只是……只是此事可否请两位大人先不要声张?给在下一些时间……” 刑部侍郎后面的话说得委婉,但柳桑宁与王砚辞都听懂了他的意思。柳桑宁没说话,她等着王砚辞表态。在官场上,王砚辞是她上峰,她定是要跟王砚辞的脚步走的。 王砚辞道:“吴侍郎此话就太过生分了。你我同在朝中为官,本就是同僚,又有一同查办案子的情谊。如今因着我与柳大人之事操劳,我们怎会去外头乱说?” 柳桑宁听得微微垂眸,压着嘴角憋笑,只觉得王砚辞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不小。这会儿故意与刑部侍郎套近乎,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刑部侍郎果然听得心头一热,面上神情都露出几分感动来。 “吴侍郎一向尽心尽力替朝廷办事,这些圣人都心中有数。我近来忙着使臣们的事,除非圣人宣召,否则也甚少在宫中走动。”王砚辞不轻不重地说着,听起来很有分寸,刑部侍郎听得眼前一亮,他听明白了王砚辞话里的意思,这是在表明他不会将此事往皇帝耳朵里传。 “况且吴侍郎已经允诺追查到底,本官自是相信吴侍郎,不会对我食言。”王砚辞说着话是露出一抹微笑,可眼里的神色却叫刑部侍郎身子一僵。 他忽然间只觉得背脊发凉,一句「本官」,就让他明白了,王砚辞这是在提醒他,在朝中王砚辞比他官阶高。所谓官高一级压死人,若是他敢信口雌黄,王砚辞有的是法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甚至……他这脑袋上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刑部侍郎混迹官场多年,还是很识时务的。他当下只恨不得赌咒发誓,表示自己绝对会追究下去。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王砚辞与柳桑宁便出了刑部。 等人一走出刑部的大门,柳桑宁与王砚辞的脸都同时垮了下来。他们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 刚在马车上坐稳,柳桑宁便道:“谨行,我们得去查那鸽子能一日来回的地方。” 王砚辞沉着脸:“我正有此意。” 顿了下,他又道:“我已叫人仔细问过良不言那鸽子的模样,大约是西部的一种灰鸽。这种鸽子并不擅长长途跋涉的飞行,它们的飞距很短,体力很差。但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便是极为认主,且认了的路绝不会飞错。不过它们……” “它们只能认一条路。”没等王砚辞说完,柳桑宁接过了它的话,“我知道这种灰鸽,它们最早是西部猎人进山时用来与家人联络的,那些灰鸽认识从森林回家的路,能往返传递消息。” 王砚辞微微挑眉,他没想到柳桑宁居然连这个也知道。他看着柳桑宁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进山的猎人一进山最少都是半个月,他们在山中有固定休息之所,在灰鸽小的时候便会训练它们认路。这种灰鸽认路本领很高,基本上只需主人带着走个一两回,便能记住。” 柳桑宁说到这儿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激动:“这些灰鸽的一天能承受的最远的飞行距离不过八里,若飞满八里,它必须休息,等到次日才能飞行。依良不言所说,这灰鸽能在当日往返,那说明那人居住之地,在驿站四里之内。” “我们只需将距离驿站四里内的地方都查个遍,定能有结果!” 此时此刻,柳桑宁在王砚辞眼中,就像是一只燃起斗志的小猫,随时都可以将自己锋利的爪子亮出来,狠狠给敌人来上一爪。 王砚辞忍住想要捏她一把的冲动,面上正经说道:“此事不能叫衙门的人办,眼下还不知衙门里是否还有内鬼。我会让长伍带人悄悄去查,想来不出几日便能有结果。” 柳桑宁点头,轻声道:“马上就到太后千秋宴的日子,千万不要再出岔子才是。” 王砚辞又道:“眼下刺客死了,吴侍郎定会以刺客结案,这倒不算什么,为免打草惊蛇,反倒是要走这么一步。只是不知,那幕后之人,下次出手又会在何时。” 柳桑宁心头一缩:“你也觉得那人还会再出手?” 王砚辞看向柳桑宁,虽然什么话没说,但柳桑宁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王砚辞的手,握得很紧。她看着他,眼神坚毅:“别担心,若再有危险,我会保护你的。” 王砚辞愣了下,忽然就勾唇笑起来。 马车外长伍差点被口水呛住,拼命咳嗽起来。 柳桑宁听到声响,立即趴到车门边关心问道:“长伍,你没事吧?可是染了风寒?还是染了咳疾?” 长伍心道:不,是被你这样义正言辞的坚定发言给惊讶到了。 嘴上却说:“我无碍,多谢柳娘子关心。” “无碍便好。”柳桑宁听了后点点头,“否则春浓知晓了,只怕是又要操心给你熬姜汤,熬梨汤了。” 长伍一顿,忽地只觉得浑身都臊起来。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有些无措地想:他这是怎么了? 第140章 发现了 一阵凉风吹过,车窗的帘子被吹开一角,柳桑宁看到街景愣了下,她扭头看向王砚辞:“这不是回去的路?” 王砚辞瞥了她一眼:“你不是要去春满怀,想去喝他们新酿出来的果子酒吗?” 柳桑宁怔了一下,随即高兴起来:“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方才脑子里都是那刺客死了,秦小六跑了的事。” 王砚辞用合拢的折扇在她脑袋顶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既已出了刑部,此事便先放置一旁。如今心焦也并不是解决之法,没有填饱肚子重要。” 柳桑宁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话你之前似乎也同我说过。” 说完,柳桑宁又有些心虚地朝着四周看了眼,确定马车里眼下严丝合缝,外头的长伍也确实看不见后,她笑着一把搂住了王砚辞的胳膊。 王砚辞目光温柔,轻轻握住了柳桑宁的手。 大雍翻译官 第77节 …… 深夜,王砚辞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一只手拿着书安静看着。 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飞入房中,却轻巧地落在了软榻旁。那黑影手中抱着一幅画轴,落地后便将画轴朝着王砚辞的方向递过去。 “主子,拿到了。” 王砚辞放下手中的书,脸上没什么表情,接过画轴打开来看。 这是一幅空白的画轴,俨然就是他平日里挂在工房墙壁中央的那幅! 王砚辞仔细看着手中的画轴,乍一看仿佛与平日里没什么区别。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画轴某一细小的变化。 王砚辞蹙眉,将画轴重新卷好,递到了黑影手中:“放回去吧,别叫人瞧见。” “主子放心。” 黑影也不多问,嗖地一下就离开了王砚辞的寝房。 不一会儿,长伍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王砚辞面前的矮几上,嘴里说道:“少爷,如今正是气候交换之际,还是喝些药,对身子好些。” 王砚辞儿时被惊吓过后,身子便留下些小毛病。在季节轮替之际,若是不喝些药提前预防着,就容易伤风发热。曾有一回,竟是高热不退,意识模糊的昏了两日,可将人吓坏了。 王砚辞看着面前黑乎乎的药眉头紧皱。但想了想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端起来一饮而尽。 一旁长伍从善如流地递上一小颗陈皮糖,王砚辞却摆手没有接,只端起一旁的茶水再次一饮而尽。 长伍观察着王砚辞的脸色,小声问道:“少爷,画轴可是被人动过手脚了?” 王砚辞虽没有对长伍提及自己为何要人将画轴拿来,可长伍却猜到了几分。 他的话一出口,王砚辞眉头皱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没有动过,但有被打湿的痕迹。很浅,但仔细看便能发现。” 长伍一惊:“那便是有人发现了这画轴上的字?!” 看着王砚辞没什么表情的脸,长伍福至心灵,忽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是柳娘子偷看的?!” 王砚辞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长伍便知道自己这是猜对了。 长伍试探着问:“少爷,要如何处置柳娘子?” 见王砚辞不说话,长伍的一颗心却吊起来。他知晓王砚辞对柳桑宁的心意,更知晓他们如今感情正是浓烈之时,可王砚辞要做的事若是一个不留神,可能会万劫不复! 毕竟当初可是皇帝亲自下令,不许人再查那件案子。若被其他人发现他家少爷再差,再被皇帝发现,岂不是会被认为是在违背帝命? 皇帝虽宠信他家少爷,可皇帝却也不是个心软的性子。他家少爷能得到重用,是因他为官十二年来事事让皇帝满意,做到了皇帝的心坎儿里。可若是皇帝发现自己信任之人竟背着他处心积虑地调查当年之事,并且连入仕也都是为了翻案,那…… 长伍觉得,他家少爷八成是会没命的。 此等危险之事,又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绝不可以前功尽弃! 想到这些,长伍一咬牙,捏紧了拳头,冒着让王砚辞生气风险,还是说出了心里的话。 “少爷,若真是柳娘子,那是万万不能留了!” 这话开口,长伍只觉得喉头也有些苦涩,他继续道:“若是柳娘子发现少爷的目的,或许并不会站在少爷这边。她可是一心都想着为朝廷效力,忠于皇帝的!” “别说了。”王砚辞阻止长伍继续往下说,长伍接下来的话只好憋了回去。王砚辞冷着脸,说道,“不一定就是她。此事尚未有定论,不可胡言乱语。” 长伍紧抿着唇,他想要反驳,可看着王砚辞的脸色他知道自己此刻最好不要再开口。 “你先下去吧。” 长伍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长伍一走,王砚辞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又揉了下太阳穴。 他有些颓然地想:阿宁,若你发现了我的秘密,你会如何做? 次日清晨,在第一束阳光洒在屋子里时,柳桑宁从睡梦中惊醒。 一摸后背,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唤来春浓,得知有热水后,便赶紧起身去沐浴。泡在浴桶里时,柳桑宁不由想起自己的做的梦。 一开始她不过是梦见年志上的内容,以为自己还在翻阅年志。 可不知怎的,画面却突然转换,她陷入了一片迷雾当中,那迷雾她怎么也走不出来,四周都看不到任何的景象。 她在浓雾中走了许久,等到她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时,刚踏出一步,却不料是万丈深渊! 柳桑宁便是在坠落的过程中惊醒的。 等她沐浴结束坐在桌边用早膳时,春浓都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然后问道:“姑娘,你怎么一大早就冒冷汗呢?” “没什么,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罢了。”柳桑宁冲春浓笑了笑,“估摸是最近鸿胪寺的事儿太多,有些疲惫吧。” 春浓一听这还了得?立即说道:“这几日我给姑娘炖些鸡汤,正好府中姨娘叫映红拿了一株人参来。” 柳桑宁刚想说不用这般麻烦,春浓却已经起身跑去厨房看人参去了。 柳桑宁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将最后一口粥喝下,起身往外走去。 她脚步不断加快,想快些抵达鸿胪寺。虽说最后的噩梦令她印象深刻,可此时此刻,她脑子里想的却是那本年志里的内容。 昨晚上在梦中她清晰地看到了一句话—— “林氏语,歹人语焉不明,尚能记住一句音,音为卡米路。” 第141章 那又如何 柳桑宁心里头想着事,竟是忘了要等王砚辞的马车,自己急匆匆就去了鸿胪寺。一路上,她几乎都是疾步而行,时不时就有百姓好奇地看着她,有认识她的百姓忍不住心想,今日柳大人怎的如此急躁? 等进了工房,柳桑宁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去桌案旁,从抽屉里将年志拿出来,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句话——果然同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话昨日她扫过,却并没有太留意,只记得那作恶的歹人说的是大雍人听不懂的家乡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这会儿看却发现,林氏乃是记住了其中一句话或是连着的三个字的发音。若是能准确找到这发音属于哪个地方的语言,岂不是就能锁定那歹人的范围? 柳桑宁在心里默默记下此事,她觉得事不宜迟,今日还得去静安寺寻摩罗大师。这年志也不能再放在手中,免得叫人察觉出什么,还是早些归还了才是。 这般想着,柳桑宁瞧着时辰差不多到了徐尽欢抵达鸿胪寺的时候,便将年志藏在怀中往外走。 不料没走几步,便与迈进院中的王砚辞撞了个正着。 柳桑宁惊得怀中年志滚落在地,她仓皇捡起来再次抱在怀中,面上挤出一抹笑来:“王大人,早、早啊。” 王砚辞脸上看不出神情,他朝她走近,问道:“今日怎的没等我?” 柳桑宁怔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在心里颇有些懊恼地一拍脑门,竟是将这件事给忘了! 王砚辞面色暗了一分,他道:“那歹人藏在暗处,还不知是否会再次动手,你这般独行,若出了危险……” 他语气本有些严肃,可说到最后一句时,却似叹息一般:“你叫我如何是好?” 柳桑宁原本有些紧张的心在这一刻却化为了一潭春水,她原本准备的狡辩的话这会儿全都咽了回去,只诚恳认错:“我错了,今日是我忘了,以后定等着你,直到此事结束。” 王砚辞喉头滚动了两下,心想,只到此事结束么? 但他面上却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只看了眼她紧紧抱在怀中的书册,方才他已看清那书册的书封,分明是庚子年的年志。 他抿了抿唇,只问道:“你这般匆忙,是要去何处?” 柳桑宁忙道:“我去找徐大人,去还书。” 嘴里说着还书,却丝毫没有要将她借了徐尽欢什么书分享给王砚辞。王砚辞只当不知,只「嗯」了声,便让她去了。 看着柳桑宁疾步离开的背影,王砚辞双眸中情绪变得复杂。 一旁长伍忍不住拧眉,小声道:“少爷,方才柳娘子手中抱着的分明是庚子年的年志,她定是想知道二十二年前那件案子。” 王砚辞没有吭声,但心中知晓,此事已然盖棺定论。那偷看画轴内容的人,便是柳桑宁。 长伍见王砚辞沉着脸不吭声,只埋头往前走,长伍跟在他身边,继续小声说着:“少爷,昨晚奴说的那些话,你再好好考虑一番。柳娘子已经开始查当年的事,那她必然会怀疑到少爷你的身世,若是被她发觉,那后果……” 王砚辞脸色越发难看,长伍这回却决定一口气将他要说的说完。 他继续道:“柳娘子绝对是留不得了。” “那你要我如何?”王砚辞忽地开口,声音却冷得让人瑟缩,他瞥向长伍,神情里有长伍看不懂的东西,“莫不是让我将她杀了?” 长伍一愣,随即连连摆手:“不不不,奴不是此意!” 他脑子这会儿转过弯来,知晓自己的话让王砚辞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我是说柳娘子不能再留在长安,得想个法子将她支出去,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让她回来。如此一来,她既不会碍了少爷的事,又不会卷入其中涉险,一举两得。” 听得长伍这般说,王砚辞脸上的神色才好看几分。 这会儿他有些紊乱的心也平复下来,大脑归于平静,竟真的认真思考起长伍的话来。 真的要将阿宁送走吗? 真的要将此事对她隐瞒到底吗?她若日后知晓,可否会怪他不曾如实相告? 这些日子与柳桑宁相处下来,王砚辞也自认将柳桑宁的性子摸清了。在他看来,他不认为柳桑宁会喜欢他这般擅做将她送走的决定。 “长伍。”王砚辞轻声开口,长伍立即紧张地看向他,“若她真的查到了当年的事……或许,我是否应该如实相告?” 长伍大惊,他压低声音,可语气中的错愕却溢出来:“少爷,你若如实相告,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在了柳娘子手中!” 过了好一会儿,长伍才听到王砚辞似轻叹般开口:“那又如何?” 长伍心惊,只觉得他家少爷莫不是疯了。 一个上午,柳桑宁都装得与平常无异,似乎自己什么也没发现,什么心事也不曾有。 只是到了用午膳之际,柳桑宁便以到了去探望金浮生的理由,匆匆离开了鸿胪寺——自然用的还是王砚辞的马车。 车夫是王砚辞府上的车夫,柳桑宁与他相熟,等到了静安寺便叫他在静安寺门口等着,她探望完金浮生便出来。 车夫没有多说一句话,只点头应下。 柳桑宁一进静安寺,几乎就一路小跑着往摩罗大师的院子里而去,一路上遇到了几个沙弥,都只匆匆打了招呼,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继续前进。 一进院子,柳桑宁赶在了摩罗大师午休之前进了屋子。 摩罗大师见她气喘吁吁地进来,颇有些惊诧:“你怎如此狼狈?可是出什么事了?” 柳桑宁摆手,自顾自地先倒了杯凉茶喝下,深吸几口气平复了气息后,柳桑宁直入正题,道:“大师,你有没有听过卡米路这个词?或许不是词,是一句话,又或是一个字。” 摩罗大师想了想,最后却摇头:“不曾听过。” 柳桑宁肩膀垮了下来,难掩失落。 大雍翻译官 第78节 连摩罗大师都不知道,那还会有知道的人吗? 第142章 送香 柳桑宁叹息一口气,起身准备告辞,这时摩罗大师却说:“不过我有一位老友,或许听过。待我问过他,再告诉你。” “真的?!”此般峰回路转,柳桑宁只觉得自己都快喜极而泣了,只是她有些不可置信,“竟还会有人比大师懂的还多吗?” 摩罗大师笑:“他是个博学多才之人,而且在语言方面,他的确比我懂得更多一些。” 柳桑宁见摩罗大师说得笃定,心里头便更期盼起来。摩罗大师见她如此,便道:“我若问到,便叫人送信于你,也就免了你总是来回奔波。最近鸿胪寺事忙,我瞧你满脸疲惫,应当很是辛苦。” 摩罗大师这是心疼起自己关照的孩子来。 柳桑宁听得心口发暖,她「嗯」了一声,笑着道:“等这段时日忙完了,我定来静安寺好好帮你译文!” 柳桑宁从摩罗大师院中出来,没走多远就迎面遇上了新济国圣子。 金浮生见到柳桑宁脸上带着她熟悉的微笑,让整个人都显得很是温柔谦和。柳桑宁也冲他一笑,打招呼道:“圣子,又见面了。” 金浮生道:“看来今日柳大人并非是来探望在下。”说着他朝着远处的摩罗大师的方向看了一眼。 柳桑宁这才记起来自己是以何理由来的静安寺,顿时有些心虚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绞了下手指,道:“自也是……来探望圣子的。只不过方才并未瞧见圣子。” 柳桑宁说完这话只觉得心更虚了。 好在金浮生并不打算刨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他的性格就同他给人的感觉一般,是个非常随意又温和的性子。大约是与神相伴许久,他对待世俗之事看起来更像是身外之事,总是淡淡的,并不太放在心上。 柳桑宁每每见到他都忍不住在心中感慨,真不愧是圣子啊,总觉得下一步他就能立地成佛了。 “我见柳大人面露疲惫,可是这几日睡得不好?”金浮生观察着柳桑宁的脸,轻声询问。 柳桑宁点点头:“是有些,昨晚还做了噩梦。” 金浮生听后沉默了一下,随后道:“我这有一安神香,可助人安眠。柳大人若是不嫌弃,便随我去取一些。” 柳桑宁愣了下,见金浮生满脸真诚看着自己,一时间竟不好意思推脱。于是点头应下,心道下次来给他带些好吃的,还了他这个人情。 柳桑宁随金浮生去了他院中。 这是柳桑宁头一回踏入金浮生的院中,只见院中摆放着桌椅,还摆放着一些盆景,瞧着是金浮生每日自己给它们浇水。 院中有一棵桂树,开花时香气扑鼻。 柳桑宁便站在这棵桂树下等着金浮生从屋中出来。他没有进去太长时间,不一会儿手中便拿着香走了出来。 安神香做成了像宝塔一般的模样,柳桑宁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模样的香,一时间拿在手中瞧了又瞧。 金浮生道:“此乃我殿中特制的安神香,我父王偶尔也会睡得不好,我便叫人为他制了这香,他用着很好,想来你用着也会不错。” 柳桑宁惊了,她竟能和新济王用一样的安神香! 金浮生像是瞧出了她的不安,开口安抚道:“此香我也曾赠予身边之人,柳大人不必忧心。” 柳桑宁听了这话才敢将安神香收下。 随后,金浮生又一路将她送到了静安寺门口。他们边走边聊,得知柳桑宁对番国之事十分喜爱,便也随口说起一些新济国的奇闻趣事,让柳桑宁都听得有些入神。 等到了分别之时,竟还有些对故事恋恋不舍起来。 只是她知晓王砚辞的车夫还在等她。若她归家太晚,只怕会令谨行担忧。这般想着,她便毫不犹豫地同金浮生告辞,一路小跑着上了马车。 风将马车的窗帘吹起,柳桑宁见金浮生竟还站在门口望着她的方向,便伸出手冲他挥了挥,以做告辞。 等走远后,她将安神香从荷包里拿出,拿了一颗放在手心看了又看。 随后她凑到马车门旁打开一条缝,对前头赶车的车夫问道:“你们府上可有府医?” 车夫一边赶路一边回答:“自是有的。” 柳桑宁心下了然,于是道:“那便不回百官斋,直接去找王大人。” 等到了王砚辞的府邸,柳桑宁从车上下来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里走,直奔王砚辞的东院。 一进院,便见王砚辞正坐在凉亭下,目光却瞧着围墙。 听到响动,他扭头看去,见到柳桑宁的身影,他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眸忽然又重新亮了起来。 还没等他开口,却见柳桑宁一阵风似的跑到他跟前,将手中的荷包往他身旁的石桌上一放,开口道:“快,让你家府医过来,瞧瞧这安神香有无问题。” 第143章 竟又是…… 夜幕之下,王砚辞的书房内,柳桑宁正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盯着府医查看她带回来的安神香。 只见府医放在鼻下闻了闻,又拿细细的银针将安神香挑散拨弄,几番之后,府医总算是放下手中银针,给出了结论。 他道:“这安神香用的几味草药都有凝神静气之效,的确有助于入睡,无毒。” 听到府医这么说,柳桑宁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眼睛却悄悄瞥向了王砚辞。方才她急吼吼地让王砚辞找府医,王砚辞竟是连半个字都不曾多问,便叫人将府医叫了来。 可见,他很是信任她。因为信任,所以并不认为她是在胡来。 柳桑宁打心里有些高兴,只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还有重要的事要同王砚辞商议。 府医这时又道:“不过这安神香中有一味药草名为珑草,药性较为霸道,是以这安神香每次不可多用,只需一丁点即可。” “若多用会如何?可会伤及身子?”王砚辞忽地开口问道。 府医立即恭敬回答:“伤及身子倒不至于,只是会陷入深睡,一两日才会醒来。” 听到府医这么说,王砚辞神色没什么变化,柳桑宁紧绷地肩头又松了不少。等府医离开,她才端起面前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 擦了擦嘴角,柳桑宁才道:“既然这安神香无事,我便安心了。” 王砚辞凝神问她:“你这安神香从何得来?” 柳桑宁将金浮生赠香一事说与王砚辞听,末了道:“我虽觉得圣子为人亲切,瞧着也是个和善人,可他毕竟是新济国人。我与他并无太多的来往,也并不相熟,可他对我却算得上关怀备至,这让我一时间有些警觉罢了,怕是新济国想做什么。” 说着她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眼下看来倒是我多思了。想来也是,我不过是个七品像胥,就算新济国想做什么,对我下手也并不能为他们带来什么。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王砚辞却并不这样认为:“你这般警觉是好事。如今是多事之秋,刺杀我们的幕后之人也未曾找到,你能事事小心谨慎,这很好。” 王砚辞虽也不知金浮生为何对柳桑宁这般关照,但柳桑宁并没有因为旁人对她好就迷了眼,这很令他高兴。 金浮生……新济国圣子毕竟也是新济国五皇子,虽为圣子,却也是个正常的男人。该不会,他对柳桑宁有不该有的想法? 想到这里,王砚辞捏着折扇的手不由收紧,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柳桑宁看得一愣:“怎么了?” 王砚辞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竟因心中猜测隐隐有了醋意,顿时有些羞赧起来。他撇过头,低咳两声,道:“无事,我只是在想,过几日便乃太后千秋宴,为显皇恩浩荡,这几日番邦国使臣会被圣人陆续召见进宫,在皇宫中住下,还望不要出了岔子才是。” 当然,不是所有的使臣都有这个资格住在皇宫里,只有各番邦国的领头使臣才有这个资格。只是这次来了数十个番邦国使臣,哪怕一国一个,也有数十号人。对宫中和鸿胪寺来说,都是不小的压力。 思及此,王砚辞又道:“因番邦使臣入宫,鸿胪寺也需遣人随同,以防有任何因语言不通而引起的意外之事。你是女儿身,在宫中走动比较方便,圣人已经钦点了你,你是定要进宫的。” 柳桑宁听得怔了下,王砚辞继续道:“另外,徐尽欢因乃徐将军之子,对番邦之人来说有震慑之用。更何况他还有些身手在身,我想让他领袁硕几人入宫。正好,他管着像胥科,便让他领头,若有什么事,找他便是。” 听到是让徐尽欢领着袁硕几人入宫,柳桑宁心中立即浮现了袁硕那三人的脸。因着查庚子年的那件事,柳桑宁已经隐隐觉得或许袁硕等人也与此案有关,他之所以要借庚子年的年志,也是为了了解当年案件的真相。 若那件案子的主人公真是王砚辞的父母,那袁硕几人与王砚辞…… 柳桑宁不敢往下想,她怕是自己想错了,反倒影响了判断。 于是她嘴上道:“你放心,进宫后我定会小心行事,不会给鸿胪寺惹麻烦的。” 王砚辞点头,说出来的话却让柳桑宁愣住:“此次,我不便在宫中过夜,那幕后之人的手有没有伸到这些使臣中还未可知,即便进了宫,你也不可掉以轻心。” 柳桑宁连连点头,心里头却想着,若是那幕后之人真混在使臣中,她倒是不介意想办法将那人揪出来。 …… 入宫前,柳桑宁收到了摩罗大师遣人送来的信。 信上只有短短三句话—— 卡米路意为你真美。 罗刹语。 汝从何得知? 柳桑宁瞳孔微缩,竟又是罗刹语!又与这罗刹国有关! 虽然摩罗大师与柳桑宁从野史和一些奇闻异录的书上学习到了罗刹文字,可是对于罗刹语他们都是陌生的。 罗刹语在他们看来是失传的语言,以为这世上已经无人知晓了。可没想到摩罗大师的这位朋友,竟会罗刹语! 只是不知,大师的朋友是从书上自学的罗刹语,还是有人教过? 若是后者…… 柳桑宁心想,这世上必然是还有罗刹人的存在的。 她将信纸烧掉,不想叫人发现她正在调查与罗刹国有关的事。 到了这会儿,她隐隐觉得,当年的案子,以及这次番邦使臣出事接二连三都与罗刹族扯上了关系,没准它们中间,还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这般想着,柳桑宁事不宜迟,便要出门去寻叶轻雨。 或许叶轻雨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若是她能从叶相嘴里,亦或是叶府旁人嘴里打听到一些二十二年前的事。对柳桑宁来说,没准能知晓些无法从书册上找到的东西。 不过等她到了叶府,叶府门房的人却满是遗憾说道:“我们姑娘不在家中,说是约了手帕交,今日要出门品茶饮呢。” 柳桑宁赶忙问:“可知是去哪处茶楼?” 门房摇头:“这我便不知了。不过,我家姑娘平日里喜爱去成荫湖畔那边的茶楼,或许今日也会在那儿。” 柳桑宁二话没说,掉头就上了马车,往成荫湖畔而去。 第144章 见叶轻雨 柳桑宁一路马不停蹄赶往成荫湖畔。 大雍翻译官 第79节 成荫湖畔绵延两三里,沿着湖畔的铺子一间挨着一间,茶楼也有十数家。柳桑宁心急,只叫车夫驾着车一路往前。 车夫有些不解:“柳大人,这几间茶楼不进去瞧瞧吗?或许叶娘子就在里头。” 柳桑宁却摇头,道:“轻雨性子活泼,不喜这般瞧着就稳重老气的茶楼。若她要来茶楼,定是要去时兴些的。” 车夫心中却不大认同,像叶娘子那样的相府千金,自是要去高档茶楼,这样的茶楼往往都是如这几家「稳重老气」,而那些所谓的时兴茶楼,因着时常换屋子里的陈设,选用的反倒是些便宜的东西,只是样子瞧着新鲜罢了。 那样的时兴茶楼,往往是些平民百姓或是小门小户的娘子爱去,叶娘子堂堂相府的嫡女,怎会去呢? “停车。”柳桑宁忽然出声,车夫赶紧勒马停车。 柳桑宁从车厢里钻出来,动作矫健地跳下马车,她甚至来不及回头,一边往前一边吩咐道:“我去茶楼里瞧瞧,你找个地方停着等我便是。” 车夫抬头瞧了眼这间茶楼的牌匾,瞧着是家新开的时兴茶楼,铺面不大,门口的摆设倒是没见过。只是这样的小茶楼,叶娘子怎会去? 车夫觉得自己不能停远了,免得柳桑宁一会儿找不着人出来,瞧不见马车在哪。 这头,柳桑宁一进茶楼,便对迎上来的伙计问道:“可有见一圆眼小脸穿着不凡的娘子来此处?可在二楼雅间?” 那伙计颇有些惊讶:“这位娘子怎知咱们店今儿个来了这么一位娘子?还真是在二楼雅间。” 听说柳桑宁是那位娘子的朋友,伙计热情地引着柳桑宁往楼上走。 边走还边说:“咱们茶楼小,楼上一共就三间雅间,那位小娘子挑了最好的一间,此刻正与一位郎君在里头品茗。” 柳桑宁听到还有郎君,心道莫不是与徐尽欢在一块? 刚这般想着,伙计敲响了房门,听得里头传来的声音,柳桑宁面上一喜,果然是叶轻雨! 叶轻雨也没料到柳桑宁竟会寻到此处来,她颇为惊喜,连连道:“阿姊怎的来了?快进来,正好一块儿品茗吃果子!” 柳桑宁也不客气,立即就往里头走。 她笑着坐下,脸上丝毫瞧不见先前的心急。她一边喝着叶轻雨递来的茶,一边还有闲情逸致调侃般地看了徐尽欢一眼,直瞧得徐尽欢有些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柳桑宁道:“我今日闲来无事,便想着寻你一块儿玩。” 叶轻雨讶异:“你这段日子竟还有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跟着谨行哥哥已经忙翻天了。” “最忙的时候也撑过了,这会儿勉强算是忙里偷闲吧。”柳桑宁语调平静,“明日便要入宫,还不知入宫后会是怎样光景,倒不如趁着入宫前好好放松一下。” 叶轻雨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是这般同自乐哥说的,他明日也要入宫了。” 说到这儿,叶轻雨有些羡慕:“真好呀,你们能一块儿入宫,日日都能见着。我就不同了,入宫还得找个借口,虽说可以去找公主玩儿,可也总不能日日都去。不过没关系,等你们进宫了,我定会去看你们的。” 徐尽欢似乎怕叶轻雨日日折腾要入宫,立即说道:“不过三日的工夫,很快就出来了,你就别去了。” 叶轻雨不干,却没有当场驳徐尽欢的面子,只是不高兴地噘嘴。 柳桑宁刚想安抚几句,却听徐尽欢说:“我不是拦着你去见我们,我只是觉得你入宫不便,等我们出来了不是一样能见面吗?” 叶轻雨看向徐尽欢:“所以你不是不喜欢我找你?” “自然不是。”徐尽欢回答得很是诚恳。 叶轻雨顿时又高兴起来:“好吧,那我就忍忍。” 这话一出,徐尽欢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笑起来。柳桑宁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几眼,笑而不语。 几人闲聊着,柳桑宁便说到了让徐尽欢还的那本庚子年的年志。 徐尽欢道:“那日你将年志给我,次日我便去还了。” “什么年志?”叶轻雨不解。 柳桑宁说了下,然后道:“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对庚子年的事有些兴趣。听闻那年发生了许多要事,也是各番邦国俯首称臣的年份,所以好奇了些。” 叶轻雨顿时来了兴致,立即缠着柳桑宁道:“有什么要事?” 她一向很有好奇心。 柳桑宁看似随意地说了几件,然后似不经意地提到了王孟然与林氏的案子。她抹掉了一些知晓的细节,只囫囵说了个大概。反倒是三言两语将叶轻雨的好奇心全然吊了起来。 最后柳桑宁似叹息道:“此案虽只寥寥几笔,但瞧着应是十分精彩,只可惜身边竟无人知晓内情。二十二年前我还未出生,更是闻所未闻。” 叶轻雨也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柳桑宁则状似无意道:“也不知当年京兆府办理此案时,是何等的精彩。” 徐尽欢一直没有插嘴,听到这话时瞥眼看向柳桑宁。 叶轻雨吃了口果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一口将果子吞下,有些兴奋道:“京兆府?二十二年前,我爹就在京兆府,他是府尹!” 她一拍手掌:“此事若是我爹经手,他定知晓内情。” 只是刚一说完,叶轻雨就敛眉:“不过公务上的事,只怕他不会与我多说……” 柳桑宁心一紧,担心叶轻雨就此放弃打听。好不容易勾起她的好奇心,若她不愿,她也不好强迫。 不料,叶轻雨话锋一转:“没关系,我府上不少人都是家生子,定能知晓二十二年前的事。待我去打听一番,到时候再说与你们听。” 第145章 宫宴 同叶轻雨在茶楼面前分别后,徐尽欢提出要蹭一段柳桑宁的马车。柳桑宁瞧出他欲言又止,知晓他大约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便也欣然同意。 两人在车厢里坐定,徐尽欢便单刀直入,问道:“你今日为何要同叶娘子说庚子年的事?” 柳桑宁面上若无其事,道:“不过是闲聊到此处,就说了一嘴罢了。” 说到这儿,柳桑宁又冲徐尽欢笑:“还要多谢自乐兄替我借阅年志呢。” 徐尽欢的脸色却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不对,你没说实话。” 柳桑宁愣了下,又听徐尽欢道:“你平日里可不会如此敷衍。你今日还特意提起庚子年四品像胥王孟然的案子,是故意让叶娘子知晓此案当年是她爹调查的吧?” 柳桑宁沉默了下来,心绪有些乱起来。她没想到徐尽欢竟然如此一针见血,更没想到他看穿了之后竟会直接揭开。 此事她自个儿都还没确定,又如何同徐尽欢说?就算她确定了,此事若真事关王砚辞身世,那就更不能同徐尽欢说了。 柳桑宁这会儿有些懊恼,不该在徐尽欢在场的时候就同叶轻雨说这些。只是今日若不说,他们便要入宫,等从宫里头出来,使臣团的人可就待不了几天便陆续要走了。 若是如年志上所记载,柳桑宁觉得当年之事定是与当年前往长安的番国有关。否则王孟然绝不会盯着各国使臣不放。 她也隐隐猜到了王砚辞要做之事,只是此刻她还不想先下定论。 见柳桑宁不吭声,徐尽欢忽然间也觉得不需要她给一个确切的答案了。他心中顿时明了,心道阿宁只怕是想查这个案子。 车厢里顿时寂静无声,一路无言。 等到徐尽欢快下车时,他忽然开口道:“不论你想做什么,想查什么,若有需要,尽管同我说,我定会帮你。” 虽然不知道阿宁与二十二年前那桩案子有何关系,可她要查,他帮她一把又如何? 柳桑宁怔愣在原地,等她回过神来时徐尽欢已经下了马车。 她撩开车窗帘往外看,却只见到徐尽欢进府的背影。她嘴角嚅动了几下,终究是没说出来一个字。 等到了次日,柳桑宁便、徐尽欢、袁硕等人便随王砚辞一起进了宫。 各番邦国使臣已经陆续进宫,今日宫中会大摆宫宴,用来招待各国使臣。 鸿胪寺入宫的官员,自然也要在宫宴上,主要是负责替一些大雍话不好的番邦使臣做翻译。 柳桑宁懂的番邦语多且会许多小众语言,于是她被分配到了几个小国附近。这些小国的语言鸿胪寺精通的人少之又少,唯有柳桑宁是全都会。 这些番邦使臣都认识她,她一坐下便有人敬酒。柳桑宁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抬手遮面喝酒。然后那酒便顺着有些开口的衣领而入,被里面垫着的棉纱吸附。 几杯下来,柳桑宁面不改色,另一旁番邦使臣连连称赞。 柳桑宁心道,还好这样的场面我已经提前了解过,早有防备。否则这一顿宫宴吃下来,岂不是要烂醉如泥?还不知会出什么状况。 正想着,大殿竟走进两人,柳桑宁一瞧,顿时有些惊讶。 居然是摩罗大师和新济国圣子! 两人穿着差不多的装束,瞧着就像是两位世外高人,就这么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来时,柳桑宁甚至觉得,夕阳的余晖都沾在了他们身上。 皇帝见到他们十分高兴,尤其对摩罗大师十分尊敬,竟还端杯,要与摩罗大师喝一杯茶。 柳桑宁心里头犯着嘀咕,摩罗大师今日竟也会入宫。既如此他为何不直接入宫同我说那句话的意思,还遣人送信来? 摩罗大师落座时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抬眼看去,便对上了柳桑宁略带不解的眼神。他冲柳桑宁颔首,示意她注意场合。 柳桑宁收回目光,余光却瞥到金浮生似乎在看她。她回看过去,金浮生不偏不倚也不躲,就这么看着她,然后冲她轻轻一笑。 金浮生今日脸上虽略显疲态,但他保养得当,皮囊瞧着还算不错。这一笑,竟还惹得几位宫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只悄悄拿眼瞧他。 这还是柳桑宁头一回吃宫宴。一开始她还饶有兴趣,可听着皇帝说完话,各国使臣又轮番说客套话,接着又有不对付的番邦使臣明里暗里的打嘴仗,柳桑宁便觉得有些无趣了。 吃到最后,帝后已经离席,殿中的大臣与使臣也已经喝到兴头上,俨然是半醉了不少。 柳桑宁觉得无趣,见也无需她做什么翻译,便起身去外头透气。 刚出去没多久,便见不远处池塘边站着一人,走近了看,发现竟是摩罗大师。 “大师?你怎在此处?” 柳桑宁走近了些,还能闻到摩罗大师身上沾染的淡淡酒气,却不是摩罗大师喝的,而是在大殿内沾染上的。 摩罗大师听到声音看去,见到是柳桑宁便露出笑容:“咱俩竟还有在宫中相见的一日。” “大师怎么也进宫了?”柳桑宁问。 摩罗大师道:“原本是不来的,但圣子说如此盛事一生恐怕也只得一回,不来瞧瞧实属憾事。且听闻天竺此番前来的使臣中,有一人与佛家结缘颇深,家中有佛教消失许久的佛经孤本,我便忍不住想来与之聊上几句。” 柳桑宁一听便明白了,摩罗大师向来痴迷佛法,听到有孤本定然不会轻易放弃。 柳桑宁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大师,你给我的信我看了。只是我竟不知,你还有朋友如此厉害,竟能知道罗刹语如何说。” “我那老友的确博学多才,且在语言上颇有天赋。”摩罗大师笑了笑,“只是他向来不喜在人前展现,总说当个平庸之人便很好。” “大师可否告诉我,那位好友是谁?”柳桑宁听得越发好奇起来。 大师笑道:“我那老友你也见过。” “我见过?我何时……”柳桑宁话还没说完,只听身后有人唤她。 “柳大人。” 柳桑宁回头看去,就见王砚辞在不远处看着她。虽然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但柳桑宁就是看懂了他有话同自己说。 于是她赶紧同摩罗大师告辞,疾步朝着王砚辞走去。 大雍翻译官 第80节 第146章 秘密 柳桑宁与王砚辞朝一旁走去,王砚辞边走便小声交代:“大食国与狮子国之间最近因争夺边境矿山争执不下,你在宫中要谨慎处理两国邦交。” 柳桑宁点头应下。 王砚辞继续道:“琉璃国与百起国因先前四皇子之事,一直有些剑拔弩张,你要小心他们之间,防止他们再生事端。” 王砚辞细细交代着,柳桑宁安静听着,时不时点头应下。 末了,王砚辞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还有何事需要交代了,才作罢。一扭头,却见柳桑宁唇角带笑看着自己,眼神温柔中带了些许调侃。 王砚辞问:“在笑什么?” 柳桑宁道:“这些事我心中都有数,进宫之前你也曾交代过,怎的今日还要再交代一遍?” 王砚辞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柳桑宁见四周无人,便凑近了些,小声道:“我在宫中三日,你便担心成这样?” 王砚辞依旧抿嘴,在柳桑宁以为他不会正面回答时,王砚辞却轻轻「嗯」了一声。 他伸手,将柳桑宁的手握住,宽大的官袍遮挡下,看不清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 王砚辞道:“如今虽表面瞧着万事平和,可这平和之下,焉知没有暗流?各番邦国本就心思各异,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 说到这里,王砚辞又记起今日他要去见的人,心中更是一沉。 他又道:“官场之上,首要便是要学会自保。你性子正直刚毅,虽聪明但有时候却也执拗,太追求公正,不懂得迂回。” 柳桑宁听得有些怔愣,她不知道王砚辞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可王砚辞却继续道:“你这般并未有错,只是人心叵测,人性难料。即便你有想做的事,也不必事事都摆在面上。学会以退为进,迂回前行,也不失是个好法子。” “我明白。”柳桑宁开口,没有让王砚辞继续下去。不知为何,她忽然心中有些发慌,“你想要教我这些,日后有的是时间,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王砚辞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嗯,来日方长。”他轻声说了句,不知是说给柳桑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柳桑宁心中有些不安,可她又说不出来这丝心慌来源于哪里。她只是觉得今晚的王砚辞有些奇怪,这让她忍不住还是问了句:“谨行,你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王砚辞摇头:“没什么,只是放心不下你罢了。” 说完,王砚辞便要重回宫宴的大殿,却被柳桑宁一把拉住,她说道:“你若有事,不论何事,都一定要同我说,好不好?不论何事,我都愿意和你一起面对。” 王砚辞听了一愣,随即笑着道:“傻子。” 说完这句,他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放心,我无事。” 王砚辞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柳桑宁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确定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明日便是太后千秋宴,还望不要出任何岔子才好。 宫宴结束,各自散去。 王砚辞同柳桑宁等人告别,自己出了宫,上了马车直奔府邸而去。 一入府邸,长伍便紧紧跟在王砚辞身边。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脸色凝肃,直奔东院书房而去。进入书房,王砚辞直奔展架前,抬手触碰到某处,便听咔嚓一声,是门锁打开的声音。 不一会儿,面前便出现了一张门。 门后漆黑一片,长伍点了火折子,走在前头替王砚辞照明。 两人一路往前,身后的门再次关上,就像是从未打开过一样。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一个光线昏暗的地下暗室,暗室的中央坐着一个被蒙了眼的人,那人被绑在椅子上坐着,身旁有黑衣人看守。 那人耷拉着脑袋,瞧着像是昏过去了。 见王砚辞出现,黑衣人立即拱手行礼:“主子。” “就是他?”王砚辞看了眼被绑着的人。 黑衣人点头:“是,他当初便是在京兆府做衙役,当年那事发生后不久,经手过的几个衙役前后卸职,离开长安归乡。如今,只他一人还活着。” 王砚辞眼中毫无感情,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椅子上的人,黑衣人的手心却忍不住冒出汗来。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王砚辞开口下令:“将他弄醒,我有话问他。” 王砚辞话音刚落,只见那黑衣人在被绑着的中年男人身上点了一下,中年男人嘤咛一声,缓缓醒来。 第147章 救人 九月初十,太后千秋,天下共乐。 一清早,宫里头宫女内侍们便忙得不可开交,四处都在清洗洒扫。就连给使臣们入住的宫殿也都不放过。 宫里头张灯结彩,热闹得仿佛是皇帝要成亲似的。 柳桑宁还是头一回见这种阵仗,起来后颇有些好奇地四处溜达。使臣们有一大半都还未起床洗漱,柳桑宁倒是悠闲得很。 千秋宴定在傍晚时分,届时将在宫中最大的圣德殿内摆宴招待各国使臣。不光是殿内有席面,殿外空旷的白玉石坪地里也摆着席面,供朝中品阶四品及以下的官员享用。 柳桑宁等人因是鸿胪寺像胥,所承担的职责不同,故而可入大殿用膳。 柳桑宁正在院中赏花,却听「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随后便传来内侍的责骂声。 “你这小贱皮子,怎的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这点粗活都干不好,我看你也别在这宫里头占着位置当差了,送你去宫刑司好好吃吃苦头!知道如何当差了再回来!” 少女哭泣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公公饶命!婢再也不敢了,婢子真是无心的!这、这水罐不知何时被打湿,拿着太滑,我一不小心才打碎了,求公公饶命!” 少女哭得十分伤心,闻者可怜。 柳桑宁忍不住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从院子里出去,拐了个弯,便进了另一处小院儿。这里是管着使臣们宫殿内一应吃食的小厨房,就挨着宫殿。 柳桑宁一到门口,就瞧见地上跪着一个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宫女,正瑟瑟发抖满脸泪珠。而她跟前站着的,是一个瞧着三十岁上下的内侍官,瞧着颇有几分严厉。 他们并未发现门口多了一个人。 内侍官横眉怒目道:“我若饶了你,其他人日后当差也如你这般粗心。万一冲撞了贵人,怎知不会连累咱们一同受累?你今日这般,我也保不住你。” 角落里有别的宫女小心张望,她们面带惊惧,一个个缩着脖子,没有人敢为地上跪着的宫女说话。 在这儿当差的都是些干粗使活计的宫女和内侍,本就人微言轻,谁也不敢惹事,更不敢得罪管着他们的内侍官或是姑姑。 “来人,将她带去宫刑司!” 内侍官一声令下,便有两个小太监扔了手中的扫帚,上前要来拖人。 “等等。” 柳桑宁开口,从门口走向他们。小院儿里的宫女内侍一见到柳桑宁身上的官袍,便吓得立即跪地行礼。 只那内侍官还算淡定,并未下跪,但也行了个规整的福礼。 他认得柳桑宁,毕竟这朝堂上能混得像柳桑宁这般在圣人跟前都记下名字的女官只她一个。 他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柳大人怎的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柳桑宁瞥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然后才慢悠悠看向内侍官,直看得内侍官心里发毛。 柳桑宁开口,语调倒是平和:“方才路过,听了一嘴。公公这御下颇严呐。” 内侍官见她语气温和,心里头松了口气,以为她只是来看个热闹,于是赶紧说道:“宫中当差,严些才好。我严些不过是让他们吃几句教训,可若对他们松懈,他们冲撞了贵人,那可能小命不保了。” 宫女听了哭得更伤心了,她像是鼓起了勇气,伸手抓住了内侍官的衣角,祈求着看着他:“公公,求你不要送我去宫刑司。去了那儿的人,就没几个囫囵个儿出来的,公公求求你了,日后我定好好孝敬你!” 内侍官听了赶紧将衣角从她手中扯出来,斥责道:“你胡说什么?哪里听来的谣言,那儿不过是犯了错的人受罚罢了。领了罚,自能出来。” 至于出来是何等面貌,又有谁关心? 内侍官刚要对柳桑宁说些什么,却见柳桑宁突然轻笑一声:“公公这般清醒,倒叫我不好徇私了。方才公公教训声响极大,扰了各国使臣休息,已引起使臣不满。是以我才过来瞧上一眼,若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我便也替公公遮掩一二,让诸位使臣不必计较,并非是咱们大雍宫里头的人不懂规矩,乃是事出有因。” 内侍官脸色瞬间变白,嘴唇都开始发抖。 柳桑宁却只微微笑着:“但方才听公公一言,觉得甚是有道理。公公如此严以待人,想来只会更加严以律己。如此,我倒不好替公公遮掩,只能将公公处置了。” 扰了使臣,令使臣心生不满,从而认为大雍宫里头的人没规矩,这要是传到了圣人和太后耳朵里…… 内侍官这下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自打了两个嘴巴子,脸上还赔着笑:“柳大人此话言重了。奴觉得柳大人说得极对,一点小事儿犯不着如此严厉。严律之下还有人情不是?” 说完内侍官又对宫女道:“方才我也不过是想教你,你若不是被这么一吓,日后也难长记性。此事就此揭过,日后仔细些当差。” 宫女听得此话喜极而泣,可她不敢哭出声,怕扰了隔壁的使臣,只敢捂着嘴哭。 内侍官擦了擦额头的汗,柳桑宁做了个「请起」的姿势,说道:“原是如此,公公乃是用心良苦。公公如此明事理,那我定也会为公公美言,不叫使臣们误会了公公。” 内侍官一听,知道此事柳桑宁也放过他了。 他千恩万谢,灰溜溜离开了现场。 走的时候,他听到柳桑宁对那宫女说:“你长得颇合我意,下回若是圣人召见,我倒是想向圣人讨要你,来我身边做个贴身丫鬟。” 宫女像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只知道磕头道谢。 内侍官脚下踉跄了一步,当下就压回了自己想要时候处置这宫女的想法。他知道,柳桑宁这是要保这宫女,下回说不准还真要见她,若是人没了,恐怕不会善了。 内侍官心中清楚得很,这柳桑宁虽只是个七品官,可她靠着王砚辞这棵大树,在圣人跟前可是露脸过两回了,圣人对她也颇有些称赞。 这样的人,他可不敢小觑,更不敢招惹。 自己的小命要紧呐。 第148章 攀谈 柳桑宁见那宫女还跪着,身子抖得不行,她上前一步将宫女扶起来。 宫女脸上布满泪水,可她却不敢哭出声来。 柳桑宁想了想,掏出手帕替宫女擦了眼泪,小声劝慰:“你放心,这位公公日后不会为难你的,你就安心在宫里当差便是。” 宫女一听,便立即又要给柳桑宁跪下:“多谢柳大人救命之恩!” 还没跪下,就被柳桑宁一把拦住,将她扶起来:“不过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大雍翻译官 第81节 顿了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叫阿圆。”宫女弱弱回答。 柳桑宁点头:“阿圆,圆满团圆之意,好名字。” 阿圆听到柳桑宁夸自己名字,也没忍住轻轻抿嘴笑了下。她擦干自己眼角的泪,说道:“这名字是阿爹给我取的,阿爹希望我们一家人都能团团圆圆的。” 说到这儿,阿圆神色有些落寞:“可惜婢子家中贫寒,不得已只能卖身入宫,换取一家人有口饭吃。” 说到这里,阿圆又突然有了精神:“不过等阿圆到了二十五岁,便可求告归家了。” 提到「归家」,阿圆眼里又有了光彩,有了希望。 柳桑宁听得心底有些发酸,这宫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像阿圆这样的穷苦出身,迫不得已才卖身为奴。 但世道如此,她也做不了什么。能做的不过是眼见之时,伸把手帮一把罢了。 柳桑宁问她:“你一直在此处当差?” “婢子原本是浣衣局的,这会儿使臣入宫人手不够,才被差遣来这儿帮把手。”阿圆老实回答。 柳桑宁听明白了:“看来你不过暂时借调此处。你们的住所可是在这小院后头?” 阿圆点了点头。 柳桑宁笑:“那倒是离我居住宫殿很近,若无事我便来寻你说说话。”好确保这位宫女不会被那位内侍官事后打压。 阿圆听了感激涕零,连连谢过。 这对柳桑宁来说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很快过了午后,各处都忙活起来,距离宫宴不过还有一个多时辰,此时宫外的大雍臣子们便也都陆续进宫。 四品以上官员可携带家眷一同入宫参宴,柳桑宁本以为不会有几位大臣会携家带口,可等她看到好几位大臣的妻女后,便推翻了此等想法。 她爹柳青行不过是四品编撰,她以前自是没机会随父亲入宫的,自也不知能携带家眷入宫时,这些大臣们会如此积极。 这会儿使臣们也已经陆续到了宫宴大殿附近的花园与凉亭,正与不少大雍大臣攀谈着,柳桑宁倒是想尽职尽责跟着做翻译,可使臣们显然并不希望她跟随。 他们脸上的警惕与嫌弃之色太明显,柳桑宁便知趣地走远了些。心道,这些使臣有意思,这会儿倒是能和大雍的朝臣顺畅聊上了。 柳桑宁走远了些,百无聊赖地转着,她东张西望,却没有瞧见王砚辞的身影。心里头正奇怪,一般这种事王砚辞都会早些现身,怎么今日这般迟? 正想着,却见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叶轻雨。再仔细一看,她正与之攀谈之人,竟是新济国皇子金浮生? 这两人怎的聊到一处了? 柳桑宁惊诧万分,她走过去,还没走近就听到了叶轻雨笑得咯咯咯,声音如银铃般悦耳。 金浮生也是满眼温柔的笑意,就这么看着叶轻雨,像是看着久别重逢的朋友一般。他眼中竟还有几分柳桑宁看不懂的……眷恋之色? 不过脑子里刚这么想,柳桑宁就摇了摇头,再瞧去时金浮生眼神分明正常得很。柳桑宁觉得自己大约是忙晕头,看岔了。 “在聊什么,这般高兴?”柳桑宁走过去笑着问。 叶轻雨和金浮生同时朝她看来,叶轻雨见到柳桑宁十分高兴,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她的手臂,然后说道:“我在与圣子聊新济国的趣事儿。没想到圣子这人瞧着贵气非凡,没想到还挺有趣的。” 听到叶轻雨形容金浮生有趣,柳桑宁便更意外了。 她看向金浮生,金浮生却只是冲她笑了笑,然后道:“叶娘子与柳大人定是有话要聊,我便不打扰了。” 说完这句,金浮生冲两人微微行礼,随后转身离去。 等人一走,叶轻雨便拉着柳桑宁往旁走,一直走到人烟稀少处,这才神秘兮兮说道:“我今日特意央了爹爹带我入宫,就是想早些告诉你。那日你同我说的二十二年前的案子,我还真打听到了一些!” 柳桑宁一听,又拉着她往一旁走了几步,小声问:“你打听到了什么?” “我本想去跟我爹打听,可我才开口问,他就说我小孩子不要瞎打听。”叶轻雨颇有些不同意父亲这种说法,她撇了撇嘴,“他不乐意家中人过问公务,我也不敢一直缠着他问。不过好在我家中奴仆好些个都是待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我身边伺候的侍婢,有一个是门房蔡老头的女儿。蔡老头年轻时候是替我爹赶车的,随他出入京兆府……” 叶轻雨一张小嘴一张一合,叭叭说个不停,还说得绘声绘色,将她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柳桑宁。 有些是柳桑宁已经从年志上知晓了的,又或是从年志上模棱两可的话语中猜到了的,但有些还是柳桑宁头一回知道。 “你是说王林氏口供里曾说过,那歹人中等个子,身材纤瘦,声音清亮?而且他被王林氏用簪子扎伤的位置,是在肩头?” 柳桑宁听她说完,问道。 叶轻雨点头:“是啊,这些还是当时我爹办案时,蔡老头在一旁听到的。” 柳桑宁一听便明白为何当时新济国圣子能快速脱离嫌疑了。不仅是他受伤之处乃狩猎的旧伤,更因为金浮生身材算得上是高挑,身材也算不得削瘦。更何况他的声音并不清亮,而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哑。 叶轻雨说完还叹了口气:“唉,还有那王家幼子也着实可怜。听闻当时他被藏在了衣柜中,等人被放出来时,似乎已经吓傻了,话都不会说了,整个人痴痴呆呆的。之后京兆府和刑部都忙于办案子,谁也没在意这孩子,竟是不见了踪影。” 说完又叹息一声,说了声「好可怜」。 柳桑宁却是瞳孔紧缩:“你说什么?他躲在衣柜里?” 叶轻雨不知道柳桑宁为何反应突然变大,她有些呆愣点头:“是啊。” “那你可知,当时衣柜是摆放在何处?”柳桑宁又紧跟着问。 叶轻雨摇头:“这我就不知晓了,蔡老头也不知道那么详细的事儿。” 但不论衣柜摆放在哪,那孩子被藏在衣柜里,定是听到了外头来自母亲与姐姐的凄厉惨叫…… 柳桑宁忽地就觉得心脏一阵紧缩,竟是有些抽疼。 叶轻雨同柳桑宁说完自己打听来的案情,倒也没再将此案放在心上的模样。她又说起另一件事:“阿宁阿姊,你是不知道,今儿个一早我吓死了。” 柳桑宁回过神来:“出了何事?” 叶轻雨压低声音:“我家昨晚上好像进贼了。那贼子潜入了我阿耶的书房,将书房翻乱了!” 第149章 开宴前的冲突 进贼? 柳桑宁不由瞪大了眼:“谁这么大胆竟敢去宰相府偷东西?” 叶轻雨撇嘴:“就是啊,也不知道是哪路大盗,竟偷到我家来了。不过说来也怪,这人入我叶府如入无人之地,来去竟都没被人发现,想想也是瘆得慌。” 叶轻雨说完不由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冷颤。 柳桑宁不由小声低喃:“相府守备森严,能入相府而不被发现,可见是个高手。何人有如此身手?” 不知怎的,柳桑宁自顾自地说完这话,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王砚辞的脸来。她当然不是觉得是王砚辞潜入相府,但却隐隐觉得此事或许与王砚辞有关。他手底下的人的能力,她上回也是见识过的。 只是王砚辞为何要遣人去叶相的书房找东西?莫非是叶相藏了什么关键的证据在手中不成? 柳桑宁被自己这个猜想也吓了一跳,她搓了搓手,觉得自己的猜想未免太大胆了,可脑子却不受控制似的不住的往这方面想。 叶轻雨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宁阿姊,你怎么突然发呆了?想什么呢?” 柳桑宁回过神来,挤出一抹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幸好你们人都没事。” 叶轻雨也是后怕地点头:“是啊,我猜那盗贼是觉得我阿耶房中定有贵重之物,所以才去偷的。可惜,我阿耶书房向来只有些笔墨纸砚和书册,别的贵重物品一概没有,他不喜欢那些。” 说完还嘟囔着:“我屋子里值钱的东西还多些呢。” 柳桑宁听得哭笑不得,她一拍叶轻雨的脑门:“别说这种话,若是真有贼子盯上了你,没准会要你性命。” 叶轻雨又打了个冷颤,不敢再胡说下去。 她挽住柳桑宁的手臂,亲昵说道:“一会儿才开宴呢,我带你去逛逛,这儿我还算熟。” 柳桑宁本想推诿,可她一眼瞧去,那些番邦使臣并未有人在意她是否在场,甚至有几个见她看去,还刻意背过身去,显然是不想让她「加入」,柳桑宁便应下了。 反正她入宫也只是为了在使臣们有需要时出面协助他们翻译,并未规定她需要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 各国使臣各有心思,眼瞧着千秋宴之后便要离京,他们只怕也是有些着急了,想要把握这难得可以见到不少大雍官员的机会,好生的攀谈一番。 柳桑宁由叶轻雨挽着往前走,边走便忍不住问:“你入了宫,你阿耶不拘着你?能让你这么四处走动?” “我阿耶这会儿忙着呢,没空管我。”叶轻雨笑眯眯的,“再说,我从前也时常入宫,后宫几位贵人与我娘关系不错,便时常召见我们入宫叙话。” 柳桑宁这会儿心下了然,叶家这些年在朝中经营得颇为费心,就连后宫也牵扯其中。叶夫人与后宫妃嫔常有往来,且关系不错。难怪叶相这些年算得上平步青云,想来也是少不了这位夫人的助力。 柳桑宁朝四周看了眼,还是没看到王砚辞。叶轻雨见她有些心不在焉,问道:“阿姊,你在找谁呢?” “你今日有没有见着王砚辞?”柳桑宁问道。 叶轻雨摇头:“没有啊。对啊,今日谨行哥哥怎的还未来?这不像他。” 叶轻雨一边说也一边张望起来。 柳桑宁心中的担忧又浮了上来,但面上却道:“无事,大概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两人一路走到了不远处的奇珍园,在园中聊天赏花赏景,眼见着快要开宴了,这才往回走。 刚一到大殿外,两人便迎面见着婆娑国与百起国的使臣相遇,双方正在攀谈什么,瞧着似乎聊得颇为投缘。 柳桑宁拱手行礼,那几人一扭头见着是柳桑宁,却都纷纷变了脸色,一个个摆起臭脸来。 柳桑宁一头雾水,不知她何时得罪了这几位使臣。 百起国她倒是能理解,毕竟是她和王砚辞亲手破了纵马案。不仅抓了越小将军,之后良不言指使人刺杀也被他们抓破。虽不能继续往下查真正的幕后真凶,可良不言却是跑不掉的。如今良不言至今还在他们刑部关押着。 百起国看到她这个让他们使臣团受重创的大雍官员觉得不愉,倒也不稀奇。 但是这婆娑国……她一直与他们并无瓜葛呀?若是婆娑国四皇子一事,那已经证明不是她杀的了,为何还对她如此有敌意? 还没等柳桑宁说什么呢,婆娑国的使臣冷哼出声,开口阴阳道:“我道是怎么突然就觉得有什么碍眼的东西让人不舒服呢,倒是没注意竟是如今名声鹊起的柳大人啊。” 另一个百起国的使臣也搭腔:“哎呀,人家柳大人如今可是在大雍皇帝跟前都挂了名的,又有鸿胪寺卿王大人百般维护,日后只怕是要平步青云,我等还是要恭敬些好。” 两人的话让一旁另外几位使臣不由笑出声,其中一位还道:“如此看来小娘子做官就是比咱们这些儿郎做官要便利得多啊,只怕光凭着脸与身段,就能叫上峰为自己付出良多啊。” “怕是不仅付出良多,是已经神魂颠倒了吧?” “哈哈哈……” 两国使臣竟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俨然是当面不给柳桑宁脸面,摆明了瞧不上她,要与她争锋。 柳桑宁还没说什么,一旁叶轻雨气得跳脚:“你们胡说八道什么?!柳大人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考入鸿胪寺,也是凭本事将公务处理得周到。她虽为女子,却是比许多男儿都厉害。我看你们这是自知技不如人,所以嫉妒了吧?!” 柳桑宁几度拉她衣袖,可叶轻雨根本停不下来。 “也不知道你们是哪国的,不如报上名来,好叫所有人瞧瞧,你们是如何因为嫉妒他人而说出这般狭隘又捏酸的话!真是给自己国家丢脸!” 两国使臣听了气得跳脚。 柳桑宁也听得颇为惊讶,她着实没想到叶轻雨居然战斗力如此之强。莫非是跟王砚辞学的? 大雍翻译官 第82节 “你是哪里来的小娘子,竟敢如此放肆!”其中一位瞧着像是世家公子哥,忍不住对叶轻雨出言不逊。 叶轻雨还要说什么,这回柳桑宁却拉住了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她看着眼前两国使臣,嘴角勾着,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看得使臣们忍不住面面相觑,竟都有些打退堂鼓。 柳桑宁这会儿开口道:“我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缘由得罪了诸位大人,竟让大人们不惜丢了体面,说话如此粗鄙。是觉得我在客栈里指出婆娑国皇子想吃白食让你们丢了脸,还是觉得我将陷害琉璃国皇子的幕后真凶越小将军揪出来,又将行凶的使臣良不言揪出来,让你们脸面无光呀?” “你!” 其中一位使臣听得面红耳赤,他们的确是因为这些事对她心生不满,可大家也都不会拿到面上来说,毕竟要顾及点颜面。 可他们没想到,柳桑宁竟然如此不给他们脸面。 柳桑宁没给他们继续说话的机会,她冷着脸道:“我乃大雍官员,食我大雍俸禄,自是要为大雍鞠躬尽瘁。在我大雍都城行不轨之事,不论是谁,决不轻饶!” 叶轻雨也适时附和:“对!决不轻饶!” “若诸位大人不满,不如随我去圣人跟前分辨一番,看看谁有道理。”柳桑宁这最后一句让两国使臣顿时哑口无言。 这是将军呐。 谁敢真的闹到大雍皇帝跟前去?他们又不是傻子! 两国使臣气呼呼的,纷纷甩袖放下一句狠话,便黑着一张脸转身离去。 这会儿宫宴已然要开始了,大家正纷纷往里走,两国使臣也先后进了殿中。 叶轻雨抓着柳桑宁的手臂,满脸兴奋:“阿姊,方才你说得真好!看他们被噎,真是太解气了。” “你呀。”柳桑宁无奈摇头,“日后莫要这般冲动替人出头。” “没事,我阿耶是当朝宰相,别人不敢拿我怎么样。”叶轻雨倒不觉得怕,她身份在这儿摆着。就算是皇室子弟,也不会轻易惹她。 柳桑宁却轻叹一口:“还是收敛些好,莫要等日后吃了亏才后悔。” “不说这些了,咱们也赶紧进殿吧。” 叶轻雨拉着柳桑宁要往殿内走。 “柳桑宁。” 身后有威严又熟悉的声音传来。 柳桑宁回头,便见父亲柳青行在不远处。他为父,她为子,想了想柳桑宁还是折回去,冲他行礼。 “父亲有事找我?”柳桑宁问得客气。 柳青行沉着一张脸,将柳桑宁打量了一遍,却不像上回在鸿胪寺内那般盛气凌人,开口就责骂。 他只道:“你这段日子是非颇多,可知晓官场的不易?” “官场自是不易的。”柳桑宁回答,“但人生在世,不论在什么地方,又哪有真正的容易?” 柳青行被她这番话将原本要说的话堵在了嘴里。 他顿了一下,才又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一个女儿家整日抛头露面不合适。况且官场危机四伏,也不是你一个女娘能应付的。还是早些辞官回家,也省得你母亲和小娘在家中为你担忧。” 柳桑宁皱眉,一旁叶轻雨想为她说话,可一想到柳青行是柳桑宁的父亲,又不敢真的说些不中听的。 只小声道:“柳大人,阿宁阿姊这七品像胥做得极好,她能当个好官。” 柳青行瞥了叶轻雨一眼,只道:“这种事叶娘子不懂。” 叶轻雨一口气憋在喉咙里。 柳桑宁这时道:“父亲也不懂我。也对,父亲从未试图来懂我。” 柳青行被柳桑宁这话说得一愣,正皱眉要说什么,柳桑宁却抢先:“父亲,辞官一事日后不必再劝我,我是不会辞官的。若父亲还愿认我这个女儿,便不要将彼此之间不多的情分也消殆干净了。” 柳青行张了张嘴,话语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不知要说什么,只能看着柳桑宁转身往大殿内走去。 他只是四品编撰,又无像胥这样的特权,是不能入殿享宴的。 “但愿你真的不会后悔。”良久,柳青行低喃出声。 等到柳桑宁在自己的席位上坐下时,王砚辞才姗姗来迟,几乎是在迟到的边缘。 好在,皇帝眼下还未到。 柳桑宁一双眼睛紧盯着王砚辞,他面上虽与平时并无差别,可仔细看他的眼睛,她却能从眼神里看出一丝疲惫。 瞧着,像是费了极大的心力。 柳桑宁心想,等会儿得找个时机,同他聊聊才是。 第150章 你想做什么 等到宫宴开始,太后与皇帝一同驾临,大殿内外纷纷行跪拜大礼。这时候,不论前来的使臣心中对大雍皇室有何看法,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一同行礼。 平身入座后,柳桑宁悄悄拿眼睛去瞧太后。虽离太后的座位远了些,可柳桑宁一向眼力不错,也将太后的模样瞧了个清楚。 太后保养得当,但也显出老态,同柳桑宁见过的那些豪门世家里的老太太也并无多大的差别。且瞧太后唇色偏乌,脸上虽搽了粉,可瞧着气色还是不大好。 柳桑宁心想,太后只怕身子已然不硬朗,还不知能撑多久。或许这才是皇帝愿意在今年给太后办千秋寿宴的原因。 皇帝是出了名的孝子,这份孝,他是不会给史官留下任何可以抹黑他的话柄的。 宫宴流程颇多,先是献歌献舞,后又是杂耍表演,最后便是诸位使臣给太后献上贺礼。 这贺礼也不光是给太后的生辰礼,还有此次献给大雍的贡礼。 在太后寿宴上进贡,可见皇帝对太后之重视,番邦对太后之尊敬。柳桑宁瞧着,太后若不是为着体面,这会儿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柳桑宁虽然明白皇帝将进贡一事安排在今日是为哄太后高兴,可又不大明白,为何此等之事非要放在今日?这进贡不仅耗费时间,而且这些都是要入国库,并非是入太后私库。太后只是过个眼瘾,还得陪着听许久,身子骨可受得住? 但柳桑宁很快就懂得了皇帝的意思。 只听大食国的使臣说完自己国家进贡的贡品,琉璃国的使臣便毫不客气地起身,直言道:“陛下,我琉璃国此番为大雍准备之贡品,乃有十数样稀世珍宝,更有牛羊万头,马匹三千!还有……” 只听琉璃国使臣一连串说下来,听得柳桑宁都有些目瞪口呆。 可等琉璃国刚说完,一旁新济国的使臣也不甘示弱的起身,开始吹嘘自己带来的贡品。 一个接一个,每一个使臣都不遑多让,将自己带来的贡品几乎要吹到天上去。 柳桑宁这下看明白了,各国这是攀比起来了。 而她更明白,皇帝就是要让他们攀比,好敲打一些番邦国,让他们知道其他国家都是如何的在讨好他,让那些觉得比输了的番邦回去好好急上一急,认真思考如何维系与大雍之间的关系。 更是皇帝在警告他们,大雍的盟友还是在多数,那些有了不该有的心思的,趁早歇了。 这一场献礼下来,皇帝什么话都没说,可在各番邦国使臣心中,他是什么话都已经说了。而且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更令人遐想,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柳桑宁垂眸,将皇帝这一招默默记在心里,想着或许有朝一日她也能用上。 只是到了后头,难免便觉得有些无聊起来,柳桑宁甚至都有些犯了困。眼皮不自觉地往下耷拉,刚一闭上她就立即警醒过来,伸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几分。 一旁有使臣瞧见,这使臣来自狮子国,与柳桑宁倒是没有什么仇怨,关系颇为和谐。正巧他余光瞧见这一幕,便小声道:“柳大人若是困倦,不如出去吹吹风,或许会好些。” 柳桑宁看了眼在场的人,这会儿都已经自由地喝起来吃起来。 上头皇帝与太后也已经离席,只剩下使臣与臣子们享宴。她觉得这位使臣说得十分有道理,于是便起身往殿外走去。 她刚一动,便忍不住扭头看向斜对面的王砚辞,却见王砚辞也不知何时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柳桑宁不由加快脚步,赶紧出了殿门,朝着王砚辞追去。 王砚辞似也有意等她,脚步并不快。等追上王砚辞,柳桑宁见四下无人,便伸手一把拽住了他手腕。 不料,王砚辞手掌翻转,反倒将柳桑宁的手握在手中,接着用力一拉,带着她闪去一旁,然后朝前走去。 柳桑宁瞧出这是前往荷池的路。 这会儿荷池的荷花并未开放,所以几乎无人去荷池,一路上也没人。 王砚辞神情很平静,平静到柳桑宁心底都涌现出一丝不安。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牵着的手,小心翼翼问道:“你今日为何来得这般晚?” 王砚辞面不改色,回答得毫不犹豫:“宫宴无趣,来得早了也不过是被人纠缠着,不如晚些来的好。” 柳桑宁心中一咯噔,觉得这更不像他了。平日里王砚辞虽看着清冷,实则八面玲珑,哪里会这般想? 柳桑宁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握住王砚辞的手都收紧了些,手心微微开始冒汗。 柳桑宁又问:“这会儿你怎的出来了?” 王砚辞目视前方,道:“殿里头闷。况且,你今日在宫宴上频频偷看我,不是想与我说话?” “你是看出我想同你说话,所以才出来的?”柳桑宁抓住重点。 王砚辞露出今日见到的第一个笑,他声音轻柔:“不光如此。只是觉得,今夜星光大好,若是能与阿宁一路同行一同观赏,应当此生难忘,便无遗憾。” 柳桑宁脚步一顿,她的手紧紧抓住王砚辞的手,王砚辞被她拽得一停。 他微微挑眉:“怎么了?” 柳桑宁看着他,心中有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令她只觉得内心躁动不安,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就这么盯着王砚辞的脸,盯得王砚辞都察觉出不对劲来,朝她走近一步,低头轻声问道:“阿宁,你怎么了?” 柳桑宁只觉得鼻头发酸,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是直觉让她后脊发凉。 她开口,声音都有些发涩:“谨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砚辞微愣,随后否认:“没有。” 柳桑宁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她紧握住王砚辞的手,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若是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千万不要瞒我,更不需替我做决定!你若有什么要做的事,不妨告诉我。我如何抉择,是我的事。” 王砚辞心中一震,差点脱口而出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静了片刻,才道:“阿宁,别胡思乱想。我……” 话音还未落,就听前方传来一声尖叫—— “啊!” 两人同时朝声源方向看去,柳桑宁眉目一沉:“好像是轻雨的声音!” “是荷池的方向。”王砚辞很快判断出了声音方位,“走,过去看看。” 大雍翻译官 第83节 第151章 叶相的警告 “轻雨!” 等柳桑宁与王砚辞赶过去时,就见叶轻雨在荷池里沉浮。柳桑宁急得团团转,她水性一般,救不了人,当即便高声唤人。 刚嚎两嗓子,就瞧见荷池中还有另一人身影浮动,因着天色暗方才她没注意到。这会儿仔细一瞧,便见那人已经拉住了叶轻雨,正搂着她往岸边游来。 柳桑宁和王砚辞对视一眼,赶紧到岸边接应。 不料,等人靠了岸拉上来,柳桑宁却吓了一跳。 “圣子?!” 柳桑宁看着浑身湿漉漉的金浮生,颇为惊讶。金浮生冲她微微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似怕身上的水汽沾染给柳桑宁。 叶轻雨上岸后吐了两口水,人还是清醒的。这会儿看清了柳桑宁和王砚辞,「哇」地一声就哭出声来,直接就扑进了王砚辞怀中。 王砚辞脸色发沉,难得没有推开她,只是一下一下轻拍她的后背,甚至还好言好语地安慰了几句,目光却落在金浮生身上。 大约是王砚辞眼神过于犀利,犀利到金浮生也无法无视的地步,他朝着王砚辞双手合十,不急不慢说道:“宫宴无趣,我便出来透口气。当年入宫时对这荷池印象颇深,便想着故地重游。原本我在那处歇凉……” 金浮生指了不远处一树荫下,接着道:“不久后,便听见有人来,打眼瞧去竟是叶娘子。叶娘子见我在此,便想过来一同歇凉,继续听我说新济国的事。不料中途行得太快,脚下不稳落入水中。四下无人,我不能见死不救。” 三言两语倒是将事情解释得很清楚。 原本在王砚辞怀里惊魂未定哭着的叶轻雨,这会儿也听到了金浮生的解释,她也隐约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止住哭泣,离开王砚辞的怀抱,挨着柳桑宁站定后说道:“的确如圣子所言,是我自己脚滑摔进去的。” 说完又忍不住暗暗吐槽自己真是倒霉。 听得叶轻雨这么说,又见她神色坦荡不像是被人威胁过,柳桑宁与王砚辞都松了口气。 风一吹,叶轻雨忍不住抖了一下。 “赶紧去换身衣裳,身上湿漉漉的,风一吹小心着凉。”柳桑宁说着便拉起叶轻雨转身要走。 刚一动作,就听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仔细一听还不止一人。 且有隐隐灯火,瞧着是过来了一群人。 不一会儿,便见好几个侍卫太监宫女面色匆忙跑来,见到面前四人都吃了一惊。再一看,叶轻雨和新济国圣子都浑身湿透,不仅是心惊更是心慌起来。 还不等几人开口说话,从这些人身后又冒出来一人,竟是叶相! 叶相有些气喘吁吁,显然也是一路奔驰而来。 见到女儿的瞬间,他松了口气的同时竟是眼眶都似乎泛了红。叶轻雨见到自己父亲也变得格外委屈起来,一边喊着「阿耶」,一边冲进他怀中。 与在王砚辞怀中寻求安全感不同,叶轻雨在自己父亲怀中还让人瞧出几分属于孩童的撒娇。 叶相心有余悸,不住地抚摸女儿的脑袋,嘴里说着安抚的话,甚至都来不及问责旁人。 柳桑宁给王砚辞使了个眼色,王砚辞上前一步道:“叶相不如先带叶娘子回去,以免叶娘子感染风寒。再叫个大夫好好瞧瞧,便落了病根。” 经王砚辞这么一提醒,叶相也缓过神来。他冲他颔首道谢,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带着叶轻雨就走。 柳桑宁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看着叶轻雨被自己父亲护在怀中的模样,不自觉露出了几分羡慕又落寞之色。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此时金浮生也迈出一步同他们告辞,等人一走,王砚辞伸手握住了柳桑宁的手,像是安抚般捏了捏。 “走吧,先回席上。” 出了这么件事儿,只怕不少人已经知晓了,没准都已经传到了皇帝和太后的耳朵里。他们还是早些回殿中,以免使臣这边再出状况。 与此同时,叶轻雨同叶相坐上了回相府的马车。 此时叶轻雨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身上还裹着一件薄披风,防止她着凉。 这会儿叶轻雨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她看着坐在一旁的父亲,有些后怕说道:“今日女儿是不小心失足落水,阿耶不必忧心。” 叶相沉着脸:“让你在宫中安分些,你不光不听,还自己一个人乱跑。若是出了事,你叫阿耶和你娘怎么办?!” 叶轻雨噘嘴,但又自知理亏,便没有反驳。 只是赶紧转移话题:“多亏了新济国圣子在附近,不顾自身安危救了我。否则我不会凫水,身旁又无人,只怕生死难料。” “以后出行身边不可缺人!”叶相听了立即厉声呵斥,见叶轻雨乖巧点头这才觉得心头的火气下去了些。随即又问,“你刚才说,是金浮生救了你?” 叶轻雨没有注意到叶相对新济国圣子的称呼是直呼其名,只点头道:“是啊。” 她觉得这话题转移得不错,于是接着说:“我听闻圣子从前狩猎时受过伤,身有旧伤还愿意救我,当真是有慈悲之心。我今日还瞧见了,他那伤口在左肩处……” 不料,叶相却听得突然恼了,脱口而出道:“什么狩猎伤,二十多年前被人扎伤的罢了!” 说完又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即闭了嘴。 随后又马上话锋一转:“别太相信新济国人,以后你离那个金浮生远些,不许与他往来,听到了吗?” “为什么?”叶轻雨不解。 叶相瞥了自己女儿一眼,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新济国表面臣服,可他们朝廷里一直都有起战的声音,谁知道是不是新济王故意为之?” 叶轻雨面色微变:“阿耶的意思是,他们有反心?” 叶相哼了一声:“本就不是真心臣服,不过是被我大雍打怕了而已。国力悬殊,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有机会,他们可不一定还会像眼下这般乖巧。” 叶轻雨抿了抿唇,还是不解:“可圣子是未来大祭司的继承人,他又不参与朝政。不过是为新济国进行些占卜之术罢了。为何阿耶不许我同他往来?” 叶轻雨想说的是,她今日也不过是与金浮生多说了几句话,阿耶的反应未免也太大了些。 叶相脸色依旧难看,可最后却只叹了口气:“我是你阿耶,自是不会害你,你听话。” 叶轻雨知道自己是辩不过叶相的,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应下了。 第152章 来自心上人的气势 御书房内,柳桑宁与王砚辞一同进见,正对皇帝行君臣之礼。 皇帝瞧着心情不错,笑着让二人平身,看着他们赞扬道:“此次太后的千秋寿宴各方来贺,太后很是高兴,此事鸿胪寺有功呐!王爱卿一直以来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朕就知道将此事交予你来负责,定是没问题的。” 说完又看向柳桑宁:“柳大人初入鸿胪寺便与王大人一同替朕解决了不少烦心事,是个可用之才。” 柳桑宁一听赶紧行礼:“陛下谬赞了。” 皇帝笑了几声,看向王砚辞:“王爱卿,柳大人与你相比,在朕面前还是拘谨了些。朕有这般可怕?” 柳桑宁瞬间后背冷汗落下,几乎是顷刻之间就觉得后背里衣都湿透了。 王砚辞只是微微一笑,很是淡然:“柳大人年纪轻,又初为人臣,自是不比臣与陛下多年的情分。又怎能如臣一般在陛下面前大胆妄为,肆意回话?” 柳桑宁紧张得呼吸都快要骤停,觉得王砚辞这话回得实在是在有些不够庄重,甚至语气听起来还有些「恃宠而骄」。 不料,皇帝却哈哈大笑几声,笑得书房内外都能听到,仿佛很是开怀。 下一刻便听皇帝笑着看向柳桑宁:“瞧瞧,朕不过想与你君臣亲近些,他这还吃上醋了。” 「吃醋」二字,便已显得皇帝与王砚辞关系的确十分亲近了。 此时此刻,书房内外伺候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连呼吸都放轻,恨不得不呼吸才好。 他们心里头也都极为震撼,方才皇帝这番话,俨然是对王砚辞无尽的宽容与看重,王砚辞如此得圣心。若是叫其他朝臣知晓了,只怕是会在各位大人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柳桑宁立马堆起笑容,跟着皇帝一块儿笑。 王砚辞在一旁老神在在,瞧着像是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皇帝最后道:“你们二人在此间颇为费心,朕记在心里。这几日各国使臣便要返程,尤为注意些,不要在最后关头出了什么岔子。” 王砚辞这会儿倒是神色一凛,立即拱手鞠躬道:“陛下放心,这几日臣定当心。” 柳桑宁也连忙跟着拱手鞠躬,一同表态。 皇帝颇为满意点头,最后道:“等此番事了,朕特许你们休沐几日,好生歇息歇息。” 柳桑宁心道,总算是听见一句爱听的了。然后便欢天喜地地谢恩。 两人一路无言出了皇宫,等上了马车,柳桑宁才长长舒了口气。 王砚辞瞥了她一眼,眼里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怎么,紧张成这般?” “能不紧张吗?”柳桑宁这会儿想起来都觉得吓人呢,从前虽听说过圣人多疑,但今日却是实实在在感受了一把。 她忍不住抬手拍了拍胸口,继续道,“圣人今日这番显然是在敲打咱们,只是我没明白,圣人为何突然这般?” 王砚辞却是见怪不怪,他道:“大约是听闻有几位使臣昨日特来与我攀谈。我们鸿胪寺的人,与番邦打交道最多,圣人这是怕我们会勾结外臣罢了。” 柳桑宁觉得这很难评。 转念一想,只觉得君心难测。旁人都道王砚辞最得圣心,圣眷正浓,可又有几人知道。即便皇帝重用他,却也如此防备他呢? 柳桑宁忍不住嘀咕:“也不知你为官十二载,都是如何度过的。” 王砚辞微一挑眉,道:“不必替我忧心,这朝中无人能逃过圣人的猜忌,我不是唯一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马车往前进行着,车外逐渐有了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呈现一派祥和之气。 王砚辞的声音伴随着这样的吆喝声:“所幸在圣人眼中,我还算是得用。” 不知为何,柳桑宁总觉得王砚辞眼中方才一闪而过了什么情绪,却叫她捕捉不到。 柳桑宁沉默了一下,问道:“太后千秋宴那晚在殿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太后千秋寿宴之后,暂居宫中的使臣们次日又同皇帝共饮饯别宴,等到了今日,才陆续离开宫中,回到驿站,筹备返程之事。 此间柳桑宁与王砚辞各有忙碌之事,便一直没抽出空来问他。 王砚辞握着折扇的手一紧,道:“无事,只是想着嘱咐你几句。不过如今看来,你在宫中适应良好,倒无需我忧心。” 顿了下,见柳桑宁看着自己,他想了想又道:“阿宁,你聪明过人,如今只是缺些历练。假以时日我信你定能成为国之栋梁。届时,若还能守住本心,当是不易之事。” “我知道。”柳桑宁开口,“良心这种东西是最容易丢的,尤其在官场之上,同流合污之人不知繁几,雄心壮志之人也不知多少被磨平了棱角。能记住初心之人,也不知还剩几个。想要守住本心,必要付出代价。” 这话说得颇有些消极,可柳桑宁眼中却偏生像是燃起了熊熊烈火,亮得惊人。 王砚辞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忽然伸手握住了柳桑宁的手:“若你守住本心,必要时刻警觉,莫因掉以轻心丢了性命。” 柳桑宁突然一笑:“不会的。这不还有你护着我吗?我瞧这朝中,你是最周全之人了。” 王砚辞抿了抿唇。 大雍翻译官 第84节 他轻声道:“可我也不一定,能一直护住你。” 柳桑宁反手将他的手握紧,直勾勾地盯着他:“只要你在朝中,只要你活着,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可我若不在呢?”王砚辞忽地高声问,竟像是急了。这话几乎是不过脑子喊出来的,可刚说完,他立即又冷静下来,道,“阿宁,你总要学会独当一面,不能将希望都寄在他人身上,便是我也不行。” 柳桑宁看起来却很平静。 王砚辞又道:“若是有朝一日,不论我因何护不住你,我都希望你能有自己护住自己的本事。” 柳桑宁定定看着他,道:“我明白,我会成长得很快的。” 王砚辞这才松了口气,像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柳桑宁却忽然松开他的手,将车厢打开一条缝,对着前头赶车的长伍说道:“不用送我去百官斋了,直接回你们府上。” 长伍一愣,心道两人竟是这般难舍难分? 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只干脆应下。 王砚辞蹙眉,心中竟是觉得有些不安,他问道:“这几日你颇受累,怎的不回去早些歇息?” “不急,反正翻墙便到。”柳桑宁冲他灿烂一笑,“我有话同你说,只是眼下不大方便,等去了你屋中才同你讲。” 王砚辞莫名觉得汗毛竖起来,破天荒的觉得紧张起来。 第153章 全盘托出 对于王砚辞与柳桑宁之间微妙的气氛,长伍并未注意到,只一心以为这是二人正情投意合,难以分开。 等二人进了东院的主屋后,他还贴心的替他们关上了房门,让伺候的人也远些候着,不要去打搅两人独处。 自己也离得远远的守着,偶尔看一眼房门时还忍不住嘿嘿一笑。 屋内,柳桑宁在长伍走远后,也不等王砚辞开口问,直接走到他跟前,像是鹰盯着猎物般盯着王砚辞,直截了当地问:“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砚辞嘴唇一动,下意识便想否认。可柳桑宁却是一抬手,打断了他。 她又道:“我换句话问。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不能叫人知晓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王砚辞瞳孔微动,他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怎会如此想?” “好,还不愿意说。”柳桑宁像是没听到王砚辞的反问似的,她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既然这样,那我再换句话问。这回我问得直白些。” 王砚辞垂在身侧的双手忍不住紧了紧,他心底有些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就听柳桑宁开口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想要亲自去动手,将当年疑似入室强辱王孟然妻女的那几个使臣都杀了?” 王砚辞瞳孔猛然收缩,手抖跟着抖了一下。 他的唇微微张开,似乎也有些颤抖,满眼的不可置信。 柳桑宁哼笑一声,又故作轻松道:“看来我猜对了?当年之事,你是不是寻到了什么人或是找到了什么证据,佐证凶手就在王孟然怀疑的那几位使臣当中?只是你如今没了证据,使臣团返程在即,你别无法,只能亲手将他们斩杀。” 王砚辞呼吸都加快了几分,面上却依旧镇定着,他沉声问:“我为何要杀他们?” “这个原因,我觉得需要你亲口告诉我。”柳桑宁看着王砚辞毫无退缩之意,“你与王孟然究竟是什么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柳桑宁觉得,若不是王砚辞心中有她,她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王砚辞略带粗重的呼吸声。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眉头紧皱,呼吸加快了不少,眼睛都开始有些充血。 他捏紧了手中的折扇,看起来是在极力忍耐。 柳桑宁瞧出他状态不对,立即倒了杯水,走到他身边二话不说就朝他嘴里灌下。一边灌下一边还说:“你心绪不稳。别着急,慢慢说,我又不逼你。” 一边说还一边温柔地轻抚他的后背,渐渐地王砚辞竟真的缓了过来。 他在桌边坐着,柳桑宁此刻正站在他身侧,几乎让他依偎在她怀中。王砚辞抬眼,对上的是柳桑宁充满担忧又温柔的双眸。 她的眼眸很漂亮,王砚辞不论见多少次都很容易被她双眸打动。如今瞧着,她的眼眸似乎比当初见到的还要漂亮,还要清澈明亮。 见王砚辞情绪稳定下来,柳桑宁不急不慢说道:“王砚辞,你不会以为我听不出你今日话里诀别之意吧?若我没猜错,明日你就会寻个机会当众斥责我,与我割席。” 王砚辞唇角抿得极紧。 他嘴角嚅动几下,最后只艰涩发声:“阿宁,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如此聪明。” 柳桑宁这会儿心中高高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他这话一出,她便知是自己「赢」了。 柳桑宁看着他:“王砚辞,我不喜欢别人替我做决定。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希望你告诉我。然后让我自己做决定要不要与你割席。” 或许是柳桑宁的目光太过于坚毅,坚毅到竟让王砚辞的内心也开始动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下定决心要将她推远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柳桑宁一把抓住了王砚辞的肩膀,她十分用力,竟让王砚辞也感觉到了些许疼痛。 柳桑宁眼底似有泪光,但却没有渗出一滴。 她对他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想要你对我坦诚。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心上人,但也更是我的同袍,我并肩作战的战友!若我今日有事,你可希望我骗你瞒你,让你像个傻子似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做?!” 这几句说得掷地有声,王砚辞一时半会儿竟也怔愣在原地。 他耳朵旁似乎一直环绕着柳桑宁刚刚的那番话,不断地一次次响起。再看向她时,只见她眼角有泪光,只是极力在忍耐。 王砚辞终是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了柳桑宁,将头埋进了她身体里。 王砚辞轻声道:“好,我都告诉你。” 柳桑宁一怔:“真的?” 王砚辞点头,随后松开了她,起身开门,唤了长伍的名字。 长伍进来的时候还满脸迷茫,不知怎么他才刚离开不久少爷就叫他回来。等到他站定后,听到王砚辞开口说话,顿时吓了一跳。 “我的名字和表字,都是真的,但我并不是世家豪族王氏子孙。而是二十二年前死在了长安的那位四品像胥王孟然的儿子。” 长伍脸色大变:“少爷!你怎么把这个说出来了?!” 王砚辞抬手制止长伍继续往下说,他看向长伍:“我已决定,将所有的事都和盘托出。” 长伍张大了嘴,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眼睛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一时间不知道短短时间内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他家少爷转变了心意。 王砚辞接着往下说:“二十二年前,我们一家随父亲一道回长安述职。那年边境接连大捷,番邦各国俯首称臣,纷纷派遣使臣入长安进贡。那年,我堪堪六岁,但我早慧,那时已然懂事了。因为早年间大师批命,我那时还并未有正式的名字,只有乳名,唤做安安。” 王砚辞在桌边重新坐下,柳桑宁坐在他身旁,安静听他说着。长伍隔着圆桌站在对面,耳朵时刻听着外头的动静,一旦有人靠近他便会警示。 王砚辞继续往下说着,回忆着当年的那桩发生在他自己家的惨案。 惨案的开头,与柳桑宁自己查到的大差不差,可从王砚辞这个经历者嘴里说出来,却叫她格外的惊心。 “我娘听到声响,便将我藏于柜中,将柜门锁上。后来,那个贼子就闯了进来。我从柜门的缝里,都能闻到他浑身散发的酒气。他不顾我娘反抗,强行将她……” 说到这儿,王砚辞已经满眼通红,拳头捏得极紧,柳桑宁一度觉得他说不下去了。 “我娘反抗得很激烈,可他却不肯放过,甚至还得了趣儿,竟笑了出来。他说的是我听不懂的话,我在边境生活了六年,许多番邦语我都听过,可那贼子说得好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过。没想到的是,我阿姊竟在外玩到一半突然归家来,只因她在坊间买到了好吃的甜饼,觉得我会喜欢,便想着趁热给我拿回来。” “可她回来,却也遭了那贼人糟蹋!她不过豆蔻年华,就经历此等恶行,当即就似疯癫了。我娘为了保护我阿姊,用金簪狠狠扎进了贼子的侧腰与肩膀。不知是不是贼子吃痛脑子清醒了几分,也不知是不是隔壁邻居传来响动,那贼子便逃了。” “我在柜子的缝隙中看到这一切,可恨我始终没有看清他的容貌,只依稀记得他的衣裳被我娘撕扯时,曾露出来身上的纹案。那纹案在脖颈与后背连接之处。” “可那纹案我早年间因刺激太大,有些记不清,这两年才又逐渐想起来,一点点回忆清楚。这些年我为了回忆那纹案,不知画了多少张纸。” 柳桑宁鼻头发酸,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无法想象,才六岁的王砚辞,究竟当时有多害怕和绝望。 说完这些,王砚辞便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心绪波动极大,似乎都有些喘不上来气。他看了眼长伍,长伍心灵神会,代替他说了下去。 “少爷这两年记起来的细节更多了些,他记得那贼子身高不算高大,声音清亮,体型偏瘦,看过庚子年的年志后,的确是吻合的。可是二十二年过去了,当年的事早已尘埃落定,证据也几乎都不存在了。” 长伍努力压着自己不忿的情绪,“前几日,我们总算寻到了当年经手过此案的衙役,衙役告诉我们,当年少爷的父母后面所指认的那三位番邦使臣,的确都是很符合少爷娘亲所形容的贼人,可却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做了此事,最后只能放走。可怜我们少爷,那时被族长接回家又小又瘦,二十二年来不知做了多少次噩梦……” “你们为何不直接去问叶相?”柳桑宁想到什么,“叶相是当年主持此案的主审,他应该是最清楚的。” “没用的。”王砚辞开口,“叶相此人十分听从皇帝的话,这些年下来从不做违背皇帝意愿之事,是个会趋吉避害的。当年陛下有旨意,此事不许再查,甚至不许百姓们再讨论,甚至还要将此事抹除掉,叶相又怎会愿意帮我?更不可能说实话。” 柳桑宁又想到一事:“千秋宴前一晚,叶相的书房进过贼,有人在里面翻找了一通,是不是你的人?” 王砚辞点头:“是。我亲自去的。” 柳桑宁嘴张大,露出错愕之色。她猜到了是王砚辞派去的人,可她没想到竟然是王砚辞自己去的! 如此说来…… “你会武?!”而且武功还不弱。 王砚辞没否认,他继续道:“只可惜,我将书房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当年案子的证据。叶相的书房内也未曾发现有什么暗格。所以我断定,叶相应该是将当年案子的证据和线索都销毁了。” 柳桑宁这时反应过来:“是因为叶相那边也没有证据,你们唯一有可能找到证据的地方也没了希望。所以你才决定亲自出手,将嫌疑人全都杀了?” 王砚辞将唇角抿成一条线,依旧没有否认。 柳桑宁握住他的手:“你糊涂啊!你有没有想过,就算那贼人在他们当中,可总归有两个人是无辜的!”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王砚辞红着眼低吼出声,看起来却像是一只在外打架打输了的小兽,显得十分可怜,“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他们如今一个个都已经位高权重,若是去番邦国内杀他们,难度要大上十倍百倍!他们离开大雍前,是最后的机会。” 王砚辞眼睛似乎都快泣血,柳桑宁只觉得心被一只手用力揪着,一阵阵发疼。 “我还能怎么办……我没时间了。”王砚辞颓然地低下头低喃着,“哪怕我愿意花时间去寻新的证据,又真的能寻到吗?” 柳桑宁伸出手,紧紧抱住他,可却依旧冷静开口:“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三个人都不是呢?” 王砚辞浑身发僵。 这时柳桑宁又轻声开口:“你又有没有想过,万一当时所指认过的四个人,全都有嫌疑呢?” “四个人?”王砚辞从柳桑宁怀中离开,看向她,“你的意思是,新济国圣子也值得怀疑?” 第154章 探望叶轻雨 柳桑宁回答得干脆:“我只是觉得,既然都被指认过,那就应该一视同仁,都查一查才是。” 长伍立即道:“可那三人我们的人想办法偷看过,他们三人脖颈与后背连接处,都有过纹身,如今纹案都已经被去掉。其中有一个人,在那一块地方用铁烙过,如今瞧着只有狰狞的伤疤。若不是心中有鬼,又何必去掉纹身?” 王砚辞也听得眉头紧拧,很显然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更加下定决心要铲除他们。 见柳桑宁露出思考之色,王砚辞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大雍翻译官 第85节 柳桑宁摇摇头,嘴上道:“具体也没想到什么,只是有件事让我比较在意,总让我觉得,应该再查查,再问问。” 说完这句她又看向长伍:“既然那三人都查了,那为何不连新济国圣子一起查了?反正查三个也是查,查四个也是查嘛。” “不是没想到。”长伍挠了挠自己后脑勺,“只是一来新济国圣子嫌疑最小,可以说是已经排除在外。二来他居住在静安寺内,是最难探查的。别瞧静安寺那些和尚平日里一个个温和谦让,可论功夫他们当中不乏佼佼者。若咱们的人真潜入进去,极为容易被他们发现。” 若是被发现导致王砚辞的身份暴露,反倒得不偿失了。 柳桑宁听了后点点头,倒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一只手撑着下巴,过了一会儿才说:“看来还是得去找一下叶轻雨。” “你找她做什么?”王砚辞不解。 柳桑宁回答:“有些事我想问问她。” 说完,柳桑宁立即起身:“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去相府见她。这两日她因落水一直在家中休息,我去探望一下也是应该的。” 王砚辞也跟着起身:“我陪你去。” 不料,柳桑宁却拒绝了:“不了,你不能跟我去。若是咱们俩一块儿去,没准反倒叫人心生警觉。但我自个儿去倒是无妨,我与叶轻雨交好,许多人已然知晓。更何况我是女娘,我去看望她也更为合理。” 长伍在一旁也表示认同:“少爷,我觉得柳娘子说得对,你若是一起去反倒不方便。” 王砚辞沉吟片刻,最后同意了。 他看着柳桑宁:“那我在家中等你。” 柳桑宁灿烂一笑:“行,等我见过叶轻雨后,便来你府上蹭饭。” 说完,柳桑宁便带着笑出了房门,大步朝着围墙而去。 为了防止被人瞧出端倪,她先是翻墙进了百官斋,而后从百官斋出门,赁了一辆马车去了趟卖果子的铺子,买了些女儿家喜欢的果子,之后才前往相府。 一到相府门口,柳桑宁报上名号后,门房的人便立即喜笑颜开的领着她往里头走。 一边走一边说:“咱们姑娘交代过,若是柳大人上门探望,定要快快将你领去她屋子,好叫她同你说说话。” “你姑娘怎么知道我要来?”柳桑宁问。 门房笑:“姑娘自是不知,只是姑娘盼着柳大人来罢了。” 柳桑宁也露出笑容:“那今日定要好生陪轻雨妹妹多说会儿话才是。” 门房一路领着柳桑宁到了叶轻雨的院子。 一进院子,柳桑宁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再仔细一瞧,这院子里不仅种着花,还种了好几棵果树。院子的大小比起她在柳府的小院儿不知大了多少倍! 不光有花有树,甚至还有个小鱼池,平日里叶轻雨想要赏锦鲤也很是方便。 院子里的景致错落有致,说是将一座小花园搬进了院子也不为过,可见其在家的受宠程度。 柳桑宁一路感慨着进了叶轻雨的屋子,一进屋子便觉得比外头冷上许多。 再仔细一瞧,屋子里竟是摆了好几盆的冰炭,如此奢侈,令柳桑宁大开眼界。她心想,宫里的娘娘们恐怕也只有这个待遇了。 叶轻雨坐在软榻上,人瞧着有些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头。可这会儿见着柳桑宁,她却是一改病容,高兴地招手:“阿宁阿姊,快来这边坐!” 柳桑宁拎着果子到她对面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几。她将果子摆放在小几上,一边解开油纸包,一边说道:“你今日可觉得好了些?那日落水没被吓狠吧?” 提到落水一事,叶轻雨还有些心有余悸。她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内馅儿是酸酸甜甜的果酱,她很是喜欢,吃得一脸满足。 等嘴里的果子咽下去后,她才回答:“那日是被吓得不轻,可人没事,又回了家,我很快就不怕了。” “你那日,是真的自己失足掉下去的?”柳桑宁压低声音问。 叶轻雨看了眼一旁伺候的侍婢,侍婢见她眼神,便自觉退出了屋子。 柳桑宁心中疑虑,叶轻雨这时说道:“那晚我的确是自己失足落水的。大约是我离池边太近了,池边的土松软些,我脚下不稳掉进去的。” 听到叶轻雨这么说,柳桑宁一时间只觉得又安心又有些惆怅。 不料,叶轻雨却紧跟着道:“那日我落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池中时,见到了新济国圣子身上的伤疤。” 说着,叶轻雨在自己左肩处比了个位置:“就是这儿,有道疤。” 柳桑宁点头:“我知道,听闻当年圣子狩猎时落下的。”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叶轻雨说道,“可我后来同阿耶提起此事,阿耶却说那疤不是狩猎时伤的,是二十多年前为人所伤。” 柳桑宁心中一凛! 她立马问:“叶相真这么说?” 叶轻雨点头,声音却压得更低:“更奇怪的是,我后来又追问我阿耶此事,可我阿耶却不肯承认他说过此话,还说圣子的疤是狩猎时的旧伤。可我分明听得清楚,他当时的确否认了那是狩猎留下的疤!” 说到这里,叶轻雨不知为何也觉得有些不安起来:“而且我阿耶知道是圣子救了我,很不高兴,还发了脾气,勒令我日后不许同圣子往来,他还说新济国的人都要少接触。” 叶轻雨这会儿果子也不吃了,满眼紧张看着柳桑宁:“我这心里慌张得很,你说他会不会和二十二年前那桩案子有关啊?” 柳桑宁见她如此,却出声安慰:“你别瞎想,当年的案子是你阿耶亲自办的,早已结案了。” 叶轻雨听柳桑宁这么说,才稍稍放下心来。 柳桑宁也捏起一个果子吃了口,似随意说道:“听闻叶相年轻时便是个拼命三郎,没处理完的公务甚至还会拿回家来处置,当真是值得我辈钦佩。” “嗐,这有什么好的?”叶轻雨撅了噘嘴,“我娘还时常埋怨我阿耶这般拼命呢,公务在工房里处置便好,带回家来作甚?回家是要好好同家人相处,好好休息的。你可别学我阿耶,至今都死不肯改呢。” 柳桑宁吃果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真叫她诈出来这一点来。 陪着叶轻雨说了快一个时辰的话后,柳桑宁才起身告辞。叶轻雨颇有些不舍,柳桑宁无奈道:“你早些休养好,不日我便能休沐几日。届时你若休养好了,便能一同出门游玩。” 叶轻雨一听眼睛都亮起来:“好呀,那要叫上自乐哥!” 停了下,她又道:“也将谨行哥哥叫上。” 柳桑宁扑哧笑出声,将叶轻雨的心思都看了个明白。她点头应下,便要往外走。 叶轻雨从软塌上蹦起来:“阿姊,我送送你。” 柳桑宁一把将她摁下,正要说什么,外头却有侍女面色惊慌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她一进来便看着二人说道:“姑娘,外头来了刑部的衙役,说是要带柳大人走!” 第155章 抓人 “刑部的人?”叶轻雨惊愕,“你没看错吧?” 侍婢摇头:“婢子没看错,就是刑部的人。婢子还听到他们自报家门,说是得知柳大人来了咱们相府,所以才找上门的。他们奉命,要、要捉拿柳大人!” 敢情方才说「带走」还是这婢子美化以后的说法。 叶轻雨听得急了:“他们为何要捉拿阿姊?可有说明缘由?” 一边说着,叶轻雨一边抓紧了柳桑宁的手。明明柳桑宁才是那个要被抓的人,可叶轻雨看起来却比柳桑宁还要紧张害怕。 柳桑宁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掌心,让她不必忧心。 侍婢听了回答:“好像说是……说是涉及命案。” 这话侍婢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心惊不已,她久居后宅,根本就想不到命案这种事的嫌疑人居然会离自己这么近,就站在自己跟前。 她更难以相信,这般有着博学之才的女官,竟会涉嫌命案。 叶轻雨听得眼前一黑,面色发白,双腿都觉得开始软了。她紧抓着柳桑宁的手,看着她:“一定是刑部搞错了,一定是!阿姊你别怕,等我阿耶回来,我定去求他,让他给你主持公道,绝不叫刑部的人欺负你!” 柳桑宁拍了拍叶轻雨的胳膊:“别慌,眼下是何情况还不知道,先不用急着惊动叶相。” 说完柳桑宁又看向那位侍婢:“刑部的人有没有说他们是从何处过来,怎知我在此?” 侍婢有些不确定地说:“婢子去的时候听了一嘴,好像是说在半道上遇着什么人了,得知是来找柳大人的,便告诉他们柳大人在咱们府上。” 柳桑宁微微挑眉,究竟是何人居然在刑部衙役气势汹汹抓人的路上同他们搭话? “如此说来,刑部的人没有去百官斋。”柳桑宁念叨了一句,“看来其他人应该还不知道他们要抓我。” 叶轻雨这下脸色更难看了。 侍婢有些焦急:“夫人遣了婢子来唤柳大人出去,姑娘,眼下如何是好呀?” 侍婢自然知晓自家姑娘与柳桑宁交好,也知晓姑娘定不想看着柳桑宁出事,这会儿她也替二人焦急起来。 叶轻雨心一横:“我不管,我不许阿姊去!他们若想从我们相府抓人,那便去请圣人的旨意,或是去叫我阿耶亲自回来说!” 叶轻雨像是被惹毛的猫,张牙舞爪地挡在柳桑宁跟前,一副要和人同归于尽似的表情。柳桑宁看得又感动又无奈,她拉住叶轻雨,轻声安抚:“你这两日身子不舒服,就先好些休息,别将自己卷进这种事中。就算我卷入命案,可我没做过的事,他们也不能逼我认下不是?” 大约是柳桑宁看起来格外镇定,这让叶轻雨惶恐的心也安定了不少。 柳桑宁继续道:“况且眼下咱们也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涉及命案究竟是说我是嫌犯,还是说我是证人,万一只是例行找我问话呢?若你拦着不许我去,平白无故得罪了刑部,往后叶相在朝堂上对上刑部的人,恐怕也不好做啊。” 柳桑宁这话说得实在,叶轻雨虽一心想维护她,可也知道柳桑宁说得没错,而她自己也不可能不顾及父亲的仕途。 最后她只好松开了手,眼巴巴看着柳桑宁出了屋子。 柳桑宁方一到前院儿,就见前院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叶夫人脸色难看至极,见到柳桑宁却让自己勉强挤出一抹笑来,她朝着柳桑宁走过来,对柳桑宁说道:“柳大人,刑部那边有事找,且先随他们走一趟。想来刑部办案定有章程,你又是朝廷命官,是圣人钦定的七品官,刑部定不会乱来。” 这话听着是同柳桑宁说,可在场的明眼人却都知道,是说给刑部这群衙役听得,尤其是领头的那位衙役。 因着女儿与柳桑宁交好,叶府上下对柳桑宁态度都十分客气,叶夫人对柳桑宁也多几分关心和照料。 柳桑宁点头,也笑着道:“叶夫人说得是,我毕竟是朝廷命官,刑部都是同僚,不会对我乱来的。” 刑部来拿人的衙役们脸色却不大好看。尤其是领头那位,后槽牙都咬紧了。他又不是傻子,这话是在敲打他,他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一个是叶相夫人,身上有着二品诰命,一个是七品官员,他一个刑部衙役还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柳桑宁心中打着鼓,可面上始终保持着镇定,就这么跟着刑部的人走了。 柳桑宁一走,叶轻雨就得了消息。 “姑娘,柳大人被带走了。” 叶轻雨手中捏着的果子被她无意识用力捏碎,她低头看着小几上放着的果子,脑子里忽然想起柳桑宁说的那句其他人还不知道要抓她的话。 她立即抬头对身边侍婢说道:“快,遣人去一趟谨行哥哥府上,告诉他阿宁阿姊被抓了,让他想想办法救人,切莫让阿姊在刑部受委屈。” 侍婢领命离去,很快就有小厮出了相府,架着马车就往王砚辞的府邸赶。 待王砚辞接到消息时,柳桑宁也已经到了刑部。 一进刑部,柳桑宁便瞧见了在公堂之中的刑部侍郎吴侍郎。先前的案子与他合作,彼此都不陌生。 大雍翻译官 第86节 见到柳桑宁,刑部侍郎颇有些感慨:“柳大人,真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在此处相见,更没想到,此次竟是柳大人身处其中。” 柳桑宁冲刑部侍郎行了个同僚之间常用的礼,也道:“我也着实没想到,自己刚结束太后千秋宴的差事,竟会被带到此处来。” 顿了下,她单刀直入问道:“只是不知,刑部要抓我,究竟是为何事?我怎么听说,好像还涉及了命案?” 大约是先前有过一起共事的情分,又大约是觉得柳桑宁到底是王砚辞身边的人,刑部侍郎态度还算客气,听到柳桑宁先发制人的询问也没有恼,反倒真回答起来。 “柳大人是真不知晓吗?”刑部侍郎试探性地问了句,“百起国使臣越子流死了。” “越子流?他死了?”柳桑宁想起来越子流是何人也,当下大惊。 越子流乃是越小将军身边跟着的亲信,不光是与越小将军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也是此次百起国的使臣。越小将军出事后,倒是没有连累到他。反倒是让他上位成了使团领头人之一。 此次太后千秋寿宴入住宫中的名单里,就有他。 刑部侍郎打量着柳桑宁,又道:“不光是他。” 柳桑宁心一咯噔:“此话何意?” “婆娑国的穆塔纳,琉璃国的孟河,也都死了。” 刑部侍郎此话一出,柳桑宁觉得自己呼吸都停滞了下来。 三个番邦国的使臣,竟都死了?! 刑部侍郎盯着柳桑宁的表情,然后一字一句说:“三人原本今日要离开宫中,回到驿站,结果都被发现死在了宫中使臣下榻的宫殿内。” 他朝着柳桑宁走近几步。 “三人皆是在睡梦中被人一刀扎进心口而亡,死亡时辰就在昨晚宴会之时。而昨日饯别宫宴上,三位使臣因不胜酒力提前回了寝屋休息。而不久后,你也因不胜酒力提前离场。当时整个使臣宫殿内只有他们三人,离开宫宴又作案时机的人,只有你!” 柳桑宁听了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她只静静看着刑部侍郎,等他说完后,才道:“不知吴侍郎可有找到作案的凶器?” 刑部侍郎脸一沉:“自然找到了!就埋在院中一个隐蔽的树下。” “那如何确定那凶器出自我手呢?”柳桑宁又问。 刑部侍郎被她问得有些恼了,语气都有些发冲:“只怕是你自己都未曾注意,那匕首上勾了你衣料的线,正是七品像胥的官服上才有的线。” “哦,原来是这样啊。” 柳桑宁瞧着像是恍然大悟,刑部侍郎见她如此不严肃更是恼怒,他正要说什么,却听柳桑宁突然发问:“那可否找到了我被钩丝的官袍?” “自是找到了!”刑部侍郎满脸严肃,“你今日因突然要面圣来不及想办法带出宫扔掉,就将官袍交予一内侍,想让他帮你偷偷去小厨房烧掉。可那内侍见是官袍不敢烧,便先藏了起来,被我们搜出来了。” “明白了。”柳桑宁点点头,突然冲刑部侍郎一笑,“那不知那官袍可在此处?” 刑部侍郎被柳桑宁有些吊儿郎当的态度惹怒,可想着她与王砚辞交好,便一而再的忍下。他一个眼神,身旁的属下就十分机灵的将官袍拿了上来。 “柳大人,请看吧。”语句客气,可语气十分不客气。 刑部侍郎此刻满脸都写着「赶紧招了」四个大字。 柳桑宁拿着官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遍,随后将那官袍往旁边衙役手上一抛,看着刑部侍郎露出微笑:“那不知吴侍郎可否知道,昨晚我因不胜酒力觉得头晕离席,在离席出门时不小心撞了上菜的宫婢,她手中的热汤泼了不少在我官袍上?” “什么?”刑部侍郎一愣,这一点他确实不知。 柳桑宁看他神情便明白过来,道:“吴侍郎不知道也正常。那宫婢见泼了我一身吓得发抖,我安慰她绝不会将此事告诉旁人,不会让她挨罚,让她自个儿也不要声张,照常上菜便是。吴侍郎若是不信,自可去问。” 说完这些,柳桑宁又一指官袍:“你瞧瞧,这上头可有被泼的印记?” 第156章 接她回去 刑部侍郎与拿着官袍的衙役都不由自主地朝着官袍看去,只见上面干干净净,什么被油汤泼的痕迹都没有。 柳桑宁见刑部侍郎面上难看却也不在意,直接道:“既然没有印记,那这官袍便不是我的。既不是我的,吴侍郎还是得好好去审一审那位内侍,为何要污蔑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四个字被柳桑宁着重咬字。 刑部侍郎看着却不想轻易放弃佐证这一点,他道:“可整个鸿胪寺,七品像胥便只有你一人!我们搜到的这件官袍便是七品像胥所穿,不是你的还会是谁的?” “吴侍郎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找到一件七品像胥的官袍那就一定是我的了?这官袍又不是天上地下就我手里有。” 柳桑宁看着刑部侍郎,“织造司负责所有官袍的制作,他们那儿要找到一件七品像胥的官袍不难吧?再者,就算不是织造司所制,只要有人知道这官袍用的何种工艺、布料,丝线,便也能做出一件七品官袍来。” 柳桑宁每说一句,刑部侍郎的脸就黑一分。他原本以为这件大案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且找齐了人证物证,定能快快结案,好给圣人交差。 可哪知,竟然还有波折,且这位柳大人张口好生厉害,竟有一人可抵数人之风。 刑部侍郎反驳道:“织造司的东西哪那么容易被偷拿出来?官袍制作也颇为繁杂,也不是谁都能仿制的。” 听得刑部侍郎这话,柳桑宁却是扑哧笑出声,她面上带笑:“看来吴侍郎平日里是极少注意日常所需的。织造司给每位官员的官袍一共就两身方便替换着穿。若官员日后想要织造司做新的官袍,便需要自掏腰包,就拿我七品的官袍来说,一件官袍便要上百两银子。” 刑部侍郎听到「百两」眉头跳了一下,这些他还真没注意过。 “官袍如此昂贵,不是人人都舍得买的。可诸位同僚为官都是奔着数十年而去,旧的穿久了要么褪色不美观,要么就是有破损或污渍,怎么可能不换呢?”柳桑宁就像是和一个初学者说道理一般,说得不紧不慢,“既然买不起,那自然就得自个儿做了。家中总归有会针线活儿的人,拿着官袍好生钻研一番,便能看明白要如何缝制。退一步说,就算家中无人能做,外头那些布坊里,也有会做的绣娘。拿上银子私下去寻人,便能做一身。” 刑部侍郎眉头都皱起来:“这不合规矩!” “明面上是没有明文的规矩,可也没有不允许官员自个儿做官袍的规矩呀。”柳桑宁一摊手,“再说,自个儿做身官袍,又有谁瞧得出来呢?吴侍郎若是不信,大可悄悄去打听一番,这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只怕九成以上都自家裁制过官袍了。” 说完,柳桑宁盯着刑部侍郎的官袍道:“就连吴侍郎今日这身,只怕也是家中绣娘做的吧?吴侍郎若是不清楚,不妨回去问问你夫人。” 柳桑宁一早就看出,刑部侍郎此人在家定是个甩手掌柜,两耳不闻家务事的那种人。只怕回到家与妻子的交流都甚少,只在家当他的男主子罢了。 这会儿刑部侍郎脸上神色变了又变,一时半会儿倒是没有出言反驳,甚至隐隐觉得柳桑宁说的是真的。 他压下心中不满,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洗脱你的嫌疑。毕竟那内侍亲口说是你指使他烧掉这件官袍。” 柳桑宁也不着急:“吴侍郎最好还是快些去传那位内侍来问话,免得去晚了,生变故。” 刑部侍郎只觉得太阳穴忽地像针扎了一般,他心头警铃大作,明白过来柳桑宁这话是何意思。 她这是提醒他可能会有人杀人灭口! 若柳桑宁真不是凶手,那凶手定是买通了那位内侍。如今那内侍已经指认完了,还会留他性命吗? 想到这一点,刑部侍郎立即下令让人去将那内侍带来问话。 等下属领命离去,刑部侍郎转头看向柳桑宁:“不论你眼下是如何的巧舌如簧,我也不能听你片面之词。在彻底洗脱嫌疑前,只能委屈柳大人拘在我们刑部大牢了。” 柳桑宁没有吭声,她眼睫微垂,似乎在想些什么。 就在刑部侍郎以为她会强词夺理不肯配合时,柳桑宁却抬眼道:“好呀。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臣子,自是不会叫吴侍郎为难的。相信吴侍郎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会叫我蒙冤。” 刑部侍郎没想到柳桑宁会这么配合,他心生狐疑。但也不想节外生枝,便叫人将柳桑宁带去了刑部大牢。 等人一走,他吩咐身边人:“好菜好饭伺候着,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可对她言语不敬。” 身旁的下属有些不解:“她如今已经是阶下囚,虽然方才她舌灿莲花。可若是没有旁的人证,那内侍一口咬定是她指使的话,找不出其他凶手,她就只能是凶手了。大人又何必忌惮她?” “蠢货。”刑部侍郎忍不住骂了一句,“她是谁?她是在圣人面前都挂过名的人。圣人为何对她另眼相待?是因为她足够出色?不是。是因为她是王砚辞看重的人,是他推举的人。圣人并不一定真的认为柳桑宁可用,可他不想拂了王砚辞的面子。王砚辞此人瞧着风轻云淡,但是个护短的,不要惹急了他。” 下属这回听明白了,他很是好奇:“圣人为何如此看重王砚辞?” “王砚辞当年一出马便是惊才绝艳少年郎,你才刚做了两年吏员,自是不知他当年的风华。”说到这里,刑部侍郎都颇为感慨,“这些年他替圣人办事,明里暗里都不知办成了多少旁人都难做到的事。最后,他却只自求了一个鸿胪寺卿的位子,拒了入六部,真叫人意外。否则如今六部尚书中,有他一席之地。” 刑部侍郎有时候也看不懂王砚辞此人。鸿胪寺卿这个位子,在京中几乎是无缘高官了。若想要往上攀,那便只能外遣出使各国,在边疆做几年像胥主办,维稳边疆几年后再回京述职。 可能在京中当官,谁又愿意外派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派遣出去的属下匆匆赶回来,脸色却不大好:“大人,那位内侍官不见了!我们在宫里找遍了,也没见着人。” 不是死了,而是失踪。 刑部侍郎一听都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见了?一个大活人在宫里头就这么不见了?可问过守宫门的护卫?” 那人点头:“问过了,今日没有内侍官出入宫门。” “那就奇了怪了。”刑部侍郎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局面了,“若是让他诬蔑柳桑宁的,最好的办法便是杀了。这让人不见了,是什么章法?岂不是叫那内侍官所说之事反倒显得扑朔迷离起来的不是?” 宫里头要藏一个大活人不叫任何人发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两人正说着,外头又有人匆匆来报:“大人,鸿胪寺卿王大人来了!” 刑部侍郎心头一震,他立即往公堂走:“将人请去公堂。” 在公堂上见到王砚辞时,王砚辞神情与往日无异,甚至见到刑部侍郎还能笑着拱手打招呼。 刑部侍郎一颗心悬着,不知道王砚辞这会儿过来是何意思。 “王大人可是为了柳大人涉及命案一事而来?”刑部侍郎决定先发制人,“此事尚未查清楚,依着律法柳大人必须暂且待在咱们刑部大牢里。不过王大人你放心,我已经嘱咐下面的人,定会好生照顾柳大人的,毕竟大家都是同僚嘛。” 王砚辞微微一笑:“知道吴侍郎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王某前来,的确是为柳桑宁。奉陛下口谕,柳桑宁一事涉及外邦,鸿胪寺可自行关押,以待查明真相。” 王砚辞顿了下,一字一句道:“所以我前来,是接她回鸿胪寺的。” 第157章 两人的怀疑 等柳桑宁跟着王砚辞坐上马车时,她没忍住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瞧了一眼。 随后快速放下,道:“我看吴侍郎的脸都快黑成锅底了。” “我奉旨而来,他就算不满也只能忍着。”王砚辞说得风轻云淡。 柳桑宁忍不住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你这招我都没想到,你竟会去求圣人。你这回从吴侍郎眼皮子底下将我带走,估计他心里头不大好受了。” “不好受那也忍着。”王砚辞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柳桑宁不由问:“你去求圣人口谕,圣人竟真的能同意?若我真是杀人凶手,岂不是枉顾律法?” 王砚辞却瞥了她一眼:“谁说枉顾律法?不过是换个大牢关着。既然都是关押,我鸿胪寺自然也能关。若你在刑部,又有谁知道会不会中途有人要杀你?” 柳桑宁拧眉:“你担心嫁祸给我的人会暗中对我出手?在刑部大牢动手,胆子真大。” “你别忘了,之前那个秦小六到现在也还没抓到。”王砚辞提醒了一句,柳桑宁心头一凛。是啊,之前有个秦小六,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秦小六」? 想到这里,柳桑宁不由感慨王砚辞想得周全,连这些都替她考虑到了。 随后她问:“只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即便是从内侍官那儿找到了一件七品像胥官袍,又即便有内侍官的口供。按理说也该好生调查一番再来抓人。怎么这么快就来抓我,还这般信誓旦旦认为我是凶手?” 抓朝廷官员与抓普通百姓不同,万一抓错了,日后还在朝中为同僚,难免保证对方不会记恨你。 “因为除了内侍官,还有一个人证。这个人能证明你离席后,的确是去了使臣下榻的宫苑。”王砚辞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那人说的话要抵过那内侍官说的话千倍百倍,没有人会怀疑。” 柳桑宁顿时好奇起来:“谁啊?” “摩罗大师。” 大雍翻译官 第87节 王砚辞的话刚说出口,柳桑宁整个人都像是傻了一样,怔愣在原地,半晌没说话。 过了许久,才听到她开口:“摩……罗大师?怎么会是他。” 柳桑宁怎么都没想到,作证自己去了使臣下榻宫苑的人竟然是摩罗大师。摩罗大师开口,自然是不会有人怀疑。 被摩罗大师这么说,她的嫌疑几乎是成倍上涨的。 “摩罗大师是如何说的?”柳桑宁紧盯着王砚辞。 王砚辞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他倒也没有说别的,只是说当日看见你朝着使臣宫苑的方向走去。” 柳桑宁抓住这句话的重点,她立即道:“朝着使臣宫殿的方向走不一定就是进了使臣宫苑,摩罗大师也并不是真的亲眼瞧我进去了。” 王砚辞点头:“我也是这般同圣人说的,圣人正是因为思机这一点。所以才同意让你挪到鸿胪寺的大牢里。可即便圣人心中有了怀疑,但那毕竟是摩罗大师,他只是如是说,可经手的人却一定会放大此意。” 更重要的一点王砚辞没有说。 若是找不到真凶,那柳桑宁必定就是最好的替罪羔羊。 柳桑宁沉默片刻:“若是我这个替罪羔羊畏罪自杀,那此案便能就此了结。以圣人的性子,他不会让人再继续查下去。这才是你要将我从刑部大牢带走的真正原因吧?” 皇帝要的不过是各番邦国与大雍的稳定,只要能维稳,能给出一个结果,不叫这几国联合起来作乱,那便行了。至于柳桑宁这样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冤死,他不会在意。 王砚辞没否认,他伸手将柳桑宁额边的碎发捋了捋,凑近了些说道:“三个使臣死了,那三国其余使臣正闹哄哄的,直闹得圣人头疼。圣人本意,若是那内侍官执意咬定是你,便以你结案。” 柳桑宁想到了什么,她猛然抬头:“所以那内侍官不见了。”停了下,她压低声音,“是你将他藏起来了?” 王砚辞对柳桑宁勾了下嘴角,并没有说话。 柳桑宁却已经明白,她说对了。 “你不仅是担心他执意咬死我不放,你还担心他被真凶灭口,所以才第一时间将他藏起来。”柳桑宁低喃着,“难怪你过了这么久才来。” 王砚辞用手在她眉心一点:“已经够快了。” 要赶在刑部的人之前抵达宫内将人藏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柳桑宁一把抓住他的手,又问:“摩罗大师为何会看见我往使臣下榻的宫苑走去?他那时不在殿内?” 王砚辞点头:“不在。摩罗大师说他那晚吃得有些咸了,多喝了些水,便想去如厕。” “咸?”柳桑宁拧眉,“摩罗大师向来吃得清淡,此次他难得进宫,宫中御膳房的人不可能不了解他的喜好,又怎会给他的菜做得咸?” 柳桑宁捏紧了手:“看来,这是一早就做好了局,是要等我往里跳。” 说完这句,柳桑宁忽地话题一转:“摩罗大师本是不入宫的,是新济国圣子说服了他。” “你此话何意?”王砚辞听出了柳桑宁话里有话,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怀疑是新济国圣子所为?” 柳桑宁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说起另一件事:“正好,我有旁的事本就要同你说。” 柳桑宁将叶轻雨在相府与她说的事原原本本的说给王砚辞听,末了她道:“按轻雨所说,叶相有将公务带回家处理的习惯。若是二十二年前,他也将你父母案子的相关证据带回家来,想来也不会引起家人的注意,毕竟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 “如果这般,他不论是想藏还是想毁,有的是机会下手。”王砚辞冷下脸来。 柳桑宁点头,继续道:“当年的案子是由他亲自接手,不论是证据还是结案文书,都是他交予圣人的,若要动手脚,最大的可能也是他。” “更重要的是,他对轻雨脱口而出说圣子的肩伤不是狩猎旧伤,而是二十多年前被人所伤。可之后轻雨再问,他却不愿再认,这实在可疑。” 柳桑宁深吸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推断:“我怀疑,他和圣子都与二十二年前你父母的案子有关。谨行,你叫你的人盯紧叶相,或许会有发现。” 王砚辞听懂了柳桑宁话中的意思,他沉声道:“叶相十分疼爱轻雨这个女儿,如珠如宝。若圣子真是当年案子的罪魁祸首,叶相定会寻机会去找他,叫他离自己的女儿远一些。” 柳桑宁点头:“那日在池边我就觉得奇怪,圣子真的是早于轻雨就在那儿了吗?当时天黑,轻雨也未曾注意过。等人落了水,惊慌之下未必就记得清他是何时出现的。” 王砚辞捏紧折扇:“若他是对轻雨有兴趣,必然会想办法接近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彼此心中的答案。 王砚辞立即下令道:“长伍,让黑鹰去盯着叶相。” 前头驾车的长伍立即应下,随即柳桑宁听到一阵有些奇怪的哨声,短促有力,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等两人到了鸿胪寺大牢,柳桑宁十分乖顺地自己往牢房里钻。 她看着王砚辞道:“你不用担心我,大牢潮湿气味难闻,你别在这儿待了。” “不急,再等等。”王砚辞道。 柳桑宁一愣:“等什么?” 第158章 救女儿 大约过了半刻钟,柳桑宁便明白了要等的人是谁了。 只见穿着王砚辞府邸侍婢服的婢子拎着一个食盒从外头走进来,她快步走到王砚辞跟前,王砚辞伸手便接过了食盒。 “食盒?你叫家中为我准备了吃食?”柳桑宁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王砚辞却没有应答,只是将食盒上层拿走,露出了底下那层。柳桑宁定睛一看,只见食盒底层放着的并不是饭菜或者点心,而是衣裳。 那衣裳与婢子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王砚辞将那衣裳拿出来递给柳桑宁:“你将它换上,随我出鸿胪寺。” “哈?”柳桑宁愣住,“你不将我关在鸿胪寺?若是被人知道,这可是欺君之罪!” 柳桑宁自是不肯让王砚辞冒这个险。 王砚辞却道:“此事你知我知,不会有他人知晓。她会替你在这里待着,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顿了下,王砚辞道:“此事难道你就不想查个水落石出?旁人我信不过,得咱们亲自来查。” “我自然是想查的。”柳桑宁看向王砚辞,“不过此事我不会被蒙冤的,就算你想让我出去帮你办事,也不是现在。” “你怎知你不会蒙冤?”王砚辞愣了下。 柳桑宁却突然冲他一笑:“因为我也有人证物证。” “什么?” 与此同时,柳府里已经乱作一团。 今日柳青行身体抱恙,原本请了假在家中休息。可没想到柳桑宁涉及使臣命案的消息却传了过来。 温氏与崔氏早已经慌了,就连柳含章也从婆家急急忙忙赶回来,甚至顾不上婆婆的脸色。 三个女娘凑在一处,头一回都慌了神,一个个直抹眼泪。 柳含章也忍不住说:“阿宁怎会惹上此等祸事?我是断不信她会杀人的,她从小到大连蚂蚁都不踩!她不喜血腥,又怎会去杀人?可如今她却成了嫌犯,莫不是有人存心要害她?” 崔氏这回也不如前几回淡定,她慌得手都在抖。刺杀三国使臣,这罪名轻了是判她斩首,重了没准还会祸及全家。 可眼下这僵局,他们谁也不知道如何去破。 温氏垂泪:“此等要命的大事,只怕是郎君也指望不上了。他只是崇文馆的四品编撰,在圣人跟前向来是没什么脸面的。” 说到此处,温氏又快速在心中盘算,过了会儿她像是下了决心,起身道:“不行,我得去趟徐府,求求徐大将军,看他是否有办法保全阿宁一二。若阿宁真要被人扣下这口黑锅,避免不了的话,好歹留条性命……” 这回谁也没有出声劝她谨慎,他们柳家在皇帝面前没什么存在感,可徐大将军却有。他劳苦功高,又急流勇退,皇帝多少会给些脸面,念些旧情。 温氏急匆匆往门外走,崔氏和柳含章在她后头跟着,走到前院时,却撞见穿着官服匆匆往外走的柳青行。 两边一打照面,都怔愣了下。 两人异口同声问:“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还是温氏先回答:“郎君,我想去徐家走一趟,望徐大将军瞧着我与牟姐姐的情谊上,能伸出援手帮一把。” 柳青行沉吟片刻,竟也没有反对。 温氏忍不住问:“郎君这是要去何处?” 柳青行回答得干脆:“进宫求见圣人。” 温氏三人都是一惊,温氏赶紧道:“这会子为何突然进宫?郎君你身子今日还不利爽……” “已经顾不得这些。”柳青行一挥手打断了温氏的话,“若我去,拼着一身官身,或许圣人还会多斟酌一二。若我不去,她必死无疑。” 柳青行嘴里的「她」,不用说她们也知晓是谁。 崔氏不由有些错愕,她忍不住开口:“郎主……”可后面的话她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她不明白柳青行为何这次能为柳桑宁出头,可这会儿的确也需要他出头。 她怕她问了,柳青行会反悔。 温氏有些担忧:“出了这等恶劣之事,于大雍与三国有碍,你此时去圣人定是心绪不佳,或许会迁怒郎君,甚至……” 后面更严重的结果温氏还是不忍说出口。 “我知道。”柳青行回答得干脆,“可如今也没有了别的法子。我柳家在长安根基不深,与我交好之官员也无位高权重者,这回只能靠自己了。” 顿了下,柳青行像是给自己找补似的,又说了句:“我这也是为了柳家。若是她定了死罪,日后柳家必定也再无出头之日。” 说完这话,柳青行便不再耽误时间,脚步匆匆离开,上了门口早已备好的马,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温氏也深吸一口气,扭头对崔氏和柳含章说道:“你们与我一道去。” 她们上了马车,直奔徐府而去。 等到了徐府,徐家人早已在正堂等着,一见到温氏,牟氏面带愁容上前扶住她,小声劝她莫急。 温氏听着牟氏的话,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一旁徐尽欢眼中闪过担忧,却还是忍住起身拱手道:“温姨母莫急,我相信阿宁绝对不会杀人,更不会杀使臣。她心中有大义,向来以大雍为先,绝不会干出这种有损大雍与番邦之安稳的事。此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阿宁清白。” 温氏擦着眼泪,嘴里道:“好孩子,我知晓你的心意。只是这次我瞧着是不同的,若是他们觉得阿宁无辜,又怎会这么快便大张旗鼓地让阿宁下了狱,也不压着消息,眼下许多人都已经知晓了。若是查不出真凶……” 后面的话都不用多说,在场的人都不是傻的,自然明白过来。 查不出真凶,那么此刻被如此高调关进大牢的柳桑宁,就是真凶。 徐尽欢道:“温姨母放心,我就算是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了,也绝不会让阿宁蒙冤杀头的!” “胡闹!”牟氏立即呵斥儿子,她看着徐尽欢,“你才入仕多久,哪里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温氏将眼泪憋了回去,她将脸上泪珠擦干,心里却在盘算要如何同徐大将军开口。方才牟氏呵斥徐尽欢,她心里也对牟氏对此事的态度有了些数,想来也是不大想徐家卷入其中的。 只是看在与自己的情分上,她也不好说不帮。 温氏知道自己若是开了口,或许会叫徐家为难。可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许多,总比柳桑宁丢了命强。日后他们柳家愿为徐家还一份大礼! 温氏下定决心,开口道:“徐将军,阿姊,我今日前来……” 大雍翻译官 第88节 “温妹妹。”牟氏忽地上前一步握住温氏的手,她眼中情绪复杂,温氏看得出她是不希望自己将后面的话说出口的。 温氏却忽地跪倒在地,身后崔氏和柳含章也随她一起跪下。 “阿姊,妹妹就求你这一回,求你,求大将军,救救我家阿宁吧!”温氏说完,还是没忍住啜泣起来。 “阿宁向来机灵,表面瞧着有些不循规蹈矩,可她其实很守规矩。她是个重情义的,心里装着我们这些家人,绝不会去干这等掉脑袋的事!若是能查明真相,我们自是不怕的。可若有人存心要害她,有人想结案,便是我们力所不能及了!” “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牟氏急得低声呵斥,又有些心疼她,“我知晓你心急,可……可我们徐家也确实不好出面呐。” 忽地,身后崔氏重重磕头,一下、两下、三下…… 一边磕一边说道:“阿宁一心报国,想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她不会自毁前程,更不会杀人!求徐大将军看在两家情分上,帮帮阿宁吧!求您了!” 她磕得极重,闷响声听得人胆战心惊,让人丝毫不怀疑她会磕死在这里。 牟氏也被吓得不轻,赶紧使眼色叫一旁的婢子遏制了她,她跟着有些焦躁起来:“你们这般……叫我如何是好?” 说完这话,牟氏不由看向坐在主位上一直没有吭声的徐大将军。 徐尽欢忽地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父亲说道:“阿耶,你救救阿宁吧!咱们徐家在圣人面前还有几分薄面,就帮帮柳家吧!” 牟氏急了:“你这孩子!” “办法不是没有。”徐大将军这时总算开口,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他,“只是不是由我出面,而是你们自己去做。” 温氏眼前一亮,她立即道:“求大将军指条明路。” 第159章 拿定主意 “你们若真信柳二娘子是被冤枉的,豁得出去的话,便去京兆府前击鼓鸣冤,闹得天下皆知。”徐大将军看着他们说得慢条斯理,“京兆府尹为人耿直,若有冤情他定会撞南墙一般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过……” 徐大将军顿了下,才又道:“若是将他牵扯进来,又一直寻不到有利的证据为柳二娘子洗脱嫌疑,致使案子停滞不前,必定惹怒圣颜。” 温氏与崔氏很快就明白过来。 此事是刑部主办,皇帝并未让京兆府插手,想来定是有二手准备。若是他们这时将京兆府牵扯进来,此事便会变得复杂,想要糊弄结案难度倍增。 若是最后找不到真凶,又没有有利证据证明与柳桑宁无关,那他们柳家便是彻底得罪了皇帝。且不说全家的性命能不能保,至少柳青行的官只怕是做不成了。 徐大将军静静看着温氏等人,片刻后,温氏冲着徐大将军一揖,她道:“多谢大将军指路,若能为女洗清冤屈,不日定带阿宁上门亲自道谢。” 说完这些,温氏便领着崔氏与柳含章离了徐府。 徐尽欢看着离去的背影,眼中露出焦急之色,他思量后转身对父母道:“孩儿突然想起来有些公务还未办妥,先出去一趟。” 说完也不等父母点头,转身就跑了。 “自乐!”牟氏高声喊了声,可徐尽欢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气得一拧帕子,扭头对徐大将军道,“你瞧这孩子!” 徐大将军却露出满意之色:“是我徐家的儿郎。” 另一头,鸿胪寺大牢中,柳桑宁与王砚辞身边已无他人,整个大牢中,只有他们二人。 柳桑宁看着王砚辞,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王砚辞看得一头雾水,却听柳桑宁道:“那日我只饮了一杯果酒,却觉得头晕燥热,像是喝多了一般。那时我便察觉不对,于是假装又喝了好几杯,撑了两刻钟才起身借醉意离开。” “我虽不清楚究竟是何人在我酒中动了手脚,但也不能不想些对策。我出大殿时正是上菜之时,我故意离大殿门口远了几步撞了一位宫女,让她的汤泼在了我身上,还记下了她的名字与所属之处。” “之后呢?”王砚辞不由上前一步。 柳桑宁回答:“之后我的确是往使臣下榻的宫苑而去,可我并未入宫苑,而是去了宫苑旁的小院儿,那里是使臣们的小厨房,后头是小厨房宫人的住处。我在那儿认识了一个朋友,名叫阿圆,是个小宫女。她独自住在柴房收拾出来的屋子里,我便去她那儿蹭了一晚,弄脏的衣裳,也在她那儿换下来的。” 说到这里,柳桑宁狡黠一笑:“那日小厨房的人几乎都歇了假,没什么人在,我进出之时无人瞧见。” 听完柳桑宁的话,王砚辞一颗悬着心稍稍往下落了些。 “你早有准备?”王砚辞问。 柳桑宁摇头:“并非如此。我不是早有准备应对这档子事,我只是怕宫宴之上有什么避不开的人情世故,总会多喝上几杯。万一喝多了身边还是得有个人照看一二比较稳妥。” 加上她要出宫阿圆颇为不舍,是以她想着陪陪阿圆也是不错的。没想到阴差阳错,倒是能让自己躲过一劫。 “若那阿圆与你交好,她的话不一定能全然洗脱你的嫌疑。”王砚辞道,“你就算去了她那儿,也不能证明你在三位使者死去时没有去过。” “我知晓。”柳桑宁点头,“若只有她一人自然是不行。但那日,还有两位宫女没有离开。我让阿圆找其中一位借了几颗乌梅子熬制酒后解渴的茶汤,又让她找了另一位胆小怕事的,前来屋中帮她替我净身。” 王砚辞挑眉。 柳桑宁道:“先前在马车上已经听你说了,那三位使臣的死亡时间在戌时三刻到五刻,行凶者力气不够大。所以杀人时间便长些,故而刑部推断乃是女子作案。而我这段时间里,正在阿圆的屋子里,喝了茶汤,又有人帮我净身,前前后后忙了大半个时辰,根本没时间作案。” 见王砚辞略显惊讶,柳桑宁继续道:“如此一来,便能有宫女证明阿圆的确是借过乌梅子煮茶汤,又有宫女证明我的确在阿圆屋子里。我交代过阿圆,若无我授意,不可将此事说出去。而那位帮她一起替我净身的宫女,阿圆说向来是个懦弱的性子,今日若听闻我成了杀人凶手,只怕是一丁点都不敢提曾经伺候过我。” 王砚辞不由替她鼓掌:“你有人证亦有物证,此事便可解了。” 停了下,他道:“我这就带你进宫见圣人,洗清你的冤屈。” “不急。”柳桑宁阻拦,“冤屈是要洗清的,但还不能放在明面上。如今咱们既然有了当年之案的线索,又有了嫌犯,有些事我在暗处更好。我待在此处,反倒能降低幕后之人的警惕。只是真相也确实不能拖太久,否则我之后想洗脱也难了。” 柳桑宁想了想:“你替我准备纸墨,我将事情的经过写于信上,你寻个机会,替我递给圣人。圣人若是见了信,问过阿圆,便能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见王砚辞拧眉,眼瞧着是不同意坚持要带她立马去皇宫的样子,她立即转移话题:“眼下除了叫人盯着叶相,还有一事也迫在眉睫,需得你去排兵布阵才是。” “何事?” “那位替东家出面与越氏交易的罗刹人,他极有可能也是与婆娑国四皇子交易私盐之人。使臣团还未走,他应该还在长安。”柳桑宁面色严肃,“我总觉得,若是找了他,或许许多事都能迎刃而解。” “那我便先送你的手书,然后去追查他的下落。”王砚辞道。 柳桑宁却摇头:“不行,我觉得最好立即去查,叫人也盯着新济国使臣团的人。他们马上就要离开长安,没准会有什么举动。我的信不急于这一时,你明日或是后日再来拿也可。” “可……” “我去送信!” 一道声音倏然从王砚辞身后响起。 第160章 加入 两人都是一惊。 今日鸿胪寺的人都在休沐,怎么还会有人在此? 从大牢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人,柳桑宁不由瞪大了眼睛:“自乐兄?你怎么来了?” 徐尽欢三两步走到他们面前,表情严肃,看着两人毫不避讳。 他开口道:“我听到了你们的话,阿宁,你的信我替你送去给圣人。王大人,你自去做你要做的事。” 王砚辞眉头一拧:“徐大人,你知不知道你是要帮我们做什么?你听到了多少?” “我听到的不算多,”徐尽欢顿了下,“阿宁述说真相时我刚好进来,听到了你们后半段的话罢了。” 那也听到的算多的了。柳桑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说道:“你并不清楚我们究竟要做什么,就这般贸然出来要替我送信,你可想过你可能会置身险地?” 徐尽欢沉默了一下,随后道:“你与王大人,都是心中有大义之人。你们若想做什么惊天动地挑衅律法之事,那定是受了天大的不公。你们想要讨公道,我便帮你们讨公道。” 柳桑宁心道,自乐兄恐怕听到的不只是后半段吧? 王砚辞沉声道:“你太冒失了。若我们要做的事生死一线,若我们不信任你,你这般暴露自己,就是死路一条。” “你们不会。”徐尽欢说得斩钉截铁,“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阿宁。阿宁愿意冒大不韪的风险帮你,定是早已权衡过利弊,而她认为值得去冒险,值得去做。既如此,我作为朋友,从旁帮帮忙又有何不可?” 他目光坚定地往前走了一步:“我乃徐家嫡子,且向来与世无争,不冒头的。有些事你们不方便出面,我却可以。” 徐尽欢说完这话,背在身后的右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手心里都已经出了汗。他有些忐忑,不知他是否能被二人接纳,不知能否真的能作为朋友帮到他们。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王砚辞轻叹了口气:“你若搅进这摊浑水里,或许就不能轻易脱身了,你可真想好了?” “想好了。”徐尽欢重重点头,“放心吧,我绝不后悔。” 王砚辞与柳桑宁对视一眼,最后柳桑宁冲他颔首,王砚辞终于也松了口:“既如此,那便一起吧。若是事情不顺利,我会尽全力保全你们。” 话音刚落,柳桑宁忽地伸出一只手。 “这是作甚?”王砚辞一愣。 柳桑宁冲两人一笑:“既如此,咱们便算是结盟了。既是结盟,那不得击掌为约?” 王砚辞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配合地也伸出手,徐尽欢也伸出手准备等着排队击掌。 不料,柳桑宁却是突然拿起王砚辞的手,放到了徐尽欢的手背上,而自己的手又放到了王砚辞的手背上。 她说道:“今日我们便为一体,共同查出所有事情的真相。” 说着她看向王砚辞:“谨行,你快去做你该做的事情。”然后又看向徐尽欢,“自乐兄,你留下来,我将信写完后交给你。顺便,再跟你说一个有关于二十二年前的故事。” …… 另一头,皇宫内。 柳青行跪地颤抖,抖着手伸向自己的官帽。在他面前,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他手抖得厉害,却还是触碰到自己的官帽,坚定地将官帽摘下。 他匍匐在地,掷地有声:“陛下,老臣愿以乌纱帽作保,臣之女绝不会干出此等丧心病狂伤天害理之事!只求陛下给臣的女儿一条生路,查明此案真相!若她有罪,臣愿一同受罚!” 第161章 鸣冤 柳青行伏身头点地,皇帝盛威之下,他心跟着颤抖,身子却是一动不动稳得很。 听到皇帝的话,他高声道:“臣惶恐!臣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胁迫陛下。臣为官二十余载,一向对朝廷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用心办差,臣绝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他一字一句,虽声线发抖却说得十分诚恳,皇帝怒容消散几分,倒也能静下来听他往下继续说。 “臣向来只埋头在崇文馆内兢兢业业办差,旁的事臣从不掺和。今日臣求到陛下跟前,实属不知还能有何法子救臣女一命。臣唯二女,长女出嫁多年,不必臣过多操心。唯有这次女,向来想法异于旁的小娘子,令臣头疼。臣不喜,时常教训她。” 皇帝没想到柳桑宁与父亲柳青行的关系竟是这般,还时常被父亲教训,他倒是听的得了趣儿,面上虽依旧板着脸,可却没有打断。 柳青行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不知道皇帝此刻的表情,也不知道皇帝此刻在想什么。但见皇帝没有出声打断也没有呵斥,于是壮着胆子继续往下说。 他继续道:“桑宁虽然性子顽皮些,在家中也会挨罚。可从小到大她却都没有做过真正逾矩触律之事。她的心中自有一杆称,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虽胆大妄为,却并不是鲁莽无脑之人。” “自她进了鸿胪寺,成了像胥,臣便对她耳提面命,让她恪守本分。在鸿胪寺中,她也用心办差,从不会怠政。此间她表现如何,想来鸿胪寺卿王大人最为清楚。她运气也好,得过陛下的赏识,长此以往,她只需本本分分做好分内之事,好好替陛下办差,将来自有前途,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去自毁前程呢?” 大雍翻译官 第89节 柳青行说得字字真心,在他心中他也是这般认为的。柳桑宁虽然不服管教,可她又不是个蠢货,何必去杀使臣? “况且,她向来孝顺她母亲与姨娘,与她姐姐也一直要好。以她的脾性,就算她对他人有再多的不满,为着家里人,她也绝不会做出此等能将全家都逼上绝路的事来。”柳青行说着又重重磕了个头,“陛下,此事必有蹊跷,还望陛下看在臣兢兢业业办差二十余年的份上,给臣这个恩典,彻查此事!” 说完,他匍匐在地,久久没有起身。 龙椅上的皇帝也陷入沉思。 此事他自然也知晓其中有古怪,可如今证据不足,又有人一口咬死是柳桑宁。况且就连摩罗大师也亲眼见到了柳桑宁进了那宫苑。就算是往下查,又真的能查出什么来吗? 若是查不出来,这案子也还是得结。可那会儿再结案就不如现在容易了。 但皇帝又转念一想,柳桑宁属实也还算得上是个人才,且王砚辞还特意进宫替她求了口谕,将她转移到了鸿胪寺的大牢,不就是想护着她怕她在刑部大牢遇害了吗? 王砚辞如此看重,若此案真就草草结案,将事情都推到柳桑宁头上,难保他心中不会另有他想。 再者,大雍朝臣连杀三个番邦使臣,这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见皇帝沉默着,柳青行心里头反倒是松了些。皇帝愿意思虑此事,那便还算是有转机。 皇帝瞥向底下跪着的柳青行,又瞥了眼被他放置一旁的官帽。 他沉吟片刻,说道:“不是朕不愿意给柳大人一个恩典,只是这事干系极大,朕……” 皇帝话还没说完,外头便有人匆匆来报:“陛下,有人敲了京兆府的鸣冤鼓!” 皇帝一愣,随即瞪眼:“什么?敲了鸣冤鼓?何人所敲,所为何事?” 来人禀报:“回陛下,乃……乃四品编撰柳青行柳大人的家眷所敲。” “什、什么?”柳青行当场愣住,小声低喃了一句。 来人继续道:“柳夫人携女儿柳含章与柳大人妾室崔氏,一起敲了鸣冤鼓,跪在京兆府门口,愿受炭火之刑,只求京兆府能替柳桑宁柳大人查明真相,洗刷冤屈。如今……如今已闹得沸沸扬扬,长安城百姓几乎人尽皆知了!” 皇帝脸色顿时白转红红转青青转黑的,瞧着周身气压已经低到谷底。 他连说了三个「好」,听得柳青行两股战战,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这条老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心里头却忍不住想,他妻子向来温顺贤良,女儿乖巧懂事,妾室胆小听话,怎么就能豁出命去干这种事?! 就为了救柳桑宁? “柳青行,你平日是如何管教的妻女?!”皇帝气得指着柳青行的鼻子骂,“简直是胆大包天!这是在挑衅朕吗?!” 柳青行双腿发软,可想着如今将身家性命都豁出去的家人,还有在大牢里被关着也不知是否受刑的女儿,柳青行又冲着皇帝狠狠磕了一个响头。 他带着哽咽却尽量大声的说道:“陛下明鉴!臣之家眷乃拳拳爱女之心,还请陛下体谅臣全家想救家人的心!若是家人大难临头有一线生机却不愿为之奔波,岂不枉为家人?” “陛下明鉴!”从殿外也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京兆府尹鲁深元从外头进来,瞧着额头上都有汗珠渗出,可见其来得有多匆忙。 一进殿内,他立即拱手行礼,对皇帝说道:“陛下,鸣冤鼓本就是为天下有冤的百姓所设,击鼓之人只要肯受炭火之行证其决心,京兆府便要接下此案。柳家人愿为柳桑宁受此刑罚,只求彻查此案查明真相,臣以为,合乎国法,也合乎情理。” 说着,他又大声道:“此案京兆府已按律接下,臣自当尽心竭力,查办此案!” 皇帝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狠狠一拍桌子,怒骂一句:“竖子尔敢!”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外头又有人来报:“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求见。” 皇帝怒骂的话便都收了回去。 他立即整理了神情,起身亲自迎接。太后从外头进来,叶轻雨跟在一旁搀扶着,见到皇帝立即行礼。 皇帝并没有太在意叶轻雨,这孩子他见过,以前也偶尔会进宫陪太后说话。这三年听说是去了江南外祖家,倒是没怎么见过了。 “母后怎的来了?”皇帝轻声细语询问,扶着太后在一旁椅子上坐下。 太后如今身子不大好了,最近这几日稍稍精神了些,今日竟还往他这儿来,想来是有要紧事。 “哀家今日吃了一碗桂花豆羹,不由想起你年少时与哀家相依为命的日子。”太后握着皇帝的手,满脸慈爱,“那时候咱们在宫中艰难,可咱们母子连心,便也都撑了过去。还记得有一次,你与舒贵妃的儿子起了冲突,她便寻了机会叫先皇杖则你。哀家那时听了,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什么利弊,什么理智全都顾不得了,哀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我的命不要了,也要护住你的。” 太后的话让皇帝回忆起儿时记忆,眼眶不由有些湿润。 他叹气:“母后对儿臣的好,儿臣此生不忘。” “皇儿。”太后神情依旧温柔,“不要小瞧了任何做父母为孩子拼命的决心。爱子心切者,心底便还有柔软之处。” 便不会只是一个没有感情只有利益不管不顾的人,只要这人还有软肋,皇帝就总能有法子拿捏对方。 一个能拿捏的尽心办差的臣子,总比欲望不断膨胀后毫无畏惧的臣子对皇帝来说要好得多。 皇帝这会儿也转过弯来。 太后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不要叫天下做父母的臣民寒了心。” “儿臣明白。”皇帝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柳青行,以及一直保持着行礼姿势的鲁深元,最后道,“柳桑宁一案,京兆府主办,鸿胪寺从办。鲁爱卿,此案必定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第162章 八方来助 柳青行与鲁深元一同走出宫门时,面色苍白如纸,后背都还不自觉的都有些发抖。 他想要张嘴问一问自己妻女的情况,可好几次都没鼓起勇气。 等到了宫门口,竟是连平日里常骑的马都上不去。双腿发软,浑身无力,柳青行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摊软泥。 最后还是鲁深元看不过去,提议道:“不若柳大人与某一道乘驾离去,柳大人的马我叫人替柳大人牵回去。” 柳青行没有拒绝鲁深元的好意,主要是他觉得靠自己只怕真是回不去家门了。 一路上,他心中忐忑不已,一直没有从巨大的恐慌中缓过神来。只是心中到底是焦心妻女,数次看向鲁深元,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鲁深元叹了口气,道:“柳夫人一片慈母之心,妾崔氏也有一片护主之心,柳大人倒是好福气,妻妾和睦,女儿也懂事。只是依着律法,炭火之刑避无可避。” 柳青行心口一痛,双目顿时通红。 鲁深元看得唏嘘,又忙安慰:“我也不忍让此等酷刑残害无辜百姓,是以柳夫人踏上去第一步,我便叫了停。此等规矩不过是看求告者的决心,柳夫人决心似铁,便就够了。” 他看向柳青行:“不过柳夫人到底是碰了炭火,多少是受了伤的,这几日可要好生休养才是。我已叫人送她们回复,又叫了大夫去医治,想来这会儿柳大人回到家中,夫人应该无碍了。” 柳青行听得感动,当即便拱手深深一揖:“多谢鲁大人!鲁大人之恩,柳某定不会忘!” “柳大人言重了。”鲁深元赶紧伸手扶了一把,“你我同朝为官,乃是同僚,不必如此客气。” 柳青行忍不住撇过头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 无人知晓他内心的恐惧与痛苦,也无人知晓他在这一刻的放松与庆幸。只是下一刻,他脑子里不由又想起了柳桑宁,不免有些咬牙切齿。 这丫头就是被养得性子太野,才会接二连三的惹事。若是当初将她牢牢捆了,不许她入仕,想来也没有这般多的麻烦。 可即便柳青行心里头这般懊恼,但他也知道如今一切都晚了。局面已经形成,说再多也无用。 等到了次日,徐尽欢便拿着柳桑宁的信进了宫。 他求见皇帝,一开始皇帝还在纳闷,此子平日里从未要求面圣,怎的今日胆子大起来? 等召见了他,又看了他带进来的柳桑宁的亲笔信,皇帝的面色便凝重起来。 他不由有些庆幸,昨日自己答应了让京兆府去查案。若是如信中所说,那柳桑宁的确是被冤枉的,而真正的幕后黑手还在逍遥法外。 更令皇帝心惊的是,柳桑宁在信中有句话点醒了他。此幕后之人竟能买通内侍官来作假,还能将事情做得这般顺畅,可见已经将手伸进了皇宫里。保不齐,也伸到了他的身边。 不将真正的幕后黑手揪出来,他日后寝食难安。 等到他将阿圆和那俩宫女叫来,一问更是确定了心中所言不虚。他让几个宫女滚出去,自己陷入了沉思。 徐尽欢观察着皇帝的神情,适时说道:“陛下,柳大人说此人如今八成这案子得以她是凶手结案,或许正是放松之时。她不求眼下出牢狱,只求陛下不被蒙蔽双眼,知晓真相。”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开口:“你替朕转告柳桑宁,此事是她受了委屈。但她一心为国为民,朕心中自然知晓。让她安心待着,此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得了皇帝这话,徐尽欢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第163章 只想护她周全 大牢里阴暗昏沉,即便柳桑宁所待的牢房乃是王砚辞千挑万选的。但也只是在挨着顶部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口可以透些微光进来罢了。 牢房里倒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放置的也是新的被褥。原本王砚辞的意思是叫柳桑宁等鸿胪寺落了锁后,便从牢房出来,去工房里睡。可柳桑宁却拒绝了,演戏演全套,万一不小心暴露了,那岂不是让敌人警觉? 等到王砚辞拿着一摞纸来找柳桑宁时,柳桑宁正百无聊赖地站在光洒下来的地方,伸手去够光。 在牢中无事可做,她也就能和光线玩玩了。 王砚辞站在不远处看了会儿,这才出声:“你倒是自在。” 听到王砚辞的声音,柳桑宁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朝他的方向看过去。见到的确是他,眼里的笑意便抵不住。 她小脸贴在牢房的木杆上,透过不足小臂粗细的缝隙眼巴巴看着他,看得王砚辞心口发软。 “你来了,可有什么新消息?”柳桑宁张嘴便问。 王砚辞往前的脚步顿了下,他略带调侃地开口:“你这是期待我来看你,还是期待我带着消息来看你?” 柳桑宁嘿嘿一笑,故意模糊回答:“都一样嘛。” 王砚辞嗤笑一声,也不跟她计较,只是却不打开牢房的门,只是隔着木杆从缝隙里将他手中的纸递了进去。 柳桑宁接过,低头认真看起来:“这是所有符合灰鸽飞程的屋子的情况?” “嗯。”王砚辞颔首,“我的人将符合条件的地方都查了一遍,但毫无所获。” 他拧了拧眉:“若不是我们的判断失误,便是那人藏得极深,且智谋过人。若是这样,倒是有些棘手。” 柳桑宁一边听王砚辞说一边飞快地翻看这些记录下来的档案。王砚辞的人调查得很细致,将每个地方的房屋情况,人口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 柳桑宁低喃着:“只要幕后之人在这些地方出现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处生活过一段时间,却毫无痕迹。” 一边嘀咕着一边更仔细看。 王砚辞继续道:“长伍那边在盯着驿栈,若是新济国的人有异动,我们会第一时间知晓。” “新济国的使团定了哪日返程?”柳桑宁抬头问道。 王砚辞抿嘴:“五日后。” “那咱们只有四天的时间了。”听到王砚辞的话,就连柳桑宁也焦躁起来。 四天的时间,如果他们不能找到有力证据来佐证他们对当年真凶的猜测,那 这一次真凶会再次逃脱,等回到了自己的故土,他们想要再将这个人找出来可就不容易了。 那王砚辞……柳桑宁心口发紧,王砚辞恐怕还是会走上那条杀戮之路。 一想到这里,柳桑宁对王砚辞道:“这些档案先放在我这里,我好好看看。我们会灰鸽的判断没错,此人定藏匿在这些屋子当中。” 大雍翻译官 第90节 见柳桑宁坚持,王砚辞没有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下。 他这会儿将大牢的门打开,将另一只手中拎着的食盒递进去。仔仔细细像是看不够似的将柳桑宁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 柳桑宁都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我不过是在这牢房里住了一日,又不会少块肉,你何至于如此看我?” “哪怕只有一日,我也替你委屈。”王砚辞一边打开适合将他带来的吃食往小几上放,一边轻声说了句。 柳桑宁怔了怔,随即有些依恋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将脸贴在他胳膊上。她小声嘟囔着:“我不委屈,我只想快些找出真相,还你公道。” 王砚辞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脑袋,说道:“吃些东西,都是你爱的。” 柳桑宁深吸一口气,闻到食物的香气不由笑了:“是你家厨娘的手艺,闻着就香。” “你多吃些。” 两人就这么在牢房的小几前对坐,王砚辞自个儿不吃,却极有眼力见地给柳桑宁又是夹吃食,又是倒茶,倒像是专程来伺候她的。 柳桑宁有些想笑,但心里头更多的是高兴。在这样昏暗阴湿的大牢里,柳桑宁竟品出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等王砚辞从鸿胪寺的牢房里出来,长伍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他走到王砚辞身边,压低声音道:“少爷,我亲自去查了你说的那户人家。你猜的没错,那家女主人最近几乎每隔一日就会去买些肉菜,其中还有些番菜,最近还去买过一次番料,想来是做番菜所用。但平日里她几乎没有买过这些,可见不是她自己的口味。” 长伍看了眼一旁,见无人又继续往下说:“这个女人当年是逃荒出来的,土生土长的大雍人,早已是孑然一身,没有亲人了,更没有番邦的亲人。” 王砚辞目不斜视,开口道:“你可还记得那档案里所说的?据邻居所言,此女子的夫君乃是个行商的,每年只偶尔在家,其余时候都在外行商。” “记得,还说她深爱丈夫,每次她丈夫回来她就会频繁采购肉菜,见天儿的做好吃的。”说到这里,长伍悟了,“所以少爷才怀疑那幕后之人是在此处。” 王砚辞 「嗯」了声,“既已确定,那就叫人盯紧了此处。若咱们没有查错,那人定会在离开长安前来见这女子。” 长伍立即应下。 顿了下,他看了眼王砚辞的手:“少爷,你将那些档案全都留给柳娘子了?” 王砚辞点头:“明日我会取回。” “那些档案乍一看还真看不出什么来。若不是少爷你心细,咱们都毫无头绪。柳娘子估计也看不出什么。” 主要是时间不够。 大牢里虽然留了一支蜡烛给柳桑宁用,可到了晚上大牢里黑得很,一支蜡烛用来看档案也会十分费眼睛,估计柳桑宁是看不了的。 眼下距离日落大约只剩一个时辰,想来这么短时间她发现不了端倪。 长伍有些犹豫:“少爷,你真不打算告诉柳娘子你已经推测出幕后之人的据点吗?以柳娘子的脾性,她若是知道,定会不高兴的。” 王砚辞摇头:“将她卷入此等地步,已是我的错。若我们真能揪出当年的真凶,我定是要闹到圣人跟前,请圣人还我王家一个公道。可当年圣人封锁消息, 下令此事不许再议,谁也无法保证如今翻案圣人会如何处置。若是龙颜大怒,便是死路一条。若揪不出真凶,我也定要手刃仇人……我何苦搭上她的命?” 柳桑宁如今顶多只是知晓他的身份。就算圣人真要追究,她也不会罚得太重。就让她在这牢房里待着,不过四日,就能见分晓了 “可若圣人愿意还少爷公道呢?”长伍小声问,“那到时少爷你该如何收场?” 长伍已经可以想象到,柳桑宁会有多生气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砚辞才回答:“任打任骂,任劳任怨,后半辈子唯她是尊。” 长伍听得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不是,少爷你这是用后半辈子去赔啊?” 第164章 看破一切 看着自家少爷俨然下了决心,长伍心里头却还是有些不安。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又劝:“少爷,你可真想好了?上回柳娘子便闹了一回,你若真打算瞒她到底,她可不似旁的娘子那么好哄。” 王砚辞淡淡道:“怎么,你哄过旁的娘子?” “……”长伍语噎,他立即转移话题,只说道,“到时候柳娘子定是会狠狠生你的气,保不齐没个三年五载的压根就不会搭理你。若真如此,少爷你可是过了而立之年也还没娶上妻啊!” 王砚辞听得长伍是真心急了,他忍不住轻笑一声:“等到了那时,她只要不跟旁人成亲便好。要我等多久,我都是愿意的。” 长伍还要说什么,王砚辞却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比你更了解她。我知道,她定是会生气的。” 而且还会气得不轻。 甚至还有可能要将他一脚踹开,真要另寻佳婿。 “少爷你心中门儿清,为何还非……”长伍始终是不理解的。 王砚辞却只是看向马车的车窗外,他轻声道:“真因我了解她,我知晓她不愿我独自一人去扛,她上次说的那些话我也并未忘记。可……” 他顿了下,才又继续说:“可我也知道,若今日她是我,她也定会这般对我。” 长伍不解:“为何?”明明柳娘子当时说不喜少爷瞒着她,不喜少爷替她做决定呀? 王砚辞回答:“日后你若有了心爱的人你便会明白。不论发生何事,你都只想让她好好活着。” 柳桑宁有爱她的家人,若是被牵连,或许整个柳家都会跟着遭殃。可他不同,即便他被皇帝厌弃,即便皇帝要他的命,可他身后的王氏,皇帝却不会轻易去动。 这么多年来,他明白他所在的这个豪门世家是多么的庞大,看不见的地底下埋藏的根扎得有多深。皇帝即便想除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怕是穷尽一生都难。 所以王砚辞并不担心如今的家里人会受他牵连。 只是,大抵是会让他们伤心的吧。 可人终究是要做抉择的,他要得到一个结果,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罢了,和你说这些作甚。”王砚辞似自嘲般摇了摇头,“叫他们盯紧那户,有动静立马来报。” “是。” 次日,徐尽欢去大牢里看望柳桑宁时,却见她在发呆,瞧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在她身旁的小几上,正摆放着一摞纸。 徐尽欢隔着牢房问她:“阿宁,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第一反应便是柳桑宁住在这种阴暗之地,应当是十分不习惯的。 听到徐尽欢的声音,柳桑宁这才回过神来。她抬眼,见是徐尽欢,又像是失落又像是庆幸一般轻声道:“是你啊,自乐兄。” 徐尽欢察觉出她情绪不对,立即又问:“你究竟怎么了?若有什么事,你大可说出来,我定会帮你。” 柳桑宁摇摇头:“需要帮助的人不是我,而是王砚辞。只可惜,他或许并不想我们真的帮他。” “这话是何意?”徐尽欢十分不解,“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查明当初的真相,还谨行兄一个清白?” 短短几日,两人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如今私下徐尽欢已经开始唤王砚辞为谨行兄了,王砚辞也会唤他一声自乐。 柳桑宁指了指手边放着的 纸,说道:“这是昨日他送来的档案,都是符合灰鸽飞程的屋子的情况。” 徐尽欢依旧有些不明白:“然后呢?” 提起这个,柳桑宁心里头便有些冒火,除了冒火更多的是揪心。 她有些咬牙切齿道:“他同我说这些档案没什么特别的,毫无所获,那幕后之人的据点根本就没找着。可是我昨日翻阅之后……” 柳桑宁将最上面的一张纸拿起来,从缝中递出去,徐尽欢接过后立即低头看。 柳桑宁的话还在继续:“这处宅子明明就很可疑。屋子的女主人最近隔一日便去采购肉菜,可平日里只有她与儿子居住,根本不需要这么频繁的买菜。而且购买的菜中有不少番菜,还曾买过大量的番料。” 说到这里,柳桑宁在牢房里有些焦躁地徘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家里绝对还有其他人在。可最近却没有邻居提过她行商的丈夫回了家,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家里多出来的那个人不是她丈夫,另一种是她丈夫不愿他人瞧见他,所以偷偷回的家。” 说到这里,柳桑宁深吸一口气:“不论哪种,都很刻意。若我没猜错,这极有可能就是那幕后之人的所在之处!” 说到这里,柳桑宁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颤抖起来:“王砚辞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怕是掐准了我昨日时辰不够,地牢昏暗,到了晚上我靠着一支蜡烛不方便看这上头的字。他就是不想让我卷进去,也不想让你卷进去。” 说着,她有些疲软地靠在木杆上:“说不准一会儿他就来了,找个借口将这些收回去,不给我再分析的机会……” 徐尽欢听得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他突然开口:“出来吧。” 柳桑宁一愣,不解地看向徐尽欢。 却听徐尽欢又道:“都听了好一会儿墙角了,阿宁也都猜出来了,就不必躲着了吧,谨行兄。” 说着,徐尽欢朝着左边 幽暗的走道看去。 他轻笑一声:“我可是徐家人,我的功夫你们不是早就知晓了吗?不会以为偷听瞒得过我吧?” 听到徐尽欢这么说,黑暗中响起一阵叹息。 紧接着有人走了过来。 果然是王砚辞。 第165章 忍不了 王砚辞与柳桑宁两人沉默无言好一会儿,还是徐尽欢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道:“你们有话不妨说开,都是为彼此着想,何必弄成这般?” “王砚辞,你是不是将我上次说的话都忘光了?我告诉你,我……” 柳桑宁再次开口,却是向王砚辞发难。徐尽欢心道不妙,阿宁这是真生气了。 可柳桑宁的话还没说完,王砚辞却突然出声打断,他语速极快:“我错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我错了」打得柳桑宁和徐尽欢都是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都愣住了。 可王砚辞神色认真,他就这么看着柳桑宁,又说了一遍:“我错了。” 柳桑宁简直想用手掏掏耳朵,她没听错吧,王砚辞这样一个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人,今日竟会当着他人的面向她认错? 该不会是有什么后手吧? 柳桑宁还来不及思考,王砚辞却已经打开了牢房的大门,徐尽欢见状赶紧跟了进去。 却见王砚辞忽然伸手抓住了柳桑宁的手,徐尽欢大惊,立即撇开头不敢往下看。 王砚辞这会儿却说:“早知你聪明,今日却才知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若我早些知晓,便不瞒你了。” 柳桑宁:……这是重点吗?! 可被王砚辞这么一打岔,柳桑宁刚起来的怒火一下就被打散了。她忍不住小声嘀咕:“该不会是从哪学来的招吧?” 王砚辞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有些讨好地捏了捏她的手:“别生我气,我保证之后都听你的。” 柳桑宁听到这话就心生警惕地看向他,总觉得他下一句便是要劝她安心待在这里。 可王砚辞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长伍忽然匆匆赶来。 大雍翻译官 第91节 “少爷。”长伍欲言又止,眼神快速地看了眼柳桑宁,王砚辞明白这是蹲守的人传了消息来。但长伍顾忌着他昨日说的话,不敢在柳桑宁面前说出来。 他还没说话,一旁柳桑宁忽然一把反手拽住了王砚辞的手腕,盯着长伍道:“你家少爷在我跟前已经什么都暴露了,你直接说吧,是不是你们蹲守的据点有了消息?” 长伍惊得嘴巴微张,王砚辞伸手拍了他胳膊一下,有些无奈:“说吧。” 长伍一边心想他就知道少爷敌不过柳娘子,一边开口:“黑鹰的人传来消息,那个人出现了,是新济国使臣团里的人!” 此话一出,牢房里其他三人都是眼前一亮。 “竟然就是使臣团里的人。”柳桑宁没忍住,语气都带着雀跃,“我还以为新济国的使臣会有人去接触那人,没想到竟就在他们当中藏着。” “是何人?”王砚辞又问。 长伍立即道:“是跟着使臣团换一块来的随从,据说是一路上伺候圣子的。圣子入长安后,直接去了静安寺,不许任何人跟着,他便自个儿跟着使臣们在驿栈住。平时并不起眼,几乎无人注意到他。” 徐尽欢听了也忍不住说:“一个身份低微,并不起眼的小人物,用来做那替主子出面的话事人,旁人只怕难以想到。” 长伍接着说:“那人名为纵七,那女子与幼子,乃是他在长安的妻儿。且此事他是瞒着新济国圣子的,所以只能偷偷的来。这些年,他几乎都在外替圣子办事,每年都要来长安,每次来便会与妻儿团聚。” 说到这里,长伍也不免话语中带上了些期许:“此人瞧着对妻儿感情很深,很是看重。他本只打算今日见妻儿一面便不再来,可却没抵过妻子的眼泪,应下离开长安前会每日回家看他。盯着驿栈的人说,这纵七是打着想要去体验勾栏院的幌子出的门,如此他夜不归宿也不稀奇。” 他是圣子身边的人,圣子又不在,其他人也犯不着与他过不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据说圣子明日会离开静安寺,住到驿栈,只等离开之日随使团一同离去。如此一来,纵七定不能在外过夜了。” “咱们的机会就在明日。”王砚辞与柳桑宁异口同声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旁长伍立即说:“等明日他从那宅子里出来,就将他捆了送少爷跟前来!” “不行!”两人又是异口同声的拒绝。 长伍不解:“为何?明日不抓吗?” “人自然是要抓的。”柳桑宁回答,“但不是明早,而是等他明日再偷偷去的时候。” 说完,她看向王砚辞,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一丝狡黠。 天边露出微光之时,纵七从香软的床上醒来,看着怀中女子的睡眼,眼底满是温柔。 他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个吻,然后轻手轻脚起身离开。他得在圣子抵达驿栈之前回到驿栈里去。 纵七为圣子做事多年,对圣子的判断还是很准的。他刚回到驿栈换了身衣裳,没过一会儿,圣子乘坐的车辇便已抵达了驿栈门口。 新济国的使臣们谁也不清楚圣子今日究竟何时会到,这会儿要么还未醒,要么也才刚从睡梦中醒来,谁也来不及接驾。 唯有纵七,听到声响时便快步到了驿栈入门口,站得规规矩矩地等着。 金浮生从车辇上下来时,只轻飘飘看了纵七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并未同他多说一个字。但纵七却乖觉地跟在身后,随圣子一同前往驿栈一直给他留着的房间。 这时有使臣急匆匆从屋内出来,衣裳都还未整理好,见着金浮生赶紧行礼,满脸惶恐地说着「接驾来迟」。 圣子如今在新济国与大祭司一般地位超然。更何况还是皇子身份,使臣自然对他多了几分敬畏。 金浮生倒是瞧着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他亲手将那人扶起,温声道:“不必如此多礼,今日我回驿栈本就未告知你们时辰,不是你们的错。我本意是想让诸位大人多睡会儿,若是叫大人心中惶恐倒成我的不是了。” 使臣心想,不愧是他们的圣子,总是叫人如沐春风。 待纵七随金浮生进了屋子,房门关上的那一刻,金浮生歪坐在椅子上,瞧着与平日里的端庄截然不同,很是散漫。若是此刻有人推门而入,瞧见他这副模样,定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金浮生道:“良不言那边如何了?” 纵七立即道:“还关押在刑部大牢。百起国那边奴怂恿过几位使臣上表。可还是没能让大雍皇帝松口让良不言回百起受罚。” 见金浮生没说话,纵七又道:“刑部如今看守得紧,咱们的人很难进去。即便能进去,对里面地形不熟悉,也容易被发觉。” 金浮生歪着身子瞧着纵七:“三日后咱们便要离开大雍,良不言既然再无希望出来,便留不得了。你去找秦小六,他在刑部多年,熟悉里头的地形,叫他去 大牢里,杀了良不言。” 纵七低着头,微微皱眉。 他恭敬说道:“可是秦小六在刑部已经暴露了,若是他被发现,只怕是没有活路。” 让秦小六去做这种任务,圣子是绝不会允许他被刑部的人抓住的,一旦被抓,秦小六只能自尽。 金浮生嗤笑一声:“纵七,我教过你,斩草要除根。你觉得,他们还能留吗?” 纵七身后立即爬上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明白了圣子的意思,圣子原本就打算要秦小六的命,哪怕秦小六为他卖命多年。 那他呢?会不会有一日,他也得死? 金浮生却已经没有了耐心,他挥了挥手:“将事情办好后再来见我。” “是。”纵七应下,转身要走。 “你昨晚上去哪了?”身后,金浮生却突然开口问了句。 纵七脚步一顿,控制着自己才不至于发抖。圣子竟知道他昨晚不在驿栈! 这驿栈里还有圣子的眼线…… 纵七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明白,圣子能这样开口问,定是那眼线只是看到他出去了,却没有跟踪他。 于是他转身回答:“回圣子话,奴去了醉仙楼,也想体验一把醉生梦死的滋味。” 说完这话,他颇有些紧张地在袖下攥紧了手。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即却听得金浮生哈哈笑起来。他声音不大,可笑得却让人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末了,金浮生道:“不必慌张,你也是男人,有此等想法不足为奇。” 说完, 他又道:“听闻醉仙楼还有未开苞待价而沽的雏儿,今晚便将人带来吧。” 纵七将头低得更低:“主子,咱们不日便要离开大雍,若此时被人发现……” 他话还没说完,金浮生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只听金浮生语气生硬:“来大雍后我便一直在忍,已经忍够了。反正要走了,走之前玩玩而已,不会叫其他人发现。” 第166章 抓来了 入夜,一道黑影裹着头戴纱帘的女子快速地从驿栈窗户处进入了金浮生的房内。 那女子也着一袭黑衣,黑色头纱之下,一双含春水的眼睛此刻透着不安惶恐。她不知道恩客带她从醉仙楼出来是为何,更不知道为何会来到此处。 屋子里的床榻上,金浮生随意将衣裳披在自己身上,瞧着要掉不掉。头发也散漫地披散在肩头,床边放着一壶酒,已经喝了大半,有了丁点醉意。 纵七推了女子一把:“这就是你今晚的恩客,好生伺候。” 女子朝前走到金浮生跟前,朝他盈盈一拜,开口:“奴家见过……” 话音还未落,金浮生忽然伸出手,一把用力掐住了女子的脖子!女子眼露惊恐,下意识抬手想要掰开对方的手。可金浮生的手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女子只觉得呼吸困难,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死亡的恐惧让她眼睛立即变红,大滴的泪落下。 金浮生凑近了些:“没人跟你说伺候我的规矩是不许发声?” 女子眼睛瞪得更大了些,她忽然记起来,离开醉仙楼的时候,男人的确同她说过,一会儿不要随意出声。可她已经习惯了这般与恩客打交道,一时半会儿便忘了。 就在女子以为自己会被活生生掐死时,金浮生忽然松开了手,他声音低沉如恶鬼般:“记住了。” 女子吓得连连点头,下一刻她只觉得一股力量将她往前拉扯,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倒在了床上。 男人欺身而上,女子身子不由有些发抖。只听他道:“怎么,你还想旁观不成?” 纵七一听便知是金浮生赶客了,于是他赶紧行礼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等他稳稳落地,他回头看了眼金浮生的房间,随后快速离开了原地。今晚上有这位娘子陪着,想来圣子是无心关心他的去向了。 他在路上故意绕了几处,一路确定无人跟踪,这才放心地往家中而去。 眼瞧着宅子就在不远处,他正要飞升而入,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一身影,手脚极快地近身,纵七根本就来不及反应,人就已经被对方拿下。 那人往纵七嘴里塞了一块布,又将他的手反剪,拖着他进了自家宅子的隔壁院落。 等一进院落的屋子,纵七的眼睛不由瞪大。 这里头坐着的人他都认识,是大雍鸿胪寺卿和他手底下的两位官员。其中有一位还是最近被关押起来的柳桑宁! 她怎么会被放出来的?! 柳桑宁看着面前被长伍扣住的纵七,不由将他打量了一遍。先前她与使团接触时,并未过多注意过这位纵七,毕竟他只是一个随从。 但如今看来,越不起眼的人越能办成大事。毕竟有什么比在人群中不显眼更能偷偷去做坏事呢? 原本此刻她应该在鸿胪寺的大牢里待着,可看过档案猜到王砚辞的心思后,她却改变了主意。与其在大牢里等着他们给自己消息,不如冒点险乔装打扮一番,同王砚辞他们一同破案。 柳桑宁眼下正是男子装扮,若不是此刻她整张脸都暴露在空气中,旁人只看身形很难认出她来。 纵七见着眼前的阵仗,心里头暗道不妙,他恐怕是暴露了。 王砚辞给长伍使了个眼色,长伍将纵七嘴里的布拿掉。纵七低吼:“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请你看场戏而已。”王砚辞说得不紧不慢,“你替你主子四处奔波,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帮他做了,就不想知道他到底会如何对你?” 纵七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顿了下他又强调:“你休想离间!” “需不需要我们离间,你等会儿自己看了再说。”柳桑宁适时开口,“你觉得,金浮生知晓你在长安有妻儿,会如何?” 纵七面色阴沉:“你究竟想说什么?” 柳桑宁冲他微微一笑:“你说,他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还是让你了无牵挂专心为他办事的好?” 纵七听明白了柳桑宁的意思,他挣扎起来,低吼道:“不可能!若是杀了我妻儿,他怎能保证我还会一心一意替他做事?!” 王砚辞折扇忽地打开,他摇晃着,微笑道:“若你不知道呢?” 第167章 一出好戏 “你这话是何意?”纵七瞬间只觉得浑身肌肤都紧绷起来,他心底里有不好的预感,却还是要强撑着。 他不信自己为金浮生办事多年,金浮生能这般不讲情面。哪怕只是为了让他一辈子都尽心尽力,也不该动他的妻儿。 可他若真的如此有自信,为何此刻浑身都有些发抖了呢? 王砚辞更是毫不客气地拆穿他:“若你真觉得圣子不会对你的妻儿下手,当初你娶妻生子,便不会瞒着他。这些年你只悄悄独自一人回家,不敢叫旁人知晓,便都是防着被他发现吧?” 大雍翻译官 第92节 纵七抿着唇没有吭声。 王砚辞悠然地晃动着手中的折扇,笑着道:“不急,上楼看戏吧。” 说完,王砚辞一个眼神示意,长伍便又将纵七的嘴堵上。柳桑宁瞥了眼还想挣扎的纵七,同他道:“你若不想你妻儿真的出什么意外,最好就安静些。否则被人发现你在此处,便是害了他们。” 纵七并不想听柳桑宁的威胁,可偏偏他不敢赌。 妻儿就在隔壁宅子里,他是一丁点意外都不敢赌。 几人上了二楼,纵七这才注意到这二楼有一间屋子,在侧面开了一扇小窗。平日里都是关着的,今日开了一条不算太大的缝,却刚好能将他家宅子从院门口到院落,看在眼里。 二楼没有点灯,反倒显得他家在院门口点的灯,分外的明亮。 过了一会儿,有人出现在宅子门口,那人叩响院门,很快就有女娘欢天喜地地来开门。 纵七无声地呜咽,他眼睛瞪大,似乎在说着「别去」,可他的嘴被堵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女娘打开了宅院的大门,看到的是门口站着的陌生男子。男子穿一身刑部的吏服,瞧着是位衙役。 女娘心中不安,开口问:“这位大人,不知有何事?” “你夫君纵七呢?”男子开口。 女娘下意识回答:“还未回来。” 等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时间眼中有慌张闪过,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子却道:“你家相公涉嫌谋杀,你作为妻子定是知晓些什么,也请随我走一趟。” 女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腿都发软,哆嗦着问:“去、去哪?” “还能去哪?自然是去衙门!”男子说着伸手要去抓女娘的手腕,女娘吓得转头就往屋子里跑。 男子立即追了上去,这时房门被打开,一个幼童从里头探出头来,他揉着眼睛问:“娘亲,是阿耶回来了吗?” 女娘神色大惊,男子则是冷笑一声,伸手便将那幼童一把拎住了衣领,将他提到自己手中。 女娘惨叫一声,哭喊着扑过去要将幼童抢回来。 男子则是适时地拔刀,直接将刀架在了女娘脖子上,他冷笑着:“不过是请你走一趟,配合查案罢了,你要是再闹,我这刀可就不留情了。” 女娘怕他伤及幼童,只好同意随他离去。 王砚辞这是瞥眼看向已经目眦欲裂的纵七,问道:“你说这位郎君要带你妻儿去何处?” 纵七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 他认得这位男子,准确来说,他才见过他不久! 此人正是秦小六。 原本纵七还打算今日见过妻儿后便直接去找秦小六,告诉他圣子吩咐的任务。可没想到,秦小六竟先对他的妻儿下手了。 看着王砚辞的目光,纵七忽然意识到,不对,不是秦小六想要对他的妻儿下手,而是秦小六早就接到了圣子的命令,要对他的妻儿动手! 眼瞧着妻儿跟着秦小六走了,纵七努力想要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声音,可是没用,他根本什么也说不出来。 终于,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妻儿被秦小六带走,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王砚辞看着他:“想让你妻儿活吗?” 纵七看着王砚辞,虽眼里依旧写满了不服气,可已经没有之前的敌意。他在犹豫,他在摇摆。 王砚辞忽地一抬手,折扇的一角便苟住了塞在纵七嘴里的布的一角,直接将布从他嘴里带了出来。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要他们活吗?” 纵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像是疯了似的:“想,我想!他们得活着,他们得活着!” 第168章 要不要做个交易 纵七明白了王砚辞的意思,王砚辞可以救他们! “我可以出手救下他们,不过我要跟你做笔交易。”王砚辞语气平缓,但听起来像是有几分施舍的味道。 这会儿纵七却突然冷静下来,他双眼瞧着地面,忽然抬眼看向王砚辞:“不对,这是你们设下的局。” 柳桑宁听到纵七这么一说,身侧的左手突然收紧。 纵七像是看穿了他们一般,眼里带着些许癫狂,继续道:“这是你们演的一出戏!若圣子真想对我妻儿下手,今日他必定想办法将我留在驿栈内,怎么可能会放我离开?难道他就不怕我刚好撞见秦小六吗?” 想到这一层,纵七看着王砚辞他们的眼神就像看傻子。 可看了一会儿他却又察觉出不对劲来。方才他这么说了,可对面坐着的三人却毫无反应,甚至就连那位徐尽欢也露出了鄙夷之色。 难道他说得不对吗? “金浮生自然是不会让你轻易回到家中的,至少不能在秦小六带走你妻儿之前回来。”柳桑宁看着他开口,“你很聪明,还知道先试探看有没有探子跟着你。可惜你不知道,原本是有的,但被我们给抓了。” “什么?”纵七有些不愿相信。 柳桑宁看了眼王砚辞,王砚辞颔首,徐尽欢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徐尽欢亲自提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进来,一见到此人,纵七便低吼出声:“奴东?!” 奴东乃是他们使臣团里另一随从,主要是负责照顾其他使臣的生活起居,平日里沉默寡言,性子也内敛,不大爱同人打交道。 纵七没想到,圣子埋伏在使团里的另外一个眼线,竟是奴东。 “他功夫在你之上。”徐尽欢只说了这么一句。 纵七却听懂了,若是今晚上他被奴东缠住,是不可能轻易回家的。 纵七整个人都颓败了下来,他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不过是金浮生手中一颗随时可以捏碎的棋子。 “秦小六不会留下你妻儿的性命。”王砚辞道,“但我想金浮生也不会让你发现他们已经死了,只会对你说你的妻儿在他手中。” 看着纵七的面色,王砚辞后面的话说得越发的从容。 “你放心,这会儿你妻儿与秦小六应该都已经到了我的人手中。你若是不信,明日等金浮生见你,你可以看看是不是如我所料。” 说到这里,王砚辞又补了句:“不过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这笔交易明日之内你需得答复我要不要做。若是做,你保你妻儿无虞,若是不做,我便将他们送回你们宅子里。至于之后还会不会有人来杀他们,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纵七盯着王砚辞:“你们是怎么洞察这一切的?” 王砚辞似乎是懒得再多说话,他看了眼长伍,长伍便替他说了:“我们的人早就盯着驿栈和你们新济国使臣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发现。这位叫奴东的,昨日自以为避人耳目去见了你们圣子,随后又去找了秦小六。” 后面的话长伍不必多说,纵七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纵七沉默了片刻,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如何让圣子相信秦小六已经得手了?” “自然是要有人回去通风报信。”柳桑宁微微一笑。 纵七看向她:“谁?” 柳桑宁伸手一指:“他。” 指向的人分明就是那位奴东。 纵七有些不敢置信:“他竟愿意替你们做事?你们也敢信他?!” “自是不敢信的。”柳桑宁面上笑意不减,“可谁叫他服了百诛草制成的毒药,若没有解药,三日后必死无疑,绝无可能活着离开大雍。” 听到柳桑宁的话,奴东的身子猛地一抖。 纵七听得也是张大了嘴。 百诛草乃是他们新济国长在雪山峭壁悬崖上的一种毒草,轻易是摘不到的。不少新济国的王公贵族也都只在草本书册上曾见过百枯草的模样。 一开始奴东被喂下毒药,得知他们是用百诛草制成的并不相信,怀疑他们是诈自己。 可当柳桑宁拿出一株干枯的百诛草时,他却不得不信了。 奴东是见过一次百诛草的,那还是圣子的母亲,新济王曾经最宠爱的妃子赫莲拉在世时见到的。他就见过那么一次,却记住了百诛草的模样。 奴东眼里神色涣散,瞧着已是认命。 他为圣子卖命是为了活着,如今背叛圣子也是为了活着,于他而言并无差别。 “明日我会带鸿胪寺的人去驿栈见各使臣团。若你想好了要与我做这笔交易,便着一件青色外裳,我自会懂得。” 王砚辞说完这话,便叫长伍和徐尽欢将两人都放了,然后头也不回的带着自己人离开。 柳桑宁紧跟在王砚辞身旁,几乎与他肩贴着肩。 等走出宅院上了马车,她小声问:“你这是一早就盯上他们了?” “也没有很早,只不过你说让我着人盯着他们后,我的人发现了蛛丝马迹而已。”王砚辞回答。 “接下来怎么做?”徐尽欢问道。 “等。”王砚辞回答得干脆,“等明日纵七下定决心。” 第169章 没有活路 等到次日天快亮时,纵七依着从前的规矩去了金浮生的房里。 一入房内,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纵欲之后的味道,夹杂着酒气,令人不适。 女人半只身子快掉出床榻,似乎是想逃离身下的床。可她的腰被人扣住,动弹不得。她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原本雪白的肌肤上此刻也是青紫一片。 她的嘴里有血流下,一张嘴只剩小半个舌头,为了不让她发声竟是将她舌头生生割掉! 她用求救般绝望地眼神看着纵七,祈求他能救救自己。 听到声响,金浮生双眸忽地睁开,扭头见是纵七,他又放松下来。 他松开搂住女子的手,冲纵七说道:“来了?好生处置吧。” 后一句话显然是让纵七将身旁的这位女子处置了,纵七明白金浮生的意思,他立即毕恭毕敬说道:“是。” 说完,纵七走到床边,将女子从床上拉下来,他低声道:“将衣裳穿上,跟我走。” 女子见能离开,哪里还敢耽搁?她几乎是从平生最快的速度将衣裳套回了身上,用满是期盼的双眼看向纵七,等他带自己走。 这会儿天还没完全亮,路上也还没有什么人,带她离开是最好的时候。 女子眼下已经顾不得自己成了个哑巴,她只觉得能留一条命便是万幸,其他的也顾不得了。 纵七见女子收拾好了自己,便抓住她的手臂,在女子惊恐的目光中,带着她跳窗离开了驿栈。 大雍翻译官 第93节 金浮生懒懒打了个哈欠,继续闭上眼睡了过去。 纵七一路上带着女子疾行,等女子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并不是回醉仙楼的路,而是到了城门口。 女子很是惶恐,可她也不敢反抗,怕纵七一个不高兴就将自己宰了。 纵七给她使了个眼神,城门一开,便带着她出了城。到了城门外,纵七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对女子说道:“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好生躲几个月,切莫出现在长安。”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装满银子的荷包递给了女子。 “这些银子应该够你生活个一年半载。至于日后,你得自己想想法子如何活下去。” 见纵七是要放自己走的,还给了自己银子,女子顿时眼泪落了出来,是劫后余生的眼泪。 纵七也是头一回没有依照金浮生的意思处置被他染指过的女人。从前他处置这些女子是面不改色,也不会有丝毫的不适。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目睹了妻儿被带走,妻子走时眼中满是惶恐,满是乞求,这让他狠不下心来对付如他妻子一般的弱女子。 恻隐之心一起,就难以痛下杀手。 反正圣子要的不过是这个女子消失,只要这女子再也不会在圣子跟前出现,那对于圣子来说便与死了无异。 “快走。”纵七将头撇过,有些不耐烦地挥手让女子离开,他怕他会后悔。 女子不敢耽搁时间,转身小跑着往前,她也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纵七站在原地看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 忽地,只见那女子脚步一顿,身子踉跄了几下。纵七皱眉,不知她是发生了何事,莫不是昨日圣子兴头太过,让她今日有些体力不支? 这念头才在脑海中闪过,就见那女子往前走了两步,接着便轰然倒地。她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这会儿出城的人并不多,其他人都一心赶自己的路,并没有人注意到倒在草丛里的女子。 纵七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权衡再三,他还是没忍住朝着女子的方向而去。他脚程极快,不一会儿便到了女子身边。 这会儿倒在地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嘴唇已经发乌。纵七蹲下来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已然断了气。 死了。 见女人的死状,纵七便知晓她早已被圣子喂了毒药。 纵七手不由抖了两下,他差点都忘了,圣子一向都是如此的心狠。他怎么会允许,有能证明他污点的人还活着? 先前他说的那句「处置」,大约是要他处置尸体。 纵七不敢耽搁时间,他抱起女子的尸身,快速隐进了不远处的密林中。 等纵七回到驿栈时,早已是天光大亮。 金浮生从房门内走出,已然又是那副出尘不染的模样。 他看着纵七,笑着道:“纵七,你向来忠心,你若有家人,我定会好生对待,不会亏待了他们,你可明白?” 纵七面不改色,沉声道:“奴明白。” 就在这一刻,在这个瞬间,纵七终于做出了抉择。 他明白,若是他的妻儿落在金浮生手中,是绝没有活路可言。 第170章 得到真相 入夜,鸿胪寺大牢内。 纵七隔着牢房的大门,看到了在牢房里待着的妻儿。 “如此,你该相信我们的诚意。”王砚辞站在他身旁,语气平静,“待在这里,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牢房虽然阴冷潮湿,但纵七的妻儿所住的牢房却是打扫得干净整洁。不仅有床,还有桌椅,甚至还放了香炉,让牢房的味道不再难闻。 “就算是金浮生也不会想到,我会将他们藏在鸿胪寺内。”王砚辞开口,眼神笃定,“毕竟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相信如我今日这般位高权重之人,会让自己涉险。” 若是被人发觉他藏匿新济国使臣团的家眷,这可是涉及到两国关系是否安稳。若是金浮生授意新济国的使臣大闹,大雍皇帝也不会轻易饶恕了他。 一个靠着自己一路演戏,一路隐忍爬到高位的人,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而金浮生过于自信,恐怕也会认为所有爬上高位的人也都会如他这般。 纵七的妻儿看到纵七,都扑了上来,紧紧抱住。 他妻子开口道:“夫君,有人想杀我们!” 话音还没落,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纵七心痛万分,他将妻儿搂紧:“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再涉险了。” 等纵七从暗室出来,柳桑宁与徐尽欢已经在偏厅里等着了。顾虑着这是王砚辞的府邸,他们俩都没有跟着去暗室。 见王砚辞领着纵七过来,两人都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上前迎了两步。 柳桑宁压低声音问王砚辞:“怎么样?” 王砚辞轻轻颔首。 三人在椅子上坐下,看着站在厅中的纵七。王砚辞使了个眼色,长伍便立即搬了条凳子让他坐下。 纵七却没有坐。 他看着王砚辞,忽地跪了下去:“王大人,我什么都愿意告诉你,我只有一个条件,保全我的家人!” 王砚辞挑眉:“我说过,我自会保他们无虞。” “那敢问王大人,秦小六如今在何处?”纵七忽然问道。 像是早就猜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般,王砚辞回答:“自然也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过你放心,他是绝对不可能进我府邸。” 看着王砚辞笃定回答,纵七沉默了片刻,又开了口:“好,你们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说。” 柳桑宁看了眼王砚辞,见他点头,她便迫不及待问:“二十二年前,你可已经跟在金浮生身边了?” 纵七听到提到「二十二年前」,他忽地反应过来,像是明白了他们想知道什么。 他点头:“那时我十六岁,已经在圣子身边做事,当年亦随同圣子一起出使长安。” “那你可知,二十二年前像胥王孟然家中的惨案?”柳桑宁又问。 纵七抿了抿唇,最后点头:“知道。” 看着柳桑宁的眼神,纵七明白她想问什么。还没等她开口,就自己先说了:“当年王夫人与王小娘子之事,的确是圣子所为。” 听到这句话,屋子里三个人心中的石头都落了地。确定了凶犯,接下来不论想做什么,都已经有了确定的方向。 柳桑宁撇头看向王砚辞,却见他面上镇定自若,可握着折扇的手却有了些微的颤抖。 她伸出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一旁徐尽欢见状愣了下,随即收回目光,只冷眼看着纵七:“继续说下去,将当年的事都说个明白。” 纵七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二十二年前的事。 “当年,王大人出使多国,有数次靠他一张嘴便平息了一场边疆的战役。当年,他在不少国家都很有名。与他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的夫人林氏。” “林氏长得貌美不说,性子还很是活泼天真,人也很机灵会说话,当年随王大人四处走动,颇得一些高门夫人的喜爱,甚至还与一些王室妃嫔交好。她善良又可爱,很讨人喜欢。” “即便后来生了一儿一女,也丝毫不减风情,反倒平添了一丝美妇人的韵味。其实那时候在边疆,不少国家的男子,都曾对林氏倾心。” 柳桑宁没想到竟会说到这一层,更没想到王砚辞的母亲竟是活泼天真的性子。听到说她长得美貌,她不由又看了眼王砚辞,心想他定是长得随娘。 王砚辞嘴唇抿成一条线,听纵七继续说下去。 “圣子早就看上了林氏,只是碍于身份,又碍于没有机会,他才一直忍耐。但这种忍耐越久,就让他越是想得到林氏。当年林氏随王大人出使新济,圣子差点得手,只是最后出了些岔子,这才没成功。可机会很快就来了,新济不敌大雍,最后需派使臣前往大雍俯首称臣,圣子便是其中之一。” “而林氏,也要随夫君一同回长安述职,圣子便早就起了心思,定要趁此机会得到林氏。” 什么?! 柳桑宁怎么也没想到,金浮生竟是早就打上了王砚辞母亲的主意,早就对她图谋不轨了。 王砚辞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忍耐,他咬牙切齿:“你继续往下说。” “当年使臣团是同王大人一行人一同上路,一路上圣子便想找机会,可始终没有得手。倒是没料到入了长安城后,机会却来了。那日长安城过节,宫中皇帝设宴,王大人自然也在邀请之列,林氏与子女却是留在了临时租赁的宅子里。” “圣子当时借着自己的身份,席面未过半便离了宫。出宫的马车上,他一路饮酒,等到了林氏下榻的宅子时,酒兴已起。他闯入宅院,不顾林氏反抗,将她玷污。原本他只是想尝尝林氏的味道,可大约是林氏的挣扎反倒让他得了趣儿,半路王大人的女儿从外头回来,他便也将那王小娘子一并玷污……” 屋子里的三人面色都难看至极。 “我那时替圣子驾车,就在门外候着。那日左邻右舍几乎都上街游玩,几乎没有人在。我听着她们的喊叫,却也无能为力。” “后来,圣子就带着伤出了宅子,上了马车让我赶紧离开。他的肩头与后腰被扎伤,血都浸了出来。” 柳桑宁拧着眉。 这些事的大概她先前就了解了,可如今听到纵七说到其中的一些细节,她还是觉得心中如有滚油在烧。她原本以为,或许只是金浮生见色起意,可没想到竟是图谋已久,他就是个品性恶劣道貌岸然的家伙! “既如此,那为何京兆府那时去查金浮生时,却说他是旧伤?”徐尽欢厉声问道。 他听得热血翻涌,只恨不得当场宰了金浮生才好。 他们徐家忠君报国,在边疆守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保护大雍的百姓。可没想到,王氏夫妇没有在边疆受到伤害。反倒是在大雍的国土上被番邦贼子所害。 这让他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第171章 全都是因为他 纵七露出讥讽之色:“因为当年的京兆府尹叶步平为了仕途,被圣子收买了。圣子承诺他,若他帮忙遮掩此事,不仅能源源不断供给他钱财,让他可以在朝中走动笼络同僚,广纳门生,还能以新济国皇子的身份,帮他办几件利好于两国之事,将功劳都归于叶步平头上。” 柳桑宁忽地想起什么,她说道:“当年叶相在使团离开前,曾去见过新济国使臣。之后新济国使臣回到新济后,新济王便同意了两国水路的通商。那时为此事圣人发愁已久,得知此消息十分高兴。不久后,新济国传来的公文中,提到了是因被叶相说服,让圣人对叶相另眼相待。” 之后叶相在朝中也是人缘极佳,一路步步高升。 柳桑宁冷笑一声:“看来叶相这一路,定是洒了不少银钱。” 纵七对这些事都并不感兴趣,也并无喜恶,他只想做好这笔交易。 “金浮生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王砚辞开口,他声音哑得厉害。 纵七回答道:“你们有所不知,我与圣子皆是罗刹族后裔。” 三人都露出错愕之色。 纵七却平静道:“圣子之母,是新济王的宠妃赫莲拉,她是罗刹族王室后裔,一心想复国,还想将当年屠杀罗刹族的国家都毁掉。” 柳桑宁忍不住问:“当年不是说罗刹国被灭国,罗刹族人全都被屠杀干净了吗?” 大雍翻译官 第94节 纵七摇头:“留在罗刹国内的人的确都被杀干净了。可当年有一支由王室皇子带队的人马早已出了罗刹,还有一小部分罗刹国的商人也在外,得知被灭国的消息,他们便藏匿了起来。” “蛰伏的罗刹人,一直都在暗中寻找其他族人,他们听从那位王室皇子的命令,开始在各国潜伏行商,积攒财力,还有些的后人甚至已经进入朝堂。到了赫莲拉这代,罗刹的人与财都掌握在了她手里。她是王室后裔,是罗刹族人眼中的公主。为了复国,她不惜献出自身,成为新济王的宠妃,从而得到更多的便利。赫莲拉死后,这些东西便都交到了圣子手中,他成了新一代统领罗刹族的人。” 不仅是柳桑宁与徐尽欢感到惊讶,就连王砚辞也没想到这一点。 王砚辞道:“可你们如何能有这么多的钱财?你们又如何能与婆娑国四皇子做私盐买卖,与百起越氏做私铁买卖?” 听到王砚辞的问题,纵七苦笑中夹杂着冷笑。 “你们知道当年是谁灭了罗刹吗?”他反问了一句。 柳桑宁试探性的开口:“不是说是一位将军为救女儿,所以才屠了罗刹?” “狗屁!”纵七突然大骂了一句,“当年婆娑、新济与百起三国,听闻我罗刹有举世秘宝,乃为多处矿山,里面有数不清的金子,他们起了贪念,想要夺走这些金矿。所以故意散布谣言,将我们罗刹人说成是恶鬼,是不祥之人。煽动百姓对我们的厌恶和恐惧,最后三国围攻,将罗刹人杀光!” “不光如此,竟还在历史上将我们的存在抹去,恶心至极!”提到族人被杀,国家被灭,纵七眼中充满了愤恨,“可我们罗刹根本没有他们想的那些金矿,只是有两座铁矿,一小座银矿罢了。他们将这些瓜分干净,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只是他们不知,那王室皇子带队出去就是去寻找新的矿山,还真寻到了一座丰富的铁矿。那矿山极为隐蔽,至今也不被人知晓。大部分罗刹人都在那矿山脚下重新安家,世代生存在那。” 提到罗刹人重新有了家,纵七的眼神也变得稍稍柔软了些。 “原来私铁是如此得来的。”柳桑宁小声嘀咕了一句,她又看向纵七,“那私盐呢?盐从何而来?” “赫莲拉与圣子在新济经营多年,把控一个盐场算什么?”纵七回答。 柳桑宁便立即明白过来,金浮生这是偷偷从新济国盐场里拿盐出来贩卖。 王砚辞忽然道:“我的人想法子查看过,金浮生背后并无纹样。且他与我当年在柜中所见身高不同,所听声音也不同。” 纵七哈地笑了一声:“人都是会变的,圣子当年回到新济后不仅长了个儿,又因私下贪恋酒色,嗓子也远不如从前清亮。至于纹样……圣子早就防着会有人偷偷查他,一回新济便想法子去掉了。不光是他去掉了,他还叫人偷偷将好几国的使臣身上的纹样去掉,没有纹样的也要做成纹样去掉的模样。” “竟是如此……”长伍也听得很是意外。难怪这么多年,总是以为找到人时却发现是搞错了。原来是金浮生早就有了后手。 “金浮生如今搞出这么多事,究竟是想做什么?”徐尽欢也忍不住发问。又是跟婆娑国做私盐交易,又是同百起越氏做私铁交易,这很难令人不去多想。 纵七瞥了他一眼:“不是早就告诉你们吗?他要的是复国!不光要将罗刹复国,还要得到新济王的位子,踏平当年灭罗刹的婆娑和百起,毁掉他们!” 徐尽欢看着他眼里透着的恨意,不由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纵七对金浮生起了反心是真的,可他作为罗刹后人,也的确恨着灭国的三国。 纵七说道:“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们,你们也要遵守诺言。” 屋子里一时半会儿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砚辞才开口:“我需要你出面作证,证实二十二年前之事乃是金浮生所为。” 纵七瞪大眼睛:“你要将此事翻案重来?!可你们大雍皇帝当年早已让人结案,你这么做,岂不是打他的脸?” “这无需你来操心。”王砚辞看着他,“你只需作证即可。” 纵七将头微微低下,似乎是在权衡利弊。王砚辞也不催促,只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纵七才下定决心:“我可以替你作证,但你需得保证事成之后将我与妻儿送去安全的地方。” “可以。”王砚辞回答得干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柳桑宁看向王砚辞,“他要放置到哪里?” “让他回驿栈。”王砚辞回答。 柳桑宁惊道:“回驿栈?金浮生已经对他起疑,那人心狠手辣,瞧着也是个多疑之人,你让纵七回去,万一被杀了怎么办?” “若不回去,金浮生必定起疑。”王砚辞答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柳桑宁见王砚辞目光坚定,便也没有再反对。 王砚辞看了长伍一眼,长伍立即将纵七搀扶起来,要送他离开。 “等一下。”柳桑宁忽然叫住他。 纵七回头,等着柳桑宁开口问他。 “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你。”柳桑宁上前两步,“我在宫中被设计陷害,徐大人已经替我去问过摩罗大师,大师说他那晚的的确确看见一位穿着我官袍的女子进了使臣下榻的宫苑。你可知,那位女子是谁?” 纵七点头:“是早年圣子就埋在了大雍皇宫的眼线。” 这话听得三人都是心头一跳。 徐尽欢立即追问:“金浮生可还有其他眼线在宫内?!” “没有。”纵七摇头,“能将一人送进大雍皇宫已是不易,况且送的人多了反倒容易露出马脚。” “最后一个问题。”柳桑宁又问:“她可是罗刹人?” 纵七一愣,随即点头。 柳桑宁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72章 我也想为你讨个公道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去告诉圣人吗?” 纵七离开后,徐尽欢起身走到王砚辞身前问道。 王砚辞却摇头:“不,此事不能直接去说。” 柳桑宁也认同:“的确不能直接说。若是就这么直愣愣地告诉圣人我们在查这件事,被旁人知晓,谨行少不得被人参一个欺君罔上之罪。就算无人落井下石,圣上多疑,他若觉得谨行不顾他当年的皇令,瞒着他多年暗中调查此事,只怕亦会心生不满。” 有句话柳桑宁没有说出口,心生不满倒是其次,就怕皇帝对王砚辞的忠心起疑,从而在心里扎下了一根刺,让皇帝想要拔除这根刺。 “那接下来该如何做?使臣团马上就要离开长安了。”徐尽欢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金浮生东窗事发的契机。”柳桑宁声音低沉,脑子飞快的转动着,希望能从脑子里想到一种让金浮生泄露的法子。 屋子里沉寂了片刻,王砚辞开口:“我曾听刑部尚书与京兆府尹都说过,犯下此等罪行的凶犯,其实很喜欢故地重游,享受脑子里那段记忆。即便不是在故地,只要看到相同或者相似的场景,也极容易勾起他们再次犯案的欲望。” 顿了下,王砚辞继续道:“在他们办过的类似的案子中,许多凶犯都不止一次犯案。而且此等行径的凶犯,喜欢下手的对象往往单一,有共通之处。” 王砚辞的话让柳桑宁立即转过弯来,她道:“也就是说,若是能将金浮生再次引去当年犯案的地方,他便会回想当年的场景,体会那种被他得手的感觉。若是这时又有与当年他下手之人相似的女子出现,他极有可能会再次犯案。” 王砚辞抿着唇颔首,一双漂亮的眸子此刻冷得如腊月寒霜。 徐尽欢这时也反应过来:“若是我们能想办法将金浮生引过去,再安排一个类似的女子出现,或许他会上钩。” 长伍拧眉:“可是,金浮生此人十分谨慎多疑。先前我们派去暗查他的人都差点被他抓住,他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 “的确是这样。若是他原本就相熟之人,或许还能骗到他。”王砚辞声音也沉了下来。 “相熟之人……”柳桑宁低喃了一句,随即看向王砚辞,“我行不行?” 王砚辞摇头:“不行。你忘了,你如今应该是在鸿胪寺被关押着,如何能出现在他面前?” 屋子里再一次沉默下来。 这时长伍在一旁嘀咕:“其实最像少爷娘亲的人,是叶娘子。” “长伍!”王砚辞听到后厉声呵斥,“此话不许再提。” 长伍立即闭嘴,不敢再吱声。 柳桑宁与徐尽欢对视一眼,他们都听到了刚才长伍的话。柳桑宁这时记起来纵七所说,王砚辞的生母林氏乃是天真活泼的性子,如此想来倒真与叶轻雨相似。 只是叶轻雨向来被家中保护得极好。虽有些千金小姐的娇气,可心思向来单纯,根本不懂这世间的险恶。若是让她去面对金浮生这样的人,只会让她身陷险境。 柳桑宁也明白,王砚辞虽面上对叶轻雨不咸不淡,瞧着不大爱搭理她似的,偶尔还要出言训她。但其实王砚辞是将叶轻雨当妹妹看的。 毕竟一个小姑娘围在自己身边好几年,知冷知热,无条件护着自己崇拜自己。即便他对她毫无男女之情,可人心不是石头,是会被捂热的。 王砚辞这样从小失去了亲生父母,姐姐又精神失常不在自己身边的人,总是会比旁人更懂得珍惜身边之人。 “我愿意去!” 房门突然被人打开,叶轻雨从外面大步走进来,眼神是柳桑宁从未见过的坚毅,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意思。 王砚辞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黑脸:“谁放她进来的?怎无人通知?!” 叶轻雨这回也不怕王砚辞生气了,她走到王砚辞跟前道:“是我不许他们通知的。你府中少了许多人,想来定是被你派出去了吧?留下来的不过是些普通的奴仆,他们根本不敢违抗我这个宰相千金的命令。” 长伍脸色也有些难看。府中不少人的确都被遣出去执行任务,如今府上只有些前院的奴仆杂役。 纵七妻儿在暗室以及纵七入府都是绝密,整个府上除了极少数几人,其他人都是不知情的,更别提在前院的仆役。 今晚整个东院的人都被清空,无人看守。 叶轻雨从前就经常不请自来,王砚辞也从未真的赶过她,前头的仆役见了叶轻雨自然不敢怠慢,她非要来见王砚辞,他们的确不敢拦。 “你来做什么?”王砚辞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旁柳桑宁都怕他训斥叶轻雨,赶紧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捏了捏,让他冷静些。 “好好说。”柳桑宁压低声音提醒他。 叶轻雨噘着嘴:“我来找你救阿宁阿姊的。原本我是去找自乐哥的,可徐府的人说他不在,我便想着先来寻你了。” 王砚辞看了柳桑宁一眼,情绪平复了不少,他再次看向叶轻雨:“你都听到了多少?” “方才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叶轻雨抬头看着王砚辞,神情倔强:“谨行哥哥,我虽不谙世事,但也不是傻子。先前阿宁阿姊让我打听二十二年前的旧案,我便有所察觉。我被新济国圣子所救,阿耶的反应让我更加怀疑。然后便是阿宁阿姊被人设计陷害,成为了杀死使臣的凶手……我越想越不对劲,这一桩桩一件件绝不是那般简单。” “我猜到了阿姊打听二十二年前旧案或许与你有关,阿姊被刑部抓走的那日,我太着急了,想法子进宫见了太后,听闻了阿姊父亲与你都去面见了圣人,我旁敲侧击才劝动太后出马。” “这两日我思虑良久,将这种种联系起来,倒叫我捋出了一条线。” 叶轻雨看着王砚辞的眼神有悲伤也有心疼:“我不知真假,可我也想知道真相。直到我方才在屋外听到了你们的话,我知道我是猜对了。当年之事,就是金浮生干的,而你这么多年在朝中汲汲营营都是为了讨个公道。” 叶轻雨伸手抓住了王砚辞的手臂:“在我心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早就将你当成了亲哥哥。我也……想为你讨个公道。” 王砚辞想说的话突然间都被卡在了喉咙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叶娘子,你可知若揭开真相,或许会连累叶相。即便这样,你也要来讨这个公道吗?” 叶轻雨抓着他胳膊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目光微垂,就在一旁徐尽欢都认为她要放弃时,却听她声音坚定道:“从小,父亲便教我人活在世,要行的正坐得端。有错,便要认,要改正。若父亲真做错了事,他也要认错改正才是。” 第173章 引你入局 一夜之间,长安不少的桂花树竟已开了花,就好似知晓各番邦使臣团们即将离开,为他们送行。 金浮生正在驿栈屋内坐着喝茶,这两日他待在驿栈除了第一日还找了些乐子以外,其余时间只觉得无聊至极。 大雍翻译官 第95节 一觉着无聊,他便心情燥闷。 纵七从外头进来,金浮生眼皮都没抬,只轻声问:“人都处置好了?” 他嘴里的「人」指的是秦小六,纵七不动声色点头:“圣子放心,都处置干净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到了金浮生的眼前。 金浮生这才抬眸看了眼。 只见眼前是一块成年男子巴掌大的人皮,上头有青色的刺青纹样,正是属于秦小六后背的纹样。 人皮只被简单处理过,上头还沾着血肉。 “一点小事也办不好,知道得太多的人,若无用处便只能弃了。”金浮生此话说得轻飘飘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纵七的脸上。 纵七低着头,瞧不出任何情绪。 他如往常一般附和:“圣子说得是。” 此时此刻,纵七只觉得心底发寒。秦小六前脚从奴东处听从金浮生的命令绑走了他的妻儿,后脚金浮生便让他去通知秦小六,让他遣入刑部杀良不言。 如今不过是传来消息,秦小六暗杀良不言失败,还惊动了刑部,金浮生便要纵七杀了秦小六。 从前纵七在外替金浮生办事,每每见金浮生,他都对自己表示很是信任与重用,这竟让他偶尔也会产生错觉,认为他乃金浮生心腹,金浮生待他总归是不同的。他也总认为,自己能力出众,金浮生断不会轻易舍弃了他。 可只不过是事没有落到自己头上罢了。只不过是自己曾经抱有侥幸心理罢了。 再看看秦小六,他也是追随金浮生多年之人,这几年还一直为他冒着生命危险潜伏在大雍刑部,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进去。可如今不过是叫金浮生有了些许不如意,便性命不保。 金浮生笑意加深:“你明白就好。” 方才那句话便是对纵七的警告。 纵七从屋子里出来,长舒了一口气。方才秦小六的皮已经暂时打消了金浮生对自己的疑虑,目前金浮生对他应当还是信任的。 他抓了下袖口,此时此刻这里正放着秦小六后背的那块皮。 纵七不知道王砚辞是怎么从秦小六后背上将皮取下,又是怎么猜到他要用到这张皮的。原本金浮生下令让他去杀了秦小六,他还在发愁如何是好,王砚辞却遣人将这块皮送了过来。 纵七心惊,只觉得这位鸿胪寺卿叫人看不清。 还有他身边那位柳桑宁,虽是女娘,可她聪慧过人,与她交谈之时,她问的每一个问题,事后仔细想想竟没有一句废话。 有这样一位聪明人在身边帮他,王砚辞简直是如虎添翼。 还有那位徐将军之子……王砚辞身边聚集的人虽不多,却个顶个的好用。 想到王砚辞传来的口信让他今日做的事,纵七收好秦小六的皮,径直往驿栈门口而去。 人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外头传来女子的声音。 “我是来找新济国圣子的,你们快让开!”女子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刁蛮任性。 门口守卫都是从郊外军营临时派遣过来的人,三日便会换一批,绝不给任何有不轨之心的人浑水摸鱼的机会。这些人长期在军营中,并不认识眼前的女子是宰相千金。 叶轻雨瞪他们:“你们竟敢拦我?你们可知我是谁?!” 她一只手叉着腰,一副不打算和他们讲道理的模样。脑子里却牢记着柳桑宁嘱咐她的话—— “到了以后,守卫应当不认识你,你且表现得任性刁蛮一些,要闹一闹。如此一来,咱们在里头接应你的人,才可闻声而出,不显得假。” 叶轻雨还生怕自己不够闹,尽量将声音往大了喊,眼睛时不时往驿栈里头瞟。 这会儿瞧见似有人朝着门口走来,叶轻雨便闹腾得更带劲了。 “我今日是来见圣子的,你们这样拦着我,耽误了我的事儿,我定饶不了你们!”叶轻雨噘着嘴放着狠话。 守卫们不知她底细,可见她如此理直气壮不怕将事情闹大的模样,又见她穿着富贵,猜想她大概是哪位高门贵女,一时间不敢将人得罪了。 于是只能好言好语相劝:“这位娘子,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而是依着规矩,你既无圣子名帖,又无朝廷旨意,我们实在是不能放。” “叶娘子?”纵七这会儿已到了门口,见到叶轻雨露出微讶之色,“方才听到声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是叶娘子来了。” 纵七对叶轻雨毕恭毕敬,两个守卫互相看了眼,又看向纵七。他们认得纵七,知道他是圣子身边的随从,很得圣子重用。 纵七对两位守卫笑着说道:“这位叶娘子乃是叶相之女,与我们圣子是相识的朋友。” 守卫一听竟是圣子的朋友,顿时便有些尴尬起来。他们还以为这是位听闻了圣子美名,想要来接近圣子的贵女。 “叶娘子可是来见圣子的?”纵七明知故问。 叶轻雨点头:“是。我听闻你们后日便要走,先前我便同圣子说过,想请他写一句佛经送与我外祖母。听闻圣子在新济国乃是庇佑国运之人,想来由他抄写的佛经,定也能护我外祖母安康。” “原是为此事。”纵七笑道,“圣子同我说过,还想着叶娘子何时来呢。” 两个守卫听着他们一来一回,对叶轻雨便放松了警惕。 纵七对他们二人道:“叶娘子曾与圣子有约,如今既来了,便由我带她去见圣子吧。” 圣子身边的人都开了口,守卫自然无异议。毕竟他们只要确保不是陌生人有意接近使臣便好。更何况还是圣子身边的亲侍带她进去的,就算有什么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于是守卫让行,叶轻雨进了驿栈。 往里走时,她同纵七对视一眼,纵七朝她轻轻颔首。 两人一路到了楼上,走到了金浮生的房门口。纵七敲响房门,里头传来金浮生压抑着不耐地声音:“何事?” 纵七开口道:“圣子,叶相之女叶娘子来了。”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安静,不一会儿,便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接着门打了开来。 金浮生见着叶轻雨眼前一亮,今日叶轻雨着一身鹅黄色轻纱长裙,层层叠叠又显得飘逸非凡,再配上她烂漫的笑容,竟让他有一瞬间的神情恍惚。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心里惦记的那个人。 叶轻雨道:“冒昧来打扰圣子。只是圣子后日便要离开,我想求圣子亲写一句佛经送给外祖母,这才来见圣子。不知圣子,可否愿意?” 听到叶轻雨的话,金浮生脸上浮现出笑容,他温和点头:“如此小事,自是愿意。” 说完,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叶轻雨便随他进了屋子。 叶轻雨从拎着的木盒中拿出一张纸放到了金浮生面前的桌上:“纸我也备好了,劳烦圣子了。” “你想写哪一句?”金浮生问。 叶轻雨怔了下,轻声道:“便写「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吧。” 金浮生微笑着点头,没有多说废话,竟是自己研墨,提笔在叶轻雨准备的纸上写下了这句。 叶轻雨不由在心中松了口气,心道幸好阿宁阿姊为她提前做了准备,叫她背了这句。否则她一个完全不懂佛经之人,哪里知晓写哪一句? 等金浮生写完,叶轻雨一脸宝贝似的将它收进了木盒里。金浮生这才仔细瞧去,发现她拎着的竟是食盒。 他不由问:“你拎着空食盒是要去何处?” 叶轻雨压低声音道:“不瞒圣子,我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的。前些日子我落了水,家里人怕我身子不好,许多吃食都不让我吃,我实在馋得很。永宁坊内有一位婆婆卖的菜饼喷香诱人,我打算买些偷偷拿回家吃。” 金浮生听得失笑,瞧着有些无奈:“若是叫叶相知晓,定是要头疼了。” 说完这话,金浮生垂眸,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前两日叶相曾偷偷找过他,不为叙旧也不为交易,只是来警告他不要打自己女儿的主意,叫他离叶轻雨远一些。 金浮生在心中冷笑,他此生最恨被人威胁。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要做什么。原本他也以为没机会再见叶轻雨,可没想到如今她却送上门来。 他说道:“竟有如此美味?倒叫我也好奇了。” 叶轻雨一听,顺势说道:“圣子也想尝尝吗?可否要一同去?” 金浮生嘴边笑意加深,他看着天真无邪的叶轻雨做思考状,随后才点头:“后日便要离开长安,今日便随你去尝一尝这令你惦记的菜饼。” 叶轻雨笑容也不断扩大,心里头忍不住为自己喝彩一声,她竟真的做到了。 金浮生,这可是你自个儿要往坑里跳的。 第174章 入局 金浮生坐在马车上,看着时不时撩开车帘一角看着外头街景,眼神清澈天真的叶轻雨,不由嘴角往上翘。 他问道:“这长安城的风景,叶娘子看了这么些年,还没看腻吗?” 叶轻雨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我乃闺阁女子,又是相府千金,平日里哪里能随意在外头走动,又能看过几回?这长安的街景处处都有不同,自然是怎么也看不腻的。” 说完这些,叶轻雨扭头看向金浮生,露出一抹甜笑:“何况圣子有所不知,长安城里的小摊小贩更迭罔替,层出不穷,一些日子不出来可能就有新的玩意儿出来,最是新鲜有趣。” 金浮生见她一副被保护得极好的小女儿姿态,看着叶轻雨的眼神不由加深了些。 叶轻雨瞧着对他毫不设防,因着他救过她的缘故,她对他的态度十分亲近,俨然是极为信任他,这让金浮生很是满意。 叶轻雨继续说着:“就比如今日我们去的这家,便是我这回从江南回来发掘的,我同好几位手帕交说了,她们先前都不知晓了,还是我告诉她们才知道的。她们便叫身边伺候的人悄悄买来吃,吃过后还会私下同我说好吃呢。” 金浮生听得有些想发笑,可面上却还是一派儒雅:“如此说来,倒更叫我好奇了。” 叶轻雨眉眼弯弯:“就快到了。” 到时候叫你好奇个够! 叶轻雨放下车帘,像是已经看够了似的,接下来她都没有再撩车帘朝外看。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车夫的声音:“姑娘,到了。” 叶轻雨一听迫不及待便起身下马车,俨然是个小姑娘模样。金浮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对叶轻雨的兴趣更浓。 他跟着下车,见着巷口不由愣了下,他总觉得瞧着有些眼熟。 叶轻雨这会儿已经等不及似的朝前走了几步,见金浮生没有跟来,还回头唤他:“圣子,快来呀,去晚了恐怕就没有了。” 空气里飘来若有似无的香味儿,可见这巷子里的确是有煎饼摊的。金浮生见叶轻雨等得都有些不高兴了,便赶紧迈步跟了上去。 等到他一路跟着叶轻雨来到煎饼摊,这才赫然发现,此饼摊竟是在当年林氏与王孟然下榻之所旁,离着那宅子的大门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叶轻雨走到摊边,冲着卖饼的老板说道:“阿婆,我想要五个菜饼。”说完又扭头去看金浮生,“圣子,你要几个?” 却见金浮生正看着一旁的宅子。 她心中一喜,却不动声色走到他身旁,假装不经意地问:“你看着那宅子大门作甚?我来过好几次,这宅子里似乎无人居住,每次都是关着门的。” 那摊贩老板听到叶轻雨的话,也笑着说:“这个宅子好多年前就没人住了,宅子主人听闻是回老家去了。不过我听说,这宅子如今要卖了,好像买家是做茶楼生意的,要在这儿开个茶馆呢。” “是吗?”叶轻雨应了一句。 老板点头:“是啊,前两日都有人来看宅子呢。这不,为了方便看宅,这大门如今都没锁了。” 说完老板又吐槽:“这宅子主人也是心大,竟是将宅子交给牙子替他贩卖,一个老宅子,售价又不高,牙子如何会上心?就因为懒得次次带锁匙,竟连门都不锁了。这要是丢了东西,找谁说理去?” “也是。”叶轻雨点头附和,这两人一唱一和,倒真像是闲扯。 她这会儿扯了扯金浮生的袖子:“圣子,你还没说要几个菜饼呢?” 大雍翻译官 第96节 金浮生听她们说话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先来一个尝尝。” 叶轻雨应下,扭头对老板说:“阿婆,再加一个!” 老板看了眼自己身旁的木桶,有些抱歉道:“真是不巧,小娘子,今日剩下的面糊只怕勉强才够五个菜饼,多一个也是没有了。” 叶轻雨笑道:“无妨,那我便分一个给他就是。” 摊贩老板十分熟练地煎了五个饼,一并包好了给叶轻雨。等叶轻雨接过,摊贩老板便收了摊回家去了。 煎饼还热乎着,叶轻雨将其放入食盒后,便快步走到金浮生身边,大方地递了一个给他:“请你吃。” 看着叶轻雨看向自己的眼睛,金浮生伸出手要去接菜饼。叶轻雨将菜饼放入他手中,手指却无意间擦过他掌心,金浮生喉头不由滚动几下。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林氏的脸,她那双灵动的双眸看着自己,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勾引他,勾得他心头火热,浑身燥热,想要宣泄他的欲念。 叶轻雨的衣裳大约是熏过香的,她稍稍一动,伴随着轻微的风,有香气扑入金浮生鼻中。这种类似的香气他曾经也在林氏身上闻到过,金浮生双眸不由暗了不少。 女儿家大多都爱熏这种花香,若放在平日里金浮生也不会有什么动作。可今日不同,今日今地,与二十二年前重合,这让他又不由回想起自己得到林氏的那一刻,还有林氏在他身下哭喊求饶,可又因他的动作被迫随他而动。 那种让他身心都得到满足的快感,是其他时刻都无法比拟的。他今生也才有过那么一次,之后不论是他得到了多少女人,也都不如那一次。哪怕他之后用过更残忍更刺激的方式,却也让他找不回与林氏那次的感觉。 哪怕那次他负了伤,还差点将自己赔进去。 叶轻雨一边吃着菜饼一边还在好奇地看着那宅子的大门,她眼中充满好奇,嘴里的菜饼下肚后还在小声自言自语:“也不知这宅子里头长什么模样,竟能开茶馆。”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金浮生的变化。 此刻金浮生盯着她的眼底深处不由露出一丝如饿狼般的凶狠和对食物的渴望。他喉头又滚动了几下,不由将叶轻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她有着少女的神情与面庞,身材却已经是成年女子的模样。哪怕隔着几层纱,也能看出她盈盈一握的小腰,和凹凸有致的曲线。 金浮生突然觉得自己某处已经发紧,拿着菜饼的手不由捏紧,呼吸都重了两分。见叶轻雨还好奇地朝着宅子院门的方向走了两步,似乎是想透过那门缝往里瞧,金浮生就觉得自己某处甚至紧绷得有些发疼了。 他脑子里生出一个大胆又荒唐的想法,他想在这个地方「故地重游」,再来一次。他觉得今时今日他若再来一次,一定比当年做得更好,绝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还叫个弱女子将自己扎伤。 他也定能叫眼前的女子臣服在他的身下,为他欲生欲死,同他在欲念中沉沦。 因马车不能进巷子,车夫驾着车停在别处,此时此刻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二人。 疯狂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止不住了…… 下一刻,金浮生快步走到已经来到的院门口的叶轻雨跟前,他忍着某处的不适,微笑着说道:“你既好奇,咱们便进去看看。” 叶轻雨微讶:“可以吗?擅自进入会不会不太好呀?” 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可眼神里却满是跃跃欲试。 金浮生就喜欢她这副模样。 “无妨。”金浮生说着伸手推开了门,“咱们不过是进去欣赏一番,看过了出来便是,不会有人发觉的。” 叶轻雨瞧着是被他说动了,她鼓了鼓两颊。就像是没有抵抗住诱惑一般,点头同意:“好,咱们就进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出来。” 这么说着,叶轻雨比金浮生先一步进了已经被推开的门内。 金浮生紧跟着进去,反手便将门拴上。叶轻雨走在前面,并未发觉他的动作。 叶轻雨装作四处溜达,保持着自己的好奇姿态。她能感觉到金浮生盯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又分外恶心,可她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绝不能露馅儿。 这么想着,她故意停留在当初林氏住的屋子门口,门是打开的,她站在门口朝里头张望。 她嘴里说道:“瞧着像是有人打扫过似的,竟然还有床和桌椅。” 金浮生走到她身后,几乎是要与她的后背贴上,他压抑着自己开口:“想来是牙子为了卖掉这宅子,找人洒扫过了。” 他瞥了眼里头,与当年他来时几乎毫无差别,他的眸色更深了。 “既然来了,进去看看无妨。”金浮生开口,就像是勾魂的恶魔。 叶轻雨听了,想想也是,便迈了进去。她东看看西摸摸,最后在床边停留,甚至弯腰去拍了拍床沿,语气寻常:“这床瞧着不错。你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要去同金浮生说话,却发现金浮生已经到了她身后,离她极近。而此刻,原本开着的房门也被关上。 叶轻雨露出不解:“怎么将房门关上了?” 金浮生露出微笑:“自然是要同叶娘子好生……详谈一番。” 话音刚落,叶轻雨还没来得及问他要详谈何事,就见金浮生突然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推倒了床上,整个人欺压上来。 叶轻雨脸色大变:“你做什么?!放开我!” 金浮生这时面露凶光,他什么话也没说,伸手便去撕扯叶轻雨的衣裳。叶轻雨激烈反抗,大声呼救。 金浮生面露讥讽之色:“我早就听闻,这附近的百姓不少都已经搬走,你不如省点力气,好好想想该如何取悦我。或许我高兴了,还能求娶了你。” “你这个畜生!”叶轻雨一边用力挣脱,一边大声质问:“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是相府千金,你若是敢玷污我,我阿耶不会放过你的!” 金浮生猖狂笑出声:“你说叶相?你就别指望你阿耶了,当年他同我合作,帮我洗脱的嫌疑。若是他敢对我做什么,就不怕当年的事暴露,丢了他的宰相之位?你阿耶是个爱权之人,断不会为了一个女儿同我死磕。” “当年?洗脱嫌疑?”叶轻雨像是刚反应过来,她瞪大眼睛,“你是说二十二年前的那桩案子?!玷污王孟然妻女的人是你?!” “你竟知道那案子?”金浮生有些意外,但他此刻只想着如何在这里得到叶轻雨,并不在意这种细节,“你既然知道,便该清楚我就算碰了你也绝不会有事。我乃新济国圣子,又与你父亲做了交易,你父亲只会保我,而你们大雍皇帝还想与我新济邦交,也不会逼迫太狠的。” “呸!若他们知道你的嘴脸,断不会饶了你!” 叶轻雨此刻恐惧与愤怒交加,她身上的衣裳外头的纱已经被撕碎,露出了里面白色的里衣。今日她是有备而来,故意多穿了几层,里头的衣服也是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又较为厚实难撕的款式。 金浮生见一时半会儿没能将叶轻雨撕得精光,也不着急,转而自己先脱了衣裳,一副等不及的模样。 他一边脱还一边笑着说:“你今日既落到我手里,不如认命吧。不要像当年林氏与王孟然那般蠢,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提到林氏,他眼中又有了一点回味之色,恬不知耻道:“当年林氏的滋味真是不错,她若不那般蠢去自尽,我事后大可想法子将她接去新济国,给她荣华富贵。可惜啊……所以你要做个聪明人,明白了吗?” 金浮生说得太嚣张了,叶轻雨听的想吐! 她有些不耐烦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房子的门被破门而入,率先进来的便是叶轻雨的丫鬟与徐尽欢。 “姑娘!”丫鬟哭着往床边扑。 金浮生见到徐尽欢面色大变,抬手便要挟持叶轻雨。可他刚一动作,便觉得手腕钝痛不已,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摁在了地上。 徐尽欢还不忘抬手将床的帷幔落下,对丫鬟说道:“快给你家姑娘穿好衣裳。” 丫鬟一听,赶紧将自己手里的披风给叶轻雨穿上,将她整个人包裹严实。 随之而来的便是刑部的衙役和京兆府的衙役,方才他们来到此地就听到了叶轻雨的呼救,徐尽欢说不要打草惊蛇,他们撬开门栓进入院子时都静悄悄的,方才两人的对话全听了个一清二楚。 叶轻雨坐在床上,隔着帷幔讽刺道:“圣子,恶有恶报,你的报应到了。” 金浮生目眦欲裂,此刻才明白他是中了套了。 他喊道:“我是新济国圣子,是新济国皇子,你们胆敢如此放肆!”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床上叶轻雨哭着大喊:“我乃宰相之女,我要面见圣人呈情!” 徐尽欢眼底闪过惊讶,这与他们先前说好的计划不同。原本他们只说好等他们抓了金浮生,再由人将此事与二十二年前旧案相提,王砚辞顺势向圣人请罪道出身份,从而为当年之事翻案。 可眼下,叶轻雨直接就要面圣,她是想做什么? 第175章 臣要伸冤 御书房内,叶轻雨哭着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听得皇帝脸黑成了锅底。 “你是说,新济国圣子意图对你不轨,还口出狂言侮辱朕?”皇帝眸光泛着寒意,在场的人都将自己的脑袋恨不得低到地里,生怕被皇帝的眼神扫射到。 “是,陛下!臣女句句属实!” 叶轻雨哭得眼睛通红,神情满是委屈,叫人一看就忍不住心疼。 这会儿太后已经赶到,她听说了叶轻雨进宫的事,还听闻她看起来颇为狼狈,浑身抖得厉害,便直觉出了大事。想着这孩子往常来自己跟前时嘴甜得趣儿,总是让她觉得心里舒坦,最合她心意,便也坐不住,坐着步辇就赶来了御书房。 她到门口时,正好听到叶轻雨最后的哭诉,听着她说自己被金浮生压在床上,他意图对自己不轨,真是听得太后都只觉得脑门上青筋直冒。 此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长安城里对宰相千金下手! “皇帝,此事事关大雍颜面,必得严惩!”太后一进门,整个人不怒自威,她这番话并没有用多么高亢的声音,只如平常那般说话,却叫人打了个寒颤。 若是熟悉太后的人瞧见她此时的神情,便知晓她这是真动了怒了。 看着地上跪着的叶轻雨将整个身子都恨不得缩进披风里,人抖得厉害不说,一张小脸近乎惨白。 这分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太后心疼不已,甚至亲自上前要去扶叶轻雨起来。还是身旁伺候的大宫女反应极快,先一步替太后去扶叶轻雨。 在皇上的默许下,叶轻雨从地上起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抬头看向太后,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就像是自家孙女受了委屈对着祖母撒娇告状那般。太后膝下,并没有像叶轻雨这般性子的孙子孙女,这会儿被她看得心都软了。 太后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叶轻雨抱进自己怀里,撇头对皇帝说:“皇帝,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虽脸色难看至极,却也没有丧失理智。听了叶轻雨叙述全程,他觉得既荒唐又愤怒,可这会儿最愤怒的情绪已经过了,冷静下来后他不得不考虑如今大雍与新济国之间的关系。 此事要办,可也要斟酌着办。 若无一举拍死金浮生的证据,仅凭叶轻雨一人之言。虽有刑部与京兆府的衙役作证,可毕竟是未遂,并不能将他真的严惩。最后的结果,或许还会是新济国提出让圣子归国闭门思过。 若是这样的结果,皇帝只觉得憋闷万分,且十分丢脸,还不如轻轻揭过。 叶轻雨捕捉到皇帝眼里的犹豫,她心中警铃大作,知道今日乃是最佳的机会。若是错过要再想将金浮生扣下为王砚辞父母翻案,那基本是不可能了。 于是她忽地起身,突然又跪在了地上,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她拢紧了身上的披风,看向皇帝说道:“陛下,今日那畜生狂妄之间,还无意间说了一桩二十二年前的旧事。” 听到「二十二年前」这几个字,皇帝和太后都是眉头一跳。 叶轻雨没有给他们反应制止的时间,直接就说道:“他亲口承认,二十二年前四品像胥王孟然的妻女,是被他入室玷污。她们拼死反抗,林氏还在他身上留下了伤疤。一个在肩头,一个在后腰,皇上一验便知!” “什么?”皇帝还没开口,太后却先开了口。 二十二年前的这桩案子她自然也是有印象的,当时朝廷上下因为那王孟然一心为妻女讨公道闹得沸沸扬扬。那会儿时局还未稳当,皇帝将此事压了下去。但当时能压下去,也是因为的确是没有找到什么有力证据。 况且她记得—— “哀家记得,当时京兆府尹亲自上表,证明金浮生身上的伤乃是狩猎所留下的旧伤,并非是心伤,除非……” 话到了这里太后突然顿住,她看向叶轻雨,眼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当时的京兆府尹不就是如今的叶相吗? 这丫头,莫非是要告发亲父不成? 大雍翻译官 第97节 叶轻雨心中有过一阵钝痛,披风之下的手捏得极紧,手指几乎要插进掌心里。 叶轻雨深吸了一口气,却坚持继续说下去:“他还说,当年是他疏通的关系,叫人做了假证。他早就看中了林氏,想尽办法想要得到林氏,终于在长安找到了机会。 金浮生脖颈与背脊处本有一纹样,事后,他怕总有一天事情会查到他头上,还故意将自己身后的纹样给去掉了。 他不仅去掉了自己的,还找人将当年几个别国使臣身上的纹样给强行去掉,只因那几个使臣身上的纹样位置与他大致相同。他想要以此来混淆视线,哪怕查到了也不能确定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这些真相自然是从王砚辞他们嘴里听来的,这会儿她全给栽到金浮生头上,一口咬死是他今日自己说出来的。就如皇帝在忧心的,觉得证据不足,那她这般说了,金浮生也无证据证明他没有这么说过。 叶轻雨觉得自己的思绪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日这般清明,她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前头指引着她,让她走出这许多步。 或许是愧疚吧。愧疚于是自己的父亲狼狈为奸,将王孟然的妻子逼上了绝路,让王孟然求告无门。 听到叶轻雨说了这么多,皇帝是想阻止都来不及了。他相信这些话,不用太久就会被人传出去。 “你说的这些,若是新济国圣子不认,或许反倒会让你得了个诬陷的罪名,你可知这其中厉害?”皇帝沉声问叶轻雨。 叶轻雨冲着皇帝重重磕了一个头,磕得十分的虔诚。 她目光笃定坚毅,高声说道:“陛下,臣女句句属实,甘愿接受任何审讯!” 皇帝被叶轻雨这样豁出去的模样看得一怔。 还未等他开口,门口忽然传来声音:“陛下,臣有冤要向陛下陈情!” 听到熟悉的声音,皇帝下意识地看向御书房门口,便见王砚辞迈步进来,他的身后跟着柳桑宁与徐尽欢。 王砚辞大步走上前,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 皇帝看得忽然有一瞬只觉得心脏都似乎停跳了半拍,他抿了抿唇,道:“王爱卿,你有何冤?” “臣,要替二十二年前惨死的亡父亡母伸冤!” 第176章 朕来审 “王爱卿这是何意?”皇帝看着王砚辞,眼里带着些许的警告。 可王砚辞就像是失去了平日里的聪明,只执拗道:“臣有一事,必须向陛下坦白!臣并非王慈安之子,而是当年的四品像胥王孟然与林氏之子!” 随着此话说出口,御书房内一片寂静。皇帝看着王砚辞的眼神也变得复杂,他的手不自觉捏成了拳头,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沉着脸问:“王砚辞,这可是你算计好的?你一直欺瞒着朕?!” 王砚辞冲着皇帝伏身:“陛下明鉴,臣自幼被父亲收养,父亲从小便告诉我,王氏族人应忠君爱国。那时我年幼,又受了极大的刺激,其实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自己看到过一个被纹在身后的纹样。父亲不想让我想起从前的事,这十几年来,我也从未去想过。” 这番话说得极为平静,就像是一个旁观者在阐述别人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他如此的淡然,让皇帝不悦的心又舒然了许多。他本紧握的右手松开,就这么看着王砚辞,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一旁柳桑宁与徐尽欢却在心中大大松了口气,柳桑宁想,方才来的路上她劝他的话,他总算是听进去了。 因为叶轻雨身上的变故,他们之前定好的计划必须要做出改变。徐尽欢去通知他们叶轻雨进宫了时,柳桑宁便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一点。若是王砚辞进宫后直接让皇帝查二十二年前的案子,还将证据一一摆出来,那只怕皇帝不仅不会怜惜他。反倒只会忌惮他,甚至怀疑他与叶轻雨串通一气。 柳桑宁思来想去,唯有装作此事对王砚辞来说也是突发事件,他只是因此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顺势而为罢了,才能让皇帝心底的疑虑打消。 皇帝依旧黑着脸:“那你为何突然要向朕伸冤?” 王砚辞脸朝着地,眼睛盯着地面,双眸里全是冰冷的杀意。声音却与平常无异:“今日我听闻叶娘子出事,这才入宫。陛下也知,叶娘子与我等一向交好,她在我心里如同亲妹一般。可没想到进了宫,却在御书房外听到了这一切。我虽忘记了许多,却也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如今知道他们之死有冤,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心如止水。他们生我一场,于我有恩,既有恩便要报。” 最后一句话让皇帝神情缓和了一下。 他不由想起当年他钦点王砚辞为状元郎后召见他时的场景。那时王砚辞年少,瞧着却有一种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 他那时也是在这御书房内,对自己行一大礼,掷地有声说道:“族中虽人人夸我聪慧,我却知他们许多人只当我是族长之子,认为我年幼有此学问定是背后有人帮我,我不过是徒有虚名。可陛下却相信我有真才实学,陛下于我乃是伯乐,有知遇之恩。陛下于我有恩,我必用余生报恩!” 说完这番话,往后十二载,王砚辞果然说到做到,用才学与能力帮他做了不少事,扫除了朝中不少阻碍,还为他数次以身犯险,差点丢了性命。而他不贪功不要高位,只愿做个纯臣,做他的心腹。 想到这里,皇帝的神色便又缓和了许多。 王砚辞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不用抬头就知道皇帝的怒气消了不少。他依旧匍匐在地,只嘴上说道:“求陛下成全,让我为亡故的生父生母尽这一点孝吧!” 柳桑宁微垂着双眸,心里却忍不住为王砚辞连连叫好。什么叫说话的艺术?这就是!就这么三言两语,王砚辞不仅一扭颓势,在最后还用「孝道」来捆绑皇帝。 要知道,他们这个皇帝就是个顶孝顺的儿子,对自己的母亲几乎算得上是百依百顺,母子关系极好。 一旁太后也听得动容,她忍不住感慨一句:“也是苦命的孩子。” 王砚辞适时颤抖了一下身体,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陛下,除了尽孝,臣也是想除了自己的心魔。” “此话何意?”皇帝立即问道。 王砚辞这时突然抬头,眼底一片通红,他生得俊美,眼下双眼赤红,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的脆弱,叫人忍不住心疼。 皇帝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王砚辞。 只听王砚辞说道:“我听我阿耶说过,当初我是被我生母藏在了屋子的柜子里,那柜子有缝,我便在缝里目睹了一切。我所瞧见的纹样,定是那歹人身上的。而这些年,歹人一直没找到,当初的案子成了悬案。我偶尔会做噩梦,梦到那个纹样。我想,若是凶手落网,或许我便不会再做这个噩梦了。” 叶轻雨在一旁听得心都揪成了一团。 她大声道:“陛下,求陛下为我与王大人做主!我们可都是大雍的子民,是陛下的子民啊!” 说完她跪在地上,抱住了太后的腿,冲她哭:“太后娘娘,我害怕……” 太后顿觉心疼,她看向皇帝,什么话也没说,可皇帝也明白了自己母亲的意思。 他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瞧着有些狼狈的王砚辞,最后下令:“将京兆府尹与刑部尚书都给朕叫来,将那金浮生带上来,朕要亲自审这个案子!” 第177章 狡辩 皇帝下令,且有龙颜震怒之相,谁也不敢耽搁时间。 京兆府尹与刑部尚书早就听闻消息进了宫,已经候在书房外了。而金浮生,刑部的人早就将他押进了宫。不过是在暴室待着,就是为了随时应对皇帝的提审。 于是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人便都来齐了。 刑部尚书与京兆府尹作为一同审案之人,他们心中清楚,他们此次最大的用处应该就是旁观全程,好做个见证。 金浮生被押着来到御书房时,整个人看着一点也不慌张,还端着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虽然手被反捆在身后,但整个人却依旧挺直着背,瞧着不愿落半点下风。 他甚至还冲着皇帝微微一笑:“陛下,想来我们两国之间定有些误会。为了一点小误会如此大动干戈,陛下难道不觉得不妥吗?若是此消息传回新济,叫我新济众人得知我在大雍受辱,恐怕不好收场。” 众人目光落在金浮生身上,其他人没想到他胆子竟然这么大,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敢明里暗里威胁皇帝,想让皇帝忌惮他的身份。 徐尽欢倒真有些担心。金浮生如今是新济国地位崇高的圣子,圣子受辱对新济国民众来说那就是奇耻大辱。若不能坐实金浮生的罪,他若将此消息传回新济国,只怕两国友邦局面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这绝对不是大雍皇帝想看到的。 但皇帝也不是吃素的,他听了后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也没有丝毫的退让,只不冷不热说道:“圣子,这位叶娘子乃是相府千金,她亲自告发你对她图谋不轨,且此事也有刑部与京兆府的衙役作证,你可认?” 金浮生听了却轻笑起来:“陛下,仅凭叶娘子一面之词便武断定我的罪,这实在不妥。我与叶娘子分明是情投意合,她自己许诺了我,我又情难自控,这才一拍即合。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怎的成了我图谋不轨?” “呸!”叶轻雨气得忍不住骂人,“分明是你想强迫于我,当时许多人都瞧见了,你还想抵赖?!” “你是说不经我们允许就闯进来的那些人?”金浮生面不改色,还毫不顾忌地看向叶轻雨,“他们进来得晚,又不曾瞧见我们先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何就能断定我是强迫于你?分明是你同我说,想在我离开大雍之前委身于我,好叫你父亲不得不同意你随我去新济,为何你却突然反口?” 金浮生说到这里,露出神伤之色:“莫非,你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算计我的?” “你!” 叶轻雨着实没想到这人不仅脸皮如城墙厚,还如此会颠倒黑白。可偏偏他钻的空子又叫人无法斩钉截铁地反驳。就如金浮生说的那样,那些闯进来救她的人都是事发时才来,可事发前她与金浮生说了什么,确实无人能证明。 叶轻雨没想到金浮生这样轻飘飘几句话就将局势扭转,她急得额角直冒汗。 金浮生见她这副模样,眼底不由有几分得意,仿佛在说「跟我斗,就凭你」? 叶轻雨气得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一旁柳桑宁却突然开口:“圣子这话说岔了。你既说叶娘子不能拿出证据证明你强迫于她,可你又如何证明你不是在强迫她?按圣子所说,你们先前说的话只有你们自己知道,那你也不能证明她同意了你的行为。” 说完这句,柳桑宁没给金浮生开口的机会,快速往下继续说:“可徐大人与刑部京兆府一干人等,却是亲耳听到叶娘子呼救,亲眼见到你强迫叶娘子,而叶娘子在奋力挣扎。” 说完这句,柳桑宁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对他一拱手:“陛下,按我大雍律法,若双方不能拿出实证者,那便以目击证人所言为准,以此为依据定罪。若嫌犯不服,要么出具物证,要么出具认证。” 龙椅上皇帝听着,下意识地点了下头,表示律法的确如此。 柳桑宁撇头看向金浮生,似笑非笑:“不知圣子是有物证还是有人证呢?” 叶轻雨听得眼睛微微睁大,忍不住在心里为柳桑宁呐喊,只觉得此时此刻柳桑宁身上仿佛闪着金光,格外的高大。 一旁徐尽欢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道阿宁果然是最聪慧的。 金浮生吃瘪,脸色阴沉了几分。可他很快就调整好状态,不看任何人,只看向皇帝。 他说道:“我也略知晓些大雍的律法。此等罪过,若是嫌犯抵死不认,像今日这样半途而来的人证之言只能作为轻证。若只有轻证,最多不过判处六个月的拘禁。陛下,我乃圣子,若是六个月不归,只怕新济国上下臣民不安。你真要因今日这等荒唐之言,便将我扣下不成?” 皇帝抿唇,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可在场的人却都明白,他不会。 与新济国的邦交乃是大雍对外邦交重要的一环,新济国实力相比其他几个番邦国强劲数倍不说,其国家所处的位置对大雍来说也极为重要,乃是抵挡另外三个番邦的防线。 若是与新济的邦交破裂,对大雍来说极为不利。皇帝自然不会为这么小又无铁证的一件事得罪了新济王。 王砚辞心一沉,他明白,若无强有力的证据坐实金浮生的罪,他们奈何不了他。 于是王砚辞立即上前道:“陛下,新济国圣子身上背着的可不止这一件案子。他亲口同叶娘子承认,二十二年前那件案子乃他所犯!” 金浮生双瞳微缩,他看向王砚辞忽地明白过来,真正要杀他的刀原来在这儿等着。 叶轻雨也反应过来,又将自己听到的话快速说了一遍,金浮生方才毫无波动的眼里也多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但他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全凭叶娘子一张嘴,就想连二十二年前的案子都栽赃到我头上了?当初也不是没查过我,我可是无罪的。” 大约是被金浮生三番两次颠倒黑白给气狠了,叶轻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忽然站起来冲到了金浮生面前,伸手用力将他的衣裳给扒了一半下来! 金浮生肩头的伤暴露了出来。 叶轻雨指着伤口道:“陛下你看,这根本就不像狩猎所受的伤!咱们可以叫个太医来,叫太医诊断!” 金浮生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裳,力气大到叶轻雨像是被她推了一把似的,踉跄着连连后退。就在金浮生要将衣裳穿好时,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接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只听「撕拉」一声,衣裳竟是碎了。 这下不光是露了半边膀子,而是整个上身都暴露在众人眼前。 屋子里的女人却没有一个人眼神闪躲。尤其是柳桑宁,不仅目光坦荡,还率先往人家的后背看去…… 第178章 作证 王砚辞余光瞥见,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半步,挡住了柳桑宁的目光。 大雍翻译官 第98节 柳桑宁低声:“你当我作甚?我看伤口呢。” 王砚辞假装没听见,只忽地拱手对皇帝说道:“陛下,此伤口不必太医诊断,微臣便能诊断。 皇帝对他示意,让他继续往下说。 王砚辞指着金浮生身上的伤口:“这肩头与后背的伤,应是细长尖头之物扎伤所致。但却绝不是狩猎所受的猛兽抓伤,更不是箭伤。这伤口小且内收,瞧着的确是如发簪这般的器物所伤。且伤口不算太深,应是动手之人力气不够大的缘故。” 说完这些,王砚辞又道:“陛下骑射向来过人,每年秋猎都收获颇丰,陛下但凡瞧上一眼,也定能分辨出来。” 这顶高帽戴到了皇帝脑袋上,皇帝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心头的舒爽,他从龙椅上起身,踱步走到了金浮生身后,然后仔细瞧了他肩头与后腰的伤疤。 他不由沉下目光:“瞧着的确如王爱卿所言。” 一旁京兆府尹鲁大人也有些坐不住,也走过来看,肯定了这个说法。刑部尚书自然也是不愿落人后的,他对此又向来熟悉,等到他也肯定了这个说法,皇帝便彻底的认为不用再找太医前来验伤了。 听着他们这么说,金浮生的心跟着沉了不少。 可他依旧嘴硬:“这都是陈年旧伤了,记错了也实属平常。难不成就仅凭这一点,就想让我认罪?这未免也太草率了。” 说完这句,金浮生突然用新济语说了句:“我乃新济国圣子,连我父王动我都要好生思量,你们若想抓我,新济国绝不会善罢甘休。为了一个二十二年前微不足道的案子。难道大雍皇帝想断了与我新济国的往来不成?” 在场的其他人没听懂新济国的话语。但鸿胪寺的三人却是第一时间就听明白了。 柳桑宁想也没想用大雍话回了句:“我们大雍律法绝不会向有罪之人低头,哪怕你是新济国圣子又如何?” 皇帝看了眼王砚辞,眼神似乎是在问「他说了什么」,王砚辞立即道:“方才新济国圣子说,咱们若咱们要抓他,便叫新济国王断了与我大雍的往来。劝陛下好生思量。” 这话王砚辞并非全编,只不过内容稍稍改了下,意思却截然不同。 皇帝一听这金浮生居然还敢威胁他,顿时难免火冒三丈。 “圣子,你可认罪?” 金浮生却瞧着像是有恃无恐,他道:“你们说的这些统统与我无关,只凭叶轻雨一面之言就想定我的罪,未免过于儿戏。我听闻大雍定罪向来严谨,总不至于因得罪了宰相之女,我就不得不认栽吧?” 叶轻雨听着他颠倒黑白,不免气得一张小脸都快扭曲变形。 王砚辞听得冷哼一声:“依圣子所言,若是有证据,你便认了?” 金浮生眼神里带着嚣张:“那得看你们的证据值不值得我认了。” 这副态度已然引起皇帝不满,这金浮生分明就是不把他和大雍放在眼里!他这是笃定了自己不敢拿他如何! 可即便心里头已经气成了麻花,可面上皇帝还是要维持着一国之君的风范。他看着不像是动了怒,只开口问叶轻雨:“你可还有旁的证据?” “我……我……”叶轻雨「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有」来。 她能有什么证据?今日之事他们做成了突发的状况,她哪里敢说自己早已有证据呢?她敢打赌,她若是真这么说了,皇帝定会立马不再相信她。 叶轻雨不由悄悄去看王砚辞,心里焦急万分,想着谨行哥哥与阿宁阿姊究竟有什么法子将证人送到皇帝跟前来?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陛下,有新济国使臣团之人在宫外求见陛下,说是有要事必须向陛下禀报。还说……此事事关圣子。” 皇帝与金浮生听了都是朝那报信之人看去。 金浮生眉头紧皱,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他不知这宫外求见的人会是谁,只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宣!” 皇帝大手一挥,便吩咐将人带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从门外低眉顺目地迈进,金浮生瞳孔微缩,竟是纵七与奴东!他脸色黑沉得可怕,唇角往下,像是随时准备发怒的野兽。 纵七与奴东一进来就跪到了地上同皇帝行大礼。 “他们说你们有要事向朕禀报,是为何事啊?”皇帝看着两人,威严询问。 纵七与奴东重重磕头,纵七开口道:“陛下,奴要告发圣子对叶娘子图谋不轨以及二十二年前奸污王孟然妻女一事!” 这话一出,金浮生的脸气得几乎扭曲变形,他呵斥中带着警告威胁:“纵七,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纵七匍匐在地浑身颤抖,却没有要退缩之意。 他大声道:“陛下,奴要告发圣子意图对宰相千金不轨,对二十二年前四品像胥王大人妻女行奸污之事!” 说完,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皇帝双眸微眯,他开口问道:“你之前为何不说,非等到今日才说?” 纵七颤抖了一下,说道:“当初,奴惧怕圣子的权势,奴也不过是圣子身边的一条狗。即便知道真相,但在圣子的威压下也什么都不敢说,怕丢了小命。这二十二年来,奴因知晓圣子的秘密过得战战兢兢,拼命为圣子办事,就怕圣子会杀了奴。” 一旁的奴东听了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忽然觉得纵七说得没错,待在圣子身边,的确是容易丢掉小命的。 纵七继续说道:“当年的事就像是恶鬼一直缠着奴,奴时常做噩梦,梦到王大人夫妇二人来质问奴,当初为何不说出真相。奴的心日日受到煎熬。这次再来长安,奴原本以为圣子这些年总算是有所收敛,可没想到他却盯上了叶娘子,更是设计要故地重游,在当年奸污林氏之地奸污了叶娘子。” 说到这儿,纵七像是不敢停下来似的:“但没想到,叶娘子来寻圣子,为外祖母求圣子写下一句佛经。她听信谣言,觉得圣子所写的佛经能保人平安。随后,叶娘子说自己要去买菜饼。那菜饼摊位在当年王家下榻的宅子旁。于是圣子趁势提出,陪叶娘子一同前往。” 第179章 棋输一招 “一派胡言!”金浮生听得青筋直跳,“分明是她来我屋中勾引我,主动邀约我同去!” 纵七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对金浮生的畏惧,他像是不敢看他,只看向皇帝满脸惶恐说道:“当时叶娘子来驿栈寻圣子,坦然说明了来意,这件事门口的守卫也是知晓的。” 他避重就轻,将重点落在了叶轻雨来驿栈寻金浮生的目的,而避开了叶轻雨是否主动邀约金浮生前去。 皇帝一听,便立即道:“将看守之人寻来。” 两个守卫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进书房见金浮生被绑着跪在地上,屋子里全是些大人物,不由紧张得直咽口水。 二人朝皇帝行礼,皇帝张嘴便要他们将叶轻雨去驿栈一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守卫以为叶轻雨犯了什么大错,丁点细节都不敢遗漏,将叶轻雨去驿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如何进的驿栈全都说了个清楚。 听到叶轻雨的确是来寻金浮生抄写佛经,并且是金浮生先前便答应过她,皇帝双眼微眯了下。 纵七极有眼色,立即说道:“奴不敢撒谎!陛下明鉴,圣子早就有了私心,这才会应下叶娘子抄写佛经一事!” 金浮生一张脸阴沉得可怕,他语气里带着股煞气:“好一个纵七,竟敢如此背主,还如此污蔑我。陛下,一个背主小人的话,可千万不要轻信了。” 纵七却红着眼眶说道:“奴为圣子办事将近三十年,不论是圣子要奴做多么危险的事,联络百起越氏贩卖私铁也好,与婆娑国四皇子私下贩卖私盐也罢,亦或是叫奴选出死士安插于大雍皇宫,这样掉脑袋的事奴全做了!若不是圣子逼人太甚,竟连我的家人也不放过,我怎会背叛于你?!” 此话一出,屋子里忽然间安静得像是时间都静止了一般。 前头那些话虽也令人震惊,却好歹还坐得住。可纵七那句「选出死士安插于大勇皇宫」,却叫在场的人都纷纷变了脸色。 一旁坐着的太后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更别说皇帝了。 金浮生暗道不妙,前面那些事他都可以归于纵七的攀咬,可以与大雍皇帝来回撕扯。可如今涉及到大雍皇帝自身的安危,那就不是拉扯几句就能过去的事了。大雍皇帝也更不可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金浮生脑子转得极快,明白眼下定要打消皇帝这个疑虑。 可一旁的柳桑宁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柳桑宁上前一步,恭敬说道:“陛下,臣被人污蔑卷入三国使臣被杀一案。虽陛下已经知晓臣乃清白的,可有一事臣却一直心存疑惑。摩罗大师与臣交好,他一心向佛不会撒谎,那日他的确看见一位身着七品像胥官袍的女子走进使臣下榻的宫苑,那女子并非是我,那会是谁呢?” 听到柳桑宁说自己是清白的,而且皇帝早已知晓,刑部尚书吃了一惊。要知道,刑部侍郎因柳桑宁被王砚辞带回鸿胪寺关押十分不满,正铆足劲非要定柳桑宁的罪不可。 如今听到柳桑宁这么说,刑部尚书顿时察觉出这其中只怕不简单,心想着等回去便立马告知刑部侍郎,叫他不要再蹦跶了。 脑子里正这么想着,就听到柳桑宁的声音:“臣怀疑,那幕后之人定是在这宫中埋了棋子,恐对陛下不利。只是臣唯有猜测没有实证,不敢在陛下跟前妄言。于是臣拜托徐大人,让他寻到当初为臣作证的宫女,替臣在宫女中寻找,看是否能找到这个人。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人还真是叫我找着了。或许审一审,便能知晓她是谁的人。” “传。”皇帝一听找到了此人,又想到纵七所说的死士,立即便让柳桑宁将那宫女带上来。 宫女是被绑着带进来的,作为找到宫女的功臣,阿圆自然也跟着来了。 阿圆将找出宫女的过程说了出来:“我等婢子在宫中当差是不允许肆意走动的,顶多也就能在所处之地附近走动走动。否则被发现了轻则打板子,重则要去暴室受刑,是会丢了命的。是以婢想,那人既能去使臣下榻的宫苑,应该平日里是在附近几处当差的。 我在宫中也有几位交好的宫女,便请她们帮忙,打听到了各处那日当差的情况。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她身上。” 阿圆看向此刻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布,头发有些凌乱的宫女。 她继续说道:“我不过诈了一下她,她自己心中有鬼,便说漏了嘴。” 宫女在心中大骂,什么说漏了嘴,她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叫人给绑了!不光绑了她,竟还给她喂了让她生不如死的毒药! 一想到不久前她从内到外的痒,那种折磨就让她遍体生寒。 皇帝使了个眼色,王砚辞便上前将那宫女嘴里的布拿走,警告般说道:“老实交代,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他认识皇帝十二年,自然知晓他的脾气。此时此刻,皇帝要的是这宫女和盘托出真相。让她觉得自己还能留下一条命,给她一丝希望她才会豁出去说出来。 宫女抖得厉害,只觉得金浮生看过来的目光就像是一条毒蛇盯着自己。 可她即便怕成这样,却还是更怕体内的毒药发作,生不如死。 于是她道:“婢子乃……乃新济国圣子的人。十年前,圣子想法子让婢进了宫当宫女,让婢传递宫里的消息出去,也是为有朝一日或许用得上婢。此次也是他让婢子假扮成柳大人,想要栽赃柳大人。” 皇帝盯着她:“所以,那三国使臣是你所杀?” 宫女点头承认:“是,都是婢子所为。这三位使臣的酒杯早就被动了手脚,用它们喝酒极易喝醉和犯困。等他们回到房中,婢便一个个下手将他们杀了。” “这也是圣子指使你干的?”柳桑宁只觉得此刻的皇帝看起来十分可怖。 宫女根本不敢抬头,只点头应下:“是,是圣子下令让婢子所为。” “他为何非要陷害柳桑宁不可?”一旁太后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 宫女回答:“因为……因为……” 宫女说到这里,不由想起阿圆此前对她小声的「提醒」。她告诉宫女,若是问到此问题,定要回答给她准备好的答案。 一旁阿圆也颇有些紧张,她不知宫女会不会按她说的答案去回答。有些不安地看了柳桑宁一眼,怕误了柳桑宁的事。 柳桑宁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叫她的心安定了些。 只听宫女道:“因为圣子怀疑柳大人已经猜到了他罗刹后人的身份!” 这个回答听得皇帝也是一愣:“罗刹后人?罗刹族?百年前消失的那个罗刹国?” 他是知晓此国的。 曾经他也阅书无数,曾在书上见过关于这个国家的寥寥几句描述。 一旁纵七突然大声说道:“禀陛下,圣子与我等,都是罗刹族后人!圣子母妃,乃我罗刹皇族之后,若罗刹国还在,她便是罗刹公主。圣子身负罗刹族重任,我等皆为他用。” 听到纵七这么说,皇帝也是十分震惊。 一旁柳桑宁瞧准时机,立即问道:“照你这么说,你们家圣子闹出这么多事,还与百起、婆娑二国的重臣与皇子私下有生意往来,该不会都是为了罗刹国吧?” “正是!”纵七掷地有声,“圣子肩负复国之重任,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罗刹国复起。我等甘愿追随,也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大雍翻译官 第99节 听到纵七说出这句,金浮生便知自己棋差一招,竟是输了。 但还未到绝境。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癫狂,笑得让柳桑宁只觉得浑身发毛。 金浮生恶狠狠瞪着纵七等人,却突然扭头看向叶轻雨,看得叶轻雨连连后退两步,生怕他会扑上来咬人。 却只听金浮生像是恶鬼附身一般,开口道:“叶娘子,你这般正义凛然,莫不是以为你那做宰相的父亲能逃脱干净吧?” 叶轻雨面色一白,嘴唇未曾察觉的微微颤抖了几下。 金浮生将目光收回,转头看向了皇帝。 “当初我能洗脱嫌疑,正是因京兆府尹亲自为我做了假证,证明我身上所受之伤乃是狩猎旧伤。当时的京兆府尹,就是当今大雍宰相叶步平!” 第180章 怼他 叶轻雨紧咬着下唇,也不知是生气还是伤心,眼眶变得通红。 对于金浮生攀咬出自己父亲,叶轻雨先前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当这一刻到来时,她还是觉得心痛万分。 她心中知晓,金浮生此刻咬住父亲不放并非是什么良心发现想要将事情和盘托出,只是觉得自己要跌入地狱也要拉个垫背的。 金浮生眼中有着癫狂之色,他像是挑衅般看着皇帝:“陛下,你这位位高权重的好臣子也与我同流合污,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呢?” 见皇帝脸色难看,金浮生更是笑意加深:“连陛下如此重用的叶相都是如此糊弄欺骗陛下,不知陛下其他臣子又会是如何呢?” 这下可是踢到了铁板,皇帝眼瞧着怒火中烧,柳桑宁见状,赶在皇帝暴怒前用轻飘飘语气对金浮生说道:“圣子怕不是罪行败露气糊涂了。若是依圣子所言,叶相当初帮圣子瞒天过海便是我大雍臣子皆有问题,那如今新济国出了圣子这么一位奸污女子,瞒着新济国王与他国皇室、重臣私下往来买卖之人,那岂非新济国全是一群猪狗不如的禽兽败类?” 说完这番话,柳桑宁还气死人的笑出声:“圣子可别开这种玩笑,骂自个儿国家也骂得也忒难听了些,我都于心不忍了呢。” 坐在皇帝一侧的京兆府尹与刑部尚书都没忍住勾了嘴角,差点就笑出声来。 京兆府尹鲁深元在心中不由想,早就知晓这柳大人为人伶俐,巧言善辩,先前刑部侍郎都被她噎得不行。如今听她反击金浮生,倒是很令人心悦。 皇帝原本紧锁的眉头也不由舒展开来,他倒也不客气,哈哈大笑了几声,笑得金浮生面如黑炭。 皇帝笑过后又佯装不悦,道:“柳爱卿注意言辞,到底是新济国的圣子,要留几分颜面,倒不必如此揭底。” 这话说得,嘴上说着不要痛击金浮生,却句句都是在戳金浮生的心窝子。 皇帝说完这话,一旁王砚辞忽地站出来,他拱手道:“陛下,叶相如何到底是我大雍之事,且过后再审也不迟。只这圣子一事俨然败露,不知陛下觉得当如何处置?” 见皇帝陷入思考,王砚辞又在一旁拱火:“此人无半分对大雍之敬畏,全然不将大雍律法,不将陛下颜面放在眼里。若是轻罚,只怕会助长番邦此等气焰。若其他番邦之人也有样学样,岂不危矣?” 听到王砚辞这么说,一旁鲁深元也点头表示赞同王砚辞的意见。刑部尚书见鲁深元都表态了,自然也不肯落于人后,表明自己绝对不允许大雍颜面被人踩在地上的决心。 听到几位重臣都如此说,皇帝的神情瞧着便已经有了决断。 柳桑宁提着一颗心,期待着他说出口,要将这金浮生打入天牢,斩首才是! 金浮生见状,倒也不急,只是幽幽说道:“陛下,我有一事与陛下相商。” 到了这个时刻,刑部尚书也想有些表现,于是呵斥道:“都到了这个地步,如此多人证,圣子莫非还想狡辩?” 金浮生却看都不看他,只盯着皇帝道:“当年罗刹国寻到的那处铁矿,我欲将其所在之地告知陛下。若陛下将此事揭过,便能得到一处新的铁矿,陛下意下如何?” 听到金浮生的话,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刑部侍郎也紧闭了嘴不敢再说话。 若是旁的交换条件,或许皇帝为了自己的颜面不会答应,可这是矿山,且是一座铁矿!就连乡间百姓都知道,铁矿有多么的珍贵。 若是大雍能多一处铁矿,那将是一件大喜事。 柳桑宁瞥了眼王砚辞,这会儿王砚辞眼神变得格外冰冷,整个人的情绪都沉了下来。她心中焦急,金浮生会拿出这招,也是他们所料不及的。 要知道,如此矿产若柳桑宁是金浮生,只怕是宁愿死也绝不会供出来。毕竟自己死了,可自己其他的族人还在。只要还有人在,利用手中的铁矿,就能有希望将事情继续下去。 再看皇帝,他果然犹豫了。 就连一旁的太后,也从愤慨之色变成了迟疑之色。 金浮生还在添油加醋:“陛下,这可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那王孟然夫妇区区两条人命而已,死了便死了。以他们之死给大雍换来一座铁矿,也算是他们的福气。况且当年并非是我要取他们性命,谁叫那林氏自己想不开,王孟然又是个较真的呢?” 这话说得仿佛他一丁点都不在意。 柳桑宁听得怒火中烧:“圣子如此说,就不怕逝去之人化作厉鬼找你索命吗?” 金浮生哼笑一声:“我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我亲手杀的他们。” 柳桑宁忍不住呵斥:“圣子眼下倒是说得轻松。可你若不是心中有鬼,惧怕王大人夫妇会化成厉鬼来找你索命,你又何必非要找摩罗大师为你超度他们二人的亡魂?你若真像你说的那般潇洒,又何必在新济国内也为他们超度多次呢?” 若真能做到无所畏惧,事情都过去二十二年了,早就抛到脑后了才是。 金浮生被柳桑宁质问得恨不得上前一刀杀了她。 可眼下他知晓不是自己发泄情绪的时候,他不再看她,而是看向皇帝:“陛下,此事也不过是他们几人片面之词,背主的东西说他们蓄意栽赃嫁祸于我也不为过。如今并无当年的实证,如何能定我的罪?” 金浮生试图说服皇帝。 “纹样已经被你去除,当年那种事,又如何能有什么实证?”柳桑宁在一旁气得牙痒痒,当年王砚辞只看到了他身上的纹样。如今纹样全无,即便他目睹了一切也无法指证。 若王砚辞是仅凭猜测就去指证凶手之人,那他也不会坚持十二年调查此事,只为找出真凶了。 柳桑宁越想越气:“依你之言,岂不是要受害者亲自来指认你才能定罪?你莫不是要王夫人死而复生?!” 金浮生耸耸肩:“你说得没错,除非受害者能亲自指认,否则如此定罪,我定是不服。我想,我父王也不会认的。届时若新济国与大雍的邦交有了裂痕,不知对谁又有好处呢?” 柳桑宁气得还想反驳,一旁王砚辞却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不要再说。柳桑宁立即扭头看向王砚辞,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却看出了杀意。 柳桑宁心中一凉,她知晓,若是今日皇帝不定金浮生的罪,那王砚辞定会在金浮生回新济的路上想办法杀了他。 金浮生有恃无恐,问皇帝:“陛下,我方才提出的条件,你意下如何?” 在场所有人都紧张得看着皇帝。 此时此刻,宫门外。 长伍站在宫门口,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可心里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家少爷进宫这么长时间还没出来,也不知道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今日这一局,若是输了,只怕少爷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了。 长伍正伸长脖子往里瞧着,这时有一道马蹄声传来,回头看去,却见是府上的门房。只见那门房跳下马跑到自己跟前,气喘吁吁说道:“长伍哥,你快回咱们府上看看!” 长伍问:“怎么了?” “府门口来了位姑娘,说是……说是咱们郎主的姐姐!”门房小厮一边说一边喘,“管家也不认识那位姑娘,可瞧着确实与咱们郎主有几分相像。” 长伍一听,顿时也惊了。 他二话没说,赶紧上了马赶回王家府邸。 等到赶到府上时,那位自称为是王砚辞姐姐的娘子已经被管家请进了府中,在偏房里坐着。 一见到那娘子,长伍愣在了原地。 那娘子见他发愣,冲他轻轻颔首:“长伍,是我。” 长伍瞬间鼻头一酸,竟是眼角泛泪。 他冲着那娘子深深一揖:“姑娘,你……你清醒过来了?” 此娘子不是旁人,正是王砚辞的亲姐姐王若兰。 王若兰一张脸只有巴掌大,瞧着苍白毫无血色,一看便是个羸弱的人。想到她竟只带着一个侍婢和一个车夫只身前来长安,长伍都不敢想她是如何生出的勇气,这一路上又吃了多少苦。 瞧她这模样,想来一路也未曾休息好。 “糊涂太久,病了太久,如今我总算是清醒过来,不想再做那个缩头乌龟了。”王若兰苦笑一下,“就是不知,如今我若说出当年的真凶,可否还来得及。” “当年的真凶?”长伍怔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姑娘这话是何意?莫非……” 王若兰点点头:“当年,我看见了真凶的脸。那时我躺在地上,虽脑袋昏沉,可却没有彻底晕过去。他转身离开时面罩曾落下片刻,叫我瞧见了他的脸,我认得他……” 当时剧痛、恐惧、懊悔等情绪击溃了王若兰,叫她晕过去再醒来,竟是糊里糊涂,成了个疯子。 王若兰看着长伍:“我想要去京兆府击鼓鸣冤,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总归要告知阿弟一声。他如今乃朝中官员,若是不好怕是会连累了他的仕途,我……” “姑娘。”长伍有些激动,“你来得正是时候,少爷他进宫去为亡父亡母鸣冤了!你是受害者,也是目击证人,若有你的证词,想来那人定是跑不掉了。” 王若兰一听激动地站起来:“那咱们赶紧去找阿弟。” 两人都迈步要往外走,长伍突然顿住脚步:“不行,咱们这样去恐怕进不去皇宫。” “那可如何是好?” 长伍沉吟片刻:“必须找一个能带你入宫的人。” 只是眼下与王砚辞交好的柳桑宁与徐尽欢都已经跟着入宫了,还能找谁呢? 第181章 对峙 御书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看着皇帝动摇的模样,金浮生唇边的笑更加肆无忌惮,他甚至挑衅地看了王砚辞一眼,又略带侵略性地将叶轻雨上下打量一眼,直看得叶轻雨汗毛竖起来。 皇帝盯着金浮生:“你当真愿意将铁矿拱手让出?” 此话一出,柳桑宁等人的心就凉了一半。金浮生更为得意,他心知他的这个条件大雍皇帝不可能不动心,今日他定能全身而退。 他点头:“自然是真的。只要陛下肯将此事揭过不计,放我回新济,我定将铁矿双手奉上。” “朕如何信你?”沉吟片刻后,皇帝才开口。 金浮生心中哼笑,觉得大雍皇帝果然也是逃不出这等诱惑。 他道:“陛下若不放心,可遣人随我同行,在边境之时,我自会将铁矿所在之处绘成图纸交予。” 王砚辞冷眼瞧着,此时淡淡开口:“谁又能确保你送来的图纸是真的?” 金浮生恨得咬牙,可见皇帝盯着自己,他还是将心一横,道:“那便出了长安城便将图纸奉上,陛下可遣人前去查探一二,确定虚实。等我等抵达边境时,想来陛下也已经得到了答案。” 言下之意便是告诉皇帝,若他撒谎,那他仍在大雍境内,可随时拿下他。若他没有撒谎,已经到了边境,他可立即回新济,皇帝也不会因背信弃义而冒风险非要强行拿下他。 金浮生自认对这位大雍皇帝还是有所了解,这位天子虽多疑却也极为在意名声,想着要做名留千史的明君,想来他这般提议,皇帝会守诺。 “那便……”皇帝刚要应下此事,外头却传来声音:“陛下,微臣有要事求见陛下!” 竟是将皇帝这番话给打断了。 大雍翻译官 第100节 皇帝蹙眉,不知门外是谁在喊。柳桑宁确实听得眉心一跳,这声音……分明是她父亲柳青行的! 他怎么来了? 皇帝显然也不想让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打发身边贴身伺候的太监总管去回绝了柳青行,可太监总管出去后不一会儿却返了回来,他来到皇帝身边,低声道:“陛下,柳大人说他有二十二年前王像胥夫妇一案的重要证人,乃是……当年的受害人之一,王像胥的女儿。” 皇帝听得面色顿时一凛,他下意识开口:“他竟也卷入此中?” 太监总管立即回答:“其他的奴才也不清楚,只是见柳大人身边的确带着一位女子,与鸿胪寺卿王大人确有几分相似。” 皇帝却有些犹豫起来。若是宣他们进来,柳青行带来的人真的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只怕是为了道出真凶是金浮生。若真有受害者直接指认,那这件事便不能不了了之,必得从严处置。否则他们大雍的律法岂不是个摆件? 若如此,那金浮生手中的铁矿,岂不是要飞走了? 到手的鸭子飞了,皇帝可咽不下这口气。 王砚辞瞧着皇帝的神情,心越发的冷起来。帝王向来无情,看重的权衡的不过都是利益。作为一代帝王,要做的是如何平衡这朝里朝外错综复杂的关系,如何让国家日益强大,百姓安居乐业。为了能做到这些,他们即便手上沾满鲜血,判几桩冤案又算得了什么? 可对于受害者来说,想要的不过是公道二字! 这时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像是豁出去不要命了似的:“陛下!请陛下为民女伸冤!二十二年前,新济国五皇子金浮生私闯民宅玷污我与母亲,逼死我娘,使我父心力交瘁而死,让民女昏昏沉沉二十二载,请陛下为民女做主,还民女全家一个公道吧!” 柳青行也被身旁突然跪下喊冤的王若兰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王若兰竟是个不要命的,就这么嚷嚷出来,这分明是要逼皇帝不得不见她,不得不审此事! 他几乎也是瞬间跪了下来,后背冷汗涔涔。 原本今日他还在崇文馆当值,没想到突然有人传话与他,说是王砚辞身边的随从有要事找他。他想着是王砚辞身边之人,或许是王砚辞有重要的事同他说,不愿拂了王砚辞的面子,于是便去见了一面。 可他没想到,这一见却见长伍身边还带着位娘子。这娘子瞧着上了三十的年纪,但眼神却仿佛还停留少女时期,柳青行并不认识她,也瞧不出她的身份。 等长伍开口,他才知晓这位竟是王砚辞的姐姐。他正疑惑着,不料长伍就说出了令他更为震惊之事。 王砚辞竟不是祁阳王氏之子,而是二十二年前那位王像胥的儿子! 更是得知,自己女儿柳桑宁竟已经卷入此事,今日已然全都进了宫,去指认凶手金浮生。而长伍身边的娘子王若兰,想要进宫亲自指认凶手。 出了这等大事,柳青行第一时间在心中将柳桑宁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心思很快就活络起来,事已至此,他们柳家已经与王砚辞绑在了一条船上。王砚辞入仕以来步步高升,深得圣心,今日这事虽看似凶险,但或许也能为他们柳家另觅新机。 他在崇文馆四品编撰的位置上坐得够久了,想要再往上升几乎是再无可能。但柳桑宁已经入仕,若是先前他并不看好她,可接连几桩事下来,他也已经看到了她为官的能力。 如今她已经超越同期的同僚成为了七品像胥,焉知不会因为新机遇而再次往上攀升呢?他已经老了,可柳桑宁还很年轻…… 思及至此,在长伍提出希望柳青行能带王若兰进宫作为受害者面圣时,柳青行没有过多的犹豫,应了下来。他想的很清楚,哪怕皇帝不喜,他也有借口能为自己开脱,并不会将自己卷入进去。 可眼下,王若兰这不按他入宫前说好的来,直接就这么嚷嚷出来,叫皇帝不召见下不来台,柳青行可不两股战战? 书房内,王砚辞听到王若兰的声音早已惊得仿佛魂魄都从身体里飞了出来,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走到了书房门口,一眼就瞧见了身穿青色纱裙,正跪在冷硬的青石板上,面容坚毅眼神却带着绝望的姐姐。 看着姐姐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混沌的眼睛在此刻格外的澄清,王砚辞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眶,几乎快落下泪来。 书房内,柳桑宁忽地跪地拱手:“陛下,既苦主现身,何不让她进来分说清楚?圣子抵死不认,若苦主亲口说不是他,岂不是刚好还能洗清了圣子的嫌疑,还他清白?” 金浮生此刻面容近乎扭曲,他怎么也没想到,王若兰竟会出现!二十二年前,王若兰分明已经失踪。刚开始,他也不是没有派人寻过,只是都毫无线索,根本找不到她。 金浮生又觉得自己当时蒙着脸,王若兰又早早昏死过去并未瞧见过他的容貌,且那会儿她才十四五岁,估计吓得魂飞魄散,根本就记不清什么了。 是以金浮生并没有将王若兰这个人真的放在心上,找不到便算了。 哪知,二十二年后她竟出现了,还要伸冤! 但金浮生此刻也不算全然担心,毕竟皇帝对他的提议很是心动,就算王若兰进来指认,只要皇帝想,定也能叫她开不了口。 金浮生这么想着,顿时冷静了不少。他余光瞥到一旁一直跪着的纵七,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眼神如要吃人的巨蟒一般。他冲着纵七轻蔑一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只蝼蚁。 这样的蝼蚁,只要他解除眼前的困境,一只手就能碾死。 纵七几乎是在瞬间读懂了金浮生的眼神,他明白过来。若是这一次不能将金浮生彻底踩死,那金浮生的报复绝不会让他们全家留一个活口。 纵七看着龙椅上沉着脸十分不悦的皇帝,突然高声道:“陛下!无需圣子的图纸,奴知晓那铁矿在何处!” 金浮生先是一愣,随即呵道:“不可能!你如何能知晓?!” 这些年纵七虽然替他在外行走办事,交易私盐与私铁。可那铁矿具体的位置在哪却是没有叫他知晓的。金浮生这人绝不会将自己的命脉交到一个人手里,他只相信他自己。 纵七却是冷笑:“圣子,你在新济得意太久,也太自负了。你以为我们所有人都掌控在你手中,无人敢忤逆你背叛你,以为我只是你的手中刀。你可知,我即便是有刀,也是有心的刀。但凡有心,便会有私欲。我既为棋子,却有了妻儿,如何不会为自己寻一条退路?” 他的退路便是金浮生所有的秘密尽握手中。 纵七立时又看向皇帝:“陛下,若你不信,我可即刻启程,领陛下之人前往铁矿!” “纵七!”金浮生几乎是暴怒出声,“你这个吃里扒外背主的狗奴才!” 纵七听了却只是笑,笑意不达眼底。 他看着金浮生:“圣子,我本不欲走到此等地步。我毕竟也是罗刹族后人,铁矿乃如今罗刹安身立命之要地,我不想供出它来。可你既然自己开了口,又存了心想置我于死地,那便怪不得我了。” 顿了下,纵七又道:“我不过是一小人,心中装不了大义,只想和妻儿共度余生。” 皇帝见两人在底下狗咬狗,自己倒是轻松起来。 他问:“你当真知晓那铁矿所在?” 纵七磕了个响头:“回陛下,奴不敢欺瞒陛下。奴还想着与妻儿团聚,绝不会撒谎!” “你妻儿在何处?”皇帝突然发问。 纵七身子抖了一下,他想看王砚辞,却在抬眼的瞬间又克制住了。他心中掀起波涛骇浪,心道王砚辞竟是将大雍皇帝给看透了。进宫前王砚辞告诉了他一个地点,并说若是有人问起他妻儿在何处,就说此处。 他那时还心想,谁会关心他妻儿在何处呢?没想到这会儿竟真的用上了,而问出此问题的还是当今的皇帝。 纵七匍匐在地,将王砚辞告诉他的地点说出:“他们藏在永宁巷丙二十三号宅子的地窖中。” 皇帝听后,冲着一旁太监总管使了个眼色,太监总管立即明白过来,当即就出门了。 皇帝道:“你妻儿朕会保他们平安,待你归来那日,便是你们重逢之日。” 纵七直冒冷汗,却只能千恩万谢。 很快,纵七被带了出去,竟是真的要他即刻出发,前往铁矿之地。 “宣他们进来。”皇帝开口。 不一会儿,柳青行与王若兰进了书房,两人立即跪下行礼。 “平身。” 王若兰起身的瞬间,目光便落在了金浮生身上。她浑身抖成筛子,眼睛瞬间充血,瞧着像是要疯魔了一般。 一旁王砚辞毫不犹豫,立即上前一把搂住了她。王若夫伸出手指着金浮生,其声音凄厉:“是他!就是他!是他干的!我死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胡说!我那时蒙面你如何知晓我是何模样?!”金浮生下意识高声反驳。 可他刚说完,屋子里其他人就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王砚辞冷笑:“圣子,如今倒是认得很快。” 王若兰像是受了刺激:“你当时转身时面罩掉落,我看清了你的脸!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识!” “你说是我就是?谁知道你是不是跟王砚辞沆瀣一气,串通好了的!”金浮生依旧嘴硬,“再者,你说你是王若兰,你就是了?” 第182章 其罪当诛 王砚辞给柳桑宁使了个眼色,柳桑宁立即扶住王若兰,王砚辞则一甩衣袍,冲着皇帝跪了下来。 他拱手道:“陛下,阿姊那件事后便神志不清,脑子一直昏昏沉沉。当时是我阿耶……也就是祁阳王氏的族长王慈安将她安排去了老家一座尼姑庵中静养,一切都可查。” 柳桑宁又心疼又气恼,她轻轻拍着王若兰的背,希望能安抚到她。 “你的左手臂内侧,还有一颗赤红的痣!” 听到王若兰的话,金浮生下意识捂了下自己的手臂。一旁王砚辞瞧见,二话没说上前解开绳索就撸起了他的袖子,掰过他的手臂,上头的确有赤红色的痣。 王砚辞看向皇帝:“陛下!” 见弟弟跪着,王若兰这会儿努力让自己情绪安稳下来,她靠着柳桑宁,从自己怀中掏出一物,双手呈上前:“陛下,我还留有当年的通关文牒,可证明我身。” 柳桑宁一听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她道:“当初王大人一家是从边境回长安,且需三番五次出使,听闻王大人不论去到哪里,都是带着家人一起。既要出入边境,那自是有通关文牒的。此物不比籍书,绝不会作假!” 此话的确没错,像胥一职的通关文牒与普通百姓的是不同的,几乎不可能造假。一是此类通关文牒造假代价太高,若是被人发现就是掉脑袋的事。二是此类通关文牒上面所需的印章颇多,还有朝廷特制的纹样,很难模仿。 先帝在时给了在边境走动的使臣一道特权,允许他们携家眷出使,为的便是不使亲人骨肉分离,好让像胥能够心无旁骛的在边境为朝廷办事。王若兰作为王孟然的女儿,要随王孟然一同出行,也是要拥有此等通关文牒的。 很快就有小太监将通关文牒递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拿过来一看,立即就确认了王若兰的身份。 “通关文牒没错,你的确是王像胥的女儿王若兰。” 皇帝看向金浮生:“圣子,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好说的?” 金浮生看着皇帝的双眸,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就像是疯了一般口不择言骂道:“狗皇帝!你不过是见铁矿到手,便不再顾忌!还要装出一副公正道义的模样,简直可笑至极!恶心至极!” 柳青行默默地往旁边退开几步,生怕皇帝怒极之下瞥到了自己会迁怒。 柳桑宁此刻也听得双目瞪圆,她心道,金浮生不会真疯了吧?! 金浮生还在骂:“一个伪君子罢了,装什么明君!你若是真想替他们讨公道,你当年就会讨,何必等到今日!?你做出这副样子,不过是想做戏给你的臣子看,好叫他们觉得你还是个好皇帝!哈哈哈……其实你跟我有什么区别?!没有!没有!”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太后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她怒道,“此等疯子,皇帝还是赶紧处置了吧!” 皇帝怒极反笑:“圣子如今还能口出狂言,想来真是没有将朕放在眼里。来人!八百里加急将此事告诉新济王,就说依我大雍律法,此罪当诛!” 这简直不是要同新济王商量,而是通知。 底下人立即着手去办,皇帝则是气得一拂袖,扶着太后离去。金浮生仍旧跪在地上,皇帝方才发言,叫京兆府尹与刑部尚书亲自带人押他入天牢。 王若兰这会儿心中一颗大石头落地,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落下。但她整个人却比方才站得更直,看起来更有力量。 王砚辞扶着王若兰,听到王若兰道:“阿弟,我能亲眼看他下狱吗?” 王砚辞点头:“能。阿姊,我带你去。” 徐尽欢三两步走到叶轻雨身旁,将她扶住,低声道:“你没事吧?” 叶轻雨摇摇头,整个人却显得苍白许多。 徐尽欢扶着她的手收紧了些:“别怕,我送你回府。” 京兆府尹与刑部侍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些许唏嘘。他们谁也没料到,昔日在新济国几乎是得万民敬仰,得新济王喜爱的圣子,竟是顷刻间就成了阶下囚。 这都是他自己作孽。 京兆府尹当即唤人,要将金浮生下大狱。只是人还没靠近,金浮生却突然起身,竟是从自己的长靴里掏出一把匕首,对准了众人。 “我看谁敢碰我!” 大雍翻译官 第101节 他双目通红,神若癫狂。 柳桑宁拧眉,高声道:“金浮生,到了这会儿了,你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今日你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我咎由自取?我?哈哈哈……” 金浮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渗了出来,笑得京兆府尹都觉得心底发毛。 “你懂什么!”金浮生瞪着柳桑宁,“你不是我,你怎知我经历了什么?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难道是我愿意的吗!从小到大,母妃一心只有仇恨,只有罗刹,只想复仇和复国,何曾想过我?!” 他像是记起了久远的记忆,神情有些恍惚,又带着深深的恨意。 “她宠冠后宫,有父王疼爱,却不许我与父王多亲近。在后宫二十年,她利用从父王手中得来的权势将罗刹族后人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私底下,你们可知我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她逼着我日日夜夜地学这学那,逼着我记得罗刹的仇恨。逼着我学阴谋诡计,逼着我以未来的罗刹王为目标!她对我苛刻到何等地步,你们根本就想象不到。” “你们试过三日滴水不进的滋味吗?我不过是实在受不了哭了一回,她便如此罚我!她怕我将来耽于情爱,便早早叫我灭情绝爱,不许我与任何女子亲近!凭什么!” 说到这儿,金浮生面容越发扭曲起来。 王砚辞伸手拉了一把柳桑宁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往后退了两步。 金浮生没有注意到王砚辞的动作,他还在癫狂的说着。 “后来她死了,哈哈哈……她死了!她死得好呀!她死了,我就能接手她手中所有关于罗刹的东西,她不让我做的事,我都能做了,我偏要做!她不让我亲近女人,我偏要!我还不止要一个,我想要谁就要谁!” 从那时起,他就是那个表面端方君子,私下色欲满天的金浮生了。 他眼中满是偏执:“只是她死了,父王竟也要舍弃我。还好,我给自己寻了另一条路。这条路实在是太好了,谁也不会想到,那些女子是死在了圣子的身下。即便猜到了,他们也不敢揭露哈哈哈……” “那些女子?”柳桑宁瞬间抓住了重点,“你到底残害了多少女子?!” 金浮生看向她,就像看着一个蠢货:“记不清了,我怎么会记住这种事情呢?可惜啊……”他忽地看向叶轻雨,“竟然被你逃过了。” 徐尽欢几乎是瞬间怒意涌上心头,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过去的。等看清时,徐尽欢已经将金浮生踹倒在地,一拳拳打在了金浮生脸上。 “自乐哥哥!” “自乐兄,快停手!” 现场顿时大乱,最后还是王砚辞趁人没注意出手,用扇子挡住徐尽欢再次落下的手,将他拉到一旁。 此刻,金浮生已经是鼻青脸肿,哪里还瞧得出端方君子的模样? “他是要死,但不应该死在这里。”柳桑宁赶紧上前劝徐尽欢。 “快带下去!”京兆府尹赶紧吩咐侍卫。 立即涌上来几个侍卫,将金浮生绑起来,然后拎着他出书房,往天牢的方向走去。 王砚辞一行人也随着而去。 只是走到半路,却与匆匆进宫的叶相打了个照面。 叶轻雨看着脚步匆匆,似乎老了十岁的父亲,一时间愧疚到无法言喻,眼泪不断落下。 她对着叶相噗通跪下,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叶相看着这个自己百般疼爱的女儿,他不解:“雨儿,你为何如此?” 叶轻雨抽噎着:“阿耶,你说过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叶相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仰天长叹一口气,老泪纵横:“真是我养出来的好女儿啊!” 叶相此番进宫也是听闻了此事,知晓自己大约是瞒不住了,这才匆匆进宫想要请罪。他怀中放着一份文书,乃当年真实的验伤记录。当初他虽和金浮生做了交易换了验伤文书,可他毕竟为官多年,对金浮生也并不算信任。所以还是留了一手,将此验伤文书自己收了起来。 没想到,还真有能用上的一日。 希望皇帝能看在他这一生为他为朝廷做了许多事,只犯了这一个错的份上,能饶他性命。 叶轻雨起身扶住叶相:“阿耶,女儿陪您一起去求圣上。不论结果如何,女儿都和阿耶在一起。” 叶相看着自己女儿年轻又天真的面庞,最终也只化为一声叹息,任由她扶着自己往前走。 徐尽欢下意识要跟上去,叶轻雨却回头冲他轻轻摇头,对他道:“自乐哥哥,你去替我瞧那金浮生下狱吧。” 徐尽欢止住脚步,点头应下。 看到金浮生被关进了天牢,一行人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徐尽欢不知在想什么,一路上都有些情绪低迷。这会儿事了,他拱手向柳桑宁几人告辞,回了徐家。 柳桑宁也不急着回柳家,而是同王砚辞一起送王若兰回了王砚辞的府邸,待看着王若兰躺下休息,两人才出了房门。 他们站在台阶上,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过了许久唇边才扬起一抹笑。 柳桑宁伸手悄悄钻进宽大的袖袍中牵住了王砚辞的手,她问道:“这会儿可觉得心中畅快了?” 王砚辞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回应:“谈不上畅快,只是心里头没那么堵了。” “那就好。” 柳桑宁顿了下,又道:“其实有件事我想问你。” “何事?” 她偏过头看向他:“你当时躲在柜子里看到了一切,也算是第一目击证人,那你为何不干脆编谎话说你看到了金浮生的脸,直接指认他?” 王砚辞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不是没想过,但还是不行。” “为何?” “阿宁,你认为国之律法是为何物?”王砚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柳桑宁想了想,答道:“是一个国的底线,是所有人的底线。” 王砚辞点头:“你说得没错,它是底线。既是底线,我若是破了它,便是要碎了这底线。你可知,律法从开始到推行贯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知是经了多少人的尸骨堆起来的。而能这般执行,皆是因为执法之人,都守着这样一条底线。我若是自己碎了它,我只怕此生都要良心不安了。” 柳桑宁听着,眼神都不自觉温柔起来。 她轻声道:“你做得对。” 要破坏底线很容易,要守住底线却不易。 她很高兴,王砚辞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宁愿一命换一命,亲自动手杀金浮生,也不愿意编造假的证词来指认他。 王砚辞也看向柳桑宁:“我也有一事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在宫中找出那个冒充你的宫女的?” 柳桑宁狡黠一笑:“你可还记得,年志上你母亲有一句证词,说是那歹人说了一句卡其米。我问过摩罗大师,卡其米乃是罗刹语,是你真美的意思。纵七说他们都是罗刹后人,于是我叫阿圆找几个人,四处对人说这句话,若有反应便是那人。” 所幸她这招是真的有用,那宫女听到别人夸她「卡其米」,还以为是遇到了同族之人,这才一把逮住了她。 王砚辞听了轻轻弹了一下柳桑宁的脑瓜:“阿宁果真冰雪聪明。” 柳桑宁嘻嘻笑着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王砚辞又捏了捏她的手:“你也累了这么久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你送,不就一墙之隔吗?我翻个墙就到了。”柳桑宁笑着回应,她丝毫不矫情,直接就冲着围墙走去。 王砚辞赶紧跟上去,看着她翻墙落地,确认无碍后,这才又道:“好好休息。” 隔着墙,柳桑宁也道:“你也是。” 两人转身,却都是朝着各自的府邸大门口方向而去。 第183章 结局 柳桑宁出了门便赁了一辆马车,春浓瞧着不放心,眼疾手快地也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之上,春浓颇为担忧:“姑娘,你为何又要去宫里?你不是才刚从宫里头回来吗?” “我从宫里出来,不过是想亲眼瞧着金浮生入狱。如今我既已看完,便还有旁的事要去做。”柳桑宁面容坚毅。 春浓不解:“还有何事要做?” 柳桑宁看向春浓:“此事圣人冷静下来后定会转过弯来,绝不会相信乃是偶然发生。可这件事若是谨行策划,失圣心事小,判他欺君才事大。” “所以呢?”春浓还是不解。 “所以,这件事推动者不能是他。”柳桑宁开口,“我不过刚入朝为官,有些莽撞有些逞英雄乃人之常情。且我是女子,对圣人来说即便我有自己的小心思,也绝不如其他臣子让他感觉到威胁与不安。” 柳桑宁虽不愿如此自贬,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道就是如此。若是当街有男子斗殴,巡街的衙役怕事情闹大,怕闹出人命,几乎都会接到消息便跑着去处置。 可若换成女子斗殴,那他们只会觉得是小女子闲得发慌。就算是闹起来也闯不出什么名堂,便只会优哉游哉地走过去。要是到了地方一瞧,其中一位女子将另一位女子用刀砍伤,他们大多只会觉得此乃刁妇,不守女德,随意便处置了,不会像处置男子那般还要问清楚缘由,捋清楚过程。 也正因如此,柳桑宁才那么想做官。想做个好官,想做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人。 “可姑娘,万一圣上气极,不肯轻饶你呢?”春浓知晓柳桑宁的心思后,内心十分惶恐。 柳桑宁沉默了许久,她握住春浓的手:“人生有时候,总要赌一把。” 等到了宫门口,还未落车,柳桑宁便听到有其他马车停下的声音。等她从马车里下来看到一旁马车上下来的人后,和对方都愣在的原地。 “阿宁?!” “谨行?!” 柳桑宁怎么也没想到居然遇上的是王砚辞。 王砚辞大步走到柳桑宁面前,他面色严肃:“你来宫中做什么?” 柳桑宁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那你呢?你又是来做什么?”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也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答案。 柳桑宁轻笑一声:“我们竟是想到了一处去。你说,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 王砚辞失笑:“都这时候了,你倒还有心情玩笑。” 柳桑宁伸手搓了搓王砚辞的脸,然后凑近了些看着他,对他说道:“既如此,不如我们一起面对。” 王砚辞拧眉:“可这事终究是我之事,若是连累了你……” 柳桑宁一把捂住了王砚辞的嘴,她像是蛊惑一般:“这次,就让我们一起赌一把。” 王砚辞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将柳桑宁推开。 这么长时间相处以来,他很是了解了柳桑宁的脾性。他知道,若是此时此刻他真的将她推开,那么他们日后或许……再无可能。 等两人再度来到御书房求见皇帝时,便见叶相与叶轻雨还跪在门外。送太后回宫的皇帝已经重新返回了御书房,可却并未召见他们父女二人。 柳桑宁与王砚辞对视一眼,跟着齐齐跪在书房门前,一旁守门的太监瞧了顿时面露难色。 这可是王砚辞王大人呐……皇上何时让王大人这样跪过? 于是有眼色的太监便悄悄进了殿内,皇帝正低头认真批折子,他便在太监总管身旁耳语了几句。 大雍翻译官 第102节 正准备退出,皇帝忽地开口:“怎么,又有谁来了?” 听着心情很是不悦。 太监总管犹豫再三还是照实说了:“陛下,鸿胪寺的王大人与柳大人来了。” 皇帝手中的笔重重放下,惊得进来报信的太监心底发慌。 就听皇帝道:“让他俩滚进来。” 太监总管到底是伺候皇帝多年,又见惯了这宫内的弯弯绕绕,见皇帝这会儿还是愿意见二位大人,心里头也有了数。 于是他赶紧亲自出门替皇帝召二位:“王大人,柳大人,陛下让你们进去。” 等王砚辞经过自己身边时,他又小声提醒:“王大人,陛下心中不悦,你当知晓如何认错才是。” 王砚辞用眼神谢过,快步进了御书房内。两人一进去,便再一次跪下。 这回不用等皇帝开口问,两人齐齐开口:“陛下,微臣有罪,特来请罪!” 皇帝冷哼一声,也没瞧柳桑宁,而是直接看向王砚辞,他冷冷开口:“你来说,何罪之有啊?” 王砚辞早在进宫时便想好的说辞,他立即回答:“今日之事,并非偶然,而是微臣一手谋划。微臣这二十二年来,没有一刻忘记过阿耶阿娘,更没有忘记过阿娘与阿姊当初受过的耻辱!今日之事,若陛下怪罪,不论是杀是剐,微臣绝无怨言。” “你这般有骨气,这会儿又进宫请什么罪?何不等着朕一道圣旨赐死你!”皇帝怒道,“事到如今,你可后悔?” 王砚辞深深一拜,道:“那是微臣作为儿子,作为目睹真相之人替父母和阿姊要讨回的公道,微臣并不后悔。” 在皇帝再一次发怒前,他立即补道:“只是微臣作为臣子,自入仕以来,便得陛下赏识,得陛下教导,微臣虽心中背负着对金浮生的仇恨,可微臣心中也有陛下,也有大雍。微臣自幼刻苦,只盼有朝一日若入朝堂,定要成为一个能对陛下尽忠,对百姓尽责的官。这十二载,陛下对臣来说不仅仅是君王,亦是指引我前进的老师。” 柳桑宁悄悄抬眼看皇帝,发现皇帝听到这儿神情竟然缓和了许多。 柳桑宁忍不住心中惊叹,皇帝竟然吃这招?王砚辞果然还是个老狐狸,只怕是已经将皇帝给摸透了。皇帝喜欢听什么,他便同他说什么。 但柳桑宁又觉得,王砚辞说的这些话中又夹杂着真心。 皇帝一拍桌子,问:“既如此,你为何不将一切告诉朕?为何不求朕替你做主?!你当真信任朕?” 王砚辞匍匐在地,声音听着似乎有些哽咽。 “我为了查案,不敢暴露身份,这十二年来,我也不是没想过要鼓起勇气将一切都告诉陛下。可我每次看到陛下信任微臣的眼神,便不敢说出口。说到底,还是微臣怯懦了,怕看到陛下对臣露出失望之色,怕陛下再也不愿信任臣。” 皇帝没有打断他,反倒是沉默下来。 王砚辞还在继续:“所以臣只好拼了命的去做好每一件陛下交代给臣的事。哪怕是会受伤,哪怕是会丢了性命,臣也绝不退缩。” 说到这里,王砚辞突然抬头看向皇帝,他双目通红:“陛下,自臣亲父亲母逝世后,阿耶便只希望我能平安快乐的长大,从不对我给予什么期望。我若遇到困境,阿耶便会直接出手解决,他怕我无法面对。陛下于臣来说,是第一个对臣有期望,第一个相信臣定能克服每一个困难的人。陛下于臣而言,还是是伯乐,是知己!” 泪花在他眼眶打转,他对着皇帝十分虔诚地磕了一个头,嘴里道:“事到如今,臣知晓辩解无用。只盼圣上不要因臣气坏了身子,也不要因臣而不敢再信任旁人。若有来世,臣自当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说完,他就这样保持着磕头的姿势,让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就像是静静等候皇帝的发落。 屋子里静得一滴水落入湖中都能听见响动。 柳桑宁也维持着磕头的姿势,可她的心底却莫名地安定下来。王砚辞这番话下来,她都觉得鼻头发酸,很是感动。更何况与他有着十二年交情的皇帝? 皇帝虽多疑,却不是个暴虐之人,相反他有着一颗孝心,对后宫嫔妃也还算不错,反倒是个重感情之人。 只要他认为这个人对他不会起到危害、威胁等,他便愿意讲一讲感情。 过了许久,才听到皇帝长长叹了口气,道:“罢了。此事说来,是朕当年轻易放过造的因,如今是当年的果罢了。你一颗孝心,朕倒是能明白你心中所想。” 这是推己及人了。 毕竟皇帝一直以来是个大孝子,大约是想到了自己身处险境时也愿意豁出命去护着自己的母后。又想起当时林氏察觉有危险,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儿子藏进衣柜里,这又与当年情势凶险时母后也愿意豁出命护着他一样。 “是朕当年下令将此事揭过,也不许任何人再议再查。你应当明白,当年朕也有朕的不得已。”皇帝看着王砚辞,似乎想从王砚辞身上看出点什么别的来。 王砚辞看向皇帝,目光却很是笃定,满是对皇帝的信任。 他道:“臣自当明白。陛下心系天下黎民,所做之事都是为了百姓,为了大雍。当时局势不算全然明朗,陛下谨慎些实属应当。” 皇帝盯着他看了好半晌,眼中这才真的有了笑意。 他道:“总归是委屈了当年的王大人与王夫人。当年,朕让他回长安述职,便是想升他为鸿胪寺卿。不料却遭此巨变,还叫他们之冤屈被埋了二十二年。来人,拟旨。” “追封王孟然为安国候,林氏为安国候夫人,赐一品诰命。” 王砚辞顿时怔愣住,这个结果是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的。等反应过来时,他立即伏身谢恩。 刚谢完恩,就听皇帝开口:“但你隐瞒身份,欺瞒朕十二年,此事也不得不罚。” 这话让柳桑宁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就听皇帝道:“便罚你一年俸禄,这一年内你一个子儿的俸禄都不许拿。” 听到只是罚钱,柳桑宁顿时松了口气。 王砚辞却忽然间有些看不明白皇帝,但他依旧叩首:“臣遵旨。” 皇帝「嗯」声,又似随意道:“户部尚书旧病缠身,前日朕已经允了他告老还乡。明日起你便去户部上任,接替他的位置。” 哈?! 柳桑宁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什么情况?王砚辞不仅没有被罢黜,还升官了?户部尚书,那可是管着大雍的钱袋子,乃六部尚书之一啊。若再往上,或可封宰相…… 柳桑宁不敢往下想。 王砚辞一时半会儿也有些没回过神,皇帝不悦道:“早两年朕便有意让你去六部,你总是找借口推诿,这回不许再推诿了。” 王砚辞收敛神色,深深一拜:“臣,遵旨。” 柳桑宁低着脑袋,心想若是陛下就此接过,不再问她那便是最好。只是这想法刚在脑子里出现,皇帝就开了口。 “柳桑宁,那你呢?你又为何掺和进此事?” 柳桑宁此刻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仿佛有一匹千里马在疾驰,带动着她的思绪也转得极快。方才这么一出戏结束,柳桑宁深知自己进宫前想的那些说辞已经派不上用场,必须得换个说法。 方才王砚辞对皇帝说的话她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若是按王砚辞的那番话来分析,皇帝是个喜欢臣子忠君爱国,又重感情的帝王。 如此…… 柳桑宁叩首,回答道:“微臣小时候听过一则故事,说陛下十二岁那年,曾为街头乞儿与梁郡王打了一架。那时梁郡王已有十五岁,生得壮实,可陛下却毫无畏惧。只因梁郡王觉得乞丐碍眼,便叫人打死了他。从那时起,我便立志想要在陛下麾下当一名为国为民的女官,更想当一名公正的好官。 王大人一事,是臣无意中得知了二十二年前王孟然大人的案子,从而自个儿猜到王大人身上去的。是臣质问了王大人,在臣的逼问下,才告诉微臣一切。 微臣既然知晓此事,便难以坐视不管。微臣不信陛下是个不顾忠良冤屈之人,臣相信陛下当时是为大雍考量,底下人又有欺瞒,这才没有深查。但微臣相信,时至今日若陛下知晓事情,定会为他们做主!而如今,也证明了微臣没有看错,陛下乃明君。” 皇帝没有表态,只是问道:“那你说,为何王大人愿意告诉你,却不愿意告诉朕呢?” 顷刻间,冷汗便从柳桑宁的后背冒了出来,将里衣都几乎湿透了。 她心道:我不是说了吗,是我逼问的! 可这话却不能这么说出口,她也清楚皇帝要问的也不是这个。 王砚辞见状便要开口解围,却被皇帝制止:“朕要听柳大人说。” 柳桑宁深吸一口气,像是豁出去了似的,说道:“因为王大人对陛下的情意,与对微臣的情意是不一样的。” 皇帝眯眼:“如何不一样?” “因为王大人爱慕微臣!”柳桑宁突然大声说出这么一句,同时抬眼看向高坐着的皇帝,将皇帝刹那间的惊讶尽收眼底,她继续道,“他爱惨了微臣,为了微臣命都可以不要。英雄难过美人关,微臣的逼问自然是……自然是与寻常的逼问不同,王大人抵挡不了,也实属正常。” 她这话说得面部红心不跳,一旁王砚辞却是面红耳赤! 他瞥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都在说「你在胡说什么」。可看在皇帝眼中,却成了眉目传情以及……羞涩。 皇帝愣了下,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着对王砚辞说道:“没想到啊,你王砚辞居然也有这么一天。” 笑完,皇帝又道:“罢了,今日朕便彻底做一回好人。柳桑宁破案有功,便升为正四品鸿胪寺少卿!” 柳桑宁觉得这简直是天上直接砸了块馅饼儿到她脑袋上。 鸿胪寺少卿!这距离她想当的鸿胪寺卿简直只有一步之遥。 皇帝却没有管柳桑宁此刻的感受,他看向王砚辞:“这些年你孑然一身,从未听你说过有喜欢的女子。如今既然有了,便别再拖了。否则我看你阿耶都快愁出满头白发了。” 皇帝口中的「阿耶」自然指的是祁阳王氏的族长王慈安。 “如此,朕会下一道圣旨,为你和柳桑宁赐婚,你意下如何?”皇帝虽是询问,态度却很是肯定。 王砚辞压着心底的喜悦,立即叩首:“谢陛下恩典!” 说着伸手拉了把还沉浸在自己升官情绪中的柳桑宁,柳桑宁这才后知后觉皇帝说了什么。她的脸在瞬间涨红,立即也叩首谢恩。 皇帝见他们如此反应,瞧着很是满意,挥挥手便让他们退下。 王砚辞与柳桑宁走到书房门口,瞧着外头跪着的叶相与叶轻雨,他心下不忍,转身冲皇帝拱手:“陛下,叶相这些年也算是尽心为朝廷办事,他的膝盖还曾受过伤。其女叶轻雨此次也颇受惊吓,您……” 皇帝却不耐地打断:“此事朕自有决断,不必再说了,回去好生准备婚事。” 柳桑宁经过叶轻雨时,快速朝她怀里扔了样东西。叶轻雨赶紧捂住,然后悄悄去看,竟是一个小药瓶。里头装着的药丸,乃是提神醒脑的。 这是怕他们跪久了,脑子都跪得晕乎起来,在皇帝面前说错话吗? 门外其实无人看守他们,叶轻雨赶紧将药丸倒在手里,快速地给叶相喂了一颗,自己也服下一颗。 这种时候,清醒着应对皇帝,才是最重要的。 叶轻雨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瞧着柳桑宁离去的背影,鼻头微酸。 回去马车上,两人同乘。 车厢内,柳桑宁依偎在王砚辞怀中,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 她的手把玩着王砚辞的折扇,一抬头却撞进王砚辞如墨般的双眸里。 两人同时开口:“你在圣人跟前那番话几分真几分假?” 问完两人同时又扑哧笑出声来。 几乎又是异口同声:“真假掺半。” 几家欢喜几家愁。 等到了次日,皇帝下诏,向天下人宣告了二十二年前王孟然夫妇一案的真相,并追封为安国候与一品诰命夫人。 一时间,大雍上下都将金浮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不知皇帝是出于何种考虑,竟是将王砚辞真实身份隐瞒,并未让众人知晓他其实是王孟然的儿子。 不过朝中各人比起关心此事的真相,更关心的是叶相。 一夜之间,叶相竟是被罢黜宰相一职,叶家上下贬为庶民。叶家靠着叶相攒的多年根基毁于一旦,若想再拥有权势,只能从头再来。